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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一想,前世这个时间点,两人的关系的确快到谷底了,她也的确是什么事儿都不想跟齐云扯上关系。那么从齐云的角度来看,她忽然约他私下见面,还要他近期为她做事,的确有些不合常理。以齐云谨慎的个性,自然要多家探问。
但她这是为了帮齐云保住健康的腿。
若是她此时好声好气求肯他,那才更加不可思议。
所以她板起脸来下命令,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却已经是此刻最好的途径了。
穆明珠呆着脸思索。
齐云便从帽檐底下,暗暗观察她,目光偶尔会落在女孩方才被他误伤的左臂上。
穆明珠才要张口说话,却听一道尖细的嗓音从林边响起,随后就见一位穿得花蝴蝶似的宦官小步快跑过来。
那宦官口中亲热喊着,“小殿下,成了!成了!大功告成!”
这宦官,便是她那大长公主姑姑所赠,前世端了毒酒要灌死她的秦媚儿。
齐云一见秦媚儿,眸光转冷。
秦媚儿花蝴蝶似得扑到穆明珠跟前儿,脸上滚着汗珠,喜滋滋道:“小殿下,这回儿您可得好好赏奴才!”他故意卖关子似的,目光往齐云身上一溜,阴阳怪气道:“哟!齐郎君也在呢!这……这……这倒是叫奴才不好开口了。”
穆明珠前世喜欢用秦媚儿,除了秦媚儿伺候着她胡闹、又是姑姑所赠之外,便是因为喜欢看秦媚儿拿腔拿调得挤兑齐云。
此时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齐云见秦媚儿作态,冷声道:“既然殿下另有要事,臣便少陪了。”说着移步欲走。
穆明珠眉毛一扬,道:“本殿准你走了吗?”不待齐云说什么,转向秦媚儿,淡声道:“本殿与齐郎君在此处说话,吩咐了不许旁人擅入。你倒是好,不问自入,还大呼小叫。”
秦媚儿被穆明珠忽然的态度转变弄懵了,但他机变很快,见状虽不知为何,但明白自己是触了小殿下霉头——只要齐云出现,小殿下心情一准不会好。他便“噗通”跪在了青苔地上,自己连连掌嘴,道:“奴婢冲撞了小殿下,奴婢该死!奴婢真不是东西!奴婢瞎了这对绿豆王八眼!”
他一通连说带骂,把自己好一番贬损。
穆明珠明知这是个养不熟的狗东西,仍是被他逗得“噗嗤”一乐。
她正是十四岁的好韶华,肤白若雪,绿鬓如云,一笑起来,如天光乍破,明丽绝伦。
少年自帽檐下,深深望着她的笑颜,按住刀柄的手,忽而又紧了紧。
穆明珠足尖踢一踢秦媚儿,道:“好啦,起来吧。”
秦媚儿心中一喜,就知道小殿下吃这一套,还没等站起身来,却听那尊贵的主儿又道:“你这样自己给自己掌嘴,手上又有几份力道?既然你诚心诚意领罚,那明日便去慎刑司领一百个嘴巴,也算是尽了你的心。”
秦媚儿起身到一半,僵在了半途中。
穆明珠咯咯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怎么?不愿意?”
“愿意!奴婢愿意!”秦媚儿苦着一张脸,还要堆出笑来。
齐云在旁见了,暗暗诧异,又看了穆明珠一眼。
穆明珠这才问道:“你方才说‘成了’,是什么事儿成了?”
秦媚儿这次不敢玩花活了,老老实实,平铺直叙道:“日前殿下入礼佛堂抄佛经时,曾交待奴婢,几时殿下出了礼佛堂,便叫奴婢当日带人把右相大人‘请’到公主府中。奴婢这些天来一直盼着殿下出礼佛堂,今日听闻殿下出了佛堂,奴婢不敢耽误,忙带齐人手,于右相大人入宫的半路上把人给‘请’到了公主府。事成一成,奴婢不敢耽搁,忙寻到书院来同殿下报喜。右相大人如今……就在公主府候着殿下呢!”
