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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中诸人见是公主驾临,都纷纷起身问安,一时歌吹声止歇。
“不必多礼。”穆明珠作势虚扶,示意众人起身,目光一扫之下,便已将在座诸人盘点清楚。她前世常与萧渊玩乐,对他府上的清客先生都有几分脸熟,今夜独有萧渊左侧的那文士面生——她前世后来却也识得。
这文士四十如许,异常清瘦,眉心深蹙,乃是故永和太子近臣虞岱的知己好友宋冰,如今赋闲在家。前世虞岱病故于流放之地的消息传来后,宋冰为其操持了丧葬,并在虞岱下葬后,沉湖以殉;萧渊因为营救虞岱失败,又得宋冰死讯,酒后染了风寒,也大病一场。
此时距离虞岱之死,还有不足一年。
穆明珠情知宋冰在暗暗观察她,却只作不知,上前对萧渊笑道:“本殿来迟一步,你已输了多少?”
“不多不多,只罚了一壶酒而已。”萧渊笑道:“你一来,我这队便要转败为胜了。”于是把箭簇转手递给她,同众人笑道:“我这一次的,由殿下来投。”
座中熟客都笑,道:“殿下一来,小的们不如直接喝罚酒便是了。”
“本殿还未动手,你们便都认输,那还有什么趣儿?”穆明珠笑吟吟接了箭簇,道:“方才凡出声的,一会儿罚酒加倍。”
于是鼓乐声再起,众人围拢在侧,都看穆明珠投壶。
投壶这游戏,原是从射箭来的。时下男子若是不会射箭,那是要被人笑话的。然而文士就算能射,未必人人擅射;而宴客之时,常有狭小不便射箭之所,便渐渐转为投壶。投壶又分两种,一种壶内装了红豆,投入的箭便会留在其中;另一种却是空的,箭投入之后能跃出来,擅长者能以一支箭往返百次,次次皆使之跃出。
穆明珠便是其中翘楚,投壶距离比射箭近,臂力便不是最要紧的,巧劲、角度与准度才是关键。
她投一次,箭中壶心,触底又反弹回来,如此反复,周边看客都齐声计数。
“一、二……”
数目渐渐攀上了“二十二、二十三……”
穆明珠却才手热,投箭不停,眸中笑意欣然。
歌姬也助兴,琵琶声激越,鼓乐大作。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众人齐喊的计数声越来越高,目光追随着穆明珠透出的箭簇,待见到它稳稳入壶,便发出欢呼般的计数声来。
“九十八!九十九!”
就在众人都等着破百之时,穆明珠忽然手握箭簇,停了下来,揉着发酸的小臂,笑道:“你输另一队多少数?”
萧渊看出她累了,笑道:“你再投中一枚,我便赢了。”
“你能输对方一百之数?”穆明珠不信,看透了萧渊的用意,背过身往席间走,在萧渊正有些失望的眼神中,随意将手中的箭簇往后一抛,却是正中投壶之内,这才却没有跃出。
“一百!”萧渊跳起来,笑道:“你方才这一手玩得漂亮,几时教教我?”
穆明珠一扬下巴,故作倨傲,道:“给本殿斟酒来。”
萧渊果然弯腰下去,提壶斟酒,亲自捧至穆明珠手边,笑道:“师父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穆明珠与萧渊坐于上首说笑,看底下分作两队,分曹射覆、吃酒藏钩,又有府中宾客所作新赋,由歌姬曼声轻唱出来,和着夏夜暖风中的花香,直叫神仙也恨不能来这人间繁华之所游历一番。
酒至半酣,宴至尾声,案上明烛堆泪,周旁乐音渐低,萧渊抽出腰间折扇,递予穆明珠看,醉眼含笑,语带深意,道:“这是我近日新得的爱物,最难得是扇面上的诗,乃是宋先生亲作……”他扣在扇柄的拇指轻动,立时便将扇面“哗”的展开,露出扇面上酣畅淋漓的字迹来。
穆明珠垂眸细看,见那字迹沉郁,诗中有“乌头白,马生角,死生终复见”等悲痛之语,便知这是宋冰为虞岱所作。她轻抚扇上字迹,低声道:“果然是好诗。”
萧渊留意着她的神色,闻言道:“酒劲上来了,倒觉园中闷热,咱们去池边走一走如何?”于是撇下满园宾客,与穆明珠起身而行,示意宋冰跟随。
池畔幽静,对面园中的灯火恍然似另一个世界。
从人远远侍立在后,穆明珠行至池边假山畔,驻足回望宋冰,手掂着萧渊递来的折扇,道:“这才像是个说话的地方。”便笑睨了萧渊一眼,道:“还吞吐什么?”
