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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宝华大长公主却并非为了穆明珠而来,下了马车后,便往场外那一队正在修整的骑手走去。
众骑手忙都下拜。
宝华大长公主最终停在了林然身前,俯身不知在同他说什么。
穆明珠环顾四周,向萧渊所在之处走去。
齐云立在原地,那一声忘情之下唤出的“殿下”似乎还在空空落落中飘荡着。
他黑眸微沉,缓缓跟上去。
萧渊也正向穆明珠迎来,碰了面,蹙眉道:“这却有些麻烦。宝华大长公主看上了林然……”他指一指方才交谈过的骑手,“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宝华大长公主已连着三日来看林然训练……”
穆明珠终于记起她为什么会觉得“林然”这个名字耳熟。
上一世母皇的五十圣寿过后,有一日她前往姑母府中,却见许多从人进进出出,气氛惶惶,姑母卧在榻上,拿凉帕子擦额头,说是受了惊吓一夜病倒。据樱红后来所说,她同府中下人交谈,得知是宝华大长公主新得的一个面首,不知怎得发了疯,提剑杀了十数人,最终被府中重兵围困才死在乱箭之下,连宝华大长公主也见了血。那个面首的名字,就叫做“林然”。
穆明珠明白过来,若这一世没有她提前出礼佛堂,今日便不会有萧渊陪她来试赛选人。那么宝华大长公主强行带林然离开之事,便无人敢阻拦。等到萧渊发现林然不在,却也无法追到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去问林然究竟。况且时下风气,也多有男子自愿为贵族豪富之女内宠者。人各有志,谁好干涉?上一世想必就是如此,萧渊不知林然的离开并非出于自愿,林然最终只能陷于宝华大长公主府中,以命相搏。
穆明珠走到跟前时,林然正伏于地上低声恳求。
宝华大长公主手指勾着他下巴,要他抬头,口中笑道:“我诚心来接你,你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叫一圈的人都瞧了笑话,到时候看你羞不羞。”她诱哄道:“你放心,我只是要你过府教我打马球罢了,过几日便送你出来。你这样推拒,不知情的还当是要给我带回去做面首了呢……”说着笑起来。
林然微愣,迟疑抬头,不知是真的信了,还是受不了在场众人目光之下的难堪。
穆明珠便在此时走上前去,素手一伸,搭在了林然肩头,笑对宝华大长公主道:“姑母要带我的人去哪里?”
宝华大长公主微微一愣,品出了她话中额外的意思,“你的人?”
穆明珠直白道:“我看上的人,自然是我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齐云跟在女孩身后,握刀的手猛地收紧。
他盯着女孩搭在林然肩头的柔荑,方才冰雪消融般的黑眸,复又沉沉淡漠下去。
第15章
宝华大长公主看上了林然,谁知却半途给穆明珠拦了下来。她原本俯身看着林然,此时直起身子来看穆明珠,满头珠翠随之摇动,一双剃得极细的柳眉已是倒立起来,显出被忤逆后的怒容来。
需知这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不但是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唯一的女儿,曾于父母膝下受尽宠爱,更是手握军权的。多年前宝华大长公主丧夫之时,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都还健在。嘉禾皇后熟知女儿性情,被自己娇惯得无法无天,担心自己故去后,女儿要因直白的性情受委屈,于是与昭烈皇帝合计之下,将北府军的虎符分作三份,一份为将军所持,一份为帝王所有,另一份就在宝华大长公主手中。
大周的军权分为两大集团,分别是西府军与北府军。西府军位于荆州,在长江上游,为世家掌控,若从荆州发兵,顺流而下,便可直抵建康城。西府军的存在,确保了世家能从昭烈皇帝的大清洗中留存下核心力量。而北府军便是昭烈皇帝起家之所,布于长江北岸,抵御梁国鲜卑人,乃是皇权最忠诚的卫士。
对于皇权最忠诚的卫士,宝华大长公主拥有三分之一的话事权,她在大周的地位可想而知。
彼时世宗皇帝驾崩,永和太子病故,乱局之中穆桢能够临朝称制、最终登基为帝,手持北府军虎符的宝华大长公主起了重要作用。
那一次的正确选择,为宝华大长公主赢得了这十五年荒唐肆意的荣华路。
宝华大长公主不问政事,最爱风月。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别无牵绊的人,年逾半百,不管是男是女,在她的领域内都是绝对的王者,早已习惯了仰望着她的笑脸,如何能忍受旁人忤逆于她?她更不会委屈自己、容让于旁人。
此时见宝华大长公主面露怒色,在旁围观的众人不禁都为穆明珠捏了一把冷汗,就连素有肝胆的萧渊也蹙眉思索起善后之法。
穆明珠却似毫无察觉宝华大长公主的怒意,主动上前挽了宝华大长公主戴满手钏的左臂,亲热笑道:“姑母不为我高兴吗?”
