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将这一方安静的天地留给殿下一人。
与穆明珠不同,萧负雪出了公主府,去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入宫,而是于前往东郊道观的马车内,望着公主所赠之物,看了许久。
在道观空寂的禅房中,萧负雪撑开了这柄穆明珠亲手所制的罗伞。
青白相间的伞面,一轮红日凌空。
他教她习字,看她作画,尔来已有近十载。
伞上八个字: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从前习字,她学得极佳,爱仿他的字,清新飘逸、秀丽颀长。
萧负雪轻抚伞上字。
前世最后那三年,穆明珠避政自污,字体也为之一变,奇险率意,风格大变。
此时伞上每个字都欹正相生,风姿翩翩,的确是女孩十四岁时候的字迹。
细雨落在观中百年梨树上,声声入耳。
萧负雪似玉如竹的手指,轻悬于女孩所写的字迹之上,依着字迹,以指为笔,缓缓摹写。
这是十四岁的穆明珠。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安下心来,再细看那八个字,却见其余六字都藏了一股力透纸背之势,独“负雪”二字,缠绵妩媚,似女孩雨中那一双多情眼。
萧负雪猛地闭上眼睛,于空寂清幽的道观禅房之中,却觉炽热躁意上涌。
“我啊,想留住大人一世呢!”
他仿佛又听到女孩的声音,天真的、惑人的。
“帮帮我……”她在廊下望着雨,声音是轻柔的、迷茫的。
她说她想要拥有天下之兵……
萧负雪睫毛轻颤,从幻梦般的记忆中醒过来,目光落在女孩亲笔所书的“负雪”二字。
他大约是疯了,竟会觉得,若这是她所愿,又有何不可。


第23章
这日,建康城中连绵了数日的雨水总算止歇。
韶华宫中,穆明珠饮下一盏凉茶,让自己从晨起的睡意中清醒。
“殿下怎么又用凉茶?”碧鸢抱着跟随离宫的从人名册进来,拿手背一试穆明珠搁在案上的茶盏,无奈道:“薛医官嘱咐过,殿下切莫因暑热贪凉,与他给殿下开的药相冲呢。”
穆明珠皱皱鼻子,道:“他那开的什么药?苦得吓人。我还不想喝了呢。”
碧鸢放下名册,笑道:“这殿下可逃不过,昨日薛医官派人送了新药来,如今不用汤剂,改成以蜜汁调和的丸药了。怕是非但不苦,反而甜口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忽而想起前几日公主府中,她因薛昭开的药太苦,同萧负雪随口抱怨了一句。
“殿下?”碧鸢推过名册来。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大略扫了一眼跟随她离宫人员的名册,道:“好。库房中的东西,你同樱红一起清点明白,倒是也不着急立时就挪到公主府中去。凡是留在宫中的从人,便按我此前所说,各有银两赏赐。”
碧鸢一一应了。
穆明珠看了一眼天色,道:“为我梳妆,该去向母皇辞行了。”
一时碧鸢服侍穆明珠梳洗后,陪她出了殿门,环顾韶华宫中的一草一木,不禁轻轻一叹。
穆明珠察觉了,笑问道:“怎么叹气?”
碧鸢不好意思得一笑,望着花圃里盛放的牡丹,有些怅惘道:“奴婢在韶华宫多年,如今一去,这些花木砖瓦以后都不得见了。奴婢这么一想,便觉不舍。”
穆明珠环顾她前世至死都未曾离开的韶华宫,的确一花一木都关情——殿角才落了花的梨树是她十岁那年亲手所植,花圃外的竹篱是她亲自领着宫人所制,花圃内磨得光滑的白玉石是她夏日傍晚最爱躺卧之处……一点一滴,都是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穆明珠收回目光,负手身后,徐徐向韶华宫外走去,“不必不舍。”
碧鸢忙跟上前去。
“会回来的。”穆明珠轻声道,等到来日她坐上那把
紫金龙凤须弥椅,这韶华宫必然仍在此处静默等候。
碧鸢微微一愣,以为殿下是说以后进宫见皇帝时,她们还可以来看看韶华宫。可是那样简短得进来看一眼,与日日夜夜生活在这里,到底是不一样的。她轻轻张口,又觉向殿下解释其中差别未免太较真了,最终只化作心中一叹。
晨光晴好,沿途的甬道中偶有昆虫的鸣叫声,而一入皇帝寝宫,氛围便为之一变。
皇帝穆桢的寝宫之中,宫女太监都垂首侍立于廊下门边,院中没有人随意走动,一声咳喘不闻,氛围肃穆而凝重。
穆明珠脚步轻轻来到母皇寝宫的院中,等候此中的从人入内传报。
不多时,女官李思清从寝殿内走出来,见了穆明珠,含笑致意,却是示意她走远些说话,似是怕惊扰了殿内人。
“李姐姐,我今日便出宫入府去了,以后不能侍奉于母皇身边,因此前来辞行。”穆明珠望向寝殿紧闭的窗扉,亲切拉了李思清的手,笑问道:“可是我来得不巧?”