萧渊立在她面前,双眸发亮,恳切道:“我知自周瞻事变后,你不愿再沾手政务。若不是别无他法,我断然不会要你入这浑水。你若是不愿牵涉其中,便当今夜不曾来过,我也绝不怪你。”
穆明珠望向萧渊身后,见宋冰立于柳树下的阴影里、茕茕孑立,笑骂道:“萧渊,你这话说的没意思。我还不清楚你吗?我今日既然来赴宴,便不怕你揽下的事儿。怎么?”她挑眉笑道:“只许你做英雄,不许我做?瞧不起谁呢!”
萧渊双眸愈亮,道:“给殿下赔罪了!”便招手示意宋冰上前来。
宋冰从树影下走出来,快步上前,至于穆明珠跟前,径直跪下去,张口欲语,却喉头哽住。
穆明珠在假山石床上坐下来,淡声道:“宋先生起来说话。你要救虞岱?”
宋冰依言起身,稳下情绪,颤声道:“是。”
萧渊在旁解释道:“宋先生与虞岱乃是死生师友。自二十年前,虞岱被流放南下,便一直不能归来。虞岱老母在建康城中,一直都是宋先生在照料。半年前虞岱辗转托人递信回来,道是于南边酷热之地,身体已大为损坏,流放之处少食无药,怕是死在眼前,因此将幼子托付给宋先生。宋先生得信后,半年来寻遍了门路。只是虞岱当年辅佐故永和太子,锐意革新,触动世家利益,如今要救他性命,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干系非小。我素来敬仰宋先生才学人品,虽无缘得见虞岱,却见过他的诗作政令,因此愿意出手相救。我近来也是用尽法子,连你舅父穆国公和姨丈牛国公处的木钟都撞过了,可是他们要么是不敢沾手、要么只管打马虎眼。”
穆明珠道:“可问过你叔父?”
萧渊轻声一叹,道:“怎么没有问过。叔父也可惜虞岱人才。只是……”他想到当日萧负雪所言,黯然道:“陛下正要借世家之力,平息你二哥周瞻的变故,当下不是召回虞岱的好时机。虽然叔父如此说,我不信邪,想着时局能等,人命却不能等,便自己求于陛下面前,果然挨了申饬。”
宋冰不安得动了一下。
萧渊忙安慰道:“不过是叫我闭门读书罢了。为了虞岱先生,挨这点罚值得。”便望着穆明珠道:“我想着从官面上救虞岱,已是难行,得另寻能叫陛下更改心意之人。你那三哥周眈是个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着脑袋的,穆武则是陛下的一条狗更不会插手这事儿,想来想去,只有你最懂陛下心思,自幼最讨陛下喜欢……若是这建康城中,果真还有能救虞岱之人,便只能是你了。”
“你倒是对本殿有信心。”穆明珠微微一笑,转眸打量萧渊身后的宋冰。
前世宋冰之死,与其说是殉于虞岱,不如说是殉道,不如说是死于一种理想。二十年前,当他跟随虞岱,侍奉于故永和太子周睦身边时,意气风发、胸怀大志,要辅佐明君,擢寒门子弟,开一代盛世;二十年后,师友离散,见弃于朝廷,眼见世家翻云覆雨,曾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已沉沦,如何还能苟且偷生、眼睁睁看理想消亡?
