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大全上一章:百灵潭 百鬼潭 电视剧
- 言情小说大全下一章:电视剧且试天下小说原著免费阅读
他闭了闭眼睛,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听到穆明珠的问话,齐云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从那些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臣……”一开口的声音却过分喑哑,他顿了一顿,吞咽了一口唾液,抚定声线,又继续道:“臣还未曾接到陛下新的指令。”
穆明珠淡淡蹙眉,也就是说三日前齐云按照她的要求,写了一封“公正客观”的黑刀卫密信呈送建业城之后,母皇至今未给齐云新的指令。
这跟穆明珠的预期不太符合。
因为黑刀卫乃是皇帝的爪牙,现下她抗旨不遵、在扬州城拥兵,母皇完全可以下令给齐云。齐云手下的三百黑刀卫虽然不是很多,但在大军围城的情况下,要给她制造些混乱、麻烦还是很容易的。除非在那之后,她已经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一举擒住了齐云等人。
“没有新的指令……”穆明珠思量着,轻声道:“这样也好,就不必把你‘囚’起来了……”如果母皇一直没有给齐云下达对她不利的指令,那么她便不必‘囚’齐云,等到扬州这一局结束,她回到建业后,这也是一处可以“圆谎”的地方。
毕竟,若
她真有反心,如何会纵容黑刀卫在扬州城内来去自如呢?
“战法必本于政胜”,她如今在扬州布局战争上的策略,根本乃是为了政治上的胜利。
穆明珠不会忘记这一点。
正如她不曾停止往建业城递呈辩解表忠心的奏章。
“仁慈尊贵的母皇,请允许女儿我卑微地辩解,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留在扬州城中。若追究我的本心,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母皇身边。我自幼在母皇身边长大,这次之前从未出过建业城,从来不知世上人心还能如此险恶。焦道成被人暗杀而死,可是他多年生活的扬州城中一定有留下的证据,能指向废太子谋逆大案的幕后真凶。女臣动兵缉拿焦道成那一日,分明封锁了城门。而鄂州与南徐州两处都督,却能一夜之间赶到。若不是早得了消息,两处兵马如何能这样快赶来?这鄂州都督与南徐州都督,分明是与焦家有所勾连。他们星夜赶来,并非是因各州互保之法,而是有更险恶的用心。因为他们赶到的时候,女臣已经击溃焦家,他们情知救不得焦道成,索性命人混入城中,伺机杀了焦道成。这一招杀人灭口,何其歹毒!能御使两州都督,背后之人又何其可怖!这等人藏于大周暗处,鼓动废太子谋逆,欲行不轨之事于母皇,女臣书至此处、心胆俱裂,此背后之人一日不除,则母皇一日不能安枕,大周一日不能安稳。女臣若奉召而归,则正中贼人下怀,两处都督领兵而入扬州,毁尸灭迹,幕后之人再难追踪;女臣欲苦守扬州,查清贼人,则朝中物议沸腾,而女臣见疑于母皇,使得母女离心、君臣相害。呜呼哀哉,女臣辗转反侧、中夜推枕,想我清白之心,天地可鉴,纵一时被污,终有水落石出之日。诚请母皇安居建业,待女臣擒此贼人而归。届时倘或物议难平,女臣愿一死以平之。祈母皇万安。”
就按照这个意思,穆明珠是翻来覆去往建业城中上书。
总是她是清白的,豁出一切去,只是为了母皇、为了大周。
至于建业城中的母皇信不信她,那是另一回事儿。
只要能把水搅浑,她
就成功了一半。
不管是前朝还是大周,许多皇权中心人物的经历,都不过是前人撒土、迷迷后人的眼罢了。
