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的乃是穆明珠的二哥,如今已沦为阶下囚的废太子周瞻。
济慈寺大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长久的沉默,而后皇帝穆桢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冷静道:“朕身边这几个孩子,你看哪个好?”
供桌明黄色的桌布下,穆明珠侧耳细听,至此轻轻咬住了手指。


第18章
“朕身边这几个孩子,你看哪个好?”
皇帝穆桢这一问简单,却并不好回答。
皇帝穆桢所出,有三子一女,长子永和太子英年早逝,次子周瞻沦为废太子,只剩三子周眈与小女穆明珠。周眈年十八,喜好诗文,最厌政务;穆明珠年十四,通达政务,却是女孩,本就根本不会被做为继承人考量,更何况这一年来行事愈发荒唐。
至于世宗另外所出,还有八子三女。这八子之中,尚健在的犹有五人;三女都已远嫁。只要皇帝穆桢还有决断之权,这非她所出的五位皇子,也是断然不可能染指皇权的。
那么就要把穆氏子弟纳入考量,譬如皇帝穆桢带来礼佛的外甥穆武。虽然穆武不是周氏的子孙,却是与皇帝穆桢有亲缘关系的男子后辈。六年前,朝臣裹挟民心,要求立周瞻为太子,而皇帝穆桢彼时并不愿意立继承人,便曾经透露出愿传位于穆氏子弟的念头,引发了长达一年的大争论,以此拖延搪塞众人。
那时候周瞻呼声尤高,最后穆武主动避忌,算是臣服于周瞻派系,才算是给这场大争论划上了句点。
而皇帝穆桢曾经把穆武抛出来,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拿他做挡箭牌,那就不为外人所知了。毕竟在时人观念之中,就算穆桢做了皇帝,她也不过是在替她龙归大海的丈夫世宗皇帝守着江山而已,终归还是要还位于周氏子孙的。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预期,朝臣才容忍穆桢登上了皇位,只是当初恐怕没人想到穆桢这皇位一坐就是十数年。
如果说周眈、穆明珠、穆武,是从皇帝穆桢的角度出发,可以纳入继承人考量的人选。
那么在众人视线之中,在世宗皇帝余下的五位皇子之外,更还有一位昔日的“皇太孙”周睿。
需知本朝太祖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共有一女两子,长女便是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底下两个儿子中,世宗皇帝却是年幼的那位。在世宗皇帝之上,原本还有一位哥哥孝章太子。只是孝章太子还没能登基便病故了,只留下来一个年幼的儿子,便是周睿。其时昭烈皇帝已至暮年,大周四境不稳,总不能把偌大的国家交到不足三岁的周睿手中,因此传位于次子世宗皇帝。
按照嫡长继承制来说,世宗这个皇帝也可以说是捡来的。
如今世宗皇帝也驾崩十四年了,当初从他长兄孝章太子那里得来的皇位,是不是该还于孝章太子独子周睿了呢?
周氏旧臣本已分了两派,明面上大家支持世宗皇帝之后,暗地里却还有一派支持孝章太子之后周睿。皇帝穆桢朝中重臣,又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仍旧在下一任皇帝身上下注,一派挨了打有记性只一心追随皇帝。其中这些下注的人,原本都作注于周瞻身上,自半年前周瞻谋逆被废后,更是乱了,有的觑着皇帝心意,往穆武身边靠拢;有的认为周眈也还可以培养。在这些派系之外,世宗皇帝另外的五位皇子,又有各自的母家、岳家,延伸出去是庞杂繁复的势力网。
朝臣之外,又有世家从中搅动风云;世家之中,又分累世望族与豪富新贵,等等不一。
这一场大周朝的继承人之争,一言以蔽之,曰:“乱”。
所以此时静谧的禅房中,皇帝穆桢这轻轻一问,可不是寻常人家品评子孙学业品德那么简单,回答之人一字一句都事涉天下。
而有心于天下、胸怀逐鹿之志的穆明珠,藏身于供桌之下,事关自身,焉得不关情?她屏住呼吸,细听济慈寺大和尚要如何作答。