他口齿伶俐,语速又快,生怕哪里不合意又挨罚,这一通讲述下来,竟没给穆明珠打断的机会。
穆明珠被前世自己安排的剧情惊到了,又当着齐云这个准驸马的面,一时竟觉难以开口应答。
虽然很低微,但她分明听到了,从少年口中,发出了一声寒凉的嗤笑。
“既然殿下另有要事,臣便少陪了。”这话齐云方才也说过一遍,此时再说却另有一番含义。
穆明珠因承他上一世冒死报信之恩,又还顶着未婚夫妻的名头,此时难免有些理亏,这次不再拦他,硬撑着道:“好。本殿这里……先处理些琐事。”
少年本已转身欲走,闻言却又顿住,半回首,又是那阴恻恻的语气,慢吞吞道:“鸾台右相,怎好说是琐事?”一语毕,也不待穆明珠回应,便快步离开了。
第8章
穆明珠从林中出来时,没想到萧渊正带着牛乃棠在等她。
见她出来,萧渊倒转折扇,点一点站在他身边的牛乃棠,笑道:“我见小郡主像是被你捉来的,便暂且替你看住了,免得给人跑了。”
牛乃棠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整堂课,见表姐离开课室,是个机会,正要遛回府中补觉,谁知道偏又给萧渊拿住了,此时抱臂皱眉。小小姑娘,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穆明珠道:“别想着逃课。若是再给本殿知晓了,你便来宫中做粗使丫鬟。”便命樱红亲自送牛乃棠去课室。
牛乃棠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听命。
萧渊见穆明珠往下山的路走去,跟在一旁,笑道:“你当真就只为了上谢先生的课而来?他的课没了,你便要走?”
穆明珠一面往沿路往山下走,一面蹙眉道:“我外面有事儿呢。”
“怎么?佛经还没抄完?”萧渊笑道,“认真问你,明日的宴会你真不来了?”
穆明珠道:“我是认真的啊,不去了。”顿了顿又道:“这个月的宴会都不必邀请我了。我都不去。”
萧渊脚下一顿,又跟上,打量着她,笑道:“这是怎么了?从今往后,你要收心向佛了不成?”
穆明珠没吭声,闷头走了几步,侧眸看他,道:“你跟着我下山干嘛?”
萧渊道:“你有心事?闯祸了?”
穆明珠又没吭声。
萧渊打量着她,玩笑道:“你该不会真把我叔父绑到府上去了吧?”
穆明珠脚下一顿——原来她还提前跟萧渊计划过。
萧渊骇笑,折扇敲打着掌心,赞叹道:“殿下真乃豪杰啊!”
“闭嘴吧你!”
在萧渊的大笑声中,穆明珠快步离开了南山书院。
她坐在辘辘作响的马车中,回忆着上一世这会儿光景与萧负雪有关的事情。
彼时她正接了母皇的命令,一整个夏日于礼佛堂中抄佛经;偏偏入礼佛堂前一日,她听到了关于萧负雪的传言——据说皇帝有意撮合最心爱的女官与萧负雪、成就一段佳话。那时候萧负雪已经辞去了教导她的差事一年多。那日她等在议政殿外,等到萧负雪踏着月光出来,装作偶然撞见的样子,同他玩笑道:“右相大人等等本殿如何?待到本殿同齐云解除了婚约,便将你从面首扶正。”她也知道这话荒唐,可若不是荒唐言,她更不知该说什么。萧负雪怎么回答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劝她与齐云永结同心。她入了礼佛堂,却不能放心下萧负雪,生怕自己出来的时候,萧负雪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于是交待秦媚儿,要他盯牢了萧负雪的婚姻大事,绝对不能叫旁的女人得了手。至于要秦媚儿把萧负雪“请”到公主府的事情,也的确是有的。
只是上一世,萧负雪被“请”到她府上之后,不久便被闻讯赶来的执金吾牛剑“救”走了。她并没有见到萧负雪。
而这一世,不知是她出礼佛堂早了数日的原因,还是有了旁的什么变动。
萧负雪没有离开公主府。
他还在她府中。
马车缓缓停下来,公主府已经到了。
这虽是为她而造的公主府,但上一世穆明珠却一夜都不曾在此住过。她前一世只想离母皇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十七岁宫变都不曾搬离皇宫——当然这一点落在有心人眼中,又是她图谋不轨的又一明证。
已是日暮时分,穆明珠走过雕栏画栋的公主府,来到萧负雪所在的园子中。
府中的园子还只修了个雏形,有湖有亭,只是花草还都简陋,假山的石头也呆板。
波光粼粼的湖畔,唯有那长身玉立、持竿垂钓的青年是最好的风景。
那是萧负雪。
萧安,字负雪,鸾台右相、名动天下。
他是她的启蒙恩师,也是她情窦初开时的幻梦。
他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俊杰,也在宫变那一夜亲手递上了退位诏书。
他拒绝她不合时宜的感情,理智得保持了体面的距离,却在生前最后一夜、于囚牢之中写满嵌着她名字的诗词。
上善若水的是他,决然赴死的也是他。
穆明珠一步步走近萧负雪,无数纷杂的念头在心中翻涌。
最终,她走到萧负雪身边,捡起横放在湖畔的另一根鱼竿,与他一同于夕阳下垂钓。
不知过了多久,穆明珠轻声道:“右相大人,你知道吗?”