宋冰心知穆明珠是他最后的希望,自穆明珠踏入西苑时,便一直在暗暗观察。只见这位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殿下,着一身利落的金色骑射服,青春正好,步履轻盈,投壶能连中百发,射覆每猜必得,可谓智勇双全。此时她随意坐于假山乱石间,手握折扇轻翘掌心,明眸忽而向他扫来,笑意中竟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威严之感,叫人想起她的故太子长兄周睦。
宋冰对上穆明珠的目光,心中一颤,深深俯首,哽咽道:“小人除此一身,别无长物,愿来生衔环结草以报。”
“何至于说得这么严重?”穆明珠缓缓起身,夜空飘起了雨丝,她向离去的长廊走去,口中淡淡道:“等着与虞岱先生相见吧。”便当先向外走去。
宋冰愣在当地,几疑身在梦中。
萧渊追上来,送穆明珠出府,至府门处,熟视穆明珠良久,有百般感慨,只是一说出口便都轻了。
他将拎着的半壶梨花白塞到穆明珠手中,笑道:“别府没有这样好的酒,送你了。”
穆明珠哭笑不得,接了酒,想了一想,道:“你若是诚心要谢我,就告诉你叔父,过两日我府上置酒庆贺乔迁之喜,要他记得来。”
萧渊笑道:“话一定带到,至于叔父他去不去,我可做不了主。”便陪同出了府门,亲手扶穆明珠上了马车,立于深夜细语中,望着公主的车驾遥遥去了。
穆明珠也有几分薄醉,头抵在车壁上,隐约有几分昏沉,行得片刻,忽然感到身下的马车停下来。
“是黑刀卫齐郎君。”樱红在车窗外低声汇报。
穆明珠只觉酒意上涌,撩开车窗透气,被迎面的细雨一吹,略清醒了几分,就见寂然长街的不远处,齐云正领兵骑马而来,马蹄声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如鼓点般的响声。
“这么巧。”穆明珠趴在车窗上,望着停到她面前来的齐云。
少年微微抬头,自被雨打湿的帽檐下露出一双阴郁黑沉的眸子,声音寒凉,“不巧。臣已久候殿下。”
穆明珠托着发烫的脸颊,已经猜到了几分,仍是笑道:“等我做什么?”
齐云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沉声道:“若陛下知晓今夜之事,殿下怕是再不能抚琴作画、安然度日了。”他的声音太过森寒,面色又太过冷峻,叫人分不清这究竟是忠告还是威胁。
穆明珠清楚,黑刀卫就是母皇的眼睛与耳朵。她今夜赴宴,与萧渊、宋冰相会,席间歌女清客、仆从护卫上百人,必然逃不过黑刀卫的耳目,也就逃不过给母皇知晓。只要齐云向上吐露只言片语,她允诺营救虞岱之事,便会成为一场泡影,自己还会处于嫌隙之地。
“若陛下知晓今夜之事……”穆明珠重复着少年前半句话,酒后的嗓音透着撩人而不自知的意味,她忽而抬眸望向少年,笑靥如花,轻声问道:“那么,陛下会知晓今夜之事吗?”
“会吗?”女孩轻声问,笑意狡黠,眸光中仿佛含了能令他疯狂的柔软情意。
平生第一次,少年听到了细雨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是千万朵花在一瞬绽放,天地间都是花开的声音。
第22章
齐云执掌的黑刀卫,是皇帝观六路的眼睛,是皇帝听八方的耳朵,是皇帝锋利无边的爪牙。
只要齐云抬一抬手,皇帝便看不到她做的隐秘之举、听不到她说的悖逆之言。
齐云没有回答她。
可穆明珠已从少年迟迟未答的态度中,窥探到了时机。
“似这等雨夜,正合抚琴作画。”穆明珠手臂探过车窗,软软垂下,醉眼迷离望着少年,语气也是慵懒的,顺着他方才的话开口,“若果真给母皇知晓今夜之事,我今后怕是要辜负此等良夜了……”
齐云目光落在穆明珠垂下的纤纤玉指上。
与他这样的粗鄙阴暗之徒不同,他布满疤痕的手只配握紧冰冷的刀剑,而公主的手却能奏出美妙的乐音、描出惊人的画作。
齐云望着这双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玉手,忽而想起那日南山书院课室之中,女孩推来的纸上,画了他的一幅小像,虽是她闲笔所作、只为消遣无聊时光,可她描摹之时总该看着他、念着他。
齐云终于开口。
他冷声道:“殿下焦尾琴都已另付他人,还说什么良夜抚琴?”