“阿弥陀佛。”济慈寺大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徐徐道:“千种人爱千般花,贫僧眼中的好,未必便是陛下心中的好。”他的声音沉静空灵,只听声音会让人以为是个悲天悯人的白眉大师,其实他年逾六十,仍不显老态,身形瘦削,目光矍铄,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风采。
从前穆明珠每次来济慈寺都爱看他,看着他就能想象萧负雪老了时候的模样。
这位济慈寺的大和尚,乃是萧负雪的长兄,本名萧定,字负暄。萧负暄是自昭烈皇帝时,便在朝中为官的,乃是昭烈皇帝为继任者选定的肱骨之臣。世宗一朝,萧负暄以右相之位,处理朝政二十载,并扶持穆桢上位登基。等到穆桢为帝时,萧负暄又做了五年的鸾台右相,受穆桢之命,亲自编撰《祥云经》,修筑佛寺,谁想这竟成了他遁入空门的机缘。宦海显耀三十载,萧负暄一朝顿悟,理去三千烦丝,遁入空门,在济慈寺做了大和尚,自取法号“怀空”。
于是十年前,鸾台右相萧负暄,化作了高僧怀空。
皇帝穆桢拦他不住,又提携他的弟弟萧负雪做了新的鸾台右相,但有机要烦难之事,仍是会来同并肩作战了近二十载的怀空浅聊几句。
据穆明珠看来,怀空就像是她母皇穆桢的树洞,是穆桢可以倾吐秘密的地方。作为一个皇帝,穆桢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无数人翻来覆去解读,她清楚自己话语的力量,所以许多话都烂在肚子里,偶尔她会到济慈寺来找这个树洞倒一倒。
此时听了怀空的回答,皇帝穆桢无奈一笑,清楚不会从怀空口中得到切实的回答,却也并不在意。
其实皇帝穆桢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瞻儿被底下人撺掇得心大了,已是救不回来了。”皇帝穆桢自己回答了问题,“眈儿胆子小,性子软,怕是要给人骗了去,他自己关起门来读书也好。穆武爽直,又有忠心,只可惜不得周氏旧臣容许。至于明珠……”
穆明珠没想到即将亲耳听到母皇私下对自己的评价,一颗心都提起来。
皇帝穆桢轻声道:“……倒是极聪明的。”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极聪明”便是母皇对她的第一评价。
穆明珠藏在供桌下,咬住食指,忍下酸楚。“极聪明”当然是个夸奖的词,但是从一位母亲口中吐出来,却并不是穆明珠想要的感情色彩。若在前世,她倒是宁愿换得三哥周眈的那句评语。寻常父母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人放心,不管他在外面做得多大事业、成就多少功绩。可是“极聪明”这评价一出,穆明珠便知母皇是从一双疏远冷漠的眼中来看她的。而不以母女关系来论,作为皇帝的穆桢,提到她,第一评价是“极聪明”,底下多少藏了一分忌惮,这不是个安稳的词儿。
皇帝穆桢再开口时,转了话题,道:“陈伦死了。朕派他往扬州查水患溃堤大案,他竟是入了扬州便没了音讯。原本朕还抱着一分期盼,谁知三日前已寻到了他的尸首,乃是溺水死的。”她叹了一声,“当初朕从南山书院选出他,还是你手把手带着他做到了凤阁侍郎。”
“阿弥陀佛。”
皇帝穆桢忽而一笑,道:“你做了和尚也好,看破红尘,跳出六道之外,也就不以故人亡故为悲了。”她顿了顿,沉沉一叹,似是一面起身一面说话,“朕却还在红尘之中,殚精竭虑维持着局面,妄求一个太平盛世。”
两人步履声一先一后,怀空起身送皇帝穆桢出禅房。
至于门边,皇帝穆桢脚步一顿,似家常般和气道:“朕知道你已不念红尘事,不过白告诉你一声,萧家上下都好,有萧负雪把持着,出不了错。你那个儿子萧渊,有几分任侠义气,结友不分贵贱高低,有你从前那股子心肠肝胆。只是如今局面混乱,可别叫他被有心人利用了。”
这次怀空没有回话,也没有念佛号。
“又扰了高僧清修了。”皇帝穆桢淡淡一笑,这次脚步声再起不曾停下,直到消失于禅房之外。
穆明珠等到外面没了声音,担心皇帝即刻下山、从人寻不到她会出纰漏,便将桌布掀开一条缝,确定室内没人后,轻手轻脚从供桌下爬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赶到门边,探头一看,小院中幽竹掩映、不见人影,便迅速闪身出门,要从小院侧门外的小径赶回到正殿前。
谁知她一步跨过小院侧门,便与一位小和尚撞作一团。
那小和尚一见她,立时瞪起眼睛,童声清脆,低声不忿道:“我就知道你躲起来,肯定是又要偷拿供品!这次竟跑到主持房中来了——你都动了哪些供品?”