“那倒不是。”李思清笑道:“陛下是昨夜走了困,至天明时分才朦胧睡下。臣本是入宫回事儿的,来的时候天还未放亮,陛下还未歇下。陛下一直惦记着殿下今日出宫之事,睡下前吩咐于臣,说是殿下等会儿来辞行,她怕是正睡着不好相见,叫殿下只在门外磕个头,心意到了就好。”她从袖中翻出一份册子来,又道:“这是陛下赐予殿下之物。”
穆明珠仔细听着,闻言双手接过来,翻开一看,见都是些珠玉珍宝、古董文玩,也是开府时能用得上的。
“母皇时时念着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母皇。”穆明珠便道:“既然如此,我便不进去叨扰母皇了,烦请李姐姐帮我传话,等母皇醒了,就说我已经来过了。”又道:“母皇怎得昨夜走了困?身体大事,可轻忽不得。我这几日用着薛医官的丸药,倒是觉得好,不如叫那薛医官也给母皇诊一回脉?”
李思清道:“殿下心意,臣一定转告陛下。陛下身体素来康健,这一会儿大约是因为连日阴雨,忧心扬州水患所致。待到灾情解了,陛下便也能安睡了。”
“那我便放心了。”穆明珠又同李思清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跪在仆从备好的蒲团上,向着皇帝穆桢所在的寝室方位,扎扎实实磕了个头,这才起身作别。
不妨杨虎在偏殿中,隔窗望见了穆明珠,见穆明珠与李思清似已话毕,便主动出来相送。
李思清见他出来,便转身入了寝殿。
杨虎走过来,仍是香风阵阵,头顶是仆从在后为其撑起的紫色罗伞。
“小殿下。”杨虎在皇帝寝宫门边,追上了穆明珠,嗔怪道:“小殿下要出宫开府去,怎得不派人知会小的?小的也好早备贺礼。如今仓促间,小的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来——知道的呢,说是小殿下瞧不上小的这点积蓄;不知道的呢,愈发要说小的猖狂,连小殿下也不放在眼里了。”
穆明珠知他满嘴胡言,却是笑道:“杨郎君帮我之处,实在已太多,我如何还能要郎君的贺礼?”又道:“什么人敢如此诽谤郎君?郎君告诉我,我替郎君惩治他们。”
杨虎恼道:“背地里说小的坏话的人,那可多了去的,打量小的不知道呢。我都给他们记着!”他察觉自己过份流露了负面的情绪,转眸一笑,又道:“似小殿下这样对待小人的,那才是真有德行的。”
穆明珠顺着他道:“杨郎君莫在意旁人。有你在侧,母皇便高兴快活,身体康健。你这样的功勋,岂是寻常人能比?”又道:“譬如近日扬州水患,我听李女官说,陛下昨日都不曾安睡。底下朝臣虽多,却也没有能为母皇解忧之人。”
杨虎挂起一丝自衿的笑容,道:“陛下所忧心的,岂止是扬州水患这一事。”他却不肯主动往下说,故作神秘,要引得穆明珠来问。
穆明珠垂眸一笑,和缓道:“还请杨郎君教我。我只求母皇安康,却不知母皇为何事烦忧,若是言谈间触动了母皇担忧之事,惹得母皇不快,岂不是我的过失?”再次恳切道:“还请杨郎君教我。”
杨虎身为皇帝穆桢的面首,获宠近十年,虽然所得财物无数,身边也有无数人谄媚捧着他,但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身份,性情又颇有几分小人,