当初齐云送给穆明珠的焦尾琴,被她半是赌气转赠给了谢钧。后来齐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得谢钧主动命人来还琴,又被穆明珠以焚琴威胁,逼来人抱琴而归。
一架焦尾琴,引得两人一番大争吵。
此时听了齐云的诘问,穆明珠非但不恼,反而心中把握更多了几分,情知齐云这是开出条件来了。
“我也后悔得紧,真可惜了你赠我的那架焦尾琴。过阵子等谢钧访名山回了建康城,我便同他要回来。”
原本引得两人大争吵之事,此时穆明珠半醉中提起来,仿佛水过无痕,丝毫不存芥蒂。
齐云微微一愣,这是他不曾预料到的反应。
穆明珠趴在车窗上,含笑静望着少年,三分醉意佯做出七分,就手拎起萧渊所赠的半壶梨花白,摸出车内抽屉中的玉杯,满斟其中,隔窗递向少年,柔声道:“雨夜湿
寒,你喝杯酒暖暖身子。”
平素的穆明珠是人前尊贵的公主殿下,全天下除了皇帝,再没有能让她俯就之人。可是当穆明珠打定主意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她也有百般的手段、千般的眼色。
马车角上挂的宫灯,在雨丝中放着朦胧昏黄的光,洒落下来,照得丝雨如银针,而女孩的素手宛如凝脂软玉。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手,送到他面前来的一盏酒,纵然是鸩酒,又有何妨?
齐云攥着马缰的手一紧,又松开,伸臂去接那玉杯。
弯弓射箭行云流水一般的少年,此时的动作却透着几分僵硬生涩。
穆明珠却不理会他伸来的手,反倒是自己半身探出了车窗,径直将那玉杯往少年唇边送去。
齐云本就高挑,又坐在马上,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已然俯身相就。
红酥手,梨白酒,一口饮下去,少年已分不清那叫人迷醉的香气,究竟是酒香,还是公主手上脂粉香。
穆明珠今夜投壶百发,此时举手便觉臂酸,手腕轻垂——玉杯便被少年接了过去。
梨花白的后劲涌上来,齐云感到一股灼热自肺腑之间上涌,仿佛冲出喉头,便是再难压抑的少年慕艾之情。
细雨迷蒙的深夜长街上,公主殿下醉后的双眸愈发明亮,几乎能照见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齐云陷落在这双明眸中。
穆明珠仰脸望向少年,银针般的雨丝打湿了她的眉眼,洗去了她全然清醒时的明丽气势,洗出她与年龄相符的天真之态来。
齐云一手拦于腰间端着那半盏梨花白,一手攥紧了缰绳,炙热压抑的目光不敢在女孩面上久留,只一眼便仓促挪开。
“殿下醉了。”少年于马上低声道,微垂首,以帽檐遮去了眸光,握缰绳的手撤开,轻轻拂落了车帘。
穆明珠眼前为车帘所遮挡,她听到少年的声音,在落雨的夜里有种迥异于平时的湿润。
“臣送殿下回府。”
规律平稳的马蹄声,伴着辘辘的车轮声响起,穆明珠看到少年投在车帘上的影子。
那影子因风而动变幻莫测,却怎么都脱不掉原主的模样。
穆明珠抚着酒后微烫的脸颊,于无人的车厢内,敛尽笑意,眼底唯余清冷之色,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是夜穆明珠宿在公主府中,齐云将人护送到府中后便冒雨离开。
次晨穆明珠在雨声中醒来,披衣而起,手捧一盏热茶,立在长窗前看墙角一树初绽的石榴花。
榴花红且亮,经雨更显新色,叫人看在眼中,便被那勃勃生机感染。
“昨夜齐郎君冒雨送殿下回来,又冒雨而去,一盏热茶也不曾用。”樱红在侧小心道:“殿下可要备些谢礼?”
樱红与碧鸢都是穆明珠亲自从宫女中选出来的贴心人。
她当初选中二人,便是看重樱红伶俐干练能主外,碧鸢沉稳和婉能主内。
樱红希望她能与齐云修好,是出于朴素的婚姻观——陛下赐婚,将来要做夫妻的人,何必闹得难看。
樱红不明白的是,若她果真与齐云修好,可是要叫建康城中许多人不安的。
“不必。”穆明珠没有解释,蹙眉咽下一口浓茶,转而道:“前番给杨虎的谢礼,送出的是什么?”