宝华大长公主微微一愣,怒气被她的笑脸一迎,竟有些发作不出,只声气仍是不顺,道:“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穆明珠凑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笑道:“从前姑母百般教导我,我只是不懂其中趣味。倒是那日见了这林然,不知怎得,我这心思便动了,这才紧着把人寻来,要他打马球也不过是个名头。他这人扭手扭脚,倒是怪有趣的。我这是头一回,斗胆请姑母让着我些。等日后有了好的,我一定千倍万倍孝敬姑母。”她顺势便转了话题,又道:“宫中新来的协律郎,当真容貌不凡,又善制新曲,改日请姑母赏一赏……”
以宝华大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当下想要托献于她府上,却苦于没有门路的男子是多数,像林然前世那样拼死不受辱的才是罕事。既然另有心甘情愿跟随宝华大长公主的人存在,又何苦叫林然送了性命?
随着穆明珠的这番低语,宝华大长公主面上怒色消退,似乎是听进去了。
穆明珠虽是低声细语,但周边常年习武、耳力过人者仍是听得到关键词。
齐云握刀的手已紧得发颤,而跪在地上的林然全然呆住。
倒是听不见内容的萧渊,看着穆明珠与宝华大长公主的面色,便知危机解除,舒展开眉头,又缓缓摇起折扇来。
宝华大长公主果然被穆明珠转移了注意力,笑道:“你说的那协律郎善制何种曲子?我府上那些曲子正听得厌了……”顿了顿,睨了穆明珠一眼,嗔笑道:“我说你为什么今日推拒了我的请帖,原来是这里有人等着——从前怎么劝你,你只一心挂记着萧安,好在如今开了窍……”
穆明珠听她提到萧负雪,睫毛微垂,掩去眸色,口中笑道:“只要这次得了趣儿,我以后就天天陪着姑母快活。”
宝华大长公主这才真的高兴起来。她专司风月,最恨没有同伴,若穆明珠真就从此上了道,倒也是一桩美事儿。这样一想,宝华大长公主便觉舍去林然不那么心痛了,故意叹了一声,道:“也罢。你既然唤我一声‘姑母’,我怎么好意思跟你一个小辈抢人?”说着紧紧攥了穆明珠的手,笑道:“你今夜随我回府中赴宴,便算是赔罪了。”
穆明珠前世同宝华大长公主厮混,一来是贪图姑母对她的喜爱,二来是借机脱离于权力的争斗、以安母皇之心,本身对男色并无想法,也并不喜欢浮华喧嚣的盛宴。她今早要樱红推拒了宝华大长公主府的邀约,便是重生后无意再走从前的老路。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刚从宝华大长公主手中劫下了林然来,若是再拒绝去府中赴宴,恐怕就要大大得罪这位万事从心的姑母。
穆明珠便搀着宝华大长公主手臂,如一位体贴的小辈那样,含笑道:“我最爱往姑母府中赴宴了,这又算得上什么赔罪?不知姑母府中,近来又排了什么新鲜歌舞?”
“你这算是问对了,我府中还真排了好曲目……”宝华大长公主喜笑道:“今夜叫你开开眼。”
宝华大长公主最喜热闹,此时目光一扫,只往相貌出众者看去,最后点着萧渊与齐云,笑道:“两位同去,如何?”
