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他?他彻底明白过来,对冲上来的林然道:“谢钧害我……”他以为自己是喊出来的,其实已经声若蚊蝇,一句话没说完,已软倒在地,失血过多而亡。
那一支箭,扎透了他颈间血管。
射箭的人,是个百步穿杨的高手。
林然抢上去两步,手指搭上焦道成血淋淋的脖子,对同样冲上来的王长寿缓缓摇头,道:“死了。”
两人同时回首,望向那支冷箭飞来的东南方。
那支冷箭是从高处而来,而东南方的高处,只有一处焦府的坞堡。
等到林然与王长寿赶到东南坞堡之上时,已有千夫长上前来告罪,道:“这人是从飞檐上冒出来的,原本不在焦府私兵之中……”
原来王长寿与孟羽领兵攻破焦府坞堡后,便命手下的人将焦府私兵都缴了械,沿着他们原本站的位置,以绳索捆了手,又串作一长列看管起来。
可是这射冷箭的人,根本没有参与焦府对外的战斗,他是在这场战斗之前,就一直藏在坞堡飞檐之上的。
“小的问过焦府这些私兵,都不认识这人。”那千夫长又道:“这人原本偷溜要走,被小的等察觉之后,情知走不脱,便服毒自尽了。”
那暗杀焦道成的弓弩手此时平躺在狭窄的过道中,面色青黑,普通人的样貌,穿戴与焦府私兵一模一样。
“命人守着尸首。”林然面色沉重,道:“我去跟殿下复命。”
殿下要捉活的,现在不但焦道成死了,连暗杀焦道成的人也死了。
王长寿在旁道:“校尉大人,是否剥了他的衣裳,先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标识?”他们什么都不清楚,只带了失败的结果去见公主殿下,在王长寿看来,未免有些不够聪明。
林然微微一愣,道:“也好。”
王长寿又低声道:“那焦老爷死前,交待了什么?”他对上林然的目光,笑道:“若有一句话留下来,咱们也好交差。”
林然看他一眼,道:“说咱们诈他,底下一句我没听清。”
王长寿有些惋惜,蹲下身去,要给那死去
的杀手脱衣。
林然按住他手臂,道:“还是请孟都督派两个专门的仵作来。”
王长寿一愣,起身笑道:“总忘了我如今也是有官身的人了——还以为跑码头,万事都得自己来呢。”
林然也听闻过他的事迹,从一个码头上谋生的力夫、卖身为奴在焦家过不去了,因为偶然遇见了穆明珠,并抓住了机会,一跃成为公主身边做事的人,一个月的光景下来,已经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成了赫赫威名的万夫长。
见着王长寿这样的人,叫人不得不感慨时运这回事儿。
林然微微一笑,道:“王大人好日子在后头呢。”
王长寿“嘿”的一笑,络腮胡子上的一对小眼睛精光闪烁,自嘲道:“‘王八’成了‘王大人’,怎么听着都像是骂我呢。”
林然便点了一名千夫长,道:“回去复命,就说焦家老宅已经攻下来了。只是焦道成死了,杀他的人服毒自尽,我跟王大人在这里,等孟都督派仵作来验尸。”
穆明珠其实不等前方再次汇报,已经携樱红、翠鸽等人,在扈从跟随下,赶到了焦府老宅中来。
因为城外还有鄂州与南徐州两处兵马虎视眈眈,有前朝坞堡拱卫的焦家老宅,正是扬州城中最适合作为主帅宿处的地方。
此时皇帝诏书中所说的两个时辰,已经只剩最后半个时辰。
穆明珠快步进了焦府大门,对迎上来的孟羽道:“即刻清点缴获的兵器,集合咱们的兵,不能懈怠——城外还有一批敌军将要发动攻击。”
孟羽应下来,又将仵作验尸之事说了,也就是告知穆明珠焦道成之死。
穆明珠沉沉吸了口气,淡声道:“能捉活的固然最好,但两军对垒、能赢是最关键的,焦道成死了是他运气好。”
此时林然得了消息也迎上来,道:“殿下,臣有密事要奏。”
穆明珠看他一眼,对孟羽笑道:“孟都督去忙你的吧。”便命从人放缓脚步,与林然走在前面,道:“什么事?”