穆明珠认出他来,一面左右察看,一面笑嘻嘻道:“小虚云,你别声张,我这次真什么都没动。”
虚云是主持怀空捡来的孩子。当初两岁的小男孩坐在木盆里,顺着溪水而下,恰好被山间清修的怀空见到,便带回济慈寺中抚养,做了小和尚。穆明珠从前也时常跟着母皇来济慈寺。皇帝穆桢来此与怀空说话,不许旁人跟随。穆明珠独自无趣,便时常逗弄虚云,因他年幼天真,大眼睛长睫毛,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单从穆明珠口中,虚云就听过七八个关于他生身父母的故事版本,其中一个是他母亲送走他的时候,为了能此后与他相认,咬掉了他的小脚趾,因他是注定要西行取经的高僧——那时候虚云才五岁,听完故事吓得眼泪汪汪,真以为自己没了一个脚指头,抱着穆明珠的胳膊不撒手,把穆明珠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她大发善心,吹了口气,又给他把小脚趾长出来了。
等到虚云长到八九岁,全然明白穆明珠从前都是哄着他玩的,岂能不恨得牙痒痒?而且虚云在济慈寺长大,侍佛之心最是诚恳,穆明珠却是个混不吝的,偏爱往供桌上伸手拿东西,虚云每次看到都气得头顶冒烟、什么修行都镇不住了。
此时穆明珠否认,虚云哪里能信,揪着她手臂,道:“这可都是要给佛祖的,你也真不怕佛祖怪罪!快拿出来。”
“你这话倒是说对了。”穆明珠笑叹道。
“你果真拿了供桌上的果子?”
“那倒不是。”穆明珠想到了前世,宫变那一夜,在秦媚儿端着毒酒赶到之前,她其实已经离魂了——正是被她从供桌上摸来的荔枝噎死的。她想到这里,摸了摸喉咙,认真道:“你放心,我再也不从供桌上拿东西了。”
虚云气哼哼道:“贼改不了走夜路!我信你才有鬼!”
穆明珠前世喜欢从供桌上拿东西,其实是因为主持怀空的纵容。她已经记不清第一次从供桌上拿东西是为什么了,但是虚云抗议的时候,大和尚怀空在侧,温和笑着许她把果子拿走,极慈祥和蔼。穆明珠身为公主,哪里会真的缺几枚果子吃,她要的其实是一份偏爱。
对于侍奉佛祖的和尚而言,佛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可是大和尚容许她拿走献给佛的物品,就好比母皇容许她在奏章上画画一样,于穆明珠而言,是一种不理智的溺爱,也正是她前世最最渴求的。
只是可惜前世大和尚自己选定了日子,于宫变之前,便坐化圆寂,永登极乐去了。
如今穆明珠都已经看开了,自然不会再去拿供桌上的果子。
“别告诉旁人见过我。”穆明珠抖抖衣袖荷包以示清白,走过小和尚虚云身侧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摸了一把他光溜溜的小脑袋,在小虚云气得跳脚大叫的时候,憋着笑溜走了。
待到她赶至正殿前时,皇帝穆桢正在殿内进香、同佛作别,齐云与穆武分守于皇帝身后两侧,而萧负雪不知何时来的,正立在殿外阶下,见她迎面走来,握住右腕的左手五指轻轻一动,沉静的目光中起了波澜。
穆明珠没有入殿,而是走到阶下,至于萧负雪身边,轻轻一停,低声道:“昨日朱雀右街走水,听闻是右相大人夜起协理的?”她的目光轻柔,微微一抬,落在萧负雪清俊容颜之上,笑问道:“大人平安否?”
萧负雪攥紧了右腕,没有回答,轻声问道:“殿下为何要出宫入府?”
