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清是睡梦中被唤醒的,她本是和衣而卧,翻身即起,接了那两封密信,微微沉吟。
皇帝穆桢身边这个由使女组成的部门,被命名为“纳言部”,以李思清为首,做的其实就是秘书的事情。每天的奏折细务,都由这个纳言部先整理出来,除了皇帝明令了要即刻报给她的内容,剩下的先后次序,都由李思清来安排。而她一向能安排得让皇帝满意。
譬如像今夜这种情况,其实在皇宫之中并不罕见,十四州的水涝干旱、虫灾疫病,乃至于边境的摩擦冲突、地方上的匪乱盗贼,一月之中,八百里急送来的奏折,没有八封、也有五封,若是次次都要夜半唤起皇帝来,皇帝是要吃不消的。所以都是先送到纳言部来,由李思清定夺,多半是在清晨放到初醒来的皇帝案前,极少数的情况下李思清才会漏夜往皇帝寝宫而去。
但是寻常的暴乱,显然无法与公主在外动兵相提并论,所以连低阶使女也道“是否需要即刻报知陛下”。
若以常理而言,自然是需要速报于皇帝知晓的。
可是事情来到了李思清手中,她有权力决定从急还是从缓。
此前穆明珠呈给皇帝的奏章,李思清也曾看过,说是在扬州城中风闻豪族焦家事涉废太子谋逆大案。皇帝给的批复,李思清也看过,是要穆明珠低调暗访、切莫声张。
经过废太子一场大风波之后,求稳乃是皇帝当下的第一考量。
而现下,按照鄂州与南徐州两处报来的急件所写,穆明珠在扬州城内公然动兵,引得相邻两州出兵围困,显然违背了皇帝当初批复中的指示。
明珠公主的这等做法,就算有苦衷,也是会触怒皇帝的。
李思清想到最后一次见到穆明珠,少女挽着她的手亲热唤“姐姐”的模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转眸看向窗外天色,问道:“几时了?”
“已是丑时三刻。”那低阶使女轻声答。
李思清她跟在皇帝身边十余年,很清楚皇帝的睡眠状况,尤其是这一二年来,若是熟睡中被唤醒,心情总不会太好,而皇帝若是心情不太好,做出的决定对穆明珠来说一定不妙,她便道:“陛下近来劳神,难得安睡,不必去惊扰她。再过一个时辰,陛下便该自行起来了。”
“是。”见李思清这样安排,那低阶的使女也不敢有异议,应声退下。
李思清想了一想,从侧墙上锁的柜子里,取出昨夜收到的密匣——这是由黑刀卫从扬州城中送来的,说是明珠公主亲笔写给皇帝的密信。
李思清可以看各处呈送建业的奏章,却无权打开这等直送皇帝的密匣。
她只能猜测此刻这密匣中承载的内容,既然是穆明珠亲笔所写,应当是对穆明珠有利的内容。
李思清睡梦中被惊醒,现下却睡不着了,便在书桌前坐下来,细细写这一月的节略,待到寅时到来,这才命人抬了密匣与一夜的奏章,起身往皇帝所在的寝殿而去。她到偏殿等着,直到寝殿的灯亮起,外面侍立的婢女鱼贯而入,便知皇帝起了,这才往正殿东间而去。
这东间乃是皇帝晨起睡前处理政务的地方,案上堆着不曾合拢的文书,皇帝朱笔的批复还未写完,长窗打开透气,尚且没有燃香。
李思清低声吩咐婢女,道:“上次医正送来的安神香呢?今晨用那安神香。”
她希望这香气,能抚定皇帝的情绪。
俄而,皇帝穆桢梳洗过后,着藕荷色的薄纱常服往东间而来,见李思清在,问道:“说吧,又出什么事儿了。”
若是没有突发事件,李思清不会这么早过来。
李思清抬眸看向皇帝穆桢,见她神色平和、双眸有神,可见昨夜睡得不错、此时心情尚可。她没有直接说扬州城动兵之事,而是先把由黑刀卫送来的密匣呈上,道:“陛下,公主殿下送来的密信。”
李思清在皇帝身
边做事久了,颇懂人心,尤其是有时候底下大臣互相攻讦,双方你来我往,争执一些说不清楚的道理是非。这种时候,往往能够先把奏章送到皇帝面前的一派,就占了先机。因为人总是先入为主的,皇帝先看了一方的说辞,再看另一方的说辞,若是后来的这一方不是辩才惊人、那是很难覆盖掉之前一方给皇帝留下的印象的。
