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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虎这才转忧为喜,笑道:“既然殿下再三相求
,小的也只好勉力一试。”
穆明珠笑道:“只要郎君肯出言相帮,连上一遭私宴上的事情,我一并谢您。届时只要您开口,凡我所有,尽可赠予郎君。”她知杨虎性情,所求无非黄白之物,既是身外之物,便无有不舍。
杨虎喜笑颜开,道:“小殿下总这么客气做甚?不过几句话的事情,也值得这样郑重其事。”算是彻底应承下来。
穆明珠出偏殿时,只看到廊下标枪般的卫兵,哪里会想到方才的对话给齐云听去了,一路出了宫门,还在推算着扬州这桩大案背后推手会是何方人士,忽然就听一声锣鼓响,把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瞧瞧!这是哪位新任的击球将军出来了!”萧渊带着一队人马守在宫门口,一见她出来,便都涌上来,有的给她头上簪花,有人给她披长袍,都嬉笑叫嚷着“见过击球将军”!
萧渊自己亲手给她在胸前别了一朵颤巍巍的大红花。
穆明珠:……
萧渊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别骂我!我也是不得已!你昨日马球赛可是出尽风头,看客里面许多女郎少年都为你发了疯,找到我府上来,求我给他们见你一面……”他挤挤眼睛,示意穆明珠顺着自己的视线看去,“看到没?左手边拎花篮的是杨太尉家的千金,右手边吹笛子的是左相家的幼孙……如今都是你的拥趸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得给他们个表达的机会……”
穆明珠:……
萧渊一招手,便有人牵了一匹绑着红绸缎的高头大马过来。他便推着穆明珠往那大马上面去,随行的乐手很有眼力见得奏起欢歌来,还有侍女沿途撒着花瓣,众人齐声笑道:“恭贺殿下任职击球将军!”
朱雀大街沿途的兵丁官员都驻足观看,有凑趣的也高喊一声“见过击球将军”。
穆明珠被萧渊撺掇上了招摇的大马,向来从容镇定,此时却也因萧渊安排的这一出耻度太高而破了防,一开始坐在马上以手扶额,遮住红透了的半张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只盼着这一场游街快快结束才好。
等到游街过半,穆明珠便已经适应了,面上只余一层淡淡的绯色,还有
余裕能向道路两旁的百姓招手致意,表示“对,没错,本殿就是传说中的击球将军”“本殿就是昨日赛场上技惊四座的女子”“本殿就是这么棒”!
她现在理解为什么做明星会上瘾了,万众瞩目虽然不能管饱肚子,却能撑满一个人的心,要她飘飘然、醉陶陶、快活无边。
待到了萧府门前,穆明珠理智回笼,再度感到羞耻,只是面上镇定,从容下马,理一理衣冠,横目看向萧渊。
萧渊笑道:“请殿下赏脸,我府中备下了好酒好菜,只等您来了。”
穆明珠将离开建康城,也有事情要交待给他,瞪他一眼,便当先入了府门。
在萧渊身后,昨日因那一场过分精彩的马球赛而寻来的少年郎们跟随着,还有些难以置信,自己距离昨日赛场上那个金色灵动的身影竟然如此之近。
入座后,众人便一一上前来给穆明珠敬酒,不管在外面怎样飞扬跳脱的少年少女,此时到了钦佩之人面前,都红了脸,持着酒杯,小心害羞起来。
第一个起身来敬酒的是杨太尉家的千金杨菁,她有一股豪爽之气,浓眉大眼好精神,原本是个提起老拳揍人的暴脾气,到了穆明珠跟前,却声若蚊蝇,含羞道:“我敬殿下一杯,我干了,您不必……”说着一仰脖就灌了整杯烈酒下去。
穆明珠忍不住睁了睁眼睛,忍俊不禁,赞了一声,“小姑娘挺可爱的。”
杨菁烈酒上头,又得了这一声夸赞,捂着脸就跑下去。
最后上前来敬酒的是左相韩瑞的嫡幼孙韩清,是个还没说话就先脸红的少年,好在素质摆在那里,吐字倒是清楚明白,立在那里也有一股芝兰玉树的气度,如果不是最后呛了酒,也算圆满。
穆明珠怀着最大的善意,忍下了涌上来的笑声。
此夜来赴宴的都是建康城中有头有脸人家的子侄,男女分别以韩清与杨菁为首,因为年少,又在一个圈子里,彼此之间也都有所耳闻,最初因穆明珠在而有些拘谨,后来见穆明珠与萧渊坐在上首并不怎么向他们看来,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待到酒菜过半,也都熟络闲谈起来。
有人说起笑
话来。
“你们可听说谢琼闹的笑话了?就是谢钧谢先生的侄子谢琼。”
“他原本在西府军中掌管马匹,半年前来建康城述职,谁知道就不走了。日前右相大人问他西府军中管理马匹的人有多少,他全然不知。右相大人又问他马有多少匹,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人都不知道,哪里还知道马?”