萧渊躬身,含笑道:“殿下明鉴,在下还要操持马球赛事,今日没有这福分了。”
宝华大长公主“唔”了一声,慢吞吞道:“瞧瞧,又是一个不给我面子的。”以萧渊的家世身份,她也不好做的太难看,只淡淡表达了不悦之意,便转向齐云,已是没报什么期望,道:“你自然也是另有要事喽?”
齐云手按刀柄,垂首望着身前草地,却是道:“多谢殿下,臣愿同往。”
非但宝华大长公主诧异,连穆明珠也诧异看他。
齐云只是垂首而立。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好好,总算有个识趣的。”
一时穆明珠扶宝华大长公主上了华盖金铃的马车,回身见林然仍跪在地上,当下不是说话之处,只道:“还愣着做什么?”便唤樱红来,要她把林然送到自己的公主府上去。
及至到了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倒是果真如府主人所言,是一场盛宴。
宾客早已入座,或是建康城中权贵之后,或是善音律的名士才子,丝竹声不绝,阵阵香气袭人,好不热闹。
宝华大长公主携穆明珠至于上首,引得众人观望,她便挥手示意开宴。
穆明珠坐于姑母之侧,目光淡淡扫过底下宾客,却见熟悉的面容少了半数——因她二哥废太子周瞻大案,建康城中风波牵连甚广,许多权贵子弟近来都谨慎行事、避着风头了。
开宴的曲目却是异域风情之作。
十数名健壮的男舞者,在激烈的鼓点声中,穿着短打扮跃然而出,献上粗犷的胡舞。
这等胡舞,乃是从天竺、龟兹等国传入梁国长安的,以其刚劲豪放之美,在梁国大为流行。
但梁国十五年前,领兵南下,攻占了大周的雍州等地,乃是大周至今之耻。渴望北伐的志士,但凡听到梁国歌声,都要怒发冲冠。而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上,歌舞没有国界,热闹不分敌我,只要能叫她开心的,便可以存在。
建康城中,能如此恣肆大胆之人,也唯有宝华大长公主了。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极精彩的表演,胡舞结束后,赢得阵阵喝彩声。
宝华大长公主用力拍巴掌叫好,脸都胀红了,在歌舞的间歇,停下来受了穆明珠亲手斟的一盏葡萄酒,忽而感叹道:“明珠,你瞧瞧,这样美丽的歌舞,岂是容易得的?一场表演底下,便需要几十名相应的奴仆服侍周全。我这府上一夜排三场舞,便需要专门的奴仆上百人。更不必说要服侍这满座宾客,还要打理偌大的府邸,还有近郊的庄园……”她看着穆明珠,道:“你数一数,我如今几千的奴婢尚且不够用,若真如陛下所想,推行了什么‘限奴令’,还要如何过活?我听到一点传言,说是萧安给陛下所拟的‘限奴令’,以我这样的身份,都只能留有三百个奴婢——三百个!”她简直是难以想象,“三百个!”她有些激动得伸了三根手指到穆明珠跟前,“便是为我这些舞者染衣做鞋的奴仆,都不止三百个。若果真推行这等政令,我倒不如死了算了。三百个奴婢……”她喝光了杯中葡萄酒,摇着头带了几分醉意,“简直是胡来!”