日前杨虎给她送来了罗伞一列、制伞匠人两名。
樱红记得清爽,道:“给的是一组白玉屏风,一套珠帘象牙席。奴婢亲自送去的。那杨郎君口中说殿下礼重了,他当不起。可奴婢听闻,那杨郎君是极高兴的,当日便叫摆了屏风、铺了象牙席。”
穆明珠听她描绘,便能想象出杨虎满面喜色的模样,轻轻一勾唇,道:“既然他高兴,那便再送他份贵重的。”
樱红微微一愣,道:“还送?那……寻个什么因头呢?”
贵人之间送礼有讲究,没有缘由屡送重礼,反倒要叫对方心中不安的。
“不必另寻理由。”穆明珠又含了一口茶,忍着苦涩缓缓咽下去,道:“下旬母皇圣寿,大宴过后是杨虎安排的私宴。你替我跟他传个话,就说……我想讨母皇欢心,自备了一场歌舞,想于私宴上献给母皇,只需一炷香时分便可,请他劳心安排。”
樱红仔细记下来,又重复了一遍。
“再命人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去一趟,代我向姑母问安,问一问回雪今日是否得空
,我想请她过府一叙。咱们府上乔迁宴也近了,到时候要表演什么歌舞,我先跟回雪商议一番。”
樱红也记下来。
穆明珠蹙眉含了一口苦茶,思量着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樱红去做,忽然见院门处似有骚动。
樱红也察觉了,笑道:“大约是林然林郎君。昨夜殿下歇在府中,林郎君客居府上,担心不来问安失礼,昨夜便要过来,被奴婢拦下了。这大约是他又来了。”
“果真是他,便不必叫他过来。”穆明珠道:“叫他仔细练马球就是。我这里没有旁的事情了,你去吧。”
樱红应声欲走。
穆明珠转着手中茶盏,终是没忍住,扬声问道:“今儿这是什么茶?怎得这般苦?”
樱红“噗嗤”一乐,笑道:“回殿下,这不是茶,乃是那日薛昭薛医官为殿下所配的逍遥汤。因药引难得,昨日才配齐。奴婢方才呈给您的时候,便说了这是逍遥汤,殿下还应了一声……往日总听碧鸢说殿下晨起时迷糊,奴婢今日才算信了。”
往日服侍穆明珠晨起睡下的多是碧鸢,因碧鸢留在宫中,不在府中,故而今日是由樱红照料的。
穆明珠摸摸鼻子,无奈一笑,道:“偏你话多。”赶樱红走后,她咬牙一口灌完剩下的半茶盏苦药,垂眸望着杯壁挂着的薄薄药汁,想到薛昭是受何人所托来为她诊脉,口中的苦涩似乎也淡下去了。
她踱步至于西侧间。
榻上撑开摆放了一柄罗伞,伞面是郁郁青青的群山之上一轮红日高悬,而苍山留白处便是皑皑积雪,积雪深处落了一行字,正是穆明珠近来练习了无数遍的那八个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罗伞撑开晾了一日,伞面上刷的桐油已经干爽。
这是今生穆明珠亲手所制的第一柄罗伞。
如今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送出。
穆明珠脚步轻轻,坐在榻边望着那伞,听着窗外雨声,出神了大半天。
“殿下,宝华大长公主府的回雪姑娘来了。”有侍女在窗外小心通报。
穆明珠回过神来,道:“请回雪姑娘在前厅稍候。”这才收拢了罗伞,亲手将它装入素色的绸缎伞套之中。
回雪交叠双手,立在前厅相候,清丽绝伦的眉目间,仍是那一股楚楚动人的悒色。她听闻穆明珠之名已久,却是前几日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上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当世最尊贵的公主殿下。而她第一次听闻穆明珠名字之时,她还是谢家的歌姬,那时候谢郎君还没有把她送给宝华大长公主。
那年她十六岁,夜宴之后,于桃花林中为谢钧一人翩然起舞。