说话的人讲得活灵活现,众人都哄笑起来。
又有人接着道:“这谢琼还有一则笑话呢,最喜驴子,据说夜里都抱着驴睡觉,怕是以后要娶个驴子做贤妻。”
众人又笑,杨菁蹙眉笑,嗔怪道:“这话说得刻薄。”
穆明珠与萧渊坐在上首看他们说笑,两人都有些心事,神色间便淡淡的。
韩清摇头道:“谢先生何等人物?却有这样荒唐的侄子。”
杨菁道:“他们世家子弟,由来荒唐已久,你难道是第一日才知道吗?”
他们说起时下世家的风气来,少年人自然有一股抨击时事的清正之气。
穆明珠此时起身,见底下众人都向她看来,便举杯相敬,笑道:“我去解解酒气,你们自在安坐。”
众人都起身,垂手望着她离席。
萧渊陪着穆明珠出了西园,往灯光隐没的湖边,缓缓而行。
穆明珠能感觉出萧渊的态度变化来,从前更像是损友,今夜席间却是处处照拂,多了一丝不知如何表达的感激。他行事有度,今夜自然不会再把宋冰请来。非但今夜不能,今后他都会避忌把她与宋冰放在同一个场合里。
“你从废太子府上捞出来的林然,是个可造之材。”穆明珠轻声开口,望着暗沉沉的湖面,道:“我真给他做了个‘月杖校尉’,赛手队中若是有事情他处理不了,你在旁边看着帮把手。”
萧渊略有些诧异,侧身向她看来。
穆明珠又道:“再劳你请两个学问过得去的先生,教导我那小表妹。”
“你要去哪儿?”萧渊问道。
穆明珠伸手拂过鬓边,摘了方才众人给她簪上的鲜花,拿在手中把玩,淡笑道:“我出城避避风头。”
萧渊了悟,顿了顿,道:“也好。”
穆明珠自己心里有数,这
短短半个月内,她做了击球将军,把回雪送入宫中做了女官,还迂回救回了虞岱。若是不联系起来想,也就还好。可若是有心人联系起来一想,还是太扎眼了。
最怕帝王起了疑心。
一个人起了疑心,总是有无数个细节可以印证他的猜想。
若是寻常人家的母女,女儿想要什么,总可以向母亲直说的,至多不过撒个娇。
可是在天家行不通。
她要去扬州,不能直接求见母皇,更不能直说。她若是直接寻到母皇面前,说去扬州是为了与齐云解除婚约,那母皇说不得会疑心她是要去邀买民心。她若是说是为了去赈灾救难,而母皇明着答应了,落在百官眼中又是一种明显的政治讯号,考虑到这一点母皇都会顾忌。
她反而要去找杨虎,告诉杨虎她的“真心话”。
真的当成假的来说,假的当成真的来说,颠来倒去的世界,才是政治朝堂上的常态。
穆明珠所料不错。
鸾凤宫中,皇帝穆桢听杨虎说了穆明珠所求,歪靠在榻上,手指翻着待批的奏章,露出沉思之色。
杨虎笑道:“小殿下大约是怕陛下责怪她,叫小的变着法子来说,道是她忧心灾情,要去为陛下分忧呢……”
皇帝穆桢心中隐有不安,虽然她看不清究竟,但常年来的政治敏感性,让她感到近日缠绕在穆明珠身上的“线”有些太密太巧了。近日建康城中太乱,让穆明珠去扬州也好,能少乱一分是一分。至于解除婚约,不过是小女孩一时的情障,最终决定权仍在她这个皇帝手中,便是齐云亦不能如何。
杨虎小心窥探着皇帝神色,凑上来,为皇帝捏着肩颈处,柔声道:“陛下应不应呢?小的可是收了殿下好大一盒珍珠,退回去还真有些舍不得……”
