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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穆桢一笑,立时满殿侍奉的宫人都笑了。
一片其乐融融之中,只有两个人没有笑。
一人是被她求肯的萧负雪,只认真看着她,良久颔首算是应允。
另一人则是隐在宫灯暗影中的齐云,于满堂欢笑声中,像是格格不入的异域来客。他望着正在萧负雪跟前说笑的穆明珠,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雾,隔开了他和她所在的世界。
而在众人欢笑声中,穆明珠眯眼望向上首的皇帝。
皇帝高坐在紫金龙凤须弥座上,两侧过份明亮的宫灯反倒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了。
穆明珠静静凝望着那高处。
前世,她的眼里只有母皇的身影,有时会觉得换个场所,母皇的样貌装扮就像是富贵之家贤良淑德的主母,会关切疼爱于她。现下,她第一次“看见”了母皇身下的那把椅子,是龙,是凤,是万人之上的荣光。
渴求爱是危险的,因为人无法控制爱的施予者。
但唯有那天下至高无上的位子,冰冷、坚硬、长久,只要她有能力坐上去,手中的权力便真实不虚。
第11章
一时皇帝穆桢屏退左右,留右相萧负雪与齐云密议政事。
穆明珠踏月而出。
皇帝身边的女官李思清主动送她出议政殿,低声道:“殿下近来身体不适,可还能应付马球赛事?”
李思清原是罪臣之女,因才学过人,于十五岁时被皇帝穆桢选在身侧,除去奴籍。自此李思清以女官的身份近身服侍皇帝,代拟诏书,已有整整十年。
穆明珠脚步一顿,这才记起来自己手上还有差事。
这一年乃是皇帝五十整寿,打从离正日子还有四五个月起,礼部便已经忙着张罗庆贺皇帝寿辰一事。各类庆祝活动中,最精彩的一项便是马球赛。太祖昭烈皇帝酷爱打马球这项运动,带起的风潮一直流传至今,乃至于宫中有专门负责马球表演的宫女与骑手。皇帝的圣寿,寻常的马球表演自然会有,贵胄子弟之间的比试,也是一项观赏项目。
这样露脸的好差事,原本是新太子周瞻揽到了手中。谁知道圣寿未至,新太子就成了废太子。
前世穆明珠这会儿刚退了预政,只求母皇欢喜,得知后便主动揽了马球赛一事。她喊了萧渊来同自己一队,随后奉命入礼佛堂抄写《心经》。所以前世这场马球赛,多半倒是萧渊操持的。
女官李思清见穆明珠愣住,目露关切,轻声道:“若殿下有需要之处,可以告诉臣。”
穆明珠转眸看她。
传闻中皇帝有意许给萧负雪为妻的女官,便是李思清。
李思清容貌清丽,细看眉宇之间却有一股英气。她能获皇帝亲选,免除奴籍,本就文采过人,追随于皇帝身边,又习得弓马,年少时打马球也是博得满场喝彩的。
前世穆明珠其实一直隐隐嫉妒李思清,既因为李思清能长久陪伴在母皇身边,也因为她的才学样貌、乃至于皇帝有意撮合她与萧负雪。
好在穆明珠不是那等别扭的人,譬如这次入礼佛堂前,听到皇帝有意撮合李思清与萧负雪的传言,她不只是去堵了萧负雪,还曾亲至李思清跟前,同她笑言,“李大人可千万不要答应。至少要等本殿从礼佛堂出来,咱们公平竞争嘛。”记得那时候李思清只是抿唇一笑,露出浅浅梨涡,温婉包容。
前世李思清陪着皇帝穆桢一同死在了宫变之夜。
穆明珠凝视着眼前人,其实摒弃她自己那些私下的情绪,李思清倒算是真正关切过她的人,哪怕只是细微处的一个动作、同行时偶然的一语。
李思清见小殿下盯着自己看,微感疑惑,含蓄道:“陛下对这次的圣寿,极为重视。”
穆明珠低声一笑,明白李思清是好心在提点她。不提长江北岸虎视眈眈的鲜卑人,如今建康城外有扬州水患,建康城内废太子大案余波未歇,而政局愈是动荡不安的时刻,朝廷明面上愈发要作出普天同庆的样子,以抚定人心。
“我知道的。”穆明珠复又迈步向前,与李思清并肩而行,不提马球赛事,忽然道:“我上头虽然有三位姐姐,却不是一母所出,且在我幼时便都已远嫁了。”
李思清听她忽然提起前头三位公主,虽不知她用意,仍是安静听下去。
穆明珠转眸望着她,道:“李大人,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我不日便将出宫入府,届时怕是不能再日日见到你了。其实我小时候心里一直很羡慕你,现下更是喜爱你、敬重你…………”她语气恳切,道:“我能唤你一声姐姐吗?”