林然这才把连王长寿都瞒着的事情讲来,他轻声
道:“焦道成死前有话留下来。”
穆明珠脚步一顿,见他郑重其事,便知一定是关键的话,便凝眸看着他。
林然低声道:“焦道成说了四个字:‘谢钧害我’。”
穆明珠眸光一闪,并不感到意外,反倒有种大石落地的踏实,这句话不过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还有谁听到了?”穆明珠问道。
“只有臣一人。”
当时焦道成中箭,血流如注,众家丁都惧怕不前,只有林然抢上去扶住他,听到了这一句。
穆明珠想到方才孟羽所汇报的内容,道:“那杀焦道成的人,是在这次对战之前就混入焦府私兵之中的?”
“是。”
穆明珠莞尔,道:“这才叫自相残杀呢。”
焦道成之所以留下赵洋,可不是出于好心,而是要留下幕后主使的把柄。焦道成想着的,大约是怕幕后主使过河拆桥,所以要偷偷藏起赵洋这个证人来。他哪里知道,谢钧打的根本不是过河拆桥的算盘,而是一旦生变,便杀人灭口的毒计。
林然又道:“焦家老宅财物众多,静玉公子已经领人守着,不许底下的兵乱拿。”
焦家的豪奢体现在这座老宅的方方面面,若是没有约束,这府中那些铜钱铺就的小径不出一个时辰便被拆光了,至于旁的珍贵宝物,更是难免被损毁、夺走。
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在这些兵的眼中,可能值钱的只有四角的包金。他们很可能会把四角砍下来带走,为了后来能兑换出的一二两金子,毁掉原本价值千百两黄金的作品。
这是战乱之时常有的局面,所以说乱世黄金。
好在有杀人奖励田地的政令在前,众士卒这会儿一门心思想着记录所得的田地,得了约束竟然也大都遵守了。
说话间,穆明珠已经走到了太泉湖边的假山群畔,不过数日之前,她还曾在这里假作宴饮、与一众侍君玩乐,彼时焦家大管家还在园门外焦灼守着,如今再来,满园尽是她的人马了。
“明珠!”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从假山顶上传来。

明珠微微一愣,就见守兵已蜂拥而上,从顶上揪出来一个锦衣青年。
那青年被按在地上,狼狈不堪,哭笑不得叫道:“是我!是我!”
穆明珠终于听出来了,也是哭笑不得,忙道:“快把人松开!”快步上前把在地上吃土的萧渊拉起来,见了他高兴道:“你怎么来了?”
萧渊可就没她这么高兴了,苦着脸吐了两口带沙土的唾沫,道:“我在城外高塔上看着,见你打赢了,便进来见你——我看你不像是要出城的模样,两个时辰就要到了,你可得小心城外的兵马。我告诉你,陛下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皇甫老将军病故了!”又道:“别担心,城外的入口我给堵上了。”
这些信息之间的逻辑是跳跃的,旁人听着或许会奇怪,但穆明珠很明白萧渊的意思。
穆明珠道:“我知道。”她早从杨虎口中知道皇甫高病重之事,也知道皇甫高过世之日就在近期,只是没有想到如此凑巧,“正因为皇甫老将军的身体状况,我才敢在扬州动兵。”
这种情形下,母皇就算是想动真格的,对她也是有心无力。
只要她能在扬州城中坚守不出,以一个“拖”字诀耗下去,总能把母皇耗到谈判桌上来。
“走,跟我去城墙上看看。”穆明珠把焦府老宅的善后工作交给王长寿与静玉,带着萧渊、林然等人往城墙而去。
此时两个时辰的期限已到,城外鄂州的陈都督与南徐州的高都督大约是为了免除最后一丝责任,正使人在城门前大声喊话,不外乎是叫穆明珠开城门出来,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不要走上错误的道路。
穆明珠充耳不闻,与萧渊拾级而上,往城墙上行去。
萧渊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都是方才在焦府假山旁被按倒时沾上的,口中道:“我怕带多了人暴露了,只带了两个心腹的书童同来,就这么一身衣裳,没得替换,脏了也没人洗……”
穆明珠笑道:“跟着我混,还愁没有衣裳换吗?”