现在,李思清先不提鄂州、南徐州动兵之事,而是把穆明珠的密信送上前来,正是有意要借用这一点,为穆明珠争取一点机会。更何况,本就是穆明珠的密信先行送到,她依照时间顺序上报,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穆桢在窗下榻上坐下来,低头开了密匣的锁,从中取出穆明珠手写的密信来。
李思清垂首立在一旁。
穆明珠这封密信,乃是那日从焦府秘库中救出赵洋后,在赶往盘云山之前,于马背上匆匆写就的,字迹难免略显凌乱潦草、用词也不够谨慎,但传达的事情准确无误。
那就是她从焦府中捉到了废太子一案中逃走的清客赵洋,而焦家要强行夺人、领十万家丁来同她殊死一战了。
穆明珠虽然不能预料后事,但写这封信的时候很清楚,自然是要把她的处境写的越危险越好,把她的反击写的越逼不得已越对她有利。
皇帝穆桢打开这封密信,先就被入眼这凌乱的字迹惊了一惊。她是皇帝,臣下上奏之时都是字迹工整、生怕有不敬的嫌疑。若非生死之际,寻常臣子是不敢这么给皇帝写信的。
皇帝穆桢先是匆匆看过信件内容,目光在最末那句“马背草就,诚惶诚恐”八个字上一凝,吸了口气,坐直了脊背,又把这信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李思清一直在旁留意着皇帝的神色,却见皇帝的眉头越蹙越深。
忽然,皇帝穆桢抬眸向李思清看来。
李思清不等皇帝问话,便又送上鄂州与南徐州两处送来的八百里急报,道:“临近两州的都督,已经按照各州互保之法,各自领兵两万,前去围困扬州城。”
皇帝穆桢低头看那两份急报,口中道:“这两份急报与公主的密信,是一同送来的?”就算再怎
么临近的两州,要有所反应,总该有个时间差。
李思清道:“公主殿下的密信先到,两个时辰后这两州的急报才至。”
皇帝穆桢看过那两份急报,不过是说扬州城内公主动兵,他们按照互保之法,领兵而去,等候朝廷的诏书指令罢了。至于扬州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那窝藏谋逆罪犯的焦道成如何了,穆明珠现在怎么样了——皇帝穆桢坐在皇宫之中,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皇帝穆桢知道,那就是鄂州、南徐州两处都动了兵,扬州城内公主与焦家也动了兵,这两封急报送达建业之后,引发的动静绝对不会小,这一切都跟她当初交待穆明珠的,要“低调暗访,切莫声张”相去甚远。
废太子周瞻一案,这半年多来在建业城卷起的风浪已经够大了。
她亲自下令,血洗了建业城中事涉谋逆一案的几族世家、新贵,立威禁言的效果也已经达到了。
事情稍微平息之后,皇帝穆桢反思之时,也清楚这样的处理方式固然有效,但也伤人和。只是事情逼上来了,她也不得不如此而已。可是就在这场风波即将过去的时候,又从扬州城内引出后续来。
皇帝穆桢并不想放到明面上来继续查周瞻谋逆一案。
周瞻已死。
现在的大周需要的是稳定,而不是更多的流言与阴谋。
皇帝穆桢双手合拢,以食指骨节抵在眉心上下搓动,眼睛却仍定定望着压在胳膊肘下的密信——公主所写来的密信。
这个孩子,就是太聪明了些。
“派人去请左相与右相入宫。”皇帝穆桢叹了口气,道:“再探扬州城的消息。”
在做出决定之前,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左相韩琦半个月前,才对穆明珠纾解扬州粮荒之事大加赞赏,虽然他一直有个迷思,那就是穆明珠最初买粮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
现下得知了扬州城动兵之事,韩琦又有了新的迷思,道:“这……殿下手中的兵是哪里来的?”