皇帝穆桢倒是喜欢他的直白浅薄,合拢了奏章,笑道:“你这尊大佛,若是不灵验,旁人怎么还会来撞你这木钟?朕自然是允的。”
第30章
夏夜深深,萧府西园攀满红蔷薇的高墙外,一队黑色劲装的骑手勒缰暂停。为首的少年于马上微微仰头,似乎在欣赏那一枝俯垂下来的蔷薇花,又似乎在静听夜风中隐隐送来的宴饮欢笑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高墙内歌吹之声渐低渐无,园内星星点点的灯火也暗去,空中玉轮已然欲落。
齐云最后望一眼萧府紧闭的黑油大门,心知果真候不到那人同行,本以为未敢抱有期望,便不会有失落,却仍觉肺腑之间空落落的,更不敢想她此时身畔有何人相伴。
少年长睫低垂,双腿轻夹,催动胯下骏马,抛却蔷薇花的香气,领兵出城而去。
次晨穆明珠醒来,便接到宫中传召,她梳洗装扮后入宫,在议政殿前,正遇上退下的萧负雪。
自那日公主府中,她有意同他微露野心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据说这旬月来,萧负雪一直忙于政务,处理时政之外的时间,便都扑在拟定新政上面。
穆明珠驻足道:“右相大人几日不见,消瘦了许多。”
重臣来往的殿前,许多话不及细说。
萧负雪垂首敛容,低声道:“殿下此去,多加保重。”
两人错身而过,穆明珠便知扬州行已成。
议政殿中,皇帝穆桢端坐在紫金龙凤须弥座上,才见了两州刺史与萧负雪,此时正端茶润喉,见了穆明珠,开门见山道:“朕听说你想去扬州救灾?”又道:“你这一年来胡闹,难得要做点正经事儿,朕总不能拦着你。只是赈灾救困,自有朝廷官员去做。不过这次水灾,扬州城的大明寺毁了,正需要重修,朕想着,不如你就从济慈寺请一请佛法,去扬州把这大明寺重修之事督办了。”
这是给了穆明珠一个前往扬州的正当理由,且不涉政务。
皇帝穆桢啜了一口茶,又道:“等你到了扬州城,若见了百姓受苦,忍不住要伸手相救,那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要碍着朝廷官员便是了。”这大约是因为见她这一年来胡闹,而特意加的叮
嘱。
穆明珠敛了素日的嬉笑,肃然应了,这才抬头笑道:“女儿这次往扬州城去,还想请一个人同行,不知母皇能否应允?”
“右相要留在建康城处理朝政百事,不能随你胡闹。”
“不是右相。”
皇帝穆桢有些诧异,从茶杯上沿看了她一眼,道:“你是要护兵?朕已经发令给齐云,要他沿途护送你到扬州城。方才议起这事儿,右相谏言,为防着灾后流民动乱,沿途府兵也都拨人过去护送你。”她说到这里,唇角泛起一道微妙的笑意,道:“右相到底还是与你有几分师生之谊。”又问道:“你还要什么人同行?”
穆明珠挨上来,笑道:“女儿想请谢钧谢先生同行。”
她仔细考虑过了,扬州溃堤大案、随后陈伦无故亡故,乃至上一世齐云查案遭难残疾,当然可能三件事情都是意外,但如果三件事情是有关联的,那么谁会是背后的凶手呢?谁从扬州的乱局中攫取了最大的利益?