萧负雪轻轻转眸看她。
穆明珠抖了抖鱼竿,认真道:“这湖中还没来得及放鱼。”
萧负雪微微一愣,继而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弯腰轻笑起来。
穆明珠望着他的笑容,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也笑道:“姜太公钓鱼是愿者上钩,右相大人却比之更胜一筹。”
萧负雪将鱼竿斜插在湖畔横伸的柳枝上,笑过后温柔双眸中水光潋滟。
穆明珠为他美色所惑,呆了一呆,有些慌乱移开视线,却察觉萧负雪方才持鱼竿的乃是左手。
她心中一惊。
萧负雪搁下鱼竿,左手下意识揉搓右腕,揉了两下微微一愣,又停住,略有些不自在得将右手掩在长袖之下。
穆明珠心跳如擂鼓。
上一世直到宫变前三个月,杨虎假传圣旨命萧负雪入宫,踩碎了他的右腕。自那而后,萧负雪便改为用左手,而因为右腕的伤病,时时需要揉按舒缓疼痛,渐渐便成为了习惯。
穆明珠做幽灵的那三年里,曾无数次见萧负雪揉按右腕。
可是在她重生的这个时间节点,距离宫变还有整整三年,萧负雪的右腕也没有被杨虎踩碎——他怎么会有跟前世一模一样的习惯?
既然她能够重生而来,那么萧负雪为什么不可以?
一念至此,穆明珠只觉自己呼吸都停止了。
“右相大人……”穆明珠努力稳住声线,露出如常的笑容,道:“右相大人若是执意要走,府中侍从必然是不敢真拦的。大人留下来,是有意在等我吗?”
萧负雪不答反问,轻声道:“殿下要臣过府,是有何事呢?”
穆明珠保持理智,道:“我的十四生辰,想问右相大人讨一份生辰贺礼,不过分吧?”
萧负雪点头道:“不过分。”
穆明珠又道:“右相大人墨宝贵重,我想求大人赠一行字,可以吗?”
萧负雪又点头道:“可以。”
一时仆从在亭中铺好笔墨纸砚。
穆明珠留神细看萧负雪的动作。
只见萧负雪走到石桌前,果然是下意识左手先往墨笔处去,顿了顿才换成右手。
穆明珠攥紧了自己发颤的手指。
萧负雪凝笔微顿,眸色认真,仔仔细细写下八个字来。
穆明珠勾头看时,却是“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八个字。
她捂住自己嘴巴,才能忍下忽然涌上来的哭声。
这八个字,出自《红楼梦》。
她幼时跟随萧负雪读书习字,常于闲暇时同他胡乱聊天。有一样她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把现代那些或有趣或经典的作品,当成故事讲给萧负雪听。她讲东海有仙山,集日月之精华的石头里蹦出来一只无法无天的猴子;她讲大观园里有一群美好的女孩,来偿泪的林妹妹,戴金锁的宝姐姐;她讲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萧负雪总是含笑听着,有时候问她东海的石头究竟在哪座山上,有时候又同她一同计数大观园里的果木究竟能有多少出产、是不是入不敷出,听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也只是笑一笑,择日给她一本《三国志》,要她也看看正史。
只有《水浒传》的故事,因为早已经被穿越的起点男昭烈皇帝排成了剧目,不必穆明珠再讲。
有时候萧负雪会问她这些故事从哪里听来的。
她便转转眼珠,只道是书上看来的——至于哪本书,倒是已经忘记了。
萧负雪微微一笑,也不追究。
就这样,她从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讲到成为了一名窈窕的小淑女。
萧负雪也从教导她读书习字的朝散大夫,成为了名动天下的鸾台右相。
此时萧负雪写下的这“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八个字,正是当初穆明珠讲给他听的。
他既然是重生而来,自然知晓她前世死在了十七岁。
如今这“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八个字,乃是希望她永远年轻、长长久久活下去。
萧负雪提笔写就,含笑道:“这份贺礼,殿下可还满意?”