辘辘的车轮声中,穆明珠换了新衫,与齐云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往第一处需要寻访之处走去。
要知道,所谓的围城并不是敌军手挽手在城外绕成一圈,“水泄不通”更是种夸张的说法。绝大多数情况下,若是把所有城门都围住了,反而不好攻城。真到要攻城的时候,往往是“围三放一”的,要给城内的人一个去处。否则被困城中的人无处可逃,反倒能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了。到时候城内坚守不出,攻城方付出几倍的兵力,未必能起到效果。
而在通行大队士兵的城门之外,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羊肠小道,能联通城内外。这种羊肠小道,在战时通行大量士兵不现实,但是溜进几十个人来做点坏事情还是很容易的。所以在城外攻城器械还未到位的情况下,守住每一处羊肠小道,就是重中之重。
在扬州城中来说,这样需要巡防的地方除了三处羊肠小道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地方。
一个是盘云山东面的野山,一个就是焦府秘库的地下溶洞通道,如今各有百余人守着。
穆明珠先往盘云山而去,原本大明寺的住持净空,已经被她杀了祭旗。现在的大明寺可谓群龙无首,寺中两百名和尚颇有些无所适从、也担心祸及自身,这数日来给穆明珠的人看管着,都窝在禅房中,醒了就吃,吃完打坐,上净房的时候也要有人跟着。
穆明珠暂时没有要放这批和尚自由的想法。因为大明寺中的贼首虽然是净空,但当初掳掠上香少女的事情,只靠净空一个人也做不成,这些日夜都在寺中的和尚当真就一点都不知道?众所周知,蟑螂都是成群出现的。
留守的千夫长见是公主殿下前来,忙迎上来。
穆明珠道:“陪本殿往东边野山走走。”她当初与齐云往这些野山上去过不止一次,对于路是很熟的,边走边问道:“本殿想见一见这野山上的山匪头子,你可有传信的人?”
那千夫长微微一愣,道
:“回陛下,您几时要见?咱们虽然守在这里好几日了,但是没跟山匪打过交道。巡防的百夫长倒是说见过他们放哨的,但是那些小子很是机警,又不愿意跟官兵打交道,都是老远望见咱们的人就跑了。见虽然见了,但是没能说上话……”
穆明珠微笑道:“他们是一两千人的山匪,咱们却是好几万人的官兵,他们躲着咱们也是常理。”她遥望着对面莽莽榛榛的山林,这野山群一直蔓延到扬州城外去。山匪虽然人少,但他们土生土长于此,熟知地形、天气,更是打探消息的好手。
两军对垒,斥候也是很重要的。
穆明珠道:“你命人带一批肉、一车米,再去见他们那放哨的,把本殿的话带到,就说想请他们的首领喝杯茶。”
那千夫长原是本地的力夫,倒是很明白山匪的想法,道:“那要是……对方不敢来见殿下呢?”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见面的地方由他定,足见本殿的诚意。”
“是。”
穆明珠又道:“这几日你们多辛苦些,不要放一个人进来。等咱们破了外面的逆贼,本殿奏请朝廷,你们个个都有封赏。”
建业城发来申饬的诏书,扬州城中的百姓根本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穆明珠是皇帝亲出的公主,又解了扬州粮荒,还扳倒了扬州城最富最坏的焦家——这已经足够让穆明珠在他们眼中成为正义的化身。
那千夫长不疑有他,应着下去了。
齐云跟在穆明珠身后,同她一起走着下山的路,却是道:“殿下,若那山匪要求在野山相见呢?”
穆明珠淡声道:“那就野山相见。”
齐云清楚其中的危险性,脚步一顿,轻声道:“扬州城中万事还要殿下决策。若殿下信得过臣,不如臣去走这一趟?”
穆明珠忍笑,转过头去看他一眼,道:“齐云,你平时自己照镜子吗?”