总为朝中清正官员瞧不起。真正的权贵,如皇亲世家之流,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以穆明珠皇帝独女的尊贵身份,却肯低声俯就,口口声声要他教导,叫杨虎如何能不得意忘形。
“小人哪里当得起殿下此言。”杨虎笑得合不拢嘴,却还要先推拒一番,这才低声道:“咱们这都是为了陛下着想。昨夜北府军中传来的消息,说是皇甫老将军身子骨不好了,怕是准备后事就在眼前。想那皇甫老将军跟随陛下几十年,乃是陛下情谊深厚的老友。陛下得了这消息,岂能不伤心?可是这人的寿数天定,也无可奈何。”
穆明珠恍然大悟。
杨虎口中的皇甫老将军,便是皇甫高,已年近七十。当初皇甫高的长兄,乃是跟随太祖昭烈皇帝打天下的大将。其长兄病故后,便由皇甫高接手了太祖赖以起家的北府军。这皇甫高乃是三朝大将,历昭烈皇帝、世宗皇帝乃至于当今三位至尊,于北府军中威信极高。十五年前,皇帝穆桢能临朝称制,最大的原因便是她赢取了皇甫高与宝华大长公主两人的支持,手握住了北府军的兵权。
前世皇甫高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
皇甫高死后,皇帝穆桢要另择亲信之人,使之执掌北府军。
穆明珠现下想来,其实母皇一直培养的下一位北府军执掌者,便是齐云;并且已在接齐云入宫那一年,便委任齐云的叔父入北府军为裨将,提前为齐云铺路了。只是天算不如人算,上一世齐云在查扬州溃堤大案时伤了腿,他本就年少,要拿住北府军已是不易,更何况是一个上不得马的残废?前世皇帝穆桢也是无奈之下,暂时令齐云的叔父代领了北府军,欲要另择可靠之人,仓促难得,仍是要齐云北上了。
今生她既然提醒了齐云,只要齐云不往扬州去,保住这双腿,那么就会按照皇帝穆桢安排好的,在皇甫高故去之后,借皇权之威,成为北府军新的执掌者,手握长江北岸百万守军。
“陛下其实是为皇甫老将军之事担忧。”杨虎显摆过自己消息灵通、与皇帝亲近之后,又得意道:“若没有小的这消息,殿下还总以为是扬州水患的缘
故,到时候安慰陛下也找不到点上,您说是不是?”
“是。”穆明珠回过神来,笑道:“杨郎君顾全我的孝心,我不知该如何谢郎君才好。我也别无它物,只有些粗鄙的金银之物,能略表心意了。”
杨虎一面摆手推拒,一面却愈发笑起来。
他一高兴,便说得愈多,“瞧着吧,这次搀和进扬州溃堤案的官儿们要惨喽!”他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这些官,什么实事都不做,偏骂我骂得欢。”
穆明珠道:“母皇要彻查此案?”
“可不是嘛!陛下命黑刀卫去查,你想那些官儿还能有好?而且还是齐云亲自去,他可是活剥人皮的主儿……”杨虎说得太顺了,话出口才想起齐云还是穆明珠的准驸马来,忙闭嘴险些咬了舌头,窥了一眼穆明珠的脸色。
“齐云亲自去?”穆明珠脚步一顿,“去查扬州溃堤案?”
“是啊。”杨虎道:“小的在侧间亲耳听到的,那还有假?”
穆明珠垂手握住腰间玉佩,安抚心中腾起的火气与躁意——很好,齐云你有种!