桃花浓艳,片片纷飞,她一舞接着一舞,年轻的身体里似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只要谢郎君的目光追在她身上,她便可以永不停歇得舞下去,直到她倒下死去那一刻。
“好回雪。”谢郎君招手示意她上前,要她躺下来,卧在他的膝头,“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含笑抚着她及腰的长发,声音低靡醉人,如一坛桃花酿。
她气喘吁吁,仰望着谢郎君谪仙般的面容,只知痴痴望着,说不出话来。
谢郎君低头看见她的目光,忽而一笑,道:“女子便当如回雪这般,柔顺美丽,于花间起舞,在月下抚琴。”他不知想起什么,狭长双眸眯起,又道:“自出了女帝之后,如今又来一个欲效仿其母的小公主,当真不可爱极了。”
“小公主?”她轻声问。
“告诉你一则趣闻。”谢郎君玩笑般道:“日前女帝生辰,她那五岁的小女儿穆明珠于席上祝词,愿长成之后、逐女帝旧志、也为一代帝王。”
她那时候只静静听着,朝堂上的事情离她太远。
那时候的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后来谢郎君离开了陈郡来到了建康城,而她被送入了宝华大长公主府,还遇见了曾被谢郎君评点为“不可爱极了”的公主殿下。
如今忽忽八年过去,她立在前厅之中,正等着这位公主殿下出现。
“回雪先生久候了。”一道清脆明朗的声音自厅门处传来。
回雪忙转身行礼,“见过殿下。”会意过来之后,忙又道:“奴婢当不得殿下先生之称。”
“何须自谦?”穆明珠快步入了前厅,自己坐了主位,伸手示意回雪在对面也坐下来,笑道:“本殿看过你跳舞,比之宫廷教习舞蹈的师父都要高出几分
。于歌舞一途,你如何当不起‘先生’之称?”
回雪如今二十四岁,见过无数贵胄公子,于宴会上也能做到八面玲珑,可却还是第一次遇见穆明珠这样的主家,过往多年的经验竟全然用不上,一时不该如何应答,只仍守着尊卑,并不坐下。
后天学来的交际手段全用不上,回雪露出本性中的羞涩来,讷讷道:“不知殿下乔迁宴上要演什么样的歌舞?奴婢早早准备起来。若是殿下没有指定的题目,奴婢便跳几支舞,由殿下来选如何?”
穆明珠笑道:“本殿府上的乔迁宴,来客不过瞧个热闹,哪里用你这等人物出场,也更不用本殿出面来谈,自有底下的管事长史去做。”
回雪疑惑,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回雪先生值得更大更高的舞台。”穆明珠单刀直入,探身前倾,盯着她道:“你想不想跳出歌姬的身份往上走?”
回雪愣住。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
她生来就是奴籍,为谢郎君选中,自幼习舞。一个歌姬,还能往哪里走?歌姬的“上”,又是什么?
“你的舞技比宫中专司舞女的教习都要强上许多。”穆明珠见她面露迷茫之色,便清楚她此前从未考虑过这些,当下点拨道:“你若是肯去教导宫廷舞女,那些舞女必然会尊重你。”
尊重。
回雪心中一颤,这是她作为贵人宴会间的玩物,极度渴求,却从未感受过的。
回雪眸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垂首轻声道:“奴婢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入宫廷教导旁人……”
“这你不用担心,有本殿在。”穆明珠盯着她,道:“本殿只问你愿不愿意。”
回雪愣愣望着穆明珠,内心争斗激烈,竟忘了尊卑之别。
穆明珠激她,道:“还是你甘愿一辈子沦为宴上助兴之物?”
“我愿意。”回雪脱口而出,因为情绪激动,反倒冲淡了眉宇间原本的郁郁之色。
“好。”穆明珠微微一笑,后仰靠在椅背上,道:“昔日陛下所作的《晨风曲》,你可会跳?”