扬州之乱,看似没有赢家。
可是朝廷因失了一处大粮仓,本就入不敷出的财政更是雪上加霜,又疲于应对因这次水患引起的大疫病,一时间连建康城中都家家有僵尸之痛。谢钧借着这次机会,凭谢家家财之巨,通过帮助朝廷纾解财政危机的办法,再度送世家子弟入了机要官职。当初太祖昭烈皇帝费尽心血达成的“寒门掌机要”局面,至此被打破。世家卷土重来,势不可遏。只不过前世直到宫变前夜,谢钧都不曾摘下温柔风流的假面,待到局中人醒悟之时已来不及。
惨剧之下,最大的获益者是谢钧。
她要拽上谢钧,同登险途,万一生变,人质在手,便有转机。
“谢钧?”皇帝穆桢微微一愣。
“正是谢先生。”穆明珠条理清楚道:“扬州赈灾总需要财物,天下还有哪家能富过谢家呢?而又还有哪位先生如谢先生一般乐善好施呢?母皇下诏,命他同去,到时候扬州百姓都会念着母皇的恩德。”
皇帝穆桢似在思量,又似在审视她,一时没有说话。
殿内氛围有些凝滞。
穆明珠又笑道:“更何况
如今谢先生总也不来南山书院,女儿这一出建康城,更是见不到他了。既然右相大人忙于政务不能同行,至少要有一位谢先生吧?”
李思清在旁笑道:“臣还以为小殿下难得正经了一回,原来是臣想多了。”
皇帝穆桢淡淡一笑,松动了一下身子,“那就要看你能不能请动他了。”没有应承她,却也没有阻拦她。
这正是穆明珠所需要的。
“多谢母皇恩准。”穆明珠笑道:“女儿亲自登门,不信谢先生还能推拒。”
谢家庭院,占据了建康风水最好之处。
当本朝太祖昭烈皇帝还只是一个为了填饱肚子发愁的流民泥腿子时,陈郡谢氏早已是累世的大族,祖上非但出过四世三公,前朝以九品中正制评定人才选贤纳士的时候,朝堂上半数高官都是从谢氏手中走上来的。这样的谢氏,累世积攒的财富,已经是族中最不值一提之物,天下的名望人脉,才是多少金银之物都换不来的。
陈郡谢氏早在前朝南渡之时,便力主定都建康城。
鲜卑人南下,前朝内部纷争,太祖昭烈皇帝从北府兵中脱颖而出,虽然英勇善战,但真正让他走上皇权霸业的,还是因为与谢氏缔结了婚约。太祖昭烈皇帝当初迎娶了谢氏女,借助谢家之力,整合了世家大族的能量,进而驱逐了异族,一统天下,定国号为周。随后太祖昭烈皇帝便转为内收兵权,打压世家,尤以梓潼所出的谢家为首。在太祖昭烈皇帝的铁血手腕之下,世家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年。据说谢氏女直到病故,都仍是处子之身,与昭烈皇帝未有夫妻之实。而原本被昭烈皇帝藏起来的嘉禾皇后这才现身,从外室跃居皇后之位。
前世穆明珠活着的时候不曾来过谢府,但是做幽灵那三年倒是常来。
若不是那三年所见,她怕是难以想象世上还有如谢钧这般看似风流多情、实则深沉狠辣之人。
门房上的家丁见是公主前来,却也并未如何惶恐,颇有些平常得把她迎入待客的厅堂中,自有人入内去向谢钧通报,底下侍女奉茶焚香,一丝不乱。
只要停了雨,
建康城中的夏日便炎炎如火。
穆明珠一入厅堂,便觉清凉下来,堂中地上有通风之孔,冰鉴半开,露出里面新鲜的瓜果。
她端起茶盏,见里面沏的乃是宫中尚未得的玉峰芽尖新茶;她搁下茶盏,立时嗅到氤氲开的香气,是上好的龙涎香;她举目从厅堂中望出去,就见院中花木,看似只是雅致清新,却每一本都是稀世的品种,万金难得。
这样的谢家,当初太祖昭烈皇帝竟然能攀附上人家的女儿,除了穿越男自带主角光环之外,穆明珠想不出第二种合理的解释。
就在这样低调奢华的优雅环境中,穆明珠却忽然一愣——她仿佛听到了一声驴叫。
第一声她还怀疑是自己幻听了,待到第二声悲鸣,她确定了——这府中有驴在叫。
此时厅堂中的侍女垂手立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与一只花瓶、一扇长窗没有什么区别。
穆明珠起身出了厅堂,身后有谢府的侍女错后数步跟随。
若是寻常人第一次来谢府,必然分不出路径,要迷失在这复杂迷乱的庭院之中,但穆明珠前世可是从半空中见过谢府俯瞰图的,甚至比这府上的仆从还要清楚其中的小径。