第24章
皇帝穆桢的圣寿庆典忽然提前了十日,官面上的说法是因为钦天监选出了更好的吉日,但私下流言纷纷,却是什么猜测都有。
有人说是因为废太子周瞻在狱中受尽酷刑,怕是熬不到圣寿那一日了,万一废太子死在了圣寿日之前,儿子新丧,母亲便庆贺寿辰,将来史笔如刀,皇帝该落个什么名声?又有人说是因为扬州水患日益严峻,因水灾损毁大量船只,四下常平仓的储粮无法及时运到灾区,致使扬州流民遍地,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大灾过后必有大疫,若染病的流民四散开来,扬州距离建康城也并不遥远。更还有一种在权贵豪族之间流传的说法,那就是鸾台右相萧负雪力推的新政,有伤人和,招致天罚,废太子病变、扬州水患,这些还不过只是前头的小祸罢了。
不管底下流言如何散布,皇帝穆桢的五十岁圣寿仍是提前在北苑宫中举行了。
开场便是马球赛,这是自本朝太祖时传下来的惯例,以示尚武之意。
北苑马场四周看台上,坐满了建康城中的权贵高官,宫女们组成的表演赛结束后,便是穆明珠、穆武等人的比赛。
穆明珠一面摆弄着束紧的袖口,一面往场内走去,盘算着今日的事项。
“瞧瞧这一圈的人,”萧渊从后面赶上来,笑指着满场看客,道:“你表哥穆武日前出了个妙招,要参与庆典的这些权贵,人人都捐一笔银子出来,以为纾解扬州水灾之用。不知谁给他出的主意,借着众家的银子,不但邀买民心,还得了陛下的夸赞……”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可是听说这次圣寿,朝廷连赏赐百官皇亲的绸缎绫罗都拿不出来了,最后还是陛下开了私库……”
“你喝酒了?”穆明珠不答,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萧渊掩口,笑道:“我只用了半盏,为得是激出手感来。这次我可是奔着赢来的。这场好好打,把咱俩那绝活使出来。等咱们赢了,我也好向陛下求个恩典,把这‘闭门读书’的事儿给解了。”虽然无人来查他,但顶着这么个惩处,他终
究不好大摇大摆出来行事了。
“那好。我也正等着赢了之后,向陛下求个恩典……”穆明珠话说到半截,下意识半侧身向后看去,果然见齐云牵马走上前来,不知已跟在她身后走了多久。
齐云今日仍是黑色劲装,只是摘了官帽,束起的长发,按照他们队统一的规制,用了丹红的发带。
他本是极为白皙的,只因素日一身黑,又不露脸,总显得阴恻恻的。此时夏日阳光晴好,丹红的发带随风而动,轻拂过他年轻俊美的面容,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便如一朵墨线勾勒的牡丹,忽然跃出纸面、朱色艳艳得活了过来。
只是这朵牡丹此时薄唇紧抿、眸色森寒,好似玄冰雕就的,令人不敢亲近。
穆明珠为他美色所惑,一时失声,待到他要擦肩而过,才定下神来,道:“且慢,叫本殿的马奴给你查过马。”
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还有皇帝在场,穆武自然不会明着来,他还有“爽直忠心”的人设不能崩呢。
但穆明珠不能不防着他暗中下手。
如果穆武要报复齐云,今日最好的机会便是从“马”上下手。
齐云被她唤住,在她与萧渊身边停下来,方才那股淡淡的酒香便愈发明晰。
那夜长街雨巷,公主殿下玉杯素手,亲自送到他唇边来的,正是这样香气的酒。
他停下来,便愈发确定,此时的酒香是自萧渊身上来的。
齐云藏在身后的右手攥紧,冷冷抬眸向萧渊看去。
萧渊是广结好友的大方性情,却偏偏不敢与齐云勾肩搭背,便譬如人与蛇,哪怕你知道那是无毒的蛇,总也想离他远三丈,更何况齐云究竟有没有毒,在他咬你之前,你是难以判断的。
萧渊见状,摸摸鼻子,对穆明珠道:“我去前头等你。”便忙不迭走开了。
穆明珠站在一旁看那马奴查验马匹,倒是没有留意好友与准驸马之间涌动的暗潮,闻言只“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殿下要向陛下讨什么恩典?”齐云忽然开口。
穆明珠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原来她方才与萧渊的谈话都给齐云听到了。
她眼珠一转,抬眸看向齐云,笑道:“等我赢了,你不就知道了?”