前世穆明珠至死,都在宫中。
那日议政殿中,当着皇帝与宫人的面,穆明珠给出过玩笑般的原因。
彼时他不好追问,此时却该问个明白。


第19章 (补全)
初夏,深山古刹佛香。
萧负雪深深望着迎面走来的女孩,从未如此紧张过一个答案。
他希望能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可若女孩也是重生而来,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垂首侍立的宫人与僧人之上,穆明珠面向大殿内,望着正在上香的母皇,同身边的萧负雪低声道:“大人不回答我,我便也不回答大人。”
萧负雪微微一愣,待要再开口时,殿内礼佛的皇帝穆桢已经转身向外行来,便错过了时机。
穆明珠面对母皇,也闭上嘴巴,换了肃穆之色,目光却向后,落在跟随于母皇身后的齐云身上。少年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行走时的步伐频率好似机器那样恒定,手按在刀柄上是经过特训的、能够最快出刀的角度,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完美的帝王掌中刀。
刀在人掌中,一往无前,既不会考虑一己得失,也不会考虑刃下亡魂的感受、进而生出无用的同情心。
穆明珠不能不感叹,若她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也会想要拥有像齐云这样的孤臣。
皇帝穆桢当先下了殿前石阶,余者都跟随在后。
穆明珠登上乘舆之时,恰好穆武错身而过。
因陪着皇帝于佛前进了香,穆武此刻的独眼中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色与骄矜。
“表妹不想知道我方才于佛前许了什么愿吗?”
“虽然我不想知道,但你是一定要说的。”穆明珠已然上了乘舆,微微垂眸,不甚在意得扫过穆武面上。
“我许愿来日圣寿大宴盛会上,一杖正中彩毬,击碎你满口的牙。到时候没了牙齿,且看你如何伶牙俐齿。”
好嘛,这就是母皇口中“性情爽直,最是忠心”的外甥穆武吗?
穆明珠并不气恼,含笑道:“济慈寺上香最是灵验,表哥这愿望许得小了。”
“小了?”
“是啊。”穆明珠揶揄道:“我若是表哥,便许愿这一仗击中彩毬,便能叫彩毬长出翅膀来,自己飞出去,把一串人的脑袋都撞掉了——周瞻周眈周睿,还有我剩下的那些哥哥们,如此好不好?”她瞥一眼愣住的穆武,故意惊讶道:“这样表哥都还不满意?难道说……”她的目光往前方御驾的方向掠去。
“你血口喷人!”穆武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又惧。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穆明珠敛了笑容,淡声道:“你于我二哥身边鞍前马后,也不过半年前的事情。如今他已经人在牢中,眼看着活不得了。你好自为之。”
“你!”穆武气结,当众难以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穆明珠于乘舆上远去,竟是自取其辱来了。
穆明珠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穆武,她由乘舆换成了马车,入宫又换回乘舆,一路上不发一言,半阖了眼皮,只想着济慈寺中萧负雪那一问——“殿下因何要出宫入府?”
萧负雪起了疑心。
而她并不想与之相认。
穆明珠回到宫中,却见寝殿外长廊上列了一排各色的罗伞,似许多盛放的花,美丽夺目。
碧鸢解释道:“这是方才陛下身边杨郎君派人送来的,一并还送来了两位制伞的匠人,说是博殿下一乐。”
原来是杨虎送好来了。
穆明珠随手捡起一柄青色罗伞,轻捻伞柄,使之旋转飘摇。她其实会制伞,而且手艺很好,因前世最后三年她避忌政务、佯装醉心风月,总要有消磨光阴之途径,所以倒是于玩乐上下过一番苦功——制伞也是其中一样。
前世她费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制出的第一把罗伞,虽是想着萧负雪所做,却从来未曾送出过。
如今看到这一列罗伞,穆明珠倒是有了想法。
自济慈寺归来的当日下午,穆明珠就窝在寝宫之中,于书桌前不断写八个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①