萧渊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
着她,道:“跟着你混啊?”
穆明珠点点头,笑道:“跟着我混吧。”
其实萧渊的举动,早已经是跟着她混了。从他接了她的密信,掩护林然带兵经密道杀入焦府老宅开始,他在皇帝面前已经很难交代了。等到他主动经密道入城,相当于奔赴了拥兵自重的公主,这在皇帝面前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过去了。
萧渊看着她,道:“怎么又想回来走这条道了啊?”
在十三岁之前,穆明珠努力要做到皇子皇女中最优秀的一个,若在寻常人家不过是争宠,可在皇家争一个最优秀就是争皇位了。等到废太子事变之后,穆明珠忽然放弃了原来的道路,转而走了一条类似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的道路。可是来到扬州城中,穆明珠的举动分明是又走回老路去了,而且更激烈、更危险。
穆明珠道:“就……我想要的东西,只有原来这条路走下去,才能拿到啊。”
萧渊问道:“你想要什么啊?”
穆明珠抬头望一眼天边,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眯了眯眼睛,道:“那把椅子。”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对外吐露她的野心,她以为这会像是一个宣言,嘹亮、煽情。
但真正吐出口来,其实只是轻轻的一句话,就跟对樱红说想要在书房里多一把玫瑰椅一样。
“挺好的。”萧渊说道。
穆明珠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他。
萧渊笑道:“那我可真跟着你混了啊。”
穆明珠看着他,道:“好。”
萧渊又笑道:“有没有俸禄啊?我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
穆明珠知他开玩笑,道:“给你跟樱红一样的月银,怎么样?”
萧渊合拢折扇,一敲手心,笑道:“高了高了,我怎能与公主身边的大侍女平起平坐?给我几套换洗衣裳便尽够了。”
穆明珠莞尔,又走上几阶,低声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她现在的处境,在常人看来着实不妙。
萧渊笑道:“有信心是一回事,我主要是……找刺激来了。”
穆明珠摇头笑,又道:“
你来之前,右相可有话交待?”
萧渊道:“叔父要我万事以你的安危为先。”他看向穆明珠,道:“建业城中,还是有不少人盼着你平安回去的。当然,盼着你永不回去的也有……”
“只怕是盼着我永不回去的多些……”穆明珠淡声道:“只是他们打错了算盘。”
两人边走边聊,已经登上了城墙,就见齐云领兵迎上来。
齐云在两人刚到墙下的时候便知晓了,因职责所在,不能擅离,只能看着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走上来。
“齐都督,”穆明珠含笑道:“一则好消息,萧渊也来加入咱们了。”
齐云不语,淡漠的视线落在萧渊身上,在穆明珠的注视下,只同他微微颔首致意。
萧渊搓着手臂倒立的汗毛,对穆明珠低声道:“明珠,考虑到同僚压力,我忽然不是那么想跟着你混了……”
穆明珠一挑眉,淡声道:“晚了——一旦加入,便不能退出。”
萧渊瞪着她道:“你这是黑店呐!”