穆明珠转过几丛花树,便甩脱了谢府的侍从,寻着那驴子悲鸣的方位而去,转过几道回廊,穿过一处静谧的小花园,隔着花墙便嗅到了龙涎香都压不住的血腥气。她心中一惊,攀着矮墙,探头望去,就见内院里一头驴横躺在血泊中、驴头已被割下,一名华服青年背对矮墙,向不远处的自雨亭内跪着,掩面颤抖,似在忍泣。
“多谢叔父教诲,侄儿去了。”那华服青年颤声道,竟不避血污,抱起那犹在滴血的驴头,跌跌撞撞向外而去。
此时跟丢了穆明珠的谢府家丁侍女也寻过来,低声唤着“殿下”。
穆明珠手一松,从矮墙边落下来,整整衣裳,疾走几步,穿过花园,现于人前,“本殿在这里,”她微笑道:“见园中景致好,一时迷失了。”
府中侍女见了她,都松了口气,忙送她回待客的厅堂。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里面来人,挑起珠帘
,笑道:“谢郎君请殿下移步说话。”
还是方才杀驴的院落,只是片刻之间,原本的血腥气已荡然无存。
穆明珠目光落在矮墙下,却不见一丝血污,也不见那驴没了头的尸体。自山泉中引下来的水,经过水车的轮转,落在院落深处的凉亭顶上,泉水由四柱落下,好似鸣瀑碎玉,亭内正当盛年的男子起身相迎,他的身躯高大健壮,双目狭长,眼尾上挑,自带一股缱绻多情,叫人忽视了他那鹰隼般的目光。
穆明珠一步走入自雨亭内,便从炎炎盛夏走入了凉爽秋日。
亭子四角落下的泉水,经风一吹,激起阵阵凉意。
亭内摆着一局残棋,案上铺着画了一半的美人图,搁着一张雕琢精美的弓与一壶插了尾羽的花箭,角落里垂首跪着一位衣衫单薄的美貌侍女。
谢钧宽衣著体,乌发披散垂于腰际,蹙眉望着指间一页占卜用的龟甲,睫毛轻抬向穆明珠看来时,一双狭长双眸中无情又似有情,轻笑道:“兑卦,看来谢某今日要破财了。”他的声音低靡和缓,和他身上的香气一样,有种令人迷醉的魅惑感。
第31章
穆明珠却没有接茬,非常不解风情,径直道:“谢先生,本殿此来有两件事。”
“第一,本殿要取回焦尾琴。”
“第二,本殿要请谢先生助一臂之力,与本殿同往扬州,解水患之灾。”
穆明珠此时对谢钧客气疏远的态度,与前世这个时间点,她调笑着要谢钧做面首的态度,可是大不相同。
谢钧捻着那一页龟甲,微感诧异,拧眉向穆明珠看来,含笑缓缓道:“焦尾琴本就是殿下之物,谢某怎好独占?”他隐晦得审视着穆明珠,款款坐定,道:“流风,去抱殿下的琴来。”
一旁角落衣衫单薄的美貌侍女应声起身而去,原来这便是与回雪齐名的歌姬流风。
谢钧半躺于亭中牙白的象牙席上,手指伸到自己衣襟前,含笑道:“我才服了药,殿下不介意吧?”
他说的药,便是在世家中再度风靡起来的五石散。此物服食之后,人会先感到浑身发烧,随后又会浑身发冷,需要留心发散药性,否则会有性命之虞。当浑身发冷的时候,愈发要少穿衣物、吃冷食、乃至于用冷水浇身。
世家子弟中自然有服食五石散,至于送命者。
但谢钧并不在其中。
根据穆明珠上一世所知,谢钧的确服食五石散,但是他的用量很轻微,更像是一种在表达他耽于逸乐的姿态。比起完全不服用五石散,和渐渐成瘾死在上面比起来,穆明珠反倒觉得始终维持轻量用药的谢钧是更可怕的存在。服用这等成瘾的药物,人会逐渐沉迷其中,这是生理上决定的。而谢钧能违背人的本性,分明在服用成瘾的药,却能忍耐克制着,至少在十数年的时间内,都保持理智用药,这是非常可怕的。
这是一个不能以人的常性去判断预测的“人”。
“先生请便。”穆明珠轻轻挪开视线。
谢钧手指轻勾,扯开丝质顺滑的衣襟,露出一大片玉色紧实的胸膛。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残局上。
世上的人,大致可以分作两类,一类善弈,一
类善博。
善弈者,以理智为根基,依靠逻辑,步步推演,算尽人心,谢钧就是其中翘楚。
至于善博者,便如同萧渊,率性而为,凡事喜欢赌一赌,运气好,次次掷骰子都赢,一生顺风顺水还快活无边,旁人看得艳羡,若问他成功之道,他也只能摸摸后脑勺一笑。
“我为殿下的琴调了音。”谢钧音色沉沉,在流水声中愈发悦耳,“殿下该如何谢我?”亭中的香袅袅将燃尽,他含笑道:“劳烦殿下为谢某添一炉香,如何?”