李思清愣住。
穆明珠见她没有推拒,便轻轻伸手,等她来握。
白玉阶下,宫灯与明月争辉,为女孩伸出的柔荑洒落一片亮银般的光。
她轻纱柔软的宽广衣袖,在夜风中微微摇曳,似主人一般,有着无穷耐心。
李思清身为罪臣之后,家中已无亲眷,深宫十载,人皆赞她明达政务、允文允武,可面上逢迎者多,知心者却无。唯有这位小殿下,天真活泼,明丽大方,有时会让她想起早夭的幼妹,忍不住加以照拂。只是小殿下从前待她,敬重有之,却失于亲近。
不及细想,李思清已然作出了回应,于怔忪中握住了小殿下伸来的手。
穆明珠粲然一笑,反握了她的手,与她挽臂同行,改口甜甜唤起“李姐姐”来。
玉轮皎洁,映亮两人前行的路。
随侍的宫人们手提宫灯,错后数步跟在两人身后,远远望去如一条光亮的长龙。
是夜穆明珠回到寝宫之中,唤了两个大宫女来,一个是跟随她在外的樱红,一个是操持内务的碧鸢。
她将要出宫开府的事情简单道来,“你们今夜告诉底下的人,过几日是跟着本殿去公主府,还是留在宫中,全凭他们自己拿主意——叫他们今晚想好了,明日或走或留,拟一个单子上来。”
这个决定来得颇有些突然。
樱红与碧鸢均感诧异,看穆明珠神色,却也不敢多问,齐齐答应下来。
这却是一个长夜。
穆明珠在这个长夜中,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中她仿佛又经历了作为幽灵的三年,同时也经历了第一次穿越后到十四岁这年的生活,就像是前世的她和带着重生记忆的她融合了一样。
次晨醒来的时候,穆明珠对于眼下发生的事情,不再像是隔着许多年去回忆了,记忆变得清爽起来。
比如她记起了南山书院小树林中,她要齐云脱衣时,当时齐云所说的“前番争吵之事”究竟是什么事。
争吵的起因是她转赠给谢钧的焦尾琴。
之所以说是转赠,是因为这把琴原本是齐云送给她的。
废太子大案中,齐云查抄涉事官员之家,手法干脆、行事利落。皇帝穆桢对他大加赞赏,赏赐他从所抄获之物中挑选三件。齐云只选了一件,便是这焦尾琴——隔日却送到了穆明珠宫中。
前世穆明珠因为这事儿还生了一场气,认为齐云奸滑狡诈。皇帝赏赐,他若是分文不取,既不给皇帝面子,又未免透着假。他不选能用得上的宝刀好马,反倒选了一把焦尾琴,转手送到她这里来。好嘛,她不但要不甘不愿背上“未婚妻”的名头,还成了他沽名钓誉的工具。
所以后来得知南山书院谢钧喜好古琴,穆明珠半是为了调戏谢钧,半是为了气齐云,便将这焦尾琴转赠给了谢钧。
谁知不几日,谢钧命人把古琴退回来,传话道“君子不夺人之美”。
穆明珠便清楚一定是齐云从中作梗,也被激起了性子,当下便道:“要么你带回去给你家主人谢钧,要么留下来本殿烧了烤火。”
那传话的人到底担不起毁了数百年名琴的罪名,又颤颤巍巍把焦尾琴抱回了谢府。
穆明珠余怒未消,径直问到齐云脸上,东西既然给了她,名声他已经赚去了,他还好意思管她如何处置那物件吗?
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就是这一次,穆明珠彻底把话说开了。
“本殿受不了这桩婚事了!”
“齐云你能听明白人话吗?本殿瞧不上你!若你还有一分自尊心,便该同我往母皇面前,拒绝掉这桩婚事!”