齐云一直安静着,此时忽然开口,轻声道:“在下声名不佳,外人多有误会。今后同在殿下左右,萧公子有事,只管差遣在下便是。”
穆明珠笑道:“萧渊,你可听到了?”便转向齐云,赞许道:“齐都督高义,日子久了旁人便知道了。”
萧渊这次不只是手臂,只觉浑身的寒毛都倒立了,瞪着齐云,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就叫做:萧公子万里投奔,齐小云初现茶艺。
从前的齐小云:吃醋心酸但我不说。
现在的齐小云:吃醋心酸通通酿成茶。
女鹅:小云越来越乖了(满意.jpg)


第89章
穆明珠其实清楚,若是在建业城中、太平之时,萧渊不会投奔她、她也不会对萧渊吐露野心。
眼下兵围扬州城,她又触怒了母皇,萧渊主动入城,与其说是真要跟着她成就一番霸业,不如说是为了朋友义气。
萧渊本就是性情中人。
“你来得正是时候。”穆明珠一面同萧渊说话,一面快步往前走去,道:“我这里正缺一位总揽统筹、登记造册的人。原本是樱红、翠鸽与静玉在做,但樱红还要跟着我,翠鸽与静玉手上已经有千百件事情要做,时日久了铁人也撑不住……”况且静玉等人虽然识字能计数,但在统计调度上的能力显然比不上受过良好教育的萧渊。
萧渊笑道:“从前躲掉的苦差,原来都在这里等着我。”
穆明珠一想还真是。
萧渊相府公子出身,他小时候父亲就出家为僧了,天性自然成长,至多不过理一理他萧府西院的事务,没怎么受过累。
穆明珠笑道:“你的冠礼不是快了吗?到你挑担子的时候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了宽阔的城墙墙面,俯瞰遥望下去,便是南城门外由鄂州陈都督所领的一众府兵。此时那陈都督领兵,结成方阵,停在距离城门不足一里的护城河内。而攻城必备的云梯已经架起,列于方阵之前。大约几次喊话过后,若穆明珠没有出城的意思,这便真要攻城了。
从城墙往下去,一万身披甲胄的府兵、持利器、结方阵,训练有素得站在一起,还是很有气势的。
跟焦府大部分短打扮、拿木棍,连长队都歪歪斜斜排着的家丁,迥然不同。
“鄂州都督陈立这个人你知道吧?”穆明珠淡声问道。
萧渊道:“知道。前朝末年,他父亲陈泰当初就是占了鄂州,拥兵自重的。不过他父亲陈泰看风向很准,及时投靠了太祖,后来官拜太尉,任上病故的。陈立如今也做了鄂州都督,也算是子承父志。”
“那你可知道陈立当初出仕,是谁举荐的?”穆明珠又
道。
萧渊微微一愣,凝眉想了一想,他还真不曾留意,道:“陈泰娶了卢氏女,陈立又娶了王氏女,姻亲之间避讳不好举荐,那多半逃不出与卢、王并驾齐驱的谢、萧两氏。鉴于我出身萧氏,但对这位陈都督并不熟悉,那么多半是谢氏的人举荐陈立出仕的……”他顿了顿,又道:“要么便是谢氏门下的学生。”
这些大族绵延几百年,比一代代短命王朝存续要久多了。
单个大族门下附庸的士人,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正是谢钧的祖父举荐陈立出仕的。”穆明珠道。
“所以?”萧渊望着她。
穆明珠愣一愣,明白过来。她有前世的记忆,知晓后来的发展,又在扬州城中与谢钧周旋久,所以很自然会推导出谢钧是背后黑手这个结论来。但是不管在母皇还是在萧渊眼中看来,谢钧不过是谢家避世三十载后,终于释然,出陈郡,入建业,愿意为大周出力,如今在南山书院教书育人的多情郎君罢了。
鄂州陈都督与南徐州高都督,同时迅速领兵前来围困扬州城,只说明他们严格遵守了太祖所定的各州互保之法。
如果说只因为陈、高两位都督,当初都是由谢钧祖父举荐入仕的,便判定谢钧在其中有罪,未免也太莫须有了些。
穆明珠摇头一笑,当下不是与萧渊展开解释的时候,只道:“若不是你自己提起来,我几乎忘了你也是世家出身。”
萧渊笑道:“那又如何?”他与人结交,向来是不看出身的。
穆明珠倒是有些感慨,萧氏在世家中算是个异数。当初萧渊的父亲萧负暄之所以遁入空门,是不是察觉世家与皇权之间难以两全,在家族与君主之间难以选择,烦恼之下舍弃了红尘呢?而唯有像前世萧负雪那样太过理想化的人,和萧渊这样万事随心的人,才能在这个世家之中家门大于国家的时代,做出与众不同的选择吧。
萧渊看向城下密密麻麻的府兵,道:“底下这些,你要怎么解决?”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现下出城,在陛下