这次轮到齐云愣住。
此时马奴查验无误,躬身作答后退下。
场边鼓声响起,已是催着入场。
穆明珠与齐云不便再多说什么,便各自手持月杖、翻身上马入场。
对于穆明珠而言,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
万人齐聚的赛场内,最高台上皇帝的注视下,一阵又一阵激越的鼓点声中,她与场上另外的十三名健儿竞逐那一枚小巧玲珑的彩毬。奔马带着撼动地面的力道在她身边冲过,扬起阵阵青草被碾碎后的香气;阳光烘烤着她的后背,也烘烤着马身上的汗味。她随马起伏,自重而来,第一次如此真切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穆武所领的红队,除他之外,都是高手;而穆明珠所领的蓝队,也不遑多让。
赛事临近尾声,双方比分仍是平局。
此时林然突袭,从穆武杖下截断了彩毬,他却已被两人包夹,危急关头只能送杖击球,将彩毬打往萧渊所在的方位。
早有人随彩毬而动,红队另外两人立时也追向萧渊所在之处。
萧渊带球疾冲,眼见要被拦下,关键时刻大喊一声“明珠!”,一杖送出,却是将那彩毬挑起击打,令那彩毬高飞起来,飞越重重阻拦,向穆明珠而去。
然而那彩毬飞起实在太高,既超越了红队的阻拦,却眼看着要飞出赛场才会落地。
穆明珠就在敌队球门之前,耳听萧渊大喊,立时会意。
迎着彩毬飞来的方向,只见一袭劲装的少女自马上一跃而起,足尖在马背上轻点,借力向上纵去,蹿至最高点时,伸臂挥杖,却是直直将彩毬击落下来——不等彩毬落地,她已于半空中翻转,稳稳落回马背上,俯身挥杖,送球入门。
这一系列高难度的动作,她于电光石火间做来,行云流水,如一只最轻盈的云雀,却有苍鹰之力。
红队所有人都在拦截林然与萧渊,此时球门前来得及冲过来的只有齐云一人。
当穆明珠自马背上凌空而起的时候,他已经带马冲到了女孩与球门之间。
也许是盛夏的阳光落在女孩金色劲装上太过耀眼,也许是女孩出杖的方位太难以捉摸而彩毬来得又太快,也许是她那一句“等我赢了
,你不就知道了吗?”,齐云伸臂挥杖,却没有成功——彩毬从他月杖边缘擦过,径直落入球门中去。
这一球实在精彩,引得万人欢呼。
乐音响起,比赛终局,庆贺的鼓声大作。
穆武破口大骂,翻身下马,不顾从人迎接,阴沉着脸,撞开人群离去。
高台之上,李思清为皇帝穆桢换了一盏酒,笑道:“小殿下这一局赢了。”
皇帝穆桢还未开口,坐在她下首的穆国公——也就是皇帝的长兄、穆武的父亲,先抚着胡须笑了,向皇帝穆桢道:“公主殿下有陛下年少时的风采,武儿比起来到底逊了三分。”
皇帝穆桢也被比赛的氛围感染,原本肃然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和缓道:“不过都是小孩子的把戏罢了。”却忍不住回忆起她青春年少时、打马赛球的欢快时光来。
赛场上,穆明珠赢了之后也颇为兴奋,运动过后一张脸艳若桃李,从马上下来,就见萧渊伸着大拇指冲她跑过来。
萧渊跑到她跟前,伸臂俯身,做了个要下蹲抱她起来转圈的前置动作。
穆明珠笑着叫了一声,退开一步,只跟他击拳庆祝。
林然等人也围上来,在胜利后的热烈氛围中,暂时放下了尊卑之别,纷纷夸赞穆明珠最后决胜一球。
萧渊朗声笑道:“我们这一招‘比翼双飞’可是不传绝密!若不是这次陛下圣寿,你们哪里能见到!”