穆明珠安静听着,只偶尔在宝华大长公主情绪激动时,或点头或蹙眉表示赞同。
她这位姑母,一生最好的投资,便是十五年前支持了穆桢临朝称制、登基为帝。而她姑母当初支持她的母皇,也并非出于政治考量,纯粹是她母皇手腕高超,从情感上笼络住了她姑母。
皇权与地方权力、世家权力之间的争斗,全然不在宝华大长公主的考虑范围内。
周宝宝生于深宫之中,父亲宠溺母亲疼爱,锦衣玉食中长大,一生只要好的生活、恣意的享受,至于建康城外的世界、普通百姓的生活,都离她太远了。她只要享受,不要思考。
前世宝华大长公主勾连谢钧、周睿等人,背叛了穆桢,不过是她被新政触痛后,想要再重复一次曾经正常的选择,扶持一个皇帝出来,以从龙之功,再保十五载荣华恣意。
只是宝华大长公主没想到,谢钧不是穆桢。
宫变后第二年,谢钧力主发布新令,限制皇族名下的田地庄园。
宝华大长公主跳出来,正好给了谢钧杀一儆百的人选,连改口求生的机会都不曾有,便丧命于白绫之下,纵有北府军,却也救之不及。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却见殿上正中已空了出来,几十名仆从有条不紊从角落里上前,在原本明亮的宫灯之外,罩上了银蓝色的灯罩。
刹那之间,满殿光线变得神秘起来,出现了宛如月光洒落在海面上的效果。
清商乐音幽幽而起,兼具吴声与西曲之美,动人心神。
宝华大长公主低声道:“仔细瞧着,好戏来了。”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便见五位舞姬身着素色衣裳入殿,和着乐音起舞。她们身上衣裳,质如轻云色如银,在透过灯罩的幽蓝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流淌月光般的效果。
秦筝赵瑟之音,从容雅缓。
在这五位舞姬之后,有一位素衣舞姬从后而出,本是双手错落,以大袖遮面,至于殿中,这才婉转起舞,双手落下,广袖轻舒,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眉间一抹郁郁之色,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一亮相,便如明月自云河而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穆明珠只一眼,便认出了这舞姬。
“这是回雪。”宝华大长公主得意道:“谢钧府上有二宝,一为歌姬流风,一为舞姬回雪。那日我喜欢,谢钧便将这回雪赠予我了。”她勾了勾嘴角,道:“这谢家郎君,倒是个知情知趣的妙人。”
可不是吗?谢钧若不是知情知趣,如何能阴夺了天下?
穆明珠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只欣赏回雪的舞姿,想到前世做幽灵时,曾于谢府中见到流风祭奠回雪。
前世回雪入宝华大长公主府后,三年郁郁而终,死在谢钧夺权取胜的前夜。
“回雪她牵念郎君太过,因此夭寿,若是当日送走的是奴婢就好了……”流风含泪低声。
谢钧背向而立,俯视着偌大的沙盘,似听非听,淡声道:“这是她的命。”
那时候穆明珠才了悟,原来传闻中的多情郎君,如此无情。
一场白纻舞到了尾声,舞姬各自持了酒杯,为宾客敬酒致礼。
回雪手持玉盏,娉娉婷婷来至上首,在宝华大长公主示意下,向穆明珠敬酒,口中柔声道:“奴婢祝殿下日日安康、岁岁长欢。”
穆明珠接了她的玉盏,顺势牵了她的手,笑道:“这白纻舞有几种跳法,姐姐可知晓?”
第16章
谢钧身边有二宝,一为歌姬流风,一为舞姬回雪,都是自十二三岁便跟随身侧,由他亲自调教出的妙人。常人便是养只猫、养条狗,时日久了也会有感情,舍不得将之丢弃或送人。
谢钧倒是干脆利落,应宝华大长公主所请,从身边摘走了回雪。
需知像宝华大长公主这样的人物,已经很难被人打动。
谢钧这一步棋,固然无情,却极有效,自此就与宝华大长公主搭上了线。
至于作为棋子的回雪怎么想,于谢钧而言,并不重要。
此时回雪被穆明珠牵了手问话,颇感诧异,美眸似水,只守着礼节不敢往穆明珠面上看去,目光落于穆明珠淡金色领口所绣的祥云纹样上,口中乖巧道:“奴婢不知。”
她从前跟随在谢钧身边,每有贵客,也要出席起舞。若来的客人有求于谢钧,她只要表演之后便可退场。但若是反过来,是谢钧有所图谋,那么她退场前敬酒时,也时常会被那些微醺的贵客拉了手说话。只是那些贵客都是男子,同她说的话,也不外乎是赞叹她的美丽与舞技,近而调笑于她罢了。
似穆明珠这等尊贵的小殿下,留住她,同她探讨舞蹈跳法的,倒是平生仅见。
“我教给姐姐。”穆明珠笑眯眯道:“这白纻舞乃是民间为庆祝所造白纻而生,原本是极清新康健的……”
回雪仍垂着眼睛,却忍不住轻笑出声。她没料到这位小殿下,当真是要同她谈舞蹈。
“姐姐因何发笑?”穆明珠也不恼,手指抚触着美人滑腻微凉的皮肤。
回雪忍笑,一时没想好说辞。
“我知姐姐为何发笑。”穆明珠笑道:“姐姐一见我就笑,是喜欢我。”她转向宝华大长公主,道:“姑母,这回雪的舞技果然高超。等过几日我公主府的乔迁大宴,我想要借回雪一用,姑母答应我可好?”