“本殿早就心有所属了!”
“你为母皇尽忠,有无数种方式,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就不怕将来绿云罩顶吗?”
不管她怎么刺激他,少年始终沉静立在窗下,黑色帽檐倾低,遮去所有神色,像是一柄没有喜怒的兵刃。
最后她骂得累了,坐下来,竟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道:“齐云,本殿知道这桩婚事你也不情愿,咱们二人并无情谊。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来日你也有了意中人,却因为今日之举,不能与之结为夫妻,该是何等的遗憾……”
一直立在窗下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不会。”
他的声音很凉,像是夏天的薄荷冬天的霜,可是语气深沉,仿佛已经深思熟虑了一辈子。
“殿下所说的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在臣身上发生。”
穆明珠有些疲惫得看向他。
少年帽檐微抬,露出的黑眸光华流转,望着她,无情道:“若殿下没有旁的事情,臣还有君令在身,少陪了。”
穆明珠的火气已经尽情发泄过了,彼时没有动怒,只是奇怪得打量着他,叹了口气,劝道:“终身大事,你不要置气。你回去仔细想一想,本殿说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本殿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待到母皇圣寿过后,你给本殿一个答复。”那时候的她,还想着不要扰了母皇圣寿前的喜庆氛围。
少年没有应声,深深往她一眼,转身离去。他转身之际,黑色披风扬起,露出了他握刀的手。
穆明珠看到他的手指,已经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之色,心中暗叹,少年恨成这般模样,也不肯松口,又是何苦?
那时候的她,还想着为自己自由平等的婚姻权抗争一番——哪怕是穿越到了古代,哪怕要违拗母皇的御令。
只因牢笼之外,有一个萧负雪。
第12章
穆明珠从梦境中醒来,拥被而起,望着窗外初夏的晨光出神。
樱红听到内室动静,起身服侍,道:“殿下,宝华大长公主府送来了帖子,府上今夜有宴会,请您过去呢。”
宝华大长公主便是世宗皇帝唯一的姐姐,也是穆明珠的亲姑姑,平生未曾生育,早年丧夫后,便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常于府中设宴,邀请各界名流,这一二年也时时邀请穆明珠过府留宿。
穆明珠没有应答,望着窗外廊下等候的身影,道:“那是谁?”
樱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奴婢正要回禀,那是太医院的薛医官,来给殿下请脉的。”
穆明珠微微一愣,宫中并没有请平安脉的规矩,这薛医官来得奇怪。她听到这个姓氏,又看着外面那人的身影,大约知晓这人因何而来,便穿戴起来,命人请他入内。
薛昭乃是医学世家之后,将近而立之年,极瘦削清俊,走过来在旁边坐定时,身上有淡淡的药草苦香气味。
他见礼后,细细为穆明珠诊脉。
穆明珠左手由他把脉,右手翻着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来的帖子,垂眸心不在焉看着那华丽的洒金纸,静待薛昭开口。
“殿下身体康健。”薛昭收回手指,眉心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
穆明珠淡笑道:“那本殿就放心了。有劳薛医官。”便要让樱红送他出去。
孰料薛昭忽然又开口,有些迟疑得问道:“殿下可觉得……孤独?”
穆明珠微微一愣,怎么都没想到薛昭会有此问。
孤独么?她做幽灵的那三年,何止是孤独。
昨夜的梦,也是悠长孤独的梦。
其实细想来,连现代那一世算上,她又有几时是不孤独的?纵然是仆从簇拥的盛会上,她始终是一个人。
然而人生在世,谁又敢说自己并不孤独呢?
穆明珠转眸看向薛昭,并不急于否认,笑道:“怎么?薛医官连这都能从脉象上看出来?”