穆明珠自会打马球起,便时常与萧渊同耍,两人又总是一队,固定搭档久了便有些新鲜招数出来。
队员们对穆明珠到底还有些忌惮,却都知萧渊随和好说话,此时都笑了,围着萧渊,或问或夸,好不热闹。
穆明珠看得摇头直笑,从他们的包围圈中退出来,解着束紧的袖口,低头往场外走,忽然身前草地上横下来一道阴影。她抬头一看,便见齐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殿下这一招‘比翼双飞’果然不同凡响。”少年轻声道,语气中有种微妙的讽刺意味。
穆明珠觉得齐云就是这一点吃亏。她重之后仔细想了一想,上辈子两人之所以闹得太僵,跟齐云这种说话方式有很大的关系。他的语气总是给人一种在开嘲讽的感觉。
若是前世她赢了,齐云却来阴阳怪气,必然又是一番争吵。但是现在不同,穆明珠感到自己有必要包容齐云“不太会说话”这个短处。
穆明珠没有在意齐云的语气,手持从人递上来的绢帕,擦着脸上汗水,笑道:“承让。”
齐云微微一愣,目光在她灿若晚霞的面上一转,忽然扭头看向远处的人潮,再开口时那种讽刺的意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冰冷感,“谢钧回建康了。”
穆明珠会意,她那晚曾许诺,待谢钧访名山归来,她便亲自去取回齐云所赠的焦尾琴。齐云此时告诉她谢钧回来了,便是要她兑现承诺。只是好好的话,给齐云一说,就有种威胁的压迫感,好似在逼着她去做事一样。若是前世,齐云这两句话,足够两人大吵三百回合了。
“知道了。”穆明珠平和道:“多谢提醒。”
因为这完全不在预料的反应,一贯没有表情的齐云竟蹙眉向穆明珠看来。
穆明珠仰头擦着额上汗水,恰好便将少年纳入眼中,望着他迎风招摇的丹红发带,忽然一笑,真切得感叹道:“这颜色衬你,真好看。”她望着愣住的少年,诚恳道:“你若是穿些颜色鲜亮的衣裳,一定能把潘安宋玉都比下去。”她希望他能有符合年纪的机,而不总是死气沉沉的。
少年在她恳切的目光中,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手脚唇舌都动弹不得,只有绯色从耳根一寸一寸晕染开。
穆明珠两句话说完,少年已从耳根红透到脖颈,比他发间招摇的束带更艳丽诱人。


第25章
在穆明珠猝不及防的夸赞之下,齐云扭头不自在得虚望向赛场上,感到面上阵阵压抑不住的潮热,只能无措攥紧了手中月杖,却挤不出只言片语来回应。
穆明珠望着明显害羞了却强装镇定的少年,稀奇笑道:“原来你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却怕别人夸赞你!”
齐云被她叫破,脸上愈热,连强装的镇定都快维持不下去了,扭脸不看她,阔步往场外走去。
穆明珠先是笑,继而想起扬州之事来,追在后面道:“哎,你等等,我还有话问你呢!”
齐云停步,仍不肯转身看她。
此时却有宫人趋步过来,笑道:“殿下快请,上头陛下要见您呢!”又恭维道:“殿下赢了马球,陛下瞧着高兴,怕是要赏赐殿下。”
穆明珠会意,随手解下腰间的荷包来,抛给那几个逢迎的宫人,笑道:“就属你们会说话。东西给你们分了吧。”荷包里面装着些折起来的金叶子、小金锞等,赏给宫人们,全当是个彩头。
那几个宫人都笑了,喜得捧了东西极赞小殿下的美名。
穆明珠早已习惯了,并不在意,整一整衣冠,先行去高台上见母皇。
齐云停在原处没动,待那几名宫人分完了荷包内金子,忽而一探手把那空荷包捡了过来。
原本捧着荷包的那宫人微微一愣,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手上已经空了。
齐云黑面冷声,道:“还不去御前伺候?”
那几名宫人这才想起自己的正职来,金子已经得了,也不在意什么荷包,又素闻齐云凶恶残忍之名,更不敢多说什么,唯唯应着追向高台去了。
今日能于皇帝跟前坐着的,都是皇亲国戚,左首第一位便是宝华大长公主,其后分开两侧,另有穆国公、牛国公等人,至于子侄辈的只有穆武与周眈有这份体面与皇帝同居正中高台,而非皇帝穆桢所出的皇子,都只能在赛场左右两侧的看台上寻一处容身之所。
此时见得胜归来的穆明珠上前来,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第一个笑道
:“明珠,你自己说,你今儿这场赢了,姑母的功劳大不大?”
她说的是当日把林然“让”予穆明珠之事。
穆明珠笑道:“今日这场功劳,全都是姑母的,我是半分都没有。”
“阿弥陀佛,你们都可听见了?”宝华大长公主抚掌而笑。
众人都笑起来。
女官李思清在旁含笑道:“不知你们姑侄打什么哑谜,臣等虽听不懂,却也高兴。”
皇帝穆桢也笑,示意穆明珠上前来,和气道:“你大舅父说你这场马球打得好,要朕赏你,你要什么?”
来了。
这正是穆明珠借着赢了球赛讨要恩典的好时机。
穆明珠先看向穆国公,拱手笑道:“多谢大舅父疼我。”又道:“女儿这一身都是母皇所赐,更还要什么?”她佯做苦恼想了一想,忽然击掌笑道:“有了!”