跟前说不得还能圆回去。”
穆明珠淡笑道:“你信我,等我过三个月再回去,一样能在母皇面前圆回去。”
圆谎这种事情,其实不在于谎言多么逼真,而在于听谎话的人愿不愿意相信。
她会打造一个让母皇不得不相信的局面。
萧渊挑眉表示不信,但是也没有再说什么。
穆明珠望着围在城门外的兵马,轻声道:“攻城一道,有十几倍兵力久围不破的例子,也有十几个人偷城成功的例子。”她看着脚下坚实厚重的城墙,整个扬州城都被包入这样厚重的城墙之中,在这个没有炸药的时代,对方如果要强行攻城,要么就是四下发兵、突破城门而入;要么则是拼着死伤,上冲车与守城的士卒对射,同时架云梯强攻上墙头。
但是眼下目之所及的地方,那陈都督的兵马尚且只带了云梯来,至于攻城所需的冲车、撞城锥、投石器等器具,一样都不曾见到,也许是还在调度之中。
在这些大型攻城器械运到之前,防偷城要大于防攻城。
正如穆明珠可以通过秘库溶洞的城外入口,里应外合,一举拿下焦府余党一样;如果给城外的敌军抓到了类似的机会,一旦城内乱起——甚至不用厮杀,只要趁乱在易燃物品堆积之处放几把火,便足够让她焦头烂额。
穆明珠回身,对一直静默跟在侧旁的齐云道:“命人把原扬州刺史李庆放出来……”扬州这次遭遇的水患百年难得一遇,便是没有李庆贪腐在前,这次水患也会是场灾难。而李庆在扬州任上,颇有政绩,案发之前还是颇得民心的。她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也就顾不得小节了,“告诉他,本殿再给他一次机会。要他出来之后,仍为扬州刺史,依照本殿的命令行事。”
“是。”齐云仔细听着。
穆明珠又转向萧渊道:“等会儿林然在焦府老宅整顿好人手,便会往城墙上来。你告诉他,要他按照城中愿意作战的百姓名册,分门别类把人召集起来。年过五十岁的男丁是一类,低于十五岁的男丁是一类,负责城内输送粮草;妇人是一类
,负责照料伤员,编织草鞋等物资;剩下年富力强勇健者,又是一类,要他们上城墙轮值轮岗。若是城外冲车等器械到了,对射之中咱们有人受伤,一定立刻撤下伤员来,轻伤运往焦府老宅治疗,重伤运往金玉园,但是不要留在城墙上。”
她所有的安排,都是要保住青壮的悍勇之气,要他们的力量用在守城上。
把年老者与年少者分开,并不是因为年老者不能守城,而是因为他们会拖坠了年少者的悍勇之气。及时撤下伤员来,固然是为了救治伤员,也是为了藏起伤者的痛呼哀嚎之声,免得青壮健全之人听了心生惧意。
萧渊一一记下来。
穆明珠下达的命令,清晰明确,自有深意,显然超出了萧渊的预期。
萧渊听完低头一笑。
穆明珠道:“怎么?可是又何处不妥?”
“不是。”萧渊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咱们在南山书院约着打马球的日子——从前你可真是屈才了。”
能指挥两军对垒的才能,拿来打马球。
萧渊又问道:“你们之前统计的,扬州城中愿意出力的百姓有多少?”毕竟,这可是要与朝廷为敌。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大约有八九万之数吧,现在应该过十万了。”
萧渊吃了一惊,道:“这么多人愿意……跟着你混?”
穆明珠微微一笑,其实扬州城百姓并不知道建业城中的事情,他们只知道焦家谋反了、而外面围城的跟焦家乃是一丘之貉。焦家在扬州城百姓之中,已经是声名狼藉。而借着半个月前那场粮食价格战的余韵,她刚好打了一场很不错的舆论战。
穆明珠没有解释,只是一抬下巴,笑道:“是啊。本殿一心为民,百姓自然愿意追随。”她又道:“你替我在城墙上看着,我跟齐都督去巡视城内。”
在攻城的大型器械运到之前,最要紧的是防着偷城。
齐云所带的三百名黑刀卫,正善于调查,从细节发现问题,用来防止敌军混入城内作乱,是最合适不过了。
“好。”萧渊应道:“等林然来了,我便照着你安排的告诉他。”他顿了顿,又道:“你这事
情是越闹越大了。”
当他入城的时候,还以为穆明珠只是要以手头的兵守住扬州城,现下才知道她已经发动了城内的百姓。
萧渊望着穆明珠,想到她方才说有法子在皇帝面前圆过去,有一点担心,倒不是为他自己,“你确定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吗?”