寻常人自然知道穆明珠是调侃,多半会问怎么了。
齐云却是抿了抿唇,正经道:“比较少。”
穆明珠终于忍不住笑了,道:“那些山匪本就不敢靠近咱们大股的官兵,你这张冷面一出
,人家还敢谈底下的事情吗?”她轻轻拍了拍齐云的手臂,半是安慰半是玩笑道:“你放心,哪一日本殿要吓人,一定派你出马。”
齐云感受到女孩手指拍在小臂的力度,因这亲昵的动作,从小臂处至半个身子都麻痹了,僵了一僵,待女孩走下数步,他才感到那股麻意退去,定定神,快步跟上去。
“殿下,原扬州刺史李庆已经放出来了,现下在山下等着求见。”有扈从匆匆上山汇报,至于半途撞见穆明珠等人。
“他怎么样?”穆明珠淡声问道,放人出来是她的安排。
那扈从想了一想,道:“李刺史看着倒是挺激动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穆明珠忙了一日下来,至此已经有些倦怠了,想着在马车上歇息一会儿,便道:“叫他去焦家老宅等着吧。还有,把崔尘崔别驾也请过去。”
崔尘原本一心要送她离开扬州城,谁知道穆明珠到底是与焦家动了兵。开战那一日,崔尘还来劝和,结果被净空的头颅吓得逃到山下去,也顾不得跟焦道成说什么,便乘轿回家去了,连着好几日在家中没有动静,也不见出来活动。
“是。”那扈从应着下去。
到了山下,穆明珠要坐马车去焦家老宅。
齐云没得她招呼,虽然盼着她招手,但这一路同行,有多少事情也都吩咐过了,想来是只能骑马陪同。
“你来。”穆明珠到了马车跟前,却又向他招手。
齐云心中欢喜,一张冷面都柔和了几分,虽然在官帽底下不为旁人所见。
这次他进马车,却是不敢抬眼往前看了,只盯着自己脚尖挪进去。
穆明珠这次没有换衣裳,而是懒洋洋往车榻上一躺,展开一旁的薄绸被,盖到自己身上,飘忽忽看了一眼进来的齐云,道:“我睡一会儿。”
齐云微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他这次没有应“是”,迟疑了一瞬,道:“好。”说着在车窗下的长凳上坐下来。
穆明珠其实并没有择席的毛病,也不是睡觉时一定要有人在。只是她身边通常都有樱红在,而今日樱红被留在焦家老宅理事,
扬州城内外又危机四伏,穆明珠感到如果要她自己闭上眼睛睡在马车里,哪怕是睡着了,她的脑袋都还是警醒着。
而她的确感到了身体上的倦怠。
一场熟睡是她现在必须的。
所以她需要一个人给她守着,一个她能够信任的人。最好自然是樱红,樱红不在,齐云也可以。
穆明珠把那薄绸被拉至胸口处,已是半阖了眼睛,望着齐云的方向,又道:“你守着我。”她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了,声音也不像平时清醒时那样冷静,有些发懒,拖着音像是撒娇。
齐云只觉心猛烈跳动起来,他坐在长凳上,一眼不敢看她,仍是低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又应道:“好。”
穆明珠便朦朦胧胧睡去了。
齐云在辘辘的车轮声中,捕捉到女孩轻浅的呼吸声,一声又一声,像是羽毛轻轻搔过他的耳膜、落在他的心中。直到那呼吸声变得悠长规律起来,他终于抬起头来,缓缓转头,向安睡中的女孩看去。
只有当她沉睡的时候,他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
扬州城外的敌军,建业城朝堂上混乱的局面,盘云山东面野山的匪徒,以及身下车轮辘辘的声音,忽然都变得遥远。
只有这一车之内,一步之遥,沉睡中的公主殿下是真实。
时间忽然像是飞驰一般,他仿佛才看了她一眼,马车已经停到了焦府老宅之外。
随着马车停下来,原本睡梦中的女孩睫毛轻眨,似乎要醒过来。
齐云立时不敢再看,猛地低下头去。
穆明珠醒来的时候,就见少年仍与她睡前一般,垂首坐在车窗下的长凳上——就连他单手握着刀柄的姿势都一点没变。如果不是车窗外的天光暗了几分,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只是闭了闭眼睛。
穆明珠揉了揉眼睛,虽然她给自己找了个信得过的人守着,但仍是睡得不太踏实,却已经聊胜于无。
她打着呵欠,坐起身来,声音中还带着慵懒的睡意,道:“到了吗?”