皇帝穆桢无奈摇头,看向李思清,道:“你跟左相说说。”
李思清笑道:“公主殿下手中的兵,其实并不是真的兵,原本是扬州城遭了水灾
又少粮,城内城外许多青壮找不到活计做不得已要卖身为奴。正好要修缮大明寺,公主殿下便命把这等青壮召集来,管他们吃饭,给他们做事,也免得他们人多了生乱。谁知道一来二去,这留下的青壮就多了。照着殿下信中的说法,她如今手中有一万多的青壮。”
韩琦道:“公主殿下危险呐。她手中只有这一万多人,那焦家却有十万之众,况且焦家窝藏废太子谋逆一案的重要人物,翻出来就是灭族的大罪。那焦家岂不是穷途末路,要铤而走险的?”
对面的右相萧负雪闻言,睫毛轻轻一动。
他近日来越发消瘦了,听完左相的话,转向上首问道:“焦家既然事涉谋逆,危险异常。万事都可再斟酌,只是扬州城中当以公主殿下安危为重。不如命一队精兵渡江接应,命孟都督领府兵,强行突围而出,送公主殿下出城。”他知道前世后来发生的事情,看到鄂州与南徐州动兵,便知道与谢钧有关,因前世支持谢钧上位的,正有这两州的都督,只是此话难以对旁人讲,便道:“当日与公主殿下同往扬州去的,还有南山先生谢钧。若是谢先生在混乱中受了波及,恐怕引得天下士人震动。不如命接应的精兵,把谢先生也一同接回来?”
与谢钧同路而归,又有朝廷精兵在侧,穆明珠反而更安全一些。
左相韩琦也道:“正是。只要公主殿下一离开扬州城,立时命鄂州与南徐州左右夹击,又有扬州府兵在内接应,那焦家虽然在扬州势大,但没有外援,最终也要引颈就戮的。”
萧负雪心中清楚,届时鄂州与南徐州的两位都督未必会真出力,但眼下紧要的是把穆明珠救出来,便道:“左相所言极是。咱们远在建业城中,多讨论一刻,扬州城中便多一刻的变化。臣请陛下从速发令。”
皇帝穆桢沉吟片刻,面上喜怒难辨,转向李思清,问道:“你以为如何?”
李思清低声道:“臣以为右相所言极是。”
皇帝穆桢点点头,道:“那便拟旨吧。”
于是李思清草拟诏书,如萧负雪所提议的那样,从建业城中派了一支皇城精兵两
千人,渡江赶往扬州城外接应;命鄂州与南徐州都督按兵不动,迎穆明珠与谢钧出城而归。待到两人离开之后,再缉拿焦家罪首。
焦家虽然号称十万之众,但不过是家丁临时凑起来的,参与议事的数人都没有把这股力量看在眼里,毕竟没有精良的武器,这些家丁组成的“兵”,也只是刀俎下的鱼肉而已。
一时左相韩琦与右相萧负雪都退下,皇帝穆桢开始批复今日的奏章,看过了两册,忽然停笔,对李思清道:“明珠这孩子,头一回给她放出去,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李思清轻声道:“只是事巧赶上了,谁知道扬州豪族焦家会窝藏了谋逆案的罪犯呢?公主殿下能查明此事,解了后患,也是有功的。”
皇帝穆桢淡声道:“朕肚子里爬出来,朕最清楚。她既然有能耐把人从焦府中劫出来,难道不能悄悄出城回建业?”她虽然坐在皇宫之中,目光却好似能透过重重的宫墙,看清小女儿的心肝脾肺肾,忽而恨声道:“她既然主动留在了扬州城中,要是还能落在焦家手中,可真就丢死人了!”
李思清知皇帝这是一股邪气上来了,低了头不敢作声。
皇帝穆桢摔了笔起身,怒道:“还要朕发兵去救她!就让她死在外边算了!”