“我确定。”穆明珠正色道:“君不闻‘窃国者侯’吗?”
事情闹得小了,她要么兵败身亡,要么回到建业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得参政——那就意味着三年后鲜卑南下的时候,她手无实权,大家一起玩完。
唯有事情闹大了,她才能在谈判桌上要一个位置。
不管是谢钧还是母皇,他们心里很清楚,江北的鲜卑异族才是真正的敌人。一旦他们铁蹄南下,等着大周的便是亡国灭种的结局。所以她必须把事情闹大,大到叫他们不得不正眼看她。
毕竟,谢钧手腕百变、母皇刚柔并济,两人就算要对敌人赶尽杀绝,也一定会审时度势。
她要借的,正是北府军皇甫老将军方死、鲜卑异族跃跃欲试的这股势。
只是要借到这股势,她先要撑过鄂州与南徐州兵临城下这一大危机,然后才有资格说,“我要在这大周这张桌子旁要一处能坐下来的位子”。
萧渊见她神色笃定,便不再多说什么,只点一点头,道:“那你多加小心。”
穆明珠对齐云道:“我们走。”便下城墙往城内巡防去。
齐云跟在她身后,同萧渊拱手作别。
萧渊慢了半拍,也同他拱手还礼,还到一半却见齐云已经跟着穆明珠走了。
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难道他对这位齐都督偏见真有这么大?每次见这齐都督,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城外谢府山庄之中,本应该在扬州城外领兵的鄂州都督陈立,却坐在花厅下首,正同上首的谢钧汇报情况。
“谢先生,愚弟实在是拿不准分寸,故而斗胆前来讨个主意。”陈立四十如许,圆脸粗脖子,很像他已故的父亲陈泰,“愚弟接了陛下的御令,说是公主殿下两个时辰不出来,便跟乱党一例处置。如今
两个时辰已到,愚弟的人在城外看着,那公主殿下已经破了焦府老宅,应当是擒下了乱党。那愚弟是应该照着陛下御令做事呢,还是应该……再稍微等等?”他觑着谢钧的面色,解释道:“这虽然是政务,但也是皇帝的家事,向来家事是最难搀和的。现下公主殿下屡次不出城,惹怒了陛下。陛下一怒之下,要咱们动兵——但万一过阵子翻过脸来,陛下又消了气,岂不是咱们在中间受夹板气?”
谢钧在上首,慢悠悠把玩着几枚玲珑精美的玉石,神态平和淡然。
陈立见他仍旧不开口,又道:“况且就算真要攻城,现在最佳的时机已经错过了。城内的乱党已经给公主殿下拿下,此时攻城只能硬冲,可是攻城所需的冲车、撞城锥等物,也还未曾运来……哎,愚弟实在是左右为难,还请谢先生看在往日世交的份儿上,点拨一二。”
陈立是接了谢钧的信,在穆明珠对焦府动手的当日便领兵赶来了。
谢钧把手中一枚玉石握至温热,清楚陈立口口声声说请他点拨,其实只是要他开口说一句关键的话。
攻城还是不攻城,杀穆明珠还是不杀穆明珠。
只要谢钧开了口,责任便在谢钧身上。
“最离奇的是,”陈立喘了口粗气,又道:“那原本来传旨的相府公子萧郎君,竟然也混进城去了!愚弟这里,真是没法跟陛下交待呐!”
谢钧望着掌心那一枚洁白的玉石,那是一枚雕成少女模样的玉石,玲珑可爱。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早在穆明珠在扬州城内召集青壮的时候,谢钧便知道这位小公主殿下又不安分起来,多半是要对焦家动手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穆明珠会把事情闹到这样严重的地步!