齐云至此才有动作,挑起一角车帘望出去,轻声道:“到焦府老宅了。”
穆明珠又打了个呵欠,定定神,端起
案上的凉茶饮了一口,道:“好。去见见李庆和崔尘。”她从马车中走出去的模样,已经全然恢复了清醒,只除了脸颊压出的一丝红痕,还标志着方才马车中的一场酣睡。
齐云迟了一息,这才下车跟在穆明珠身后,望着前方女孩略有褶皱的淡蓝色下裙,想起她方才沉睡中的面容,忽然觉得连她此时踏过的、那条铜钱铺就的小径都美丽动人起来。
焦府老宅的正厅中,崔尘面对着昔日的上司刺史李庆,真是又尴尬又惧怕。
这处正厅,他以前是常来的,但此时再来却全然不是从前滋味了。
“刺史大人,下官……”崔尘当初跟焦道成合谋,的确是想要把李庆推出去做替罪羊的。他在听闻穆明珠只是为了破案过瘾之后,就连夜安排了李庆的家人,命人入狱要李庆仿写陈伦的笔迹,伪造证据。
而当时的李庆被崔尘、焦道成等人拿住了把柄,为了家人性命,也的确已经决意赴死了。
谁知道半途杀出来一个公主殿下穆明珠,竟硬生生把这死局盘活了。
不过半月之前,李庆还在阴暗的大牢之中等死,现下却已经坐在这宽敞华贵的大厅中,又成了扬州刺史,其中变化,可谓天差地别。
李庆沉默坐着,望着案上茶盏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几经生死,许多事情已经堪破了。他轻轻抬眸,看向崔尘那种尴尬又惶恐的脸,苍声道:“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崔尘微微一愣。
李庆又道:“殿下既然要你来,自然有她的用意。”便不再多言。
却不知这话又说得崔尘心里一哆嗦。
崔尘自从那日从盘云山逃走之后,落下一个病根,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净空那血淋淋的脑袋。他跟净空是多年的朋友,一起吃茶论道,忽然净空就人头落地了。那看起来年少美丽、花朵似的小公主殿下,怎么说起杀人来,眼都不眨一下呢?他都不敢盯着净空的头颅看,那位小公主殿下可是毫不避讳。他怎么从前没看出来?这小公主殿下,是个天生的杀神呐!
如果说李庆被请到焦家老宅来,是那位公主殿下要用他。
那么他崔尘被
请来,恐怕是要做下一个净空了。
只不过上次杀净空,那位殿下是要对焦家开战。
这次杀他,却是要对城外两州兵马开战了。
既然敌人的格调上去了,这祭旗的脑袋也就从住持成了别驾。
崔尘越想越觉得合理,险些没把自己给吓哭了,正六神无主之时,就听外面扈从高声唱。
“公主殿下驾到!”
第91章
“殿下!”崔尘躬身相迎,深深俯首,满心忐忑。
扬州刺史李庆也离坐起身,道:“臣,扬州刺史李庆,见过公主殿下。”
相对于两人的严肃凝重,穆明珠的态度就随意很多,先看一眼崔尘,笑道:“崔别驾也在啊?你与李刺史也是老朋友了吧?”又对李庆道:“都坐吧。”
崔尘讪讪笑着,斜签着身子坐了,小心觑着穆明珠的面色。
穆明珠自往上首坐了,又随手指了左手边的位子给齐云,问李庆道:“底下人说你要见本殿,什么事?”