满殿岑寂,宫人连呼吸声都轻缓了。
皇帝穆桢只觉身上一阵控制不住的潮热,她今年五十岁整,经血断断续续要停了。她从十五岁入宫,一路波折最终登顶为帝,控制情绪的能力一向是极佳的。近来因为身体上的变化,她却时常心中冒出邪火来,医官说这都是正常的,除了吃些汤药,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静静等这二三年的时间过去,自然就好了。
李思清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女,要她取汤药来,上前轻声道:“陛下今日还没用药……”又往案旁熏了一枚柏子香,以其清新木香,压一压皇帝泛上来的躁意。
皇帝穆桢接了那漆黑一碗汤药,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口饮尽,搁下空碗,苦到干呕,却不曾用蜜饯等甜物,只又饮了半盏清水,苦过之后便觉回甘。
她稳定住了情绪,身上那一阵的潮热也
褪去了,不提前事,复又坐下来批厚厚的奏折。
李思清在旁看着,秀美轻蹙,既为皇帝正在经历的身体上的痛苦担忧,也为远在扬州城的公主殿下担忧。
此后,关于扬州城中的消息,几乎每隔三个时辰,便有新的信件送到,来自鄂州与南徐州都督的,来自黑刀卫齐云的,来自穆明珠的,来自沿途州郡官员的……
到第二日,扬州城之乱的情形,在皇帝看来就很明晰了。
穆明珠本是领了皇命往扬州城去修缮大明寺,谁知道入城之后见水灾肆虐后民不聊生,便想法子解了扬州粮荒,谁知道却与本地豪族焦家结了仇。穆明珠查出焦家事涉谋逆之后,救出了废太子清客赵洋,与焦家在盘云山一场大战。
各处得来的消息互相印证,皇帝穆桢现在已经清楚,前夜焦家吃了败仗,领余兵近两万人退入焦家坞堡、负隅顽抗。而穆明珠手中也不只有一万多青壮,而是已经发展到了四五万人,屯兵城中,正在百姓中传播关于焦家谋逆的说法。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都督,按照各州互保之法,连夜带兵围了扬州城,现在扬州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外,各有一万府兵驻守,只等皇帝一声令下。
而原本想要一同救出的谢钧谢先生,事发时并不在扬州城中,而是在城外的庄子里。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不断增加的消息,由此做出的判断也只是基于猜测。
那么第三日从扬州城内传来的回信,却的确叫人不安起来。
穆明珠拒绝出城回建业。
她再度给皇帝写了亲笔信,说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来的太快,若是等到她与焦家动兵之后,两处才得到消息,根本不可能在当夜就赶到。她怀疑鄂州与南徐州兵马中,也有与焦家勾结之人。一旦她离开扬州城,城外的鄂州、南徐州兵马与焦家沆瀣一气,必然要帮助焦家掩盖罪证、帮助焦道成逃走。责任在身,她不得不辜负母皇爱女之心,不能出城归来,而是要留在城中,与焦家决一死战云云。
皇帝穆桢看过的奏章,比穆明珠吃过的盐还多,最清楚看一个大臣的动向,不能看他奏章上写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不管穆明珠这封信是如何言辞恳切,但她拥兵自重、留在扬州城不肯归来的行为,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正所谓祸不单行,就在皇帝穆桢捏着穆明珠这封信忍怒之时,从北边又传来了急报——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于日前病故,而对面的鲜卑异族得知消息,又蠢蠢欲动,已经有一小股骑兵过了雍州,试探着南下而来。
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乃是当初鼎立支持皇帝穆桢的老朋友。他的病也有一段时日了,皇帝穆桢也为他的辞世做好了准备,只是不曾想过会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又或者说,皇帝穆桢不曾料到扬州城会冒出这等事端来。
“皇甫老将军为国尽忠了一辈子。”皇帝穆桢沉声道:“命他儿子北上,扶棺归来;命齐坚暂代将军之职,警惕探查鲜卑人的动向,拦截南下的骑兵。”
齐坚,正是齐云的叔父,数年前被派往北府军中。
皇帝穆桢安排完皇甫高之事,低头看着手中穆明珠那封信,又抬头,目光从在座议事的诸人面上一一扫过,见右相萧负雪似乎有话要说,便一抬手示意他安静,继续道:“扬州城内的事情,不管是非对错,都要从速解决了。你们也看到北边的情形了,如今大周之内,乱不得。”
“不是朕不救公主。朕给过她机会了。”皇帝穆桢沉声道:“而且朕还会再给她一次机会。只要这次御令送到之时,她依言行事,那么这次擅动兵马一事,朕可以不追究。”毕竟要警惕鲜卑人的动向,稳定压倒一切,度过皇甫老将军刚刚过世的这段时间,“但如果她得知御令之后,两个时辰之内还是不肯交出兵权、离开扬州城,那么,便命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兵马,将她与乱党一例惩处!”