这原是她在现代看到的八个字,初见就被其意象之美所慑,不由自主记下来,没想到穿越后,竟遇见了萧负雪,前世她一直认为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予不受,反受其害。她只好恭领了。
如今重生,穆明珠才明白过来,前世她全然想错了,上苍让萧负雪出现在她身边,不是用来谈感情的,而是用来拼“事业”的。
穆明珠命碧鸢取来她日前的窗课本子,比照上面的字迹,不知写废了多少张纸,她笔下的字,终于渐渐找回了她前世这个年纪时的韵味。
她的字,是自幼由萧负雪手把手交出来的。
自五岁至十三岁,每一岁她的字是什么样子,萧负雪怕是比她更清楚。
她要以字迹瞒过萧负雪的眼睛,便需先以巧计骗过他的心。
天空起了缠绵的雨丝,碧鸢轻手轻脚上前来,取下撑窗的叉竿,又在案头点上明烛,回眸见穆明珠看着她,含笑道:“殿下近日总在外面忙碌,奴婢也难得见到您。若都像今日这般,殿下有闲暇写写字,奴婢陪在一旁也高兴。”
穆明珠笑道:“既然碧鸢都发话了,那本殿这几日便哪里都不去了,专在寝殿内写字给你看。”
碧鸢知道她玩笑,顺着话音道:“只写字久了也无趣,殿下日前不是还说想要抚琴作画么?奴婢给您寻古琴、摆画笔去。”
“本殿还说过这话?”穆明珠仰脸想了一想,当初废太子周瞻刚出事儿的时候,她退了预政,大约私下当真说过要消遣玩乐的话。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齐云送她的焦尾琴——难道齐云也知晓她这番说辞,因此寻了焦尾琴来给她?这个念头一闪即逝,穆明珠并没有在意,只命碧鸢派人往南山书院去告假。
接下来数日,穆明珠专心在寝殿中练字,翻来覆去,便是那嵌了萧负雪名字的八个字。
写废的纸张堆在案头,穆明珠亲眼看着樱红把它们烧成灰烬。
樱红识字能文,却只默默烧纸,不敢有一语相问。
待到穆明珠自觉有把握了,便取了素色的伞面来,细细往上面描摹这八个字,废了的伞面自然也不只一顶。
好在何时送出这伞,取决于她,穆明珠并不着急。
又过五日,南山书院歇课,萧渊派人请她去练马球。
是日乃是晴天,穆明珠闷头写了这么久字,也有些气闷,正好出来透透气,在北苑马场见到萧渊,笑道:“几日不见,听说你挨了陛下责罚?”
萧渊受罚一事,这几日已经传开了。他交友不分贵贱,又有些侠义心肠,日前为故太子周睦旧臣虞岱求情,终于触怒了一向对他宽和的皇帝穆桢,夺了他袭自父亲萧负暄的爵位,命人申饬他,要他闭门读书。若是寻常人挨了这样的处罚,早已战战兢兢,萧渊倒是还敢明犯禁令,跑出来练马球。
萧渊勾唇一笑,不以为意,道:“好在我父亲是出家人,四大皆空,爵位也是空。我不过是继承父亲的志向罢了。”
穆明珠摇头笑。
萧渊从马上探身过来,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今夜我府中设私宴,你敢不敢来?”他收了素来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此时望着穆明珠的双眸透着难得的认真之色。
穆明珠轻轻眨眼,清楚这不是一场简单的私宴。以萧渊的性情,他既然伸了手要救故太子周睦旧臣虞岱,那么便不会因为皇帝的责罚便缩了手,必然会竭尽所能。前世她察觉了萧渊的意图,彼时她避忌政事,因此推拒了两次,萧渊便明白了,自此不拿涉政的事情来寻她。他热诚救人,却也能理解她的苦衷、尊重她的选择。
永和太子周睦已经故去多年,当年聚集在他身边的能臣贤才颇多,却都在周睦病故后,惨遭清算。因为她这位无缘谋面的大哥周睦,锐意革新,力追太祖,要强扼世家,奈何虽有太祖昭烈皇帝的志向,却没有昭烈皇帝的手段,况且彼时时局也与昭烈皇帝时大相迥异了。当初周睦根基未稳,便要大刀阔斧动世家利益,结果世宗皇帝宾天不足百日,周睦便离奇病故。随后便是穆桢出面,忍下丧子之痛,合纵连横,稳住了一触即发的局势。而当初跟随周睦的旧臣,自然都失了势。
虞岱便是当初辅佐周睦的近臣,被巧立罪名,发配往百越文身之地,已有十数年。永和太子周睦尚在之时,虞岱才名也是传遍建康城的。如今周睦已死,虞岱其实就是永和太子旧势力的核心。只要救出虞岱,那么此时看起来一盘散沙般的永和太子旧臣,便会焕发新的生机。
这许多思量,不过在一瞬之间。
穆明珠不避不让,同样望入萧渊眼底,扬眉一笑,明媚无双,朗声道:“来便来!本殿又有什么不敢的!”