而且他没有想到一切会发生的这样快。
在谢钧的预测中,焦道成手中有十万家丁,有坞堡之固,就算拿不下穆明珠,也总可以与穆明珠在城内僵持旬月。谁知道焦道成如此不中用,盘云山一夜溃散,退入坞堡之中被人里应外合不到两个时辰就包了饺子。
这跟
谢钧的计划出入太大了。
在谢钧原本的计划中,从皇帝被穆明珠起疑心、被激怒,终于发令攻打,到穆明珠腹背受敌——在外有鄂州、南徐州兵马,在内有焦府坞堡为心腹大患,总要持续一段时间的。
而一个腹背受敌的穆明珠,撑不了多久。
可是谢钧万万没有想到,穆明珠不到两个时辰解决了焦府坞堡。
现在,成为了穆明珠彻底占城为王,而鄂州、南徐州的兵马要打的是艰难的攻城战。
攻城战,没有十数倍的兵力,没有奇谋,要在短时间内取胜,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竟然过世了。
就算他有决心与穆明珠在扬州城长久周旋下去,朝廷也不会有这个时间与精力的。
而他并不打算从幕后走出来。
攻打到半途撤退,简直像是向全天下宣告穆明珠的力量。
谢钧抚摸着那玉石少女莹白的脸颊,眯了眯眼睛,这位小公主殿下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大胆,竟把他也放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像他这样的人,从来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当对方落子的时候,他已经看到至少十步之后去了。
早已经看透了结局,知道自己十步之内要露出败相,却还偏偏不得不继续玩下去——再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了。
“谢先生?”陈立坐在下首,见谢钧长久不语,小心轻声探问。
谢钧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来,来日方长,便让她十步又何妨?总有她哭的那一日。
“既然是陛下的御令,陈都督还是依皇命而行为妙。”谢钧终于开口,声音沉沉。
陈立见他终于肯给句准话,心中大石落地,这话也在他猜想之中——毕竟是谢钧提前写信给他发兵的。
“那,愚弟这就命人运撞城锥、冲车等器械来。”陈立道:“愚弟回去把这话也告诉高都督……”
南徐州的高都督,也是接了谢钧的信而来。
陈立到这会儿还没有意识到扬州城内会是怎样的强敌,又问道:“那破了城,这乱党是捉活的,还是格杀勿论呢?”这是
在问要不要留穆明珠的性命。
谢钧淡淡蹙眉,他生来聪颖,极不耐烦与蠢人打交道,若在陈郡,他简直看都不会看陈立这等人一眼;但是从陈郡走出来,入了建业城,图谋天下之大,却不得不与这等蠢人敷衍。
谢钧压下不耐,淡淡道:“待陈都督捉到贼首,再论死活吧。”
陈立不知谢钧已然不喜,还以为谢钧是要根据情况变化在做判断,要他届时再来询问。
“是,是。”陈立站起身来,得了准信,圆脸上有了笑意,道:“今日叨扰谢先生了,改日再来赔罪。”他见谢钧一直把玩着那几枚玉石,又笑道:“愚弟家中倒是也有几件好玉石,只是这样好东西在愚弟手中也是浪费了,若谢先生不弃,愚弟改日让底下人送来。”他有些忐忑地看着谢钧。
谢钧出身世家之首,生平什么好物不曾见过,但这种时候接受底下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必须的手段。
他淡淡一笑,道:“陈都督好意,谢某却之不恭。”
陈立大喜,明明是送出宝物去,却好似自己得到了某种荣耀的认可,憋不住满脸的笑意退下去。
陈立一退下,谢钧便拂乱了桌上玉石,自己按住眉心,长长一叹。
流云见外客走了,这才从屏风走缓步走出来,至于谢钧身旁,温柔俯身,轻轻为他抚摸着太阳穴,低声道:“郎君可是又头疼了?”
谢钧揽她入怀,感受着美人微凉的指尖在自己头上痛处轻抚,叹道:“若是天下女子皆如流风这般可人,郎君我又如何还会头痛?”
流风在他怀中,眸光轻轻一闪,小心道:“是那位小公主殿下又惹郎君生气了?”
谢钧面色沉沉,不语。
流风便不敢再问,只继续为他按头。
就在流风以为谢钧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谢钧问道:“你说她想要什么?”