“陛下!”
此言一出,李思清与萧负雪都是低呼一声。
就算穆明珠击溃过焦家一次,并且在城中有五万青壮,但那都是未经训练的力夫农人,手中的武器不过是木棍而已,对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府兵,实在没有多少胜算。
“怎么?”皇帝穆桢总是和气的眉眼间,透出一股深重的冷意来,道:“传令的人,记得把皇甫老将
军的死告诉公主。朕已经再三告诉公主,当务之急,焦家事小,求稳事大。公主仍是一意孤行,在扬州城中拥兵自重,她想做什么?”她今日当着众人,没有像那日在李思清面前那般失态,虽然是冰冷可怖的诘问,语速却仍是极为缓慢的,但正因为缓慢,更显得威压迫人。
李思清不能作答,她服侍皇帝穆桢十余年,最清楚皇帝的性情。
皇帝穆桢看起来和气,做事沉稳有度;但实际上只要她拿定了主意,便再难更改,哪怕时局所迫不得不暂时蛰伏,但哪怕是迂回而行,皇帝终究还是要实现最初的目的。
萧负雪上前一步,道:“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前去传令的人便极为关键,臣自请前往,晓谕公主殿下其中利弊——殿下之所以迟迟不归,只是因为信不过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之故……”
皇帝穆桢截口打断,道:“那你认为她信得过朕的亲兵吗?”她披露了此前众人都不知的事实,道:“公主说信不过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朕已经去信问过,要把接应她的亲兵增派到万人之多。公主倒是极有孝心的孩子,说亲兵都派去接应她了,朕要怎么办?”
她这番话一出,底下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一万名亲兵,就算要折损半数,怎么都能保着穆明珠平安归来了。
穆明珠推辞不肯,虽然打着孝道的幌子,却已经是交了底牌——她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是绝不可能主动离开扬州城的。
至于她的目的是什么,可大可小。
往小里说,大约就是要捉到焦家罪首,才算结束。
可要是往大里说,那可就太大了……
而皇帝穆桢的“好意”未必是真的要如此施行,只是用这好意把穆明珠逼到了绝境,逼走了穆明珠所有的借口,看似和柔,其实狠辣。
萧负雪呆在当下,脸色煞白,不期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在落雨的公主府中,女孩曾同他说过的话。
“我有一府之兵,便能留右相一日。”
“若是我能有天下之兵呢?”