只是借出去跳一支舞,宝华大长公主本就是从谢钧那里空手套来的人,更不会舍不得。
宝华大长公主闻言,却是被她话中的意思吸引了,道:“你要出宫入府?”
“是啊。”穆明珠大方道:“在宫中总有些不便。”她冲宝华大长公主眨眨眼睛,低声道:“譬如便不能带合意的男子回宫中。”
宝华大长公主大笑,一口答应下来,道:“好。你几时搬入公主府,我便叫回雪去给你宴客。”
一时回雪退下,走到殿门处,忍不住回头,隔着重重人影,望向上首,却见那位尊贵的小殿下仍安坐在宝华大长公主身边,淡金色的衣衫在宫灯照耀下泛着惑人的光,叫人想起那小殿下温热的掌心。
盛宴过后,宾客纷纷散去,宝华大长公主挥退众人,独留穆明珠说话。
穆明珠陪她说笑片刻,便起身告辞。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怎得要走?宫门早已锁了。你便如从前一般留下来,我与你一屋说话。”
穆明珠前世在她府中留宿过许多次,但因为记着宝华大长公主后来要秦媚儿送毒酒灌她的场景,这次若是留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中,怕是彻夜难眠的。
穆明珠笑道:“姑母忘了,我府中还有人等着呢。”
宝华大长公主一愣,旋即又笑起来,擦着笑出的眼泪,道:“好好,我就放你一回,别坏了你的好事。”
穆明珠扬着笑脸,由宝华大长公主身边的大侍女送出来,坐上马车,待到车帘落下,这才放任醉意与疲惫涌上来,往后靠在车背上,沉沉垂了眼帘。
在穆明珠的车马过后,宝华大长公主府侧长巷内转出来一队人马,为首者正是应该早已离开的齐云。齐云策马,不紧不慢跟在穆明珠从人之后,黑眸沉沉,眼见着穆明珠一行人转入了往公主府的方向。他握着缰绳的手收紧,公主府中今日可是从马球场送回了一位“贵客”。
穆明珠虽然还没有入住公主府,但府中正院一应设备人手都是齐全的。
穆明珠奔波了一日,宴会上又与宝华大长公主周旋许久,此时只想沐浴一番,躺倒便睡,因此垂着眼睛快步走入内室时,便没留意到一旁樱红忐忑的举动。
她径直入了内室,才要宽去外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回头就见有男子跪坐于窗下小榻上。
穆明珠压下惊骇,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林然,才松了口气。
原来马球场上,樱红得穆明珠吩咐,将林然接回了公主府,却不知该如何处置,给人沐浴梳洗后,只能按照“正常”的流程,把人送到内室来等着。
此时林然跪坐在小榻上,梳洗过的乌发披散在身后,着素色中衣,配合着他白皙腼腆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以色侍人的味道。只是他手中紧紧攥着一物,细看却是一枚赛场上所用的彩毬。这等彩毬以轻巧的木头制成,中间镂空,外面涂色雕饰,被他握在手中,只露出斑斓的色彩。
穆明珠解衣襟的动作一停,只扯了扯领口,透出一口气来,笑道:“你是要拿这彩毬来敲本殿的脑袋不成?”
“不……”林然一颤,握着彩毬的手松开,那彩毬便骨碌碌滚向榻边,落在地上,最后停在了穆明珠脚边。
林然垂首望着那彩毬、和彩毬一旁属于公主殿下的锦履,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不难想象在穆明珠回来之前,他独自经历了怎样复杂的心路历程。
穆明珠弯腰,捡起那枚彩毬,慢悠悠往小榻走去,想坐下歇一歇。
林然却像是触电般跃起来,又强迫自己跪伏下去,俯首颤声道:“殿下,草民感激您今日施以援手,救命之恩,草民没齿难忘。”
穆明珠轻轻挑眉,这人倒是聪明,先拿话把她架在这里——设若她真有非分之想,也该不好意思下手了。
她施施然坐下来,“所以?”