李庆原本坐了,再度起身,伏地再拜,颤声道:“臣尚未谢过殿下相救之恩,非是救臣一人,而是救臣阖族,救扬州万民。”
穆明珠漫不经心拨把玩着茶盖,道:“这些事情,都不必再提了。况且扬州万民的性命,当初看着是救下来了,如今却又悬在刀下了。”城外鄂州与南徐州兵马虎视眈眈,若她不能安然度过此劫,扬州城中难免又有一场大灾难。
她继续道:“李大人若果真有心,自然清楚该如何去做。”
李庆恳切道:“请殿下指教。”又道:“臣在狱中糊涂旬月,恐怕误了殿下正事。”
穆明珠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认真道:“此前害你的焦家,你清楚吧?你当初交待的线索很有用。本殿的人追查下去,发现焦家不只是在扬州城中鱼肉百姓,更与废太子谋逆一案有牵扯。现下城外这些围住扬州的兵马,分别来自鄂州与南徐州,两州都督跟那焦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们现在假传母皇旨意,要把本殿扼死在扬州城中,好毁尸灭迹。”
李庆已是信了八成,点头道:“难怪当初陈侍郎只是撞破了焦府假山下有溶洞,便给焦家下手害死了——原来竟是事涉谋逆。”又问道:“那此事朝廷可知晓?”
穆明珠平淡道:“本殿被困城内,朝堂也有宵小之徒、混肴视听,母皇一时受奸人蒙蔽,竟要本殿缴械出城……”
李庆一愣,道:“这……”他是在南山书院读过好多年书的,
听闻过许多皇帝的事迹,在外做官这些年也每天都看朝廷的邸报,在他看来,当今皇帝可不像是会在这等重大事情上给奸人蒙蔽的。
穆明珠手轻轻一松,茶盖落在茶杯上,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她忽然抬眸,目光如闪电打在李庆身上。
“如今咱们唯有坚守扬州城,击溃、擒杀鄂州、南徐州两处都督,人证物证具在,才好回建业城向陛下分辩——李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李庆为官多年,岂能不懂穆明珠此问的深意,顿觉凛然,应道:“是。殿下所言极是。”
这是他跟着穆明珠,唯一的出路。
穆明珠审视着他半响,道:“好。接下来守城的日子里,李大人多为扬州百姓做点实事,便算是把陈侍郎那份心也尽了。”
李庆想到已经化为鬼魂的旧友,不禁一阵恍惚,低声道:“是。殿下但有所令,下官无不遵从。”
穆明珠慢悠悠又道:“鄂州与南徐州两处都督,公然引兵相助焦道成这反贼一事,你务必知会扬州上下官员知晓。”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这一顶屎帽子一定要扣在对方头上。
而她一定要占住大义。
李庆清楚这才是重中之重,敛容道:“是。鄂州陈都督与南徐州高都督,胆大包天,在上蒙蔽陛下,在下欺凌百姓,实在叫人愤慨!”
“好。”穆明珠便道:“你去吧——见见从前的下属,叫他们都动作起来,事情多着呢。”扬州城中自有原本的官僚体系,在两个月之前,李庆还是名正言顺的扬州刺史。比起她从外面带进来、或是从底下提拔上来的人,李庆更了解原本这个系统中百官的性情能力,分派命令、查缺补漏的时候也就更有效率。
一时李庆退下,穆明珠饮了一口茶,这才看向坐在末尾的崔尘。
崔尘坐在最临近门口的椅子上,佝偻着身子,像是努力要把自己缩小一些,又像是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崔别驾。”穆明珠笑道:“你可知道本殿请你来,是要你做什么?”