穆明珠对上他含笑的眸子,心中酸楚,压下泪意,轻声道:“满意,我很满意。”
萧负雪望着她,忽然微微一愣,低头看一眼自己写下的贺词,又抬头看一眼忍泪的女孩,不自觉左手又扣住了右腕,柔声道:“殿下可是遇着什么难事儿了?”
穆明珠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咬紧牙关,露出一个欲哭的笑,轻声道:“是,我遇上了一桩天大的难事儿。”
她要登基为皇,重生便是她的先机。
可偏偏又来一个萧负雪。
第9章
正如穆明珠所料,萧负雪的确是重生而来的。
当他在天牢之中,饮下毒酒后,本以为将魂归地府,谁知道睁开眼睛,萧负雪发现自己坐在隐约有些熟悉的马车里,跟车的人正战战兢兢同他解释。
“右相大人千万恕罪,奴才们也是不得已。若是不能请右相大人到府上稍坐,小殿下定然要不悦的。恳请右相大人可怜奴才们,只去府上坐一坐,哪怕一盏茶时分便走,奴才们也算是交了差事。”
萧负雪诧异过后,渐渐明白过来。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回到了小殿下穆明珠十四岁这一年。
因为他记得清楚,就是这一年,穆明珠派人半途“请”他过府。
前世他的确被“请”到了府中,可当时同行的执金吾牛剑担心事情闹到皇帝跟前,随后便又将他从府中接走了。
这一世不知为何,却没有牛剑与他同行了。
到了穆明珠府中,跟随他的侍从也准备接他离开,毕竟还要入宫去见皇帝。
萧负雪沉默一瞬,却要侍从留在府外等候了。
他正需要一处清净之所,理一理思绪——还要问一问那位小殿下,当初请他过府,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下萧负雪知道了,她是要讨一份生辰贺礼。
从穆明珠五岁起,他便教导于她,一直到女孩十三岁那年。八年间,他总是为她备下生辰贺礼的,哪怕只是一支笔、一方砚。可是女孩长大了,有些距离不得不保持,有些关系不得不断开。
前世她的十四岁,他备下的贺礼直到她死去也没有送出。
这一世,他有机会写下给她的贺礼,以他的博学,最后却也只有八个字相赠。
既然有再活一世的机会,他希望她能够“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再不要死在十七岁芳华正好时。
女孩见了他所赠的字,却并未露出快活的神色,反倒像是受了委屈,一向明亮的眸中像是蒙了雾。
“是,我遇上了一桩天大的难事儿。”女孩如是说。
萧负雪恍然,所以她前世“请”他过府,的确是遇到难处了呐。
他起身,倾身向前,虽然心情急切,但到底抵不过再遇见她的欣悦,含笑道:“什么难事儿?殿下慢慢说。”
穆明珠忍泪望着萧负雪,心知他不清楚她的经历,还当她是当初那个十四岁的小殿下,却不知她也已历经生死、再入人世。
萧负雪见她不语,试探着问道:“可是抄佛经出了纰漏?”
他所了解的穆明珠,总是以皇帝的事情为最紧要的,近来若说有事情能让她难到含泪,大约与皇帝有些关系。
穆明珠摇头。
萧负雪又道:“那是南山书院的课业太重了?谢先生的课,你可还习惯?”
穆明珠逼退嗓音中的哽咽,“都挺好的。”
萧负雪眸光一转,声音放得愈发轻柔了,小心问道:“那可是齐郎君惹殿下不快?”