林然不敢抬头,恳切道:“草民虽然卑贱,祖上却也是南渡而来,愿承父祖之志,北上讨贼,只求殿下给草民一个机会,草民纵然血洒大江,也绝不后悔。”他句句慷慨,倒是极有气魄。
穆明珠歪靠在枕上,本是顺手救他,此时倒真有了几分兴趣,道:“抬起头来,让本殿瞧瞧。”
林然不敢不从,虽依言抬首,却垂眸忍辱。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好嘛,少年志向当拿云。”她赞道:“你是个有志气的,本殿倒是没有救错人。”
林然微微一愣,小心抬眸向她看去。
灯影下,尊贵的公主殿下斜倚枕上,懒懒向他扫来一眼,忽而一笑,红唇动人,曼声道:“就算本殿当真看上你了,难道还委屈你了不成?”
林然口干舌燥,讷讷不能言。
穆明珠随手抛接着那彩毬,带着一丝倦意,懒洋洋道:“马球赛你好好打,每日训练过后就来本殿府中。待过些时日,风头过了,本殿再另外给你安置——本殿这公主府中倒是还缺个侍卫长,还是你更想往北府军中效命?”她见林然发呆不语,便将彩毬抛过去,正中青年肩头。
林然如梦方醒,道:“草民、草民都听殿下的……”
“行了。下去吧。”穆明珠起身,倒也不捉弄他了,平和道:“你放心在府中住下。放心,本殿眼光没那么差——你很安全。”
林然更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捡起彩毬来,正要退下。
忽然外面喧哗声起,樱红匆匆赶来,隔窗道:“殿下,咱们府外的朱雀右街起了火。齐郎君来探看殿下。”
“这么巧?”穆明珠打个呵欠,内心有所猜测,随口道:“让他进来吧。”
话音方落,齐云微寒的嗓音便在门外响起,像是他早已等候在侧了。
“殿下万安。”齐云挑帘入内,黑眸微转,刹那间已经内室情景尽收眼底,望见素衣散发的林然时,瞳孔一缩,复又垂首道:“朱雀右街起了火,臣恐怕有歹人作乱,因而擅入殿下府中查看,有冲撞殿下之处,万勿怪罪。”
穆明珠审视着齐云,道:“朱雀右街果真起了火?”
“千真万确。”
穆明珠又道:“城防的事情,几时也归你们黑刀死士管了?”
“事涉殿下安危,倒不必拘泥于管辖范围。”
穆明珠冷笑道:“你从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就跟着本殿了吧?”
“凑巧而已。”
穆明珠原本没打算跟他认真计较,此时却被他一句一句顶回来,触动了肝火。
若在前世,两人必然又是一场大吵。
此时穆明珠抱臂倚在床柱上,面露冷笑,上下打量着齐云。
齐云则垂首立在门边,手按刀柄,看似恭敬,却是一步不让。
“樱红,”穆明珠忽然道:“带林然下去歇息。”
林然不知缘由,却能感受到室内剑拔弩张的氛围,虽然起身,却道:“草民就守在外面……”
“去!”穆明珠一声怒喝,道:“连你也要违逆本殿的命令吗?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是冲着林然去的,却分明在骂齐云。
齐云面皮一抖,死死咬住下唇,连林然走过身旁,都不曾挪动分毫、让出路来。
一时林然随红缨而去,内室只剩了穆明珠与齐云二人。
“齐云。”穆明珠闭了闭眼睛,把被齐云激起的躁意沉下去,道:“本殿盼着你过得好。”
齐云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穆明珠,黑眸深处藏了几缕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柔软期盼。
穆明珠话锋一转,却是凛冽如刀,“可你不要碍着本殿的路。”语意决然,不带半分情意。
第17章
随着穆明珠话音落下,室内氛围如坠冰窟。
齐云那双盯着穆明珠的黑眸,沁出寒意来,如冰封大地,唯有如此才能隐下所有情绪。他来得匆忙,官帽上犹在往下滴水,大约是灭火时打湿了衣帽;侧身披风上有几道狼狈的白色痕迹,大约是蹭上了墙灰——他全然不知,手紧紧按着刀柄,用尽全身气力,才能维持住不动声色的表面。
一语“臣若果真碍着殿下的路,便又如何”已经到了齐云嘴边,只要吐出去,他清楚又会是一场大争吵,可却忍不住要冲出口去——哪怕是激怒她,至少也是冲他而来的情绪。
穆明珠将他的情状尽收眼底,心中轻轻一叹,隔窗吩咐道:“樱红,去取一套干净衣裳来给齐郎君。”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回眸看他,问道:“你要不要沐浴更衣?”声气和缓,宛如好友叙话,仿佛方才疾言厉色的人并不是她。
齐云怔怔望着她。
穆明珠也不指望他说出什么来,便安排道:“你跟着樱红去换身干净衣裳,再回来说话。”
齐云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依言转身向门外行去,至于门外,却于窗下又抬首,低声问道:“殿下不生臣的气了吗?”