崔尘还真想不到,他也不敢想到。
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公主殿下左
下首的齐都督——那人黑色官帽遮住眉眼,除了腰间长刀,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但一联想到关于黑刀卫的传说,就叫人不寒而栗。
远的不说,当初从金玉园中救回来的焦家三郎君焦成俊,崔尘是亲眼见过的。
焦道成围困盘云山那一夜,派人把他从府中请出来,送到盘云山上去做说客。那时候崔尘曾在焦道成身边见到过焦成俊。那焦成俊由焦家大管事扶着,双目呆滞,口中流水,已经像是个傻子一样。崔尘从前与焦家来往颇多,清楚焦成俊原本是怎么风流精彩的一个年轻郎君!可是按照焦家大管事的说法,就那么短短半日之内,焦成俊在穆明珠的人手中就成了个傻子,成了个废人!
焦道成这几日做梦,有时候还能梦见焦成俊那血淋淋的左手,手指头根根都断了。
焦家私兵之中有人识得这等手段,告诉焦家大管事,这乃是黑刀卫刑讯逼供所致。
当时一行人正好走过盘云山下的河边,那焦成俊一见了水,忽然像是疯狗一样,剧烈挣扎起来,咬伤了扶着他的大管事,要周围七八人才把他扑倒在地,重又捆起来——据说已经请医官看过了,就算还能活几年,也跟傻子没什么区别,永远不能恢复了。
后来崔尘便没有再见过焦成俊了,大约焦家溃败那一夜,人人逃命的时候,也没有人顾得上一个傻了的郎君,便给乱兵杀死了。
当时的崔尘虽然被黑刀卫残忍的刑讯手段震撼了,但他并没有把这些事情跟穆明珠联系在一起。毕竟审讯逼供的乃是黑刀卫,又跟公主殿下有什么关系呢?公主殿下又不可能亲自操刀。
直到他在大明寺见了净空的头颅,崔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看起来花朵一样的公主殿下,跟看起来就凶神恶煞的黑刀卫,乃是一回事。
现在安静的焦家正厅中,崔尘一个人坐在下首,上首不只有黑刀卫齐都督、还有那笑里藏刀的小公主殿下,可谓是双倍的恐怖与刺激。
崔尘胆怯地吞了一口唾沫,很怀疑自己也将面临跟焦成俊一样的命运
——毕竟,扬州城中已经有了刺史李庆主事,公主殿下传他来还能有什么别的用意呢?
崔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眼前闪过焦成俊血淋淋的手指,终于扛不住沉默中的压力,再也坐不住了,竟是“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跪下来,磕头如捣蒜,连声道:“殿下!殿下!求您开恩呐!下官从前糊涂,受了那焦道成的蒙蔽,可是下官从来没有不敬殿下之心,一直是盼着殿下平安归去的啊!现下焦道成伏诛,下官也幡然醒悟!殿下,您想知道什么,下官一定知无不言!只求您放下官一条生路!”他最后已是涕泗交加。
穆明珠淡淡一挑眉,道:“知无不言?”
崔尘忙道:“是,下官从前受焦道成蒙蔽,与焦府往来不少,也许有些什么重要的细节给下官看到、听到过,只是下官当时没有留意……”他一面说着,一面飞速回忆从前与焦家来往的情形,急切盼着能找出一点有用的内容,好救一救自己这条性命。
穆明珠看着他,道:“从前你常往焦家做客,坐上常客都有哪些人啊?”
崔尘果然不敢隐瞒,报了一长串扬州官员的名号出来,闷着头还要往下数……
穆明珠摆手止住,径直问道:“黑刀卫丁校尉,你可曾于宴上见过?”