薛昭不答,垂眸恭敬道:“臣为殿下开一剂逍遥汤,疏肝解郁,旬月下去,可见成效。”
“有劳。”
薛昭便随着樱红出去,在侧间写药方。
穆明珠走到门边,看着他的侧影,渐渐与前世所见的那人重叠起来。这薛昭乃是萧负雪的好友,两人都崇信道学,只是一个身在医学世家,一个做了鸾台右相。前世宫变之后,宫中人员一番动荡,薛昭便借机辞去了医官之职,索性于东郊道观做了道士,萧负雪于政务之余,时往观中寻他论道谈天。做幽灵的那三年中,穆明珠飘在东郊道观那棵百年的梨花树上,看过许多次两人对坐而谈的场景。
如今薛昭忽然主动来给她诊脉,自然是受萧负雪所托。
昨日她于议政殿中,随口称病搪塞母皇,原来到底还是有一人记在了心中。
一时薛昭写好药方,由碧鸢送着出去。
樱红服侍穆明珠用早膳,指着漆案上两托盘的樱桃,又笑道:“殿下,这是怎么说——齐郎君又命人送了鲜果来,送来的人传话,说是齐郎君是给殿下赔罪的,说是昨日冲撞了殿下……”
穆明珠瞥了一眼樱红所指,只见水晶盘上叠着连枝带叶的樱桃,果叶如翠玉,果实红艳如玛瑙,已是初夏时节,难为底下人还能寻到这样饱满玲珑的樱桃。她是极爱食樱桃的,连带着给贴身侍女取了“樱红”这样的名字。
樱红虽是含笑汇报,却有些紧张得观察着穆明珠的神色举动,毕竟从前凡是齐郎君送东西来,殿下一向是要恼怒的。
谁知在樱红小心翼翼的目光中,穆明珠伸手向那水晶盘,拈了一粒樱桃在指间,送入口中,微微一笑,道:“甜的。”
樱红愣住。
穆明珠将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来的帖子递还给樱红,道:“替本殿推拒了。”
樱红忙应下来,却觉小殿下这二日的行事,与从前迥异。
早膳用到尾声,穆明珠宫中却迎来了客人。
萧渊凭借父亲的荫蔽,有直入宫中的腰牌,此时来寻穆明珠,隔窗笑道:“殿下好享受,日上三竿还在用早膳,怕是忘了我还在外面为殿下奔波……”
穆明珠不紧不慢擦着手,眼皮不抬,淡声道:“下次再扰本殿用膳,本殿便摘了你的腰牌。”
萧渊笑道:“我这次来真是有正事儿——殿下莫不是忘了圣寿马球赛一事?穆武他们那一队早选定了人手,咱们这边还没定下来。前些日子你在礼佛堂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出来了,定人选总该去看一眼。”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问道:“你今日不去书院?”
萧渊道:“书院今日歇课。”
穆明珠点点头,转身对樱红道:“派人去把乃棠郡主接到北苑马球场。”又道:“她若是不愿意来,便将她绑来。”
萧渊在旁听着,骇笑过后,起身道:“那咱们走吧?”
穆明珠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至——我这宫中还有些琐事要处理。”
一时萧渊离开,穆明珠召大宫女碧鸢入殿,看过宫人去留的册子,见除了四个年长的宫女,剩下的宫女都愿意跟着她出宫入府;而宦官则多数仍旧愿意留在宫中,只秦媚儿与另外两个得力的宦官愿意跟随出府。
穆明珠看过后,对碧鸢道:“这册子中愿意跟随本殿出宫入府的,你一一去问,若是其中有愿意留在宫中的,本殿另有赏银百两,看最后还有哪些人要出宫。”
宫中普通宫女的月银不过二两,一百两的赏银对于底下人来说是一笔巨款了。
碧鸢不但生得姿容甚美,而且胸有城府,闻言接了册子,不问缘由,只仔细应下来。
穆明珠这才出宫,往北苑马场而去。
这次圣寿的马球赛,她揽下差事之后,便成了她领一队,穆武领一队,一队各有七人。这比赛既然要噱头,便要有如她、穆武、萧渊这样的赛手;要兼顾好看,又要有专业的马球赛表演者。萧渊要她选定的,便是这等专业的骑手。
穆明珠抵达北苑马场的时候,恰好与后面赶来的齐云,在入场处撞见。