他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想到她的动作会如此之快。
公主殿下她
……怎么会这样傻。
皇帝穆桢将他情状尽收眼底,淡声道:“右相教导公主八载,师生情谊,深重不比寻常。正所谓关心则乱,你自求去传令,朕也能体谅。只是朕有一个更好的人选。朕打算让萧渊去走这一趟,也算是对公主仁至义尽了。”
萧负雪稍微松了口气,道:“陛下仁厚。”
于是便命萧渊领亲兵千人,渡江传诏书于穆明珠。
而扬州城金玉园中,穆明珠正与林然、齐云等人研究攻破焦家老宅之法。
他们现在的情况,是一环扣一环的。
穆明珠围了焦家老宅,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却围了扬州城。
穆明珠信不过所谓的各州互保,鄂州与南徐州两处兵马前来,与其说是因为各州互保,倒不如说是因为谢钧所请。那么如果她在攻打焦家老宅的过程中陷入僵局,城门上兵力短缺时间一长,就有被城外兵马突破而入的危险。
所以她要拿下焦家老宅,必须是闪电战。
而焦家老宅四角的坞堡,正是为了在战乱之时抵御强敌、坚守不出的,高处的弓弩手足以击退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从外面强攻要付出血的代价,而一旦伤亡过多,穆明珠手下这些人必然会有所动摇,到时候就算拿下了焦家老宅,再对上城外的敌军,也是下场难料。
既然从外面强攻不行,穆明珠便考虑起从里面动手的可能性,一个是买通诱降焦道成身边的人,一个则是通过地道、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焦府,而后里应外合,击溃焦家。
但是这两种方案,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而鉴于宫中传来的,口吻越来越严厉的诏书,穆明珠清楚时间并不站在她这一边。
最好是有一处现成的地道……
穆明珠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那焦府秘库所在的溶洞,既然是天然形成的,那么绝不止假山一个出入口。
当初捣毁秘库的时候,原本看守赵洋的私兵也被俘虏出来,其中就有私兵的头目林老大。
这位林老大,与金玉园原本的林管事,同出一家,都是焦家最忠心的家奴,所以负责的也是最机密的事情。
在齐云的审讯下,林老大
很快便交待了,果然那天然的溶洞还有两处出入口。每半年私兵更换或出入的时候,就会蒙上眼睛,由马车载到城外去,经过大的洞口进入。进入之后,林老大会负责掩上洞口。
只是这洞口,却在扬州城城外两里之外的地方。
在鄂州与南徐州兵马的重重围困之下,穆明珠的人想要出城从二里外的洞口经地道进入焦府,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这种事情,送进去一两个人是没有用的,至少要上百人,能形成一股力量,从里面撕开口子才能成事,起到里应外合的效果。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穆明珠接到了来自皇帝的最后一封诏书。
“殿下,咱们两个时辰不出去,就要被当做乱党处置了,这、这……”从城墙上跑回来传信的千夫长,显然有些慌乱了。
“别慌。”穆明珠清楚母皇的手腕,一笑道:“这正是咱们的机会来了。林然,速领两支千人队,拿好武器,准备出城。”
母皇行事一向是刚柔并济的,既然下了这样严厉可怖的诏书,那么来传信的人一定是能对她怀柔的人。
“来传诏书的人是谁?”穆明珠又问道。
那千夫长道:“据说是相府的公子……”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萧渊。这正是再好不过。”便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林然,道:“你去城墙上,告诉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你是代我去见萧渊的,见过再回禀于我,我借你之口问几件事情,若是放心了便于两个时辰内出城。”她示意林然跟着她走到侧间,轻声道:“但是你记住,出城之后,立刻带着这两千人去找溶洞入口。那日捣毁焦府秘库,你也在的,很清楚其中地形。”
林然轻声道:“萧公子那里怎么说?”
穆明珠笑道:“你还不知道他吗?把本殿的亲笔信拿给他看,他会帮你的。”
“是。”林然应声而出。
穆明珠又命那千夫长去传信,道:“命王长寿与孟羽都准备好,死死围住焦家老宅,等我命令,立刻冲锋。”又转向齐云道:“走,咱们上望火楼去。”
孟非白原本在旁边听穆明珠分析突破入焦家之法
,见皇帝一纸严厉可怖的诏书送到,穆明珠却好似一个快活的陀螺般转动起来,不禁轻笑道:“看来我离开扬州城的日子,这次是真的不远了。”