宝华大长公主在旁笑道:“你这一惊一乍的,是要陛下赏你条活龙,还是赏你轮月亮啊?”
穆明珠笑道:“母皇赏我个击球将军,如何?”
她需要兵权,这毋庸置疑。但此时废太子周瞻事变未歇,皇帝本就忌惮底下人弄兵,齐云虽然能帮她瞒一点小事,却绝对瞒不住动兵这样的大事。一个击球将军,专司管理打马球的骑手,看起来是个花哨的职位,可手上到底有人、有马,真到了危急关头,骑手掌中月杖换成刀剑,几百上千名的儿郎聚集起来,在这建康城内就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
穆明珠上前两步,仰头望着龙凤须弥座上的母皇,笑道:“如今看来,女儿在打马球上还算有些天分。女儿还大胆想再讨个恩典,女儿做了击球将军,也给今日跟随女儿的那林郎君一个裨将做,底下再有什么月杖校尉、彩毬兵长……”她前头说时,众人还含笑听着,待听到什么“月杖校尉、彩毬兵长”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宝华大长公主揉着肚子,笑道:“哎唷,不得了,等我回府中,也要按着你这套来,给他们分别做了抚琴侍君、吹箫郎君……”
凡与兵马相关的,不管看起来多么滑稽,总是有些敏感,穆明珠自提出赏赐要求之后,虽然面上逗趣笑着,说
话也有几分无赖放诞,但其实一颗心始终提着,谨慎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好在这一要求可进可退,纵然皇帝不允,也满可以用“你还是安心读书/习武/诵经”等由头给她挡回来,一来一回,却不露狰狞,体面、安全。
皇帝穆桢此时也忍不住笑了,虚点着穆明珠额头,嗔怪道:“多大了还没个正形?今日现眼到诸位长辈面前来了。”她微一沉吟,一来是今日这场比赛的确精彩;二来是穆明珠退了预政后没有正经事做,每日招猫逗狗也说不过去;三来是此时氛围正好,不过一个玩乐之用的职衔,给出去也就给出去了,异日便是收回来也不难。
“好。”皇帝穆桢笑道:“那朕就看看你这位击球将军,能调教出怎样的赛手来。”
“母皇您就瞧好吧。”穆明珠得她一语允诺,心中一松,面上却不敢懈怠,仍是明朗笑着,道:“再有三场比赛,整个大周都会知晓,女儿这击球将军并非浪得虚名,母皇真乃‘知人善任’。”
一个玩乐的事情,给她煞有介事一说,好似朝廷重事一般,惹得众人又都笑了。
皇帝穆桢近来心事重重,给穆明珠引得笑了两场,也觉畅快,便命宫人搬了椅子来,就置于她脚下,以一种恩典的姿态,和气道:“今日累了你,来朕身边坐。”
穆明珠依言上前坐下,余光中恰能看见母皇朱红色的袍服,那袍上金线织就的龙凤,好似欲跃然而出、遨游九天。
开场赛事过后,便是众人献上祝寿贺礼,宫人一一唱名,送贺礼的官员在引导下一一入内。
穆明珠在这样的时刻,能单独坐于皇帝身旁,是一种殊荣。
穆武坐在他父亲穆国公身后,独眼时不时盯着穆明珠的方向,流露出嫉恨之意。由不得他不去想,若是今日这一场赛事赢的是他,那么此时坐在皇帝身旁,接受百官朝贺的人,不就会是他了吗?