在齐云射瞎了穆武一只眼后,皇帝穆桢谈笑间,要二人结为一队参加这场赛事,不管他们二人私下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至少表面上皇帝要一个风平浪静。
若在从前,穆明珠偶遇齐云之时,多半视而不见,偶尔纷争之下,还会口出恶言。
齐云正要下马避让,却见穆明珠坐于骏马之上、竟主动向他点头致意。
他怔忪一瞬,慢了半拍才下马行礼。
大约是因为今日要对练马球的缘故,少年摘了官帽,穿着紧身的黑色衣裤,束起的乌发随着他翻身下马的动作扬起又落下,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紧绷的力量感。
“齐云。”穆明珠居高临下望着少年,想到了梦中忆起的大争吵,口中微甜,似是樱桃果肉的滋味还未散去。
齐云垂首,静静望着少女所骑的枣红马和那一角淡金色的衣衫,屏息等她发话。
第13章
穆明珠看着少年下马的动作,忍不住想起前世在他腿伤之后,两人第一次相见的场景。
那时候母皇圣寿已过,齐云从扬州查溃堤大案归来。
那日她原本在丞相府中强堵萧负雪说话,至天擦黑时出府,就见相府外停着一辆陌生的青布马车。车内人透过车窗直直盯着她,正是查案归来的齐云。
他见到她,只说了两句话。
“婚约乃陛下所赐,绝无可能收回。”
“这桩婚事只是挂个名号,臣也已经另有意中人。”
不等她回过神来,载着少年的青布马车已经驶离丞相府门前。
隔了两世,穆明珠至今仍记得少年望向她的双眸,异常黑沉,像是藏了子时的夜色。
后来穆明珠才听说,原来少年在扬州水灾中残了左腿,出入只能乘车,走动时便跛着一条腿。至于他口中的那位意中人,穆明珠听说的并不多,打听之下才拼凑起一点成型的故事,据说是少年受伤后得了一位女子救助。但建康城中,始终没人曾见过少年的这位意中人。
穆明珠也曾怀疑是少年拿来搪塞她的借口,曾逼问过一次。
少年说那女子曾流落在烟花之所,不惯现身于人前,小字红月。
穆明珠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姓甚名谁都能娓娓道来,也觉他没必要编这样的谎话出来,又对他的感情生活并不在意,便没有再继续探问了。
自腿伤之后,她便再没见过少年骑马。纵然前世她烦透了齐云,却仍心中惋惜,她曾见过少年策马驰骋的英姿,待到见他残了左腿,便如见到一朵即将盛放的牡丹横遭了风雪一般,忍不住要感叹上苍弄人。
此时见少年好端端垂首立于路边,手上还牵着马缰,便宛如枯木返青、朽花再生一般。
穆明珠这许多念头,也不过刹那之间。
“齐云。”穆明珠勾一勾唇,余光中看到身后又有穆武等人骑马赶到,不是叙话之处,只含笑道:“等会儿场上好好发挥,可不要让着本殿。”话音未落,便打马先行,入了北苑马球场。
齐云愣住。
跟随穆明珠的从人打马入内,马蹄卷起的扬尘在初夏日光中纷扰。
齐云这才回过神来,握紧了手中缰绳,转眸望向穆明珠离开的方向,却只能在透过层层叠叠的从人身影,望见那一角淡金色的衣衫,似云如雾,转瞬没入场内再不可见。
穆明珠一入北苑马球场,便有人高声唤她。
“这边!”萧渊立在数十米外的看台上,见她应声看来,便挥杖击落地上的马毬。
只见那马毬好似一枚小流星般冲穆明珠所在之处奔来。
穆明珠不慌不忙,从马背囊上抽出月杖,也不见她如何拿捏,一杖挥去,便正中飞来的彩毬,令那彩毬倒飞回看台上去。
“好手法!”萧渊伸杖勾住那彩毬,转而握在手中,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快看场上哪个打的最好!”
穆明珠登上看台,只见正中马球场上,十四位青年分作两队,正在比赛,儿郎们时而控马疾驰,时而俯身挥杖,时而击球入门,好不精彩刺激。
萧渊指着场上赛手,时不时点评几句,同穆明珠介绍赛手身份,“除了咱们两人,另要从中选出五人来与咱们同队。我心中有一两个定下来的,还有两三个不太好确定的,你怎么看?”