前世穆明珠要跟齐云解除婚约的事情,同萧负雪说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可是每一次萧负雪都劝她与齐云好好相处。
穆明珠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起齐云来,愣一愣,落寞一笑,道:“右相大人又要劝我接受陛下的恩典,领了这桩婚事吗?”
萧负雪眸色一黯,却是破天荒道:“却也不尽然。”
穆明珠此时情绪已渐渐平复下来,道:“那右相大人的意思是?”
萧负雪背对着她,望向余晖瑟瑟的湖面,沉默一瞬,而后轻声道:“臣记得殿下一直想去云梦泽看一看。”
“是。”
“既然在建业城中不舒心,不如出去走走。”萧负雪轻声道:“南国风光多秀丽,殿下年少,还有许多地方未曾去过。待到来日北伐收复故土,殿下便可再看一看北国风情。如何?”
“听起来不错。”
萧负雪转眸看向她,柔声道:“殿下想要几时启程?臣命人备下车马。”
“母皇会允许么?”
“殿下不必担忧。臣会向陛下说明。”
“右相大人同我一起去走走看看吗?”
萧负雪微微一愣,竟然没有拒绝,想了一想,道:“待过两三年,臣交付了手上政务……”
穆明珠别开目光,全然明白他的用意。
按照前世的发展,她留在建业城,怎么都要受到政斗波及。萧负雪此时的提议,是希望她能离开这个权力漩涡的中心点,暂时外出避祸,等到一切平定之后,寻妥善的时机再回来,说不得仍旧能做一个锦衣玉食的殿下。
只是可惜她已经不打算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主。
她此生的尽头,就在这权力的漩涡中。
萧负雪的这一番好意,她终究是要辜负了。
“多谢右相大人赐字。”穆明珠微笑道:“改日我寻技艺好的匠人,把右相大人所赠的这幅字裱起来,悬于我书房之中。”
萧负雪便知她方才虽然应了,却并不打算真的离开建业城。
他心中轻轻一叹,仍是柔声道:“既然赠予了殿下,便任由殿下处置。”
忽然见前方假山后,鬼鬼祟祟探出一个脑袋来。
“什么人?”穆明珠高声道。
那侍从闪身出来,跪倒在地,道:“殿下恕罪,是秦公公命奴才来的,说是前头宫里来人了,请殿下过去……”
却原来是秦媚儿方才挨了罚,不敢再自己进来传话,捉了个侍从出头。
穆明珠轻声道:“我这一场胡闹,耽搁了右相大人的正事。大约是母皇派人来寻右相大人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当前向前院走去。
萧负雪缓步跟随在她身侧,柔声道:“殿下的事情,也是正事。”
穆明珠微微一愣。
萧负雪没有停步,声音仍是低柔和缓的,像是暗中流动的清泉,“殿下若是再遇上了难处,不管何时,不论何地,总可以来寻臣拿主意。”
穆明珠百感交集,一笑道:“我以为先生不要我……”她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不要我这个学生了。”
萧负雪负在身后的双手交握在一处,几乎攥出了汗水,口中淡淡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臣教导殿下近十年,怎么能舍弃殿下……这个学生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通往前院的院门处,却见前院内灯火通明,黑衣黑帽的少年负手立在廊下,于初升的月光中眯眼望着并肩走来的穆明珠与萧负雪,两队气势骇人的黑刀死士分列于他两侧,像是只等他一声号令便扑上来拿人。
“右相大人半途失踪,”齐云开口,声音寒如三九雪,“陛下还以为建业城中出了命案。”
穆明珠一扬眉,道:“你明知道他在我府上。”
“你”、“他”、“我”,齐云讨厌女孩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
齐云面无表情,道:“若不是我接了这趟差事,明日搜寻右相大人的布告,就该贴满建业城了。”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穆明珠道。
“不必。”齐云淡声道:“臣不过是为陛下办差罢了。”
萧负雪开口道:“走吧。”
穆明珠也上了入宫的马车。
萧负雪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在车帘放下的前一瞬,示意齐云附耳过来。
齐云微微一愣,压低帽檐,冷声道:“右相大人有何吩咐?”