穆明珠此问一出,不只是崔尘,连手边的齐云也是微微一愣。
齐云没有想到穆明珠会主动过问黑刀卫中的事情,因为当初查出黑刀卫在建业城有为焦家送信之人,清楚黑刀卫中有内贼,但是线索在丁校尉这里断掉了。而大周最机密的黑刀卫中,清查内贼这等事情,是不宜声张的。齐云身在扬州,只能暗中寻访,静待时机。他忍不住想要抬头看一眼穆明珠的神色,帽檐已经抬起了一半,又硬生生低下头去。
而崔尘自然知道这丁校尉,他还知道穆明珠与齐都督入扬州城没多久之后,这位扬州城的黑刀卫丁校尉便死了。当日他正好来焦府寻焦道成商议如何“请走”穆明珠一事,却撞上焦道成冲着焦成俊发脾气,原因便是这位丁校尉的骤然死亡。他大约知道,
这是黑刀卫内部的肃清之法,不但丁校尉死了,连常跟着丁校尉的那两个黑刀卫也死了。
现在公主问起那丁校尉来,显然跟丁校尉有关的事情,就可能成为他的救命符。
崔尘定定神,道:“见、见过的……”他在记忆中搜寻着与那位丁校尉有关的片段,眉头深皱,道:“从前焦府中设宴,这位丁校尉倒是不曾前来同乐,因他黑刀卫校尉的身份,也不适宜与下官等同席作乐。不过有一回宴会间隙,下官出来更衣,隔着回廊正巧看到那丁校尉与焦道成在假山下说话……丁校尉那身黑刀卫的打扮着实好认,那一回丁校尉跟焦道成好像起了争执,不一会儿那丁校尉便气咻咻走了……”
“你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穆明珠盯着他问道。
崔尘极力思索着,不是很确定,磕磕绊绊道:“好像是丁校尉发怒,说什么‘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如今成了一场空’。那焦道成就安抚丁校尉,说什么‘祸福相依’。下官只听得这些,急着去更衣,况且那丁校尉也走了,后边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穆明珠道:“你没有记错?”
崔尘忙道:“千真万确,不曾记错。因为下官更衣之后,回来还记挂着这事儿,宴会特意留到最后,问过焦道成,是哪里惹怒了那黑刀卫丁校尉,要不要下官前去说和……”
穆明珠勾了勾唇角,难怪盘云山之战那一夜崔尘会上山来做说客,原来是他的拿手戏了。
崔尘回忆着又道:“要知道那时候下官与焦道成关系还……不错,焦道成对下官也算是礼遇有加。可是那一回焦道成却像是动了怒,有些疑心的样子,问下官这话从何说起。下官当时看焦道成的面色,便知他与丁校尉之事多半不想给人知晓,便没说实话,只说来的时候碰见了丁校尉,见丁校尉像是生气的模样。焦道成便松了口气,说是丁校尉养的马病死了,便把下官搪塞过去了。下官也是好奇,后来使人私下探问,那丁校尉并没有病死的马,可见其中的确有事儿,只是焦道成不肯告诉下官。”
穆明珠
审视着崔尘,见他惧怕之下只怕自己说得不够详细,倒不像是撒谎的样子,沉吟片刻,问道:“你说的这一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崔尘呆着脸想了一想,道:“那时候焦府设宴赏腊梅,乃是冬春交逢之时……”他低头掐着指头数了一遍,道:“是今年二月份的事情。”
“二月份……”穆明珠思量着,那就是半年前的事情,当时丁校尉不知因何发怒,她看着崔尘,又道:“还有呢?”
崔尘绞尽脑汁想了半日,苦着脸道:“下官实在想不出来了。那黑刀卫素来是监察百官、为陛下做事的,与下官等本来就不相亲。焦道成若是设宴请下官等人,便不会请丁校尉,纵然是请了、丁校尉避忌也多半不回来;他若是私下请丁校尉的时候,便不会请下官等人。”他求生的欲望很强烈,膝行上前,含泪恳切道:“公主殿下,求您明鉴。下官若只是为了活命,一通胡说,其实也容易。但下官到了这等地步,岂敢蒙骗殿下……”
穆明珠淡声道:“你撒谎试试。”
崔尘一噎,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左首的齐都督。一看到那黑帽黑衣的齐都督,他就想起五指血淋淋的焦成俊来,进而仿佛看到了有血光之灾的自己,他艰难得咽了口唾沫,虚弱道:“不、下官当然不敢……”
穆明珠见他榨不出更多的信息来了,便招手示意外面的扈从进来,道:“把他带下去,找间空屋子关起来。”
崔尘大惊,抱着身边的椅子不撒手,泣道:“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殿下!”他已经被扈从架起来,身不由己往外“飘”去。
“殿下!”崔尘哭得嗓子都嘶哑了,再没了读书人的体面与别驾的尊严,“殿下!刑不上大夫!下官乃荆州崔氏所出,一州别驾……呜呜,受不得黑刀卫酷刑呐……呜呜……”声音越来越远,已是给扈从带下去了。
穆明珠被他嚎哭的这两嗓子惊到了,皱着眉头,有些嫌弃得笑了笑。
齐云直到扈从带着崔尘退下,这才终于看向穆明珠的侧脸,低声道:“可要臣去审他?”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
,道:“你看他方才说谎了?”