穆明珠抱臂看了片刻,淡声道:“旁的技术都差不多,选谁差别都不大,倒是左边骑棕马戴青帽的那位,驭马既快,动作又灵活,身形也好看,值得一留。”
“那是林然。”萧渊挥开折扇一笑,颇有几分得意,道:“我也是看着就中这人最佳,不枉我费了一番功夫把他从废太子府上挪出来。”
穆明珠微讶,道:“他是废太子的人?”她隐约觉得“林然”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记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过。
自从半年前她二哥周瞻出事以来,建康城中不管是皇亲还是世家,都忙不迭与废太子划清界限。这等情境下,旁人躲着废太子府中的人还来不及,萧渊倒是还敢从废太子府中捞人。
萧渊挥着折扇,并不在意,道:“这林然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原本也不过是陪着废太子打马球的侍从。事变之后,林然过了一遍审,又给放出来了。只是他从前在废太子府上做事,如今都没人敢用他。我见他马球打得好,给他口饭吃罢了。”他转头望向穆明珠,挑眉道:“怎么?你怕了?”
穆明珠无奈一笑,萧渊乃是相府公子出身,后来他父亲遁入空门、去济慈寺做了和尚,府上由萧负雪执掌。萧渊家世既高,又年少聪慧,上头没了严父管束,行事自然恣意,更有几分难得的侠气,做事不甚计较利害得失,全凭喜好。
“本殿不怕林然,倒是有几分怕你。”穆明珠玩笑道:“既然如此,便留他下来。”
两人正在说笑,却见秦媚儿陪着一驾华盖马车跑过来,至看台旁的树荫下停住。
秦媚儿跑得满脸汗,却故意不擦,顶着一张刚去慎刑司领了罚、肿胀着的红脸小步上了看台,谄笑恭敬道:“殿下,奴婢把小郡主请来了。”
穆明珠目光淡淡掠过秦媚儿红肿冒汗的脸,起身至于马车前,撩开车帘,向内望去。
就见仍穿着素色中衣的牛乃棠横卧在车座上,双手反剪被绸缎束于身后,脚上罗袜脱落了一只,鬓发散乱,圆脸上有些湿痕,不知是泪是汗,一见了穆明珠,立时双目怒睁,瞪着她好似要喷出火来,只可惜被绢布堵了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哼叫声。
穆明珠趴在车窗上,噙着笑欣赏了一番,淡声道:“今日书院歇课,你别以为就可以躲懒,整日窝在房中,骨头都酥软了。本殿派人请你来骑马,松散松散筋骨,乃是好心。”说完,便伸手给她取下口中白绢。
牛乃棠口中一得自由,立时愤怒大叫,道:“你到底有完没完!竟然叫那阉人绑了我来!穆明珠,你是不是有病?莫名其妙管到我头上来!我就爱在房中窝着,就是浑身骨头都断干净了,也跟你没关系!你能不能别烦我了?我不用你管!”
底下的话便听不清了,因为穆明珠又把堵嘴的白绢给她塞回去了——过程中牛乃棠奋力反抗,甚至想趁机咬她一口,被穆明珠轻巧躲过,反手在她肉嘟嘟的脸颊上拍了拍,警告意味实足。
“何至于这样生气?”穆明珠慢悠悠道,盯着牛乃棠的眼睛,语气中飘着一丝寒意,“难不成表妹今日早已有约?”
牛乃棠浑身一僵,眼珠乱转,哼叫声与挣扎都停下来。
穆明珠所料不错,牛乃棠原本今日在国公府中等着周睿那边的传话,揣着一颗激动的怀春少女心,谁知还没等到意中人的音讯,就给穆明珠的人绑着送到了暑热炎炎的马球场。
此时被穆明珠一语叫破,牛乃棠不敢再耍狠。
穆明珠了然,却并不追究,淡声道:“你乖一些,在这里练一日骑射,等天色暗了,本殿便派人送你回去。若是你不乖……”她话锋一转,笑道:“你猜猜本殿会对你做什么?”