萧负雪望着少年,想到前世据说他是为了给穆明珠报信而死,低声道:“殿下年幼,又生来尊贵,但并非刁蛮无理之人,只要齐郎君素日多容让些,殿下自会明白齐郎君的心意。”
齐云森冷盯着他,忽然拇指一动,挑起了刀柄。
萧负雪安坐车中,如岿然不动的高山之雪,只静静望着少年,眸光比是夜的月光更皎洁。
齐云刀柄横转,压落了车帘,隔绝了萧负雪的视线,未有一语回应。
穆明珠并不知晓后面两人诡异的交锋,她坐在规律晃动的马车里,在一个人的空间里,静静理顺思绪。
前世宫变之后,萧负雪是唯一表现出对她有愧的人。
经过穆明珠作为幽灵那三年的见闻,她大约能拼凑起当初叛党的计划。
首先是她的母皇向来身体康健,至少前世看起来还能再做十年皇帝,谁也没料到她会忽然重病不起,机要尽付于面首杨虎等人手中。杨虎等人本就是仰仗女帝而活的,从前作威作福,惹下了多少仇家自己心中有数,一旦女帝骤然病故,而上位的若不是他们扶持的人,到时候杨虎等人必定逃不过一场清算。
所以杨虎等人乃是狗急跳墙,匆忙中要扶持穆武上台,先就要铲除萧负雪等朝中的中坚力量。于是发生了杨虎假传圣旨,意图杀死萧负雪之事。
萧负雪乃是叛党的最后一块拼图,若不是到了绝境,他大约也不会背叛一手提拔了他的女帝。
宫变那一夜,萧负雪负责入殿,请女帝写下退位诏书,却不知道同一时间,幕后的谢钧早已下了断言“余者皆可饶过,唯有穆明珠此女不可留”。
不得不说谢钧看人的目光是很准的,他看透她风流荒唐的表象,清楚她有足够兴风作浪的智慧与手腕;他亦清楚她对母皇深沉的孺慕之情。若是前世留下她,她定然会如谢钧所言,搅乱他下到半途的整盘棋。
等逼宫之后,萧负雪来寻她的时候,她已然芳魂永逝。
这是那一场惊变中,萧负雪不曾预料到的事情。
现下萧负雪也重生了,很明显对她还心怀愧疚,并不清楚她重生的事情,目前看起来似乎对她比前世好了许多,大约是为了弥补从前的遗憾。
从权谋的角度来讲,她想要登基称帝,有一个重生而来、又对她心怀愧疚的右相大人,岂不是很好的事情?
更何况前世萧负雪亦死在谢钧手中,这让他和她拥有了共同的敌人。
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外,穆明珠走在前往议政殿的路上时,还在低头盘算着这些事情。
齐云在一旁,暗暗看着女孩跟在萧负雪身后、失魂落魄的样子,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萧负雪已经入殿,穆明珠与齐云未得传唤,暂且等候在殿外。
此时萧负雪入殿,原本在殿内侍奉女帝的杨虎便退了出来。
齐云仍是标枪一般笔直立在白玉阶上,不曾看杨虎一眼。
若在从前,穆明珠也从不理会杨虎,此时却不同。
她见了杨虎,微微一笑,道:“倒是忘了还杨郎君的伞。”
原本标枪般笔直立着的齐云忽然一动,黑眸向她转来,目光中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意味。
杨虎已知小殿下对他转了态度,此时便也走过来打声招呼,笑道:“不过一柄伞罢了,不值殿下挂心。殿下若喜欢,小人那里有上好的制伞匠人,任凭殿下吩咐。”
“那本殿便先谢过杨郎君了。”穆明珠同他寒暄两句,陪着下了白玉阶,看他一步三回头得去远了,才转身回来,低头仍盘算着萧负雪重生的事情。
齐云在旁冷眼看着,张口欲言,想到萧负雪的话,忍了一忍,到底忍耐不得,冷声道:“殿下如今竟到这等地步了吗?”
“什么?”穆明珠迷茫看向他。
少年薄唇微抿,吐出来的话语,如一支支锋利淬毒的箭,“杨虎纵然与右相大人有几分相像,却是陛下的人。”
穆明珠眨着眼睛看他,顿了顿才明白过他话中的意思来。
她只觉一股无名火蹿起来,想到前世他冒死报信之事,告诉自己要忍耐,咬牙憋了一瞬,仍是忍耐不得,恨恨道:“齐云,本殿看你多少有点大病!”