“你倒是也知道我生气了。”穆明珠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少惹我生气多好。”
齐云立在窗外,黑帽遮面,身后是一轮升起于墨色夜空中的明月。
“快去换了衣裳。”穆明珠摆手道:“若认真同你生气,我早气死了。”
若在前世,今夜注定是要不欢而散的。但如今穆明珠看齐云,总记得前世他以死报信的情意,自带了一层美化滤镜,况且做了三年幽灵又重生,本身的性情也比从前深沉了许多。
齐云深深望她一眼,跟着樱红去往偏殿。他其实并没有感到换衣裳的必要性,但不愿再触怒穆明珠,况且被她那一句“再回来说话”勾住了心神,仍是照着穆明珠的安排去做了。
一时齐云换了衣裳回来,却见正殿内支起了案桌,上面摆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穆明珠坐在对面的桌边,仰头同他笑道:“坐下吃点东西吧。”
齐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他本以为穆明珠要继续同他争论今夜之事。
穆明珠此时也彻底走了困,温和道:“我看你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上也没进多少吃食,又奔波了一夜,应当也饿了。我这府上还未完备,深夜仓促,便叫他们做了两碗汤面上来。你这一碗够吗?”见齐云愣愣立在一旁,便一点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来,笑道:“若是不够,我再叫他们做。你还想吃什么?我叫底下人去做。”
明月高悬的深夜,淡金色衣衫的女孩坐在饭桌一侧,歪头同他闲闲低语,温馨关切。
这是在他最荒唐的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场景。
齐云不知道自己如何还能发出声音,“不必。”他不知该作何反应,自觉像个傻子一样,有些僵硬得在女孩对面坐下来,笨拙得握起筷子,就像是初学持筷的人那样。
“也好。”穆明珠一笑道:“夜里吃得杂了容易积食。”
于是齐云吃面,穆明珠隔着长长的桌案,托腮看着他。
不过半盏茶时分,齐云已是一海碗热汤面下了肚,脸上冒了汗,透出红来,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樱红脚步轻轻入内,低声道:“殿下,外面城防上的校尉来了,说是外面朱雀右街走了水,特来公主府赔罪问安的。”
“让他进来。”穆明珠瞥了齐云一眼,笑道:“看来倒的确是有火情。”
一时那城防校尉入内,伏地请罪,道:“臣失职,今夜朱雀右街走了水,险些殃及公主府。幸而托天之幸,在臣等之前,已经有义士掘土洒水,阻断了火势往公主府这边蔓延。”
穆明珠点头,道:“如今火势可控制住了?受灾的百姓如何安置了?”
城防校尉道:“殿下安心,火势已控住。右相萧大人已亲自前去安置受灾百姓。”
穆明珠听到惊动了萧负雪,便知此事断然不是齐云故意纵火,方才倒是猜测得太坏了,当真是事有凑巧了,“好,本殿知道了,府中不必费心。你们协理右相,安置灾民才是正事。”又勉励了两句,便叫樱红好好送那校尉出去。
她转过脸来,对齐云道:“折腾了一夜,我也乏了,明日还要陪母皇去礼佛。宫门早已关了,外面又有火情,你若是愿意,便在府中客房睡下。”
齐云犹豫一瞬,起身道:“不叨扰殿下了。外面起火正是用人之时,臣便出府去了。”
穆明珠也没拦着他。
谁知齐云走到殿门口,像是难以忍耐,又回身道:“那位林小郎君,孔武有力,正可当灭火义士之用……”
穆明珠被他逗笑了,道:“你还想带林然走?”