萧渊大笑,伸手于半空中,与她紧紧一握,道:“好兄弟,我没看错你!”因得了她应承,心中喜悦,撤回手去,催马疾驰,探身挥杖,彩毬去如流星,正中对面球门,赢得满场喝彩。
穆明珠安坐马背上,望着萧渊远去的身影,倒是有几分羡慕,一诺重、死生同,正是少年侠气。
作者有话要说:
①“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出自清代姚鼐《登泰山记》
还有一更,今晚见。


第20章 (含入V
穆明珠方同萧渊交谈过,正准备入场,忽然听到一道肝肠寸断般的喊声。
“殿下!殿下!”
秦媚儿沿赛场边缘一路小跑过来,“噗通”跪于穆明珠马侧,苦着脸道:“奴婢无用,请殿下责罚。那小郡主她、她骑马跑了。”
“跑了?”穆明珠今日来时,仍如上次一般,命底下人去接牛乃棠来练习骑射。
牛乃棠自然是老大不情愿,却不得不前来,方才还骑在马背上绕圈,忽然就不见人了——竟然是逃走了?
穆明珠气乐了,这个小表妹看着白乎乎、软趴趴的,闹起脾气来倒是真有一手。
“本殿倒是要瞧瞧,她能逃到哪里去。”穆明珠正好松散筋骨,亲领了一队护卫,沿着宫人所指牛乃棠去的方向,疾驰追赶而去。
牛乃棠骑术不精,虽胯下也是名马,却比不得穆明珠等人追来之快。
穆明珠追过两条街,便已经遥遥望见牛乃棠在前歪歪斜斜的身影,她也不着急上前,端看牛乃棠要逃往何处。谁知又转了几条街,牛乃棠入了牛国公府的大门——竟是回了家。
这可真是……一如既往得没出息。
穆明珠还以为她忽然逃跑,是与周睿有约呢。既然已经到了地方,自然要把人捉回去,这样偷懒耍滑可不能容许。
牛乃棠虽然命人紧闭了大门,但国公府门上见来人是穆明珠,亦不敢真拦着。
穆明珠领着护卫,便直冲入府中去。
与上次不同,牛乃棠的闺房中,这次没有四角的冰盆、床边也没有吃食话本,只有一席薄被在床内侧缩成一只蛹。牛乃棠从“蛹”中探出头来,一见穆明珠,翻身坐起,缩到床角,指着她怒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她面露愤恨,气得出了哭腔。
穆明珠斜倚在门边,短柄马鞭敲在掌心,淡声道:“起来,接着去场上练,至少练满一个时辰,本殿就放你回来。”
“我不去!你耳朵聋了吗?我说了我不去!”牛乃棠怒道:“你别来管我行不行?不是每个人要像你一样!我知道你很厉害,会作诗、会画画、会骑马、会射箭、什么都会!我就是不如你,我就是生来笨,我学不会写诗画画,学不会骑马射箭,那又怎么了?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吗?我爱做什么,不爱做什么,凭什么由你来决定?”她愤怒喊着,“你喜欢去骑马射箭,那你去啊!我又没有拦着!我爱看话本,可我也没强制要你一起看啊!骑马射箭就是了不起的,我看话本就是丢人现眼了吗?”
“谁说你笨了?这道理不是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逻辑蛮好嘛。”穆明珠施施然道:“你不爱骑马,那去跑步也可以、游泳也可以、打拳也可以,你爱哪一样?”
就算出于健康考虑,牛乃棠也需要适量运动,降低目前的体重了。
“我爱你去死!”牛乃棠气得口不择言,圆眼怒睁,银牙咬碎,恨不能扑上来给穆明珠一口,活像一头圆滚滚的小狗熊。
话音未落,国公府中一位侍女上前来,至于穆明珠身边,低声道:“殿下,奴婢求您,让小郡主上药吧,伤了好几日了,奴婢怎么劝都不成……”她托着的漆盘中,盛着一盏膏状的药剂,散着草木清香。
穆明珠微讶,道:“她哪里伤了?”
“你退下!”牛乃棠叫道:“我不上药!你们都出去!”