穆明珠笑道:“这我可不敢打包票。免得晚了一日,叫非白怨我。”
孟非白无奈,笑道:“在下岂敢。”
扬州城中的望火楼,与焦家老宅只隔了两条街,登上去与焦家坞堡遥遥相对,甚至能望出城墙去,隐约看到外面密布的兵马。
穆明珠站在望火楼的最高层,攥紧双手等着两处信号——一处是城外,一处是焦府园中。
她在信中告诉萧渊,只要林然成功领兵进入溶洞入口,就射起一枚火箭示意。而林然成功进入焦府园中,拿下内园之后,也会射起一只火箭来示意。
第一支箭,乃是告诉她的兵马准备;第二支箭,却是告诉她的兵马冲锋。
等待,尤其是这种危急关头的等待,总是煎熬的。
在沉寂的等待中,方才被她故意忽视的诏书内容,渐渐涌上了穆明珠的心头。
两个时辰、乱党、批捕……
这些紧迫锋利的字眼,出自她的母皇。
终究,还是走上了对立的路。
穆明珠并不能指责母皇什么,因为她拥兵自重是不争的事实。母皇这一道诏书,正是她是一个称职皇帝的证明。
可正因为如此,穆明珠愈发觉得心中发堵。
城外,第一支火箭升了起来。
林然已经成功进入了溶洞之内。
“命王长寿与孟羽领兵准备。”穆明珠沉声发令。
齐云一直在旁边望着她,忽然轻声道:“臣也下去,领兵作战……”
“不。”穆明珠按住了他的手,道:“你留在这里。”
其实孟非白看的并不对,她动起来的确像是快活的陀螺,但其实陀螺的心中一点都不快活。
穆明珠面色沉沉,握着齐云的手却没有放开。
齐云整个人都僵住了,不解公主殿下的意思,却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好像忽然静止了一般,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你留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情。”穆明珠轻声道。
齐云喉头微动,手臂终于从最开始太过刺激导致的麻木中复苏,渐渐感到了她指尖
的凉意。
他轻声问道:“是什么事情?”一句话,已经耗尽他全身力气。
穆明珠歪头向他看来,她黑而冷的眸中,映着少年绯红漂亮的面容。
她忽然一动,凑上来在少年唇边轻轻一吻,低声道:“你留在这里……”她的声音沉沉的,像是令人沉醉的美酒,“让我快活。”
“哄”的一声,齐云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冲击着耳膜,让他除了她的声音,再听不到任何其它。
他不由自主得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激动而绷紧颤抖着。
穆明珠轻轻一笑,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她能掌控一切。
她绵绵不断得吻着他,眼角的余光中,望见不远处冲天而起的第二支火箭,心知那是林然得手的讯息,便冲着一旁目瞪口呆的樱红比了个手势,要她去传令王长寿与孟羽等人从外突入焦府。
而少年在她唇间,面色绯红,睫毛轻颤,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第88章
两条街之隔的焦府老宅中,喊杀声大作。
望火楼上的穆明珠轻轻退开一步,欣赏着少年情动之态。
果然如她所预期的那样,兵临城下与母皇诏令所带来的压力,都消失于方才那绵密的吻中。
她单手抬起少年的下巴,拇指伸出轻动,擦过少年左上唇刚开始结痂的地方,那是前几日两人在秘库溶洞中激吻后留下的伤痕。当时她吸入了迷烟,又有追兵在侧,在那种上瘾又刺激的感觉中,也许忍不住咬了他——毕竟他的唇是那么软、那么润。
“还疼吗?”穆明珠柔声问,拇指轻擦他唇上伤处。
齐云说不出话来。
他的心跳激烈还沉浸在那突如其来的吻中;他的喘息急促哪怕已经尽力克制。
齐云抬起修长的睫毛,黑眸中莹然有水光,望向公主殿下的眼神却有些迷茫失焦。
他想要摇头,脖颈一动又定住,因下巴还在穆明珠掌中。
“不、不疼……”他终于从喉咙中挤出短促的话语来,声音喑哑,染着未褪的情欲。
他整个人还没有从方才的吻中苏醒过来,以至于无法用理智判断现在算是怎样的情况,只能够以目光追着身前的公主殿下,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穆明珠轻轻一笑,亲吻作用于她自身,非但消除了大量的压力,也给她带来了一份不合时宜的好心情。
“殿下。”翠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大约是得了樱红的叮嘱,并不敢径直入内,“孟都督手下一位府兵前来回话。”
穆明珠道:“让他进来。”便踱步至于栏杆前,遥望向厮杀正急的焦家老宅,神色沉静,除了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意,那一吻毫不为外人所知。
那府兵入内,并不敢抬头看,道:“殿下,林校尉命小的过来报信,前头焦府老宅已经攻破了!”