皇帝穆桢初入宫,以宫女身份得世宗宠幸时,不过十五岁
。彼时年少的穆桢乍得世宗宠爱,又诞下皇长子周睦,正是风头无两,又年少不懂韬晦之道,不二年便见弃于世宗。此后近十年无宠,直到穆桢二十四岁这一年,她以一支载歌载舞的《晨风曲》重新回到了世宗视线中,再获荣宠,更协理政事,最终于世宗死后临朝称制、自己做了皇帝。
这二十余年来,随着穆桢步步走高,《晨风曲》也传遍了大周天下,曲子与舞蹈,又有几种不同的版本。
回雪作为歌姬,这《晨风曲》自然也是会的。
“此处可有罗伞?”回雪轻声问道。
要知道当初穆桢的《晨风曲》,点睛之笔便是罗伞上的一行诗。
《晨风》原本出自《诗经·秦风》,中有“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等语,写女子望穿秋水、以待君子之情。魏文帝引其典作“愿为晨风鸟,双翔归北林”。而穆桢化用魏文帝之诗,作“恨君不似晨风鸟,与妾双翔归北林”,呈给世宗。
世宗性情宽和,念及旧情,又有宝华大长公主劝说,便给穆桢机会献舞。但穆桢所作诗,隐有埋怨之意。哪个皇帝都不会喜欢一个对自己有怨气的妃嫔。若故事到此为止,穆桢这一舞再怎么动人,怕是都不能重获盛宠。
可是二十年前穆桢持罗伞起舞,舞毕献罗伞于世宗,伞面上写的却不是自己改后的怨诗,而是当初魏文帝的那句“愿为晨风鸟,双翔归北林”,一正一反之间,早已释尽怨气,只剩满腔恋慕。
彼时烦于政事、倦于争斗的世宗,正需要这样甜美柔顺、心思干净的女人。
穆桢是他少年时宠爱过的女人,不求高位,不念旧怨,只想跟他这位人间帝王做一双晨风中自在翱翔的鸟儿——世宗如何能不对穆桢再起柔情呢?
他自然想不到,在他死后,穆桢会做了皇帝。
一时罗伞琴师齐备,回雪莲步轻移,于乐音中,持伞起舞,恰如晨风中的鸟儿。
回雪的舞技不必多说,衣袂一起,踏着乐音,手中罗伞如一朵盛放的花,便迷醉了前厅侍立之人的眼。
一舞毕,回雪撤伞俯身
,不见汗湿、不露气喘,至于穆明珠身前,垂首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美则美矣。”穆明珠摩挲着下巴,思量着道:“只是少了些力道。”
回雪微愣,她精于舞技,鲜少被人当面评点舞姿不足之处。
“本殿不是说你跳的不好,只是风格不太对。”穆明珠平和而精准道:“你不要认为这支舞,是要献媚于主上。”
回雪不解,望向穆明珠。
穆明珠起身,捡起罗伞,回首望她,道:“你要把这当成一场战役。”
回雪愣住。
“本殿不精于舞技,但幼时曾请教过母皇身边的老姑姑。”穆明珠轻描淡写道。
在她小的时候,以崇敬孺慕的目光看待这位在男权社会做了九五之尊的母皇,所以会想要追随她的风格举止。对皇帝穆桢而言如此重要的《晨风曲》,穆明珠小时候自然也学过。
此时穆明珠手持罗伞,却仿佛罗伞中藏了一柄不能为人知晓的利剑。
《晨风曲》的乐音再起,穆明珠闪转腾挪,手中罗伞时开时束,与回雪柔美和缓的舞姿不同,于柔美中见力量,于和缓中藏杀机,叫人不敢安坐以观、却偏又美得叫人不舍移开视线。
“你懂了吗?”穆明珠止住舞步,凝眸看向回雪。
回雪于舞技上悟性极高,立时便明白了。
“好。”穆明珠道:“来日你献此舞于陛下面前,以为祝寿之用。”
回雪又愣住,迟疑道,“可是……如此舞来,气势凛然,作为祝寿之用,怕是会惊扰了陛下……”
穆明珠微微一笑,口中道:“那你也太小瞧陛下了。”她正是要母皇观舞之时心中惊惕,要母皇想起当初那段刀光剑影的征途。
回雪不好再反驳,深深俯首,领命而出。
穆明珠望着回雪远去的背影,忽然视线一凝,却见厅外长廊中有一男子长身玉立、隔着蒙蒙雨帘正望着她,正是萧负雪,也不知他已在那里看了多久。
“右相大人。”穆明珠沿着长廊,向他走去,笑道:“这可真是稀客。”
“臣听闻殿下乔迁之喜将至,怕届时囿于公务不能赶来,因此提前来
此,送上贺礼。”萧负雪静静看着她走上前来,从身后捧出两只长锦盒,道:“还有呈给殿下的十四岁生辰礼。”
萧负雪本来没准备入府,只是想亲手将礼物送到府上。
然而前些时日,穆明珠派人劫右相大人到府中的事情尽人皆知。
公主府门房上的仆从一见来的是萧负雪,哪里敢让他走了,忙不迭把人送进来,至于通报倒是成了次要的事情。
萧负雪若强行要走,自然谁都留不住他。
可他最终出现在了廊下,隔着迷蒙细雨,已望了穆明珠许久。
穆明珠微讶,道:“那日大人不是已经赠了我八个字?”