第10章
夜凉如水,寂静的议政殿外,穆明珠呵斥齐云的这一道声音,略显突兀,顺着夏夜的风,飘入议政殿去。
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纵然是斥责,也别有一番青春活泼之感。
议政殿内的氛围却迥然不同,显得有些沉重肃穆。
皇帝穆桢坐于上首的龙凤须弥座上,示意女官把今日自扬州八百里加急呈来的奏报转给萧负雪翻阅。她本是寒门之女,不甘泯灭于民间,十五岁时入宫为侍女,入了世宗皇帝的眼,一步一步走到了皇后的宝座上。世宗在位的后十年,因身体不甚康健,而太子尚且年幼,诸多政务便交付于穆桢手中。她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便是八岁被封为太子的永和太子周睦。
永和太子周睦自幼聪颖过人,深受世宗皇帝喜爱,更是朝臣众望所归,本人更是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可惜天不假年,世宗皇帝驾崩之后,百日孝期未过,永和太子周睦也一病故去。其时穆桢所出的另外两子周瞻与周眈尚且年幼,不到亲政的年岁,而世宗皇帝另外育有八位皇子,却都不能服众。彼时世宗驾崩不久,时局动荡,鲜卑人虎视眈眈,大周当以稳固为第一要义。
穆桢自此临朝称制,做了大周的女皇帝,一眨眼便是十四年过去了。四年前,随着穆桢所出的第二子周瞻年满十四岁,朝臣中希望再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两年前,穆桢难以弹压汹涌群情,便立了周瞻为太子。可是这周瞻这太子做了不过一年,便因谋反遭废,被丢入了天牢。
此时皇帝穆桢端坐在龙凤须弥座上,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一双眼睛却仍是莹润有光泽。看着她,便叫人相信了那一句“岁月从不败美人”。不难想见,三十五年前,当世宗皇帝于深宫中撞见十五岁的穆桢时,该是怎样的惊艳。
与常人想象中的皇帝不同,穆桢通体穿戴朴素,身着藕荷色常服,样貌又有几分和婉,偶尔觐见的官员会惊讶于皇帝的和气。只有机要大臣,长久相处之下,才会见到她关键时刻露出的锋芒与机断。
半生惊心动魄的经历,都藏在皇帝穆桢眼角细细的纹路间。
“陈伦失踪了。”皇帝穆桢轻声道,搭在椅背上的手指痉挛似得抽动了一下。
萧负雪已经将奏章看到了尾声。
陈伦乃是凤阁侍郎,寒门出身,二十年前南山书院的甲等头名,由皇帝穆桢亲自取中,选入朝中。这二十年来,陈伦辅佐皇帝,风雨共度,乃是皇帝的心腹重臣。
这次扬州水患,去岁修筑的堤坝竟然连连崩塌,一州之中半数郡县都沦为泽国,受灾流民以百万计。
皇帝震怒,将扬州刺史等要员一撸到底,命陈伦前往监督赈灾、详查案情。
谁知道陈伦入了扬州地界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整整七日没了音讯。
萧负雪在来的路上,已经理顺了时间与事件,他记性过人,虽是重生而来,此时却没有生疏之感。他记得清楚,前世陈伦的确是死了。只是究竟死在何人手中,一直是个糊涂案。前世皇帝曾派齐云领黑刀死士前去秘密查探,但齐云遇险伤了腿之后,这件事情便没了下文。大约并不是查不到,而是因为查到了,皇帝反倒不愿再查下去了。
萧负雪心中有几个猜想,只是有待证实。
他想了一想,低声道:“不如臣亲往去查……”
皇帝穆桢缓缓摇头,道:“大周百事都要你参详过目,朕可不能放你出建康城。”她顿了顿,又道:“暗中查访的人选,朕已经定好了。”
萧负雪便知这多半指的就是齐云。
皇帝穆桢眸光一转,忽然问道:“外面可有什么风声?”