牛乃棠睁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这次口中绢布被取走,没有再大叫,只是神色间犹有愤恨之意,自己在马车内换了装束,不得不跟着樱红去选马。
场上的选拔赛已经结束,萧渊正同几位选定的骑手在赛场外说话。
穆明珠走过去,几位骑手都纷纷下拜行礼。
萧渊笑道:“你看看还有要变更的吗?”他指着骑手,一一介绍,都是方才穆明珠点了头的。
穆明珠看向最末的林然,见他竟意外的年轻,白皙腼腆,与赛场上那个闪转腾挪、驭马从容的身影大不相同,便含笑道:“萧公子选的,自然是好的,本殿看便不必再改了,就这个阵容,今日与穆武他们队试练一番。”又对林然道:“好好发挥,本殿看你实力不弱。”
林然得她一句夸赞,立时面红过耳,大声道:“草民定不负殿下与萧公子厚望。”
一时穆武领一队,穆明珠领一队,两队都准备停当,下场试赛。
穆明珠驭马当先,带球冲向对方的球门。她做了三年幽灵,至此终于再度感觉到肉体之美,肌肉的力量,控制的精度,草地的清香,乃至于月杖对撞时发出的骇人响声——活着就是最好的!
穆明珠冲到对方球门处时,齐云驭马斜刺里杀出来,从一个离奇的角度挥出月杖,截走了穆明珠的彩毬,转而冲向穆明珠一方的球门。
穆明珠拨转马头,再追之时,已来不及,就见林然与萧渊双双抢出,要遏住齐云的攻势。
穆明珠控马急追,就见齐云在前、风驰电掣,他杖下彩毬、快如流星,竟是林然与萧渊左右夹击都难以将他逼停。齐云一队的骑手也围拢上来,护卫带球的齐云,穆武已经追到了齐云身后,高扬月杖,狠狠挥落。
穆明珠就在穆武之侧,却见穆武这一杖落点,不在彩毬,而在齐云探出的右手臂,而穆武独眼怨毒、脸现横肉。
电光石火之间,穆明珠不及细想,月杖横出,与穆武挥落的月杖在半空中相撞。
“咚”的一声闷响,穆明珠仓促间出手,力度不及穆武夹着挥落之势,月杖脱手,落于草场之上。
瞬息之间,周遭所有人都反应过来。
穆武一击不中,又是一杖挥落。
“穆武!”穆明珠厉声喝止。
林然与萧渊双双出手,架住了穆武手中月杖。
穆武大怒,翻身下马,摔落月杖,几步赶到穆明珠马前,恨声道:“穆明珠,你坏老子好事,找死是不是?”
穆明珠揉着被震酸的右腕,淡淡瞥他一眼,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众人都已翻身下马,只有场中的齐云仍僵坐马上,望着女孩落于草间的月杖,似是难以明白穆明珠出手救他这个事实。
第14章
穆明珠出手之后,便已经明白自己是多此一举。前世她不曾来马球场试赛,最后圣寿上这场马球表演仍是安稳呈现了。可以想见,方才穆武背后出手,也是难以得逞,齐云恐怕不但能自保,还能事后威逼要穆武配合。但事发突然,她出手时不及细想,已到了此时局面。
穆武怒气冲冲上前来,道:“穆明珠,你说话!”
穆明珠安坐马背上,眯眼环顾跟着穆武顶上来的骑手——对面这些骑手是穆武选的,自然唯穆武马首是瞻,此时跟着穆武冲上前来,竟有种要打群架的气势。
穆明珠忍不住讽刺一笑。其实不论男女,但凡把人放到争竞的环境中去,能坚守所谓的道德良知之人,都是少之又少的。便譬如周瞻少年时因为嫉妒齐云,能做出杀马这等恃强凌弱之事。又譬如穆武自知不敌齐云,便要趁机背后下手,顾不得是否无耻卑鄙了。
“表哥好大的气性。”穆明珠笑吟吟的,愈发显得穆武跳脚发急的模样狼狈,“本殿旁的都不理会,只这马球赛事关陛下圣寿,本殿既然接了这桩差事,自然不能叫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
穆武怒道:“你别打官腔!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跟我装什么呢?我报我的仇,你从中作梗是什么意思?”
穆明珠见他咄咄逼人,给了台阶不知道下,遂冷笑一声,眸光微转,慢悠悠道:“表哥误会本殿了。本殿这是在救你。”
“救我?”穆武冷笑。
穆明珠道:“可不是嘛?本殿担心表哥一击不中,反倒要折了这只好眼。”
穆武这才知她在嘲讽自己,武艺不及齐云,纵是背后偷手也要落败,他大怒之下,脸都紫胀起来。周围骑手闻言,有的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好好。”穆武气得口不择言,道:“我竟不知你几时与你那位驸马一条心了!今日的事情我记下了!来日必当‘报偿’!”因他带来的人,抵不过穆明珠的从众,当下不吃眼前亏,挥臂冲出了马球场,他带来的骑手忙都跟上去。
一时穆武带人离开了马球场,萧渊在旁道:“你这表哥性情阴毒,得罪了他,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穆明珠掩下思量,笑道:“果真有了好果子,你今日也在本殿身旁,难道还能少了你的?”