冗长繁杂的祝寿终于接近尾声。
“底下官员都来过了吧?”皇帝穆桢问道。
李思清道:“是……”
话音未落,却有宫人上前小声道:“左相大人今日也来了,就在外面候着。

既然有鸾台右相萧负雪,自然也还有一位鸾台左相。
这位左相韩瑞也是三朝元老,年近七十,乃是极为忠心的周氏旧臣,因资历老、人望高,俨然是周氏旧臣的领头羊。因他年事已高,除政务之外的庆典活动,等闲便不劳动他来。
皇帝穆桢得了消息微微一愣,与李思清对视一眼。
但人已经到了高台下,总不能不见。
一时左相韩瑞入内,他是个矮小的老头,面上皮肤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的确已经老了,然而脚步却还稳健快速。
“臣韩瑞,恭贺陛下圣寿,有画作两幅相赠。”韩瑞身躯矮小,嗓门却洪亮。
宫人便把他呈上的画卷,托至皇帝面前,细细展开。
底下众人看不到画作内容,穆明珠就在皇帝身旁,却看得清爽。
只见第一幅画作中,水灾肆虐,船只房屋都毁于怒浪之中,人们在水中浮沉,只露出脑袋来,眼看着都救不得了;第二幅画作就更狠了,画的乃是赤裸了上身的男人与女人,有的在剥树皮吃,有的在卖子女,还有人手上绑了绳子,不知是自卖为奴,还是给官差捉了去。
韩瑞在底下道:“这是臣于扬州搜罗来的佳作,献上以贺陛下圣寿。”
就是普通人生辰的时候,收到这样的贺礼,都要在心里破口大骂。
皇帝穆桢却只是点一点头,平和道:“韩卿的忠心,朕已深知。今日这些寿礼中,尤以韩卿所献最佳。”便命宫人收起画作,毫不声张,非常安静低调的把这事儿处理了。
“思清,你送韩卿出去。”皇帝穆桢含笑亲切道:“朕改日再同韩卿叙话。”
若不是穆明珠就坐在皇帝身边,亲眼看到了画作内容,大约会真以为韩瑞送上了什么圣寿图。
而皇帝穆桢在处理完左相突然出现的事端后,非常自然得转向宝华大长公主,玩笑道:“众人都有贺礼,独你没有,想来是有好的,要留到最后给朕?”
宝华大长公主便一指穆明珠,笑道:“我的贺礼在哪儿呢!小殿下用了我的人,给陛下排了私宴上的歌舞,倒是会借花献佛。可怜我这个正主倒是看不得了。”
“哦?”皇帝
穆桢起身,道:“你同来便是。”
随着皇帝起身,外面便上演了最后的大奏乐,列队的宫女于歌声中起舞。
“驾六龙乘风而行……”
“东到海,与天连……”
“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
宏大圣洁的歌唱祝寿声中,穆桢坐于皇帝御辇之上,在两侧俯首众人的恭送下,缓缓向苑门外而去。
穆明珠所乘的辇车,就在皇帝之后。
她隔着层层从人,望向前方那个朱红色袍服的背影。
母皇的背影挺直而坚韧,胸中装着天下的烦难,面上却只是平和而镇定——这便是为帝王者,当有的胸怀。而她看起来身体康健、精神矍铄,至少还可以再稳坐皇位十数年。
前世此时谁都不曾想到,三年后皇帝穆桢会重病不起,并因此失权、于宫变中丧命。
穆明珠垂下眼睑,盘算着等会儿私宴上欲达成之事,思绪随着辇车的晃动而飘摇,忽然想到还有齐云去扬州的事情未曾解决,想到扬州,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左相韩瑞所献的那两幅画……


第26章
恭祝圣寿的私宴,乃是杨虎亲自操办,其实是比较私密的,便譬如宠妾为郎君整治的小宴一般。
杨虎能同意在其中放入穆明珠安排的曲目歌舞,对他而言是极为大方的行事了。
这也说明穆明珠近日来有意交好杨虎之举,可谓卓有成效。
圣驾回了鸾凤宫,皇帝穆桢入内更衣,杨虎便同穆明珠卖好,笑道:“小的可是给回雪姑娘安排在了第一场,务必叫陛下第一眼就瞧见殿下的孝心。”
穆明珠笑道:“杨郎君厚德,我永记心中,必当偿报。”
杨虎口中道:“殿下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值得殿下挂在心上?”然而眉梢眼角分明流露出得意之色,看来是安心要等着穆明珠许诺的“偿报”了。
回雪原本在殿外候场,忽见主人宝华大长公主竟在来人之中,不禁一愣,面露不安之色。她答应了公主殿下穆明珠,今日为陛下圣寿献舞,若一切顺利,便可借此留在宫中做一名教习歌舞的女官,但这必然会触怒宝华大长公主。毕竟谢郎君将她赠予宝华大长公主尚且不过数月,每逢有宾客临门,宝华大长公主便会要她于宴上起舞,便譬如主人家新得的一件衣裳、一匹宝马,尚且没有向众人夸耀尽,如何能大方任由她去留?宝华大长公主同意她来陛下跟前献舞是一回事,但若是献舞之后她想留在宫中,却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