穆明珠闻着这药剂的气味有些熟悉,已是明白过来,亲手接了那盏膏药,道:“都出去吧。”
“都不许走!”牛乃棠忙叫道。
然而侍女仆从没人应声,都按照穆明珠的吩咐退出去了。
穆明珠托着那盏药,走到床边坐下来——随着她坐下来,牛乃棠缩在被子底下一颤。
“你是自己上药,还是等着我来?”穆明珠依次搁下马鞭与药盏,慢悠悠挽起袖口。
牛乃棠叫道:“我不上药!就放着两条腿烂掉!叫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穆明珠不再听她胡说八道,探身上前,单手将她双腕一捉,上扣按倒在枕上,另一只手掀开薄被、手指轻动便给她除去了外裤。牛乃棠气得粉脸涨红,连骂带咬,可是她整日趴在床上看话本养出的一身软肉,哪里是穆明珠的敌手。穆明珠习武不辍,能拉开一石的强弓,乃是女子中力气极大的。
牛乃棠只觉腿间一凉,一是为人所制的被压迫感,一是极大的羞耻感愤怒感,几样情绪冲击在一处,终于击溃了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方才瞪眼咬牙的强硬面具落下来,又气又恨又羞,眼泪涌上来的同时,一种不在预期中的委屈也涌了上来,“若是我娘还在……”她只哽咽出了这半句,便再不能吐出话音,孩子一般大哭起来。
穆明珠看似不为所动,冷着一张脸给她上药,其实已然被她这半句话触动。
没人比她更清楚牛乃棠的痛处。
若是穆国公夫人还在,定然不会坐视女儿遭这样的罪,更不可能放任女儿受伤却数日不上药。
在现代那一世,穆明珠小时候受委屈的时候,也无数次想过,若是妈妈还在,定然不会这样对待她,也不会容许旁人这样对待她。
现在穆明珠已经明白了。她的妈妈走了之后,没有回头。她为她现代的母亲走出昔日阴影下的生活感到高兴,哪怕她是被割舍的阴影中的一部分。而牛乃棠的娘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离开的已经离开,留下来的孩子要学会自己疼惜自己。
牛乃棠一场大哭,眼泪顺着脖子上白嘟嘟的□□流下去,打湿了一半枕头。她哭得累了,也不再挣扎,隔着朦胧的泪眼,低头看穆明珠细心为她上药,腿间传来清凉之感,覆盖了过去数日火辣辣的疼痛。从她仰躺的视角看去,只能望见穆明珠紧抿的唇。表姐穆明珠分明年轻明媚,可不知为何,却叫她想起已故的母亲来。
“姨母已逝,也不能再活过来了。”穆明珠给她重又盖上薄被,掏出绢帕,慢悠悠擦着指尖的膏药。
她现代时曾看到过一个理论,据说有时候人有瘾只是表象,其实是通过成瘾来维持生命。比如有的人沉迷游戏,有的人沉迷小说,到达成瘾的地步,更深的原因其实是看不到的。
她俯视着牛乃棠,见小姑娘哭得惨兮兮的,静下心来想一想,她最初要牛乃棠去书院、练骑马,固然可以说是为了牛乃棠好,为了叫她不再重复前世的悲剧,其实未尝没有一丝含了怒气的惩罚之意。以她穆明珠的手腕,本可以将牛乃棠哄得团团转,却偏偏要用最强硬的手段,自然是有一股怒气作祟的缘故。
“你没了母亲。”穆明珠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声音平稳有力,“可还有本殿这个表姐。自今而后,我管着你。”
“管”这个字,背后是无数的心力。
牛乃棠撑着床板坐起身来,鼻头红肿,口唇半张,愣愣望着穆明珠,忽然冒出来一句,“谢先生不许我去上他的课了……”
原来那日穆明珠来府中捉人,强令牛乃棠去书院,恰逢谢钧出题目要众人当堂作答,牛乃棠又困又不懂,胡写了一通。昨日谢钧的书童来传话,道牛乃棠此后不必去上谢钧的课了。当着满堂同窗,牛乃棠自觉丢尽了脸面,此事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头,却不知该向何人诉说。
“他敢?”穆明珠一扬眉,道:“有教无类。谢钧敢不让你听课,孔夫子都不答应。”
牛乃棠松了口气,呆了一呆,忽然又问道:“‘有教无类’,那我是哪一类?”