萧负雪清楚皇帝在问什么。
前世这个时间点,皇帝刚把废太子周瞻投入了天牢之中,将废太子党羽一网打尽。人心惶惶,而朝中再度没了储君,可是这大周总会迎来下一位君主,各方势力又在蠢蠢欲动,往自己看好的那一注上押宝。
萧负雪稍作沉吟,低声道:“一兔脱笼,万人齐呼——似是有些人心不安。”
皇帝穆桢蹙眉不语,隐有忧虑。她转了话题,对女官道:“去传外面两人进来。”又对萧负雪叹道:“也不知他们方才在外面拌什么嘴。”
话音方落,穆明珠便当先走入殿内,齐云解刀入殿、跟随其后。
穆明珠笑道:“母皇同右相大人说什么趣事儿呢?叫儿臣在外面好等。”
皇帝穆桢不答。
底下女官笑道:“正说殿下与齐驸马拌嘴有趣呢。”
穆明珠垂眸——其实母皇心里很清楚,她前世跟齐云并不是小儿女拌嘴,而是强烈反对这桩婚事。只是她的反对,对于母皇来说,没有任何力度,自然可以当成一桩玩笑,轻轻一笔带过。
皇帝穆桢道:“朕听说你半途出了礼佛堂?”
穆明珠应了一声,道:“母皇恕罪,儿臣今日抄经途中,忽觉眩晕,有些身体不适,怕是要辜负母皇厚望,写不完这千遍的《心经》了。”
称病躲懒,这种事情哪个年轻人没有做过呢?
可是穆明珠此言一出,一旁的萧负雪与她身后的齐云都抬眸向她看来,俱有几分诧异。
穆明珠原身其实打从娘胎里便不甚康健,从小就病病歪歪的。据说正因为如此,皇帝将她自幼交给宫人抚养,直到五岁她高烧醒来,其实才算是皇帝与这小女儿五年来第一次见面。
皇帝穆桢不喜病弱之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凡是得她夸赞者,文采需好,武艺却也不能弱。譬如皇帝时常夸废太子周瞻为“吾家小豹子”。
穆明珠前世一心想要讨母皇喜欢,自幼便努力锻炼,调理身体,骑马射箭,不逊男儿,否则下午在南山书院,她焉能从齐云手中夺刀?这期间种种汗水的付出,不必细说。她也清楚母皇不喜儿女病弱,因此幼时读书习武,哪怕真的病了,也总是咬牙硬撑,坚持着熬下去。
所以人们都赞叹,说大周的小公主幼时体弱,然而越长大竟是越康健了,想来是佛光普照的缘故。
因而真正了解穆明珠的人便清楚,称病不写佛经,对于旁的子弟来说或许寻常,放在穆明珠身上却是极为反常的举动。
皇帝穆桢却似没有留心,平静道:“怕是有什么冲撞了。后日朕往济慈寺礼佛,你便随朕同行,诚心求神佛庇佑吧。”
穆明珠明白,母皇奉佛是为了巩固统治,其实母皇根本不信佛。
她抿一抿唇,乖巧道:“谢母皇恩典。”
齐云立在宫灯阴影下,望着穆明珠的背影,忽然察觉到另一道落在女孩身上的视线,却是来自右相萧负雪。
穆明珠走上前一步,又笑道:“还有一件事,要讨母皇的恩典。”
皇帝穆桢示意她道来。
穆明珠笑道:“儿臣想出宫开府去。”
皇帝穆桢微讶,至此才仔细向小女儿看来,口吻仍是和气的,玩笑般道:“去岁朕赶了你多少次,你总不肯走,怎么今日转了性?”
穆明珠素手一指萧负雪,现成的原因摆着,笑道:“公主府虽然修好了,儿臣却一向不曾去看过。今日托右相大人的福,儿臣过府一看,倒真有些喜欢那府邸。况且好好的府邸,空放着岂不是可惜了?”顿了顿,为了取信于皇帝,又笑道:“况且请右相大人过府,总比请他入宫,要容易些。”
最关键的是,只有出宫开府,她才能给自己配置长史幕僚卫兵,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穆明珠对萧负雪的心思,皇帝一向是知道的。
皇帝穆桢闻言,忍俊不禁,道:“你既然如此求肯,朕也不忍心推拒。只是若右相不愿受你烦扰,朕也不好放你出去。”
穆明珠立时会意,转身来至萧负雪身前,长揖求肯,含笑乖巧,“右相大人,本殿至多一旬烦你一日,求你便点头答允,让母皇放本殿出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