“合情合理。”穆明珠便跪坐起来,至于矮桌前,从香盒中拈取一枚香饼,置于香炉中银叶隔火之上,底下碳火一烘,香气立时氤氲开来,为亭中氛围染上了一分暧昧。
谢钧一直凝视着穆明珠,却见女孩手上动作细致、脸上神色认真,素净的脸上没有一分多余的表情,更不曾向他看来,一时竟叫人捉摸不清她的心思。只她耳上垂下的一对明珠耳珰,随她转脸的动作,时时摇曳,如亭角随风而动的水珠。
此时流风抱琴而归,趋步入亭,小心将焦尾琴置于案上。
谢钧慵懒道:“流风,你该谢过公主殿下。你不是担心回雪吗?托公主殿下的福,回雪如今在宫中做了女官。”他虽然是对流风说话,一双无情还似有情的眸子,却始终锁定在穆明珠身上。
流风便转向穆明珠,跪谢道:“奴代回雪姐姐,谢过殿下大恩。”
“回雪有了好去处。”谢钧温柔笑着,“我也安心许多。”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奇怪一个人怎么能把假话说得如此诚恳——她把回雪送入宫中,实则是断了谢钧勾连宝华大长公主的臂膀。谢钧大约不是安心,而是杀人的心都该有了。
“本殿来时仿佛听到驴叫了。”穆明珠抬眸盯着谢钧。
如果她猜想的不错,方才抱着滴血驴头、哭着退下之人,应该是谢钧的侄子谢琼,那个昨日萧府宴会上被当做笑话来讲的谢琼。
谢琼依仗家世,执掌西府军的马匹。
西府军的兵权乃是谢家极重要的力量,非亲信之人,不能担任其中要职。
谢琼荒唐误事,在
萧负雪面前闹了笑话。
若是给有心人拿住,换了谢琼下来——这是谢钧绝对不能容许出现的局面。
谢钧的办法直接有效,谢琼爱驴,他便杀了谢琼所爱。若谢琼爱的是貌美姬妾,穆明珠毫不怀疑自己今日见到的会是倒在血泊中的姬妾。
谢钧内里冷漠无情,却最懂以情去操控别人。
“是么?”谢钧望着穆明珠的眸色深了几分,面上笑容仍从容,缓缓道:“府中子侄爱驴,让殿下见笑了。”
穆明珠并不避讳给谢钧看出她的改变,因为上一世她伪装到死,谢钧仍是看透了她的底细,做了出“独有此女不可留”的精准判断。她现下还没想明白,前世究竟是何处给谢钧看出了端倪,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前世谢钧分明看穿了她的佯装,却戴着假面同她作戏,大约在他看来,就像是在观赏一出小丑的表演吧。
今生却是形势倒转,她看穿他的佯装,静静看他表演。
“那么,”穆明珠径直问道:“谢先生何时动身去扬州?”
谢钧半开玩笑道:“殿下似是笃定谢某会同去?”他坐起身来,又道:“设若谢某果真同去,殿下又以何为报呢?”
穆明珠正色道:“匡扶正义,济民救国,这都是先生教导我们的道理。您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谢钧一愣,看她一眼,忽然闷声笑起来,好容易停下来,又道:“若需财物,谢某发信数封,调族中扬州周边余粮往受灾之处去便是了。又何必要谢某亲去?”
“因为先生声名在外,是世上最怜香惜玉之人,从不肯叫任何一位有心于你的女子为难。”穆明珠没忍住,眉毛得意一抖——她为什么如此笃定谢钧会答应?因为谢钧佯装出来的人设不能崩啊!