萧渊忍俊不禁,道:“你倒是会拖人下水。”
这场试赛半途结束,穆明珠与萧渊一面说笑,一面下马往场边而去。
“殿下。”少年微凉的嗓音在侧响起。
穆明珠转眸,就见齐云不知何时跟过来、手捧月杖立于她身侧,她随手接过月杖,信口笑道:“多谢。”
齐云仍跟在她身边,没有走的意思,似乎有话要说。
穆明珠便给萧渊使个眼色,自己与齐云立在场边,看仆从牵马归位,等了一息不见齐云开口,便道:“穆武这人睚眦必报,你伤了他一只眼睛,这仇结得深了,他今日虽然未得手,却断然不会放弃,你日后自己多加小心便是。”
女孩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字字句句,的确都是关切于他的意思。
齐云喉头微动,于落日余晖中望向女孩侧脸,知道自己该有所应答,却挤不出一个最简单的音节。
穆明珠早已习惯少年的沉默寡言,倒是没有在意,微微一笑,把玩着月杖,又道:“倒是忘了,还要多谢你送来的樱桃,清甜新鲜。樱红说你还送了一匹宝马作为生辰贺礼,连日事忙,本殿还未去看过那马,但想来不是凡品,这里也一并谢过了。”
齐云静静听着女孩絮絮温和的话语,从未感到夏日的风如此温柔。
他的黑眸中映着金子般的夕阳,和那一个鲜活的身影,像是要将这一幕印在心底。
穆明珠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有这份心意便够了。本殿只一个人,用不了成堆的鲜果,一次也只能骑一匹马。此后这些礼物,你不必再送了。”
夏风的温柔忽然敛去,唯余满场燥热,眸中融金般的落日也好似成了血色。
齐云一颗心沉沉坠下去,声音冰冷,如同必须冻实才能藏住裂痕的冰,“可是臣所献之物不合殿下心意?”
穆明珠微微一愣,略带诧异得看了少年一眼,大约明白他想左了,轻轻一笑道:“那倒不是。哪有人收贺礼会不开心的?只是这些贺礼于本殿,乃是锦上添花,并非必需。你在外面奔波,需要用度之处想来更多,把钱财省下来,用于正途不是更好?譬如底下跟着你的小弟兄们,你素日待他们大方些,异日关键境地里,兴许他就肯拼死救你护你……”她渐渐说得深了。
齐云一颗心渐渐回暖,因为这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的温暖,鼻中竟隐隐觉得酸涩。
可是他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如此和煦待他?怎么肯关切于他?
“殿下为何……”齐云没有办法问完这句话。
穆明珠又看他一眼,却全然明白他的疑惑,顿了顿,想到昨夜梦见的两人那场大争吵,放眼望向远处天空的晚霞,轻声道:“我从前年少不知事,多有出口伤人之时,你多体谅些。”
她没有一语提到道歉,但这样的说法与语气,已分明是在赔罪。
齐云心头大震,开口时甚至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低低道:“不,不……是臣行事乖戾,总是触怒殿下……”
穆明珠一笑打断他的话,回眸望向齐云。
她不只是望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同时也在望着棺木中那具胸口破洞的尸身。
“齐云。”穆明珠恳切道:“我希望你过得好。”
她希望少年过得好,此念非关风月。
齐云被她这一语撼动,直直望入女孩眸中,见晚霞在她水润眸中氤氲、美得无法无天,竟一刹恍惚,忘怀了尊卑,忘却了现实,下意识上前一步,喑哑道:“殿下……”
便在此时,一顶华盖金铃的马车自场门处缓缓驶入,细碎悦耳的铃声吸引了在场多数人的注意。
穆明珠恰好转头望向那马车,便错过了少年动容之色。
“是姑姑来了。”穆明珠轻声道,看那粉裙妇人自马车中下来,满头珠翠、华贵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