齐云想到她最初的那通脾气,垂首低声道:“臣不敢。”他静了一息,没有等到穆明珠的回话,汤面的温热在腹中还没有散去,她那句冷酷的“可你不要碍着本殿的路”也还在他耳边回响——他其实已经明白了。
她可以是温情柔和的,也可以是冷漠决绝的,端看他是否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这次他没有再问,压着满腔的酸楚与妒意,将置于腰侧的官帽重新压在发顶,深深一揖,倒退数步,转身出了殿门。
穆明珠在樱红服侍中睡下,入梦前还叮嘱了一声,“记得明日派人去问宫中新来的那批协律郎,可有愿意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做事的……”
手握北府军三分之一虎符的宝华大长公主,在当今时局下,仍具有不可代替的象征意义,是极有重量的砝码。
上一世谢钧把这枚砝码收入了囊中,这一世她要赶在谢钧之前,有所斩获。
次晨穆明珠被樱红唤醒之时,天色还未完全明亮。
“殿下,忍耐些,等从济慈寺回来了再补眠。”樱红见她醒来,便招呼身后四五位侍女上前,又道:“小殿下,千万打起精神,打扮齐整,陪着陛下礼佛,疏忽不得。”
穆明珠昨日忙了一日,睡下又晚,今晨起得却早,半闭着眼睛任由宫人打扮起来,坐在辘辘的马车里,似梦非梦中到了济慈寺。她临下车前拿凉帕子擦了脸,好歹忍住呵欠,露出笑脸,跟在母皇身后,爬至山顶,入了顶上写着“宝相庄严”的佛寺,排在穆武之后,给佛前上了三柱香。
需知皇帝穆桢,稳固权力便是靠着佛家,命许多学者高僧,撰写了一部《祥云经》出来,给她自己安排成了某位大佛的化身。能得到皇帝授意,跟随她来礼佛的人,都是简在帝心、前途无量之人。
与皇帝有亲缘之人中,今日只有穆明珠与穆武有此殊荣,便是穆明珠的三哥都没有这份脸面恩典。
齐云也获准跟随前来礼佛——他名字便是十一岁入宫那年皇帝给改的,直接取了《祥云经》中的“云”字,足见皇帝对其重视。
穆武见了穆明珠,面上犹有愤恨之色,只跟在皇帝身侧,又是佛前,不好说什么。
穆明珠却没空理会他,只觉呵欠要忍不住了,瞅着母皇与济慈寺大和尚说话的空儿,一猫腰从正殿溜了出来,因为嫌人多动静大,便要樱红等人避到一旁,自己寻了一处花木扶苏处的僻静禅房,推门而入,见里面没人,便习惯性得往供桌下而去——这是她做幽灵时养成的习惯了,待要在供桌下躺下时,觉出不对来,便伸手将外面的两个蒲团拖进来垫在了身下。
明黄色的桌布垂下去,隔绝了光线,在袅袅檀香,与隐约的诵经声中,穆明珠偷得浮生半日闲,饱饱睡了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对谈的声音。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当初盐铁放出去容易,要收回来却难。”这道成熟却仍旧和婉的女声,来自她再熟悉不过的母皇。
穆明珠手指一动,醒了过来,躺在供桌之下,小心得不发出声音。
“阿弥陀佛。”念佛号的,乃是济慈寺大和尚。
“江左养着百万北府军,人吃马嚼,几日便费掉一郡一岁所出,然而为防着鲜卑南下,又不得不养这些兵。近些年来,黄册上的丁户越来越少,比之先帝年间,竟少了足有三成,人少了,赋税如何还能足数?可看底下的奏报,这些年朕勉励维持着太平局面,生民分明是增多的,只是都给地方豪族、世家大族笼络了去,成了私家的奴仆。”皇帝穆桢一声长叹,“朕一再退让,这些豪族仍不足意,撺掇了瞻儿去……”她的声音中透出悲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