谢钧食指摩挲下巴,淡声道:“殿下有心于谢某这件事情……”他叹了一声,“在下忽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穆明珠前世看中的面首有三位,其中对萧负雪是出于本心,对齐将军大半是为了气齐云,对谢钧却是因为她要脸——对着喜欢的人真挚捧出自己的心,是很吓人的事情,只有
变成玩笑话,才能有继续坚持表达下去的勇气。前世的谢钧,对于穆明珠而言,就是把对萧负雪的真心话变成玩笑话的工具人而已。
“殿下哪一日动身?”
“今夜。”
“请容谢某暂缓几日,命家丁打点行囊。”
穆明珠勾了勾嘴角——谢钧出游的派头,自然要比皇帝还足,这也是他耽于逸乐“人设”的一部分。然而她前世做幽灵的那三年,可是见过他掌兵权北上之时,于马背上吃饭睡觉的狼狈模样,分明是什么苦楚也能忍受的人,偏要装成不能忍受一点磋磨的模样。
穆明珠起身,道:“那本殿就等着与谢先生在扬州见了。”
“且慢。谢某答应了殿下所请,殿下也当答应谢某一事,才算有来有往。”
“谢先生要什么?”
“谢某现下还没有想好。”谢钧慢悠悠道:“待到想好了,再同殿下说。”
便如某种悬在颈间的刀剑,这是谢钧想要的效果。
穆明珠微微一笑,却是道:“好。谢先生美名在外,最是体贴佳人,想来不会让本殿为难。”她清楚谢钧要维持这幅假面,便有些肆无忌惮。
谢钧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女孩脸上有一丝不加掩饰的得意之色,像是故意要给他看的。他忽然感到一阵躁意上涌,手指按住胸口,心知是五石散的药性上来了,激得人发狂。
“告辞,不必相送。”穆明珠悠然出了自雨亭,下阶而去,走出数步,便听到亭中谢钧唤她。
“殿下。”
穆明珠应声回首,就见不足十步外的自雨亭中,谢钧手挽长弓立在案前,弦上按了两支花箭。
他扬臂松手,花箭分作左右两个方向,看似要往两侧飞去,却能于半空中扭转,同时疾向穆明珠面门而来!
这是一手极高端漂亮的回转箭,射出之时,手腕迅速轻抖,借助挠力,令插了羽尾的花箭飞出弧度。
寻常人见了这样两支利箭,岂有不躲之理。
穆明珠却不避不让,眯眼盯着亭中的谢钧,在这一刹那忽然有了明悟——她以为自己是善弈者,其实偶尔也是个赌徒。
她赌谢钧
的枪里没有子弹。
“咄”“咄”两声轻响,箭首宛如携着千钧之力,瞬间擦断了穆明珠耳坠子上的银线,旋转缠绕着她的两枚明珠坠子,又向前飞出数丈,这才回旋向自雨亭中。
谢钧伸出手来,宽大的袖口轻轻垂落,两支花箭送回的明珠耳坠,恰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他一眼不曾看掌心的明珠,始终盯着傲立不动的公主殿下,狭长双眸轻轻眯起,淡声道:“殿下好胆识。”
穆明珠缓缓松开袖中攥紧的双手,扬眉一笑,朗声道:“本殿不过是信得过先生爱美之心罢了。”颇有几分恬不知耻的意味。
谢钧大笑,收拢掌心,无声无息间便把那两枚明珠碾为齑粉,口中却是道:“这对耳坠便是谢某索取的报偿了。”
第32章
谢钧在自雨亭中坐下来,望着残局,压下躁意,慢慢道:“穆明珠这信陵君倒是转了性儿。”
歌姬流风在侧,此时上前为他添冷茶发散药性,闻言不解,柔声道:“公主殿下怎得成了信陵君?”