穆明珠从望火楼上看下去,恰好能看到潮水般的士卒从破开的门中涌入焦家老宅,而四角坞堡上的箭雨不知
何时已经停了,想来坞堡中的弓弩手已经被林然带人从内部拿下。
里应外合之下,焦府覆灭就在眼前。
“告诉孟都督与王长寿,”穆明珠眯起眼睛,森冷道:“焦道成,本殿要活的。”
“是。”那府兵应下来。
穆明珠转向齐云,道:“母皇给了本殿两个时辰,如今已经过半。城外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兵马随时可能发动攻击,劳烦齐都督带一队人,往城门上巡防,一旦有变,即刻来告知本殿。”
齐云一半心神还陷在方才的亲吻中,忽然见她正色发令,颇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近乎本能地应下来。
“都去吧。”穆明珠摆手示意。
齐云与那府兵一同退下,退到门口处,终是忍不住抬眸又看了一眼,却见公主殿下独立于栏杆前、远眺焦府兵戈之地、只留给他一个神秘凝重的背影。
他轻轻掩上门扉,沉默地下楼,走下几阶,忽然伸手轻轻按住了唇上结痂处,顿了一顿,露出一个无人知晓的笑容来,几分甜蜜、几分怅惘。
焦府老宅中,王长寿与孟羽得了穆明珠“捉活的”的命令,立时传令下去,见了焦道成不要伤他性命。府兵在前破了焦府老宅外院,攻入坞堡之后,又有林然领兵从园中突出,夹击之下焦家私兵再度溃散。
在纷乱逃散的焦家私兵中,有眼尖的已经看到了众人掩护下、有位华服肥胖的男子往内园退去,大叫道:“随我来!捉到了那焦家老爷,是咱们的首功!”
一时叫喊声四起,好比万人下场,围起来要捉一只胖兔子。
焦道成吓得心胆俱裂,养尊处优几十年,何曾见过这等声势?到底这里是他的家,他很熟悉各处秘密的道路,在私兵掩护下,竟躲过追兵、连着逃出了两个园子,可是从哪里出去呢?焦家老宅之外,四处都是穆明珠的人。
耳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家丁急中生智,指着园子角落的一口水井道:“老爷且藏到那井中去,咱们带人往前头园子去,引着追兵离开。”他们乃是焦家世代的奴仆,
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没有对焦家放弃希望,认为只要能躲过这次追捕,总能等到城外的援兵。
“好,好。”焦道成以手托着自己的大肚子,一瘸一拐跑到那水井前。
然而这水井乃是角落里的小井,若说容人,只能容一个瘦人下去。
可是他们已经被堵在了园子里,再没有别的藏处,于是几个家丁一起用力,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了,按着焦道成的肚子,把他腹中肥肉挤得上下乱动,好歹是把人塞进去了一半,还剩下一半因为肚子肉卡住了,却一时按不下去。
有的喊“你把老爷的肉往上按”,有的喊“上不去了,得往下边按”,有的叫“不如把那腰带束紧了”……
众人胡乱用力之下,焦道成又怕又急又疼,人还卡在井口,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死过去。
就在这时,王长寿与林然已经分别领兵追至,一从外院来,一从内院来。
“都别动!”林然脸上染了血,掩盖了素日白面腼腆的模样,厉声断喝,倒真有几分他父祖征战的骨血,“殿下说了,要焦老爷活着。”
王长寿道:“正是,殿下只是要请焦老爷过去说话罢了。”他这是诓骗焦道成的话,但为了能活着拿到焦道成,也就无所谓真话假话了。
焦道成在那水井上的确卡得半死不活,又给敌军追到了,虽然半信半疑,但的确没有要手下的私兵死战。
园中一时僵持住了。
林然再开口,道:“快扶焦老爷出井!”一面说着,见焦道成没有太过抵触,一面自己缓步上前。
眼看焦道成就要从井口出来,忽然斜刺里飞来一支冷箭,“咄”的一声钉在焦道成脖子上,瞬间血就喷涌出来。
那箭来得突兀,又极快,周围一圈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焦道成本人被卡死在井口,本人又肥胖笨拙,更是无从躲避。
脖子上一凉,焦道成下意识伸手去捂,还没明白过怎么回事儿来,“你诈我……”他这样说着,却见林然一脸焦急冲上来,心知不对——若是穆明珠的人要杀他,方才尽可以动手,何必还要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