她从来没有听过谢郎君这样迷茫的声音。
谢钧忽然像是找到了解答的途径,低头望入流风的眼睛,道:“那小公主殿下是个女人中的异类,却到底还是个女人。流风,你若是她,你会想要什么?”
流风愣住,她生来是
命如草菅的存在,幼时能有一口饭吃便心满意足,长大后便要照着上面的指令做事,后来便是一心一意服侍谢郎君。而那位公主殿下,生来锦衣玉食,所拥有的乃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现下,谢郎君却要她去想公主殿下想要什么,岂不是滑稽吗?
流风不知该如何作答,可是见谢郎君直直望着她,眼睛像是饿狼一样可怕,一定要等一个答案。
她的确不知道小公主殿下想要什么,但是常年侍奉人的本能却让她知道此刻什么才是正确的答案。
流风轻轻歪头,把脸藏到谢钧的怀中,低声道:“奴不知……奴纵然是做了公主殿下,想要的还是郎君的疼宠……”
谢钧终于大笑。


第90章
穆明珠与齐云下了城墙,往城中巡防。
已是仲夏时节,天空中万里无云,及近正午,两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都短短的,走出城墙根后不过数步,便觉热浪迎面扑来。穆明珠走在前面,淡蓝色的下裙随风轻摆,为这炎炎夏日带来一分清凉。
“别骑马了。”穆明珠眯眼望了望天,道:“我有话同你说。”
她当先登上华盖覆顶的四轮马车。
齐云微微一愣,跟在穆明珠身后,亦躬身进了马车,一入内,正撞见穆明珠轻解罗衫的模样,不禁面红耳赤、下意识要退出去。
穆明珠一面解着上衫,一面拉开案几下的一扇抽屉、从中摸出侍女给她备下的新衣来,口中道:“站着做什么?放下车帘进来。”这个时节的扬州城很热,她跟萧渊在城墙上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汗湿了脖颈。
齐云依言放下车帘,却仍旧站在车帘边,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去。
穆明珠大约也能猜出他的反应,定然是要不好意思的,她轻轻一笑,也不说破,只拿着新衣的手随意指了指车窗下的位子,道:“别杵在那里,像是我罚你了似的。”
齐云又依言在车窗下的长凳上坐下来,只是仍旧挨着近车帘的一端,双手攥拳压在大腿上,眼观鼻、鼻观心,方才在烈日下没有冒的汗,这会儿全都涌出来了。
穆明珠倒是并不在意,她解开上衫之后,里面还穿着裲裆。裲裆有点像是古代的抹胸,但是比后世夏日的吊带背心还要严实许多。这裲裆最初是内衣,但是据说从她母皇登基之后,便渐渐开放了许多,时下也多有人作为外用的衣裳,成了裲裆衫。她因是公主,在外的时候穿衣要与身份相匹配。为表隆重,衣服总是有很多层。冬日的时候还好,夏日却热得难耐。
至于齐云是怎么看待她的衣着的,穆明珠并不在意。
况且亲都亲了,露个胳膊又怎么了?
穆明珠也不忙着换上那新上衫,先自己倒了一盏凉茶,饮了一口入喉,解了一身躁意
,这才看向齐云,道:“你之前送出的信,母皇可有回信给你?”
她倒是问得冷静平淡,却不知齐云正在经历怎样的心理冲击。
他眼力过人,进来一瞬间已经看清了,公主殿下里面素色绸衣上、绣着与她下裙同色的祥云纹样,绸衣紧窄,勾勒出初绽的曼妙。
只是那一眼,他已经昏了头。
在最初的冲击过后,他坐在紧靠车帘的长凳末端,按着大腿的双拳却忍不住收紧。
他清楚公主殿下绝无它意。
是这天气太热了,而她是公主殿下,在马车里换件清爽的衣裳是很自然的事情——不管跟进来的是谁,只有跟进来的人去避讳低头,不可能是公主殿下避忌。
也就是说,如果这一次跟进来的不是他,而是今日投奔来的相府公子萧渊,又或者重金出资的那位孟非白,公主殿下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