谢钧微微一愣,俯首看来,见歌姬貌美天真,勾了勾唇角,道:“你不知信陵君自污的典,正是你的可爱之处……”他声线低靡起来,抚上流风微凉滑腻的脸,把手心的珍珠粉尽数抹在流风面颊之上,沉沉道:“来,跪回去,待我画完这一幅美人图……”
泉水飞鸣,自亭角注下,水声花影里,美人生香,不足细描。
穆明珠保持镇定出了谢府,才想起自己忘了带上焦尾琴,但若是回头去要,不免失了气势,便命樱红留下收琴,自己先往济慈寺去完成皇帝穆桢交待的差事——毕竟她这一趟去扬州城,可还打着请佛法修缮大明寺的名号。
济慈寺中的僧侣正在做晚课,木鱼声与诵经声和成一波又一波的声浪。
主持大和尚不在,据说是上山静修去了。
穆明珠走完流程,于正殿上了香,跪在蒲团上,张目望着面前一墙高耸的佛像,心中默祷。
自重生而来,她一举一动看似极有章法,好似自信沉稳,能哄住姑母、母皇,能操纵右相萧负雪,能笼络杨虎、李思清,能管教牛乃棠,能救助林然、回雪与虞岱,能令萧渊等人对她愈发信服,数下来几乎无所不能,凡她想做之事,都已成功。
可只有她清楚,她的心中始终是发虚的。
她现在走的,是一条无人曾走的道路。她面对的敌人,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螺旋上升的历史潮流。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有神佛从天而降,握住她的手,告诉她这条路千难万难、尽头都会有曙光。
可她更清楚,神佛乃缥缈之事,最终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小和尚虚云送她出殿,问道:“你是要去扬州城对吗?”
穆明珠笑道:“是啊。至少一两个月内,我不会再来了,你就
不用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拿供品了。”
“你等一等。”小和尚虚云忽然匆匆向竹林外跑去,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跑回来,怀中抱了一只简素的小木箱,送到穆明珠面前,道:“扬州城遭了水灾,你帮我把这些换成米面草药舍出去吧。我留着也是无用。”
穆明珠微微一愣,笑道:“怎么?你这小家伙还藏了私房钱?”一面说着一面接过那小木箱来,却因为意料之外的沉重双臂一坠,若不是她多年练武,险些便给摔了,打开盖子一看,却见珠光宝气,满满当当一箱子宝贝。
金饼一摞,金锭又一摞,金子打的首饰琳琅满目,什么金钏、金镯、金项链、金长命锁……又有珠翠之物,极品的珊瑚,上好的玉器,底下还压了一件金光闪闪的袈裟。
皇帝穆桢推崇济慈寺,达官贵人便都往济慈寺来。
虚云又是主持萧负暄所收养的,被皇帝亲口夸过有慧根,每年来烧香礼佛的贵妇人们,随手赏下来的东西,便足够外面普通人家吃用数年不尽。
穆明珠捧着这沉甸甸的小木箱,只觉心中也沉甸甸的,顿了顿,却是玩笑道:“看不出,小和尚你还是个大财主。”
虚云原本担心穆明珠会夸他,正有些难为情,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哼了一声,道:“你可不要偷拿。”
穆明珠捧着木箱走出几步,把最底下金光闪闪的袈裟摸出来,塞回给虚云,道:“这件兑成银钱,也没多少,做工却好,换了怪可惜的。”
虚云道:“这袈裟太大了,我穿不下。”
“那就等你大了穿。”穆明珠笑道:“等以后你做了济慈寺的主持,穿上这金线的袈裟,好不威风凛凛。”
虚云翻个白眼,抱着那件袈裟,倒是没有再放回木箱中了。
又下了几十阶,虚云一拍脑袋,道:“险些忘了。师父上山前曾说,若是你来,叫我转告你一句话。”
“大和尚还有话留给我?什么话?”
“师父说‘如来在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那是什么意思?”
虚云虽然年纪小,于佛法却
精通,道:“这是《金刚经》中佛祖向须菩提发问,问须菩提,佛祖从前在燃灯佛的法会中,于法是否有所得。须菩提答佛祖的话,便是这句‘如来在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见穆明珠仍是沉默不语,便又解释道:“燃灯佛乃是过去佛,曾为佛祖授记,‘过后九十一劫,等你修满三阿僧祇时,你应当作佛,号释迦摩尼。’。”
“我知道啊。”穆明珠思量着轻声道:“我是在想,你师父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用意。”
这次轮到虚云愣住了。
他虽然于佛法精通,当下却也不能明白师父的用意,只是嘴上不能输,道:“这就得你自己去参悟了。”却生怕穆明珠硬要他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