穆明珠戳她额头,无奈道:“你是笨鸟先飞那一类。我明日找几个教书先生过府,给你补一补从前的课业。”
牛乃棠被她一戳,仍是呆呆的,揉了揉额心,小心瞅了穆明珠一眼,像是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忽然低头闷闷道:“我刚才骂你的那些话,其实是我不好。你什么都做得好,又生得美,我其实是嫉妒你……我是个坏人了……”按照她看的话本里,只有配角的坏女人才会心生嫉妒。
“你怎么就是坏人了?”
牛乃棠瓮声瓮气道:“我不该嫉妒你……”
“每种情绪都有存在的合理原因。你会嫉妒只能说明你是个正常的人,不能说明你是个坏人。”穆明珠坦然道:“人生在世,谁能不嫉妒?陛下身边的那位女官李思清,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还嫉妒过她的才学品貌呢!但是这不证明我是坏人。只要你不因为嫉妒去做坏事,而是把这股情绪作为动力,努力去学习进步,那你只会越来越好。还有我二哥周瞻从前骑射好,我就是因为嫉妒他,才练出了这一身骑射功夫……”
牛乃棠愣愣听着,很是佩服她的坦荡平和,望着穆明珠,轻声叹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像你这样啊……”
穆明珠听她说傻话,微微一笑,道:“你既然伤了腿,这几日便先在府中补习课业。”
牛乃棠眼神一黯,轻声道:“表姐,我是不是太弱了?”只是骑了两次马,便擦伤了腿。
“你不弱。”穆明珠认真道:“我小时候学骑马,也是第一日就伤了腿。只是那时候我为了追二哥周瞻的进度,大腿内侧血肉模糊仍是坚持练习,皮肤破了结痂,结痂又蹭掉,骑射练出来了,腿上也留了明疤。”她想到当初为了争夺母皇喜爱所作的傻事,摇头一笑,道:“我那时候犯傻,你却不必,等伤好了再练就是。”她看一眼天色,想到与萧渊今夜私宴的约定,转身欲走。
牛乃棠不由自主跪坐起来,身体前倾追随,口中问道:“表姐,我真的可以吗?”
穆明珠回首,望入小表妹忐忑的眸中,认真道:“我向你保证,你可以的。只要你相信,你就可以。忘掉你看的那些外室话本,相信你自己手中的力量。”
在她做幽灵的最后那一晚,夏口夜空之中,她望见潮水般的鲜卑铁骑、突破大周防守、涌向长江南岸而来。
在即将到来的硝烟岁月中,一个人会些骑射功夫,总不会是坏事儿。
牛乃棠望着穆明珠,她是那样沉静坚定而又勇敢,叫人想要向她倾吐一切。
包括关于周睿的那个秘密。


第21章
穆明珠见牛乃棠欲言又止,慢悠悠道:“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牛乃棠有些慌乱得垂了眼睛,摇头道:“没、没什么了……”她方才只是一瞬情绪上涌,理智回笼,到底对穆明珠的信任还不够深厚。
穆明珠审视着她,情知这小表妹有所隐瞒,不过她并不着急。
一个好的猎人要有耐心。
来日小表妹主动讲的,必然比被强行撬开嘴巴不得不讲的,要更多、也更真。
穆明珠没有逼迫,只作不察,含笑道:“好。我今夜还有一场私宴要赴,这便去了。改日给你寻的先生来了,你可不许再躲懒。”
牛乃棠这次倒是乖乖点头应了。
建安城夏季多雨,今日晨起时还是个难得的晴天,穆明珠于傍晚时分出了牛国公府,往萧府中去时,已是阴晴欲雨,天边涌起暗色的云,坠坠的,似要沉落。
萧府之中,有两位主人,一位是右相萧负雪,一位便是萧渊,因叔侄二人都未曾娶妻,便仍于一府之中起居,只分了东西两院。穆明珠自正门入,经中路走去,便能明显察觉两院的不同。已是掌灯时分,萧负雪所居的东院仍是暗沉沉的,临墙不闻声息,唯有风过竹海的沙沙声,不知主人是否在其间;而萧渊所居的西院,却是灯火通明,隐隐有歌吹之声、从深处的园子中传出来,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