萧负雪垂眸道:“一幅字作不得贺礼。”他早已备下给穆明珠的生辰礼,只是前世至穆明珠死,都不曾送出,成为毕生之憾。
穆明珠便示意身边侍女接了双份的贺礼,笑道:“这可怎么好?我为大人备下了一份礼物,却也是一幅字。”
“殿下所赐,自然不同。”
穆明珠便低声吩咐侍女去取侧间的罗伞来,轻声道:“右相大人稍候。”
两人于廊下观雨。
“那日朱雀右街起火。”萧负雪忽然开口,似是提起毫不相干的事情来,“臣无恙。”
穆明珠却是立时明白过来。
那日济慈寺礼佛,萧负雪赶在尾声来到,于大殿外石阶上与她有过几句对话。那时候她问萧负雪是否平安,萧负雪问她为何要出宫入府。她避而不谈,称萧负雪没有回答她,她便也不回答他。随后皇帝上香出来,两人便没了再谈话的时机。
此时萧负雪答了那一日她的问话,是又一次在问她,为何要出宫入府。
穆明珠仍望着无边雨幕,没有看向萧负雪,幽幽道:“那日我命秦媚儿带人把你劫入府中,留住了你半日。大人陪我垂钓,为我写字,我真高兴。”她伸出手去,接那凉凉的雨丝,“从那日后,我便生出了个极可怕的念头。我有百名府兵,便能留住大人半日。若是我有天下之兵,是否便能留住大人一世呢?”
天下之兵!
“殿下慎言。”萧负雪垂眸,隐下心中惊涛骇浪。
“我自然知道这话不能乱说。”穆
明珠收回手来,低头看着湿了的手心,似乎有几分迷茫,抬眸看向萧负雪,轻声道:“我不该有这念头吧?”她轻轻笑,像是自嘲,“我啊,想要留住大人一世呢!”
萧负雪攥紧了双拳,望着穆明珠,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是我止不住这念头。”穆明珠望入他眼中,轻声道:“右相大人智计百出,谋定万事……帮帮我?”
女孩的声音太轻柔,又透着迷茫,以至于最后“帮帮我”三个字,既像是在问他要如何解开这情障,又像是在问他要如何拥有天下之兵。
便在此时,侍女去而复返,手捧束在套中的罗伞而至。
“那日大人送了我八个字。”穆明珠收起了迷茫之色,平静道:“这里是我亲手所制的罗伞一柄,也有八个字赠予大人。”她将罗伞亲手捧给萧负雪。
萧负雪亦是双手捧接过来,如捧着一支脆弱的冰,珍而重之。
“大人政务繁忙,我便不留你了。”穆明珠又转过脸去,望着缠绵雨丝,轻声笑道:“建康城多雨,以后逢雨日,大人撑伞之时,会不会想起我?”
萧负雪没有回答。
“薛昭配的药太苦了。”穆明珠忽然又道。
萧负雪微微一愣。
“大人去吧。”
“是。”
脚步声渐去渐远,最终为雨声所掩盖。
樱红回到公主府的时候,穆明珠正于书房窗前写诗,只是字字句句,都是从母皇旧诗中摘录出来的。
“殿下,杨郎君答应了。”樱红在外间擦去了裙上雨水,快步走进来,笑道:“照奴婢说,杨郎君这等人拿了东西办事儿,干脆利落,倒也有他的好处。只是他说,殿下增设的歌舞,要先给他看过。”
“这是自然。”穆明珠翻着桌上自己所写的母皇旧诗,点头表示知道了。
“外间那两份贺礼,可要送到宫中给碧鸢登记造册?”樱红又问道。
“不必。”穆明珠手上动作一顿,淡声道:“封存起来。”
樱红微微一愣,既然是旁人送来的贺礼,总该打开看过、记录在册,才能心中有数。她看了一眼殿下的面色,这次却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声应下来,便悄悄退出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