齐云方才虽然不敢看穆明珠,但从崔尘开口就一直在盯着崔尘,此时沉默一瞬,道:“并没有。”但他在黑刀卫中久了,皇帝从来要的是确凿坚实的最后真相,所以没有物证的情况下,不曾用刑的证人是难以被相信的。
穆明珠便道:“他跟焦成俊的情况不一样。”又道:“且给他关空屋子里两日,再看他说什么。”像崔尘这种没事儿自己吓自己的人,要是真给他用上刑讯逼供那一套,说不得要给他吓死在审讯室里。
当初对焦成俊用刑,是因为她只有那短暂半日的时间差,必须从焦成俊口中挖出有用的信息、潜入焦府。焦成俊跟崔尘的个性、立场也完全不同。
齐云听了这一句,眉梢轻动,从中品出了公主殿下的态度——虽然紧急重大关头,她不避讳用此等酷刑,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并不愿倚仗此等酷刑。
而他正是以擅施此等酷刑,而声名狼藉于天下。
“是。”齐云轻声应道,长睫毛缓缓落下,遮住了黯淡眸光。
穆明珠微微倾身向他而来,居高临下,伸手按在他肩头,低声道:“黑刀卫中的内贼,你要多费些心。”成败藏在细节里,她身上担着太多人的性命,自己又还有太多事未做,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齐云感受到肩头透来的力度,整颗心都随之一沉,旋即却又激烈跳动起来。
“是。”他再度轻声应,原本黯淡了的双眸,忽然转为黑亮。
此时厅外的扈从入内,上报了城外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的动向。
“斥候来报,说是外面的贼兵忽然后撤数里,安营扎寨。同时派了几支队伍,返回鄂州与南徐州,辅佐调度攻城器械,已经有冲车、撞城锥等物在来的路上了。”
“好,本殿知道了。让斥候继续盯着,随时来报。”穆明珠望着扈从退下去,眸光微转,轻声道:“他们是真的要打了。”
齐云抬眸看向公主殿下,却见她忽然翘了翘嘴角。
“也好。”穆明珠淡声笑道:“他们
若是不来打才麻烦……”她若是需要像当初激怒焦道成一样,来激怒两州都督,那在朝堂上可真就说不过去了。
是夜有萧渊守在城墙上,齐云领兵巡防城内,穆明珠在樱红陪伴下,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晨醒来的时候,穆明珠便知道自己月事来了——难怪昨日觉得倦怠。她这具身体十二岁半来的月事,此后月月规律来去,只是月事前两日容易倦怠,倒是没有旁的什么。
“殿下,外面扈从来报,说是您昨日要联系野山匪首的事情办妥了。盘云山东面野山的匪首收了东西,传回话来,说是也不占您的便宜,与您约在两山豁口处相见。您几时来,人家便几时至。”
穆明珠看一眼天色,觉得醒来就有好消息,笑道:“好,那你命人传话去,就说本殿一个时辰便至。”又问道:“萧渊与齐云呢?叫他们一同跟着。”
她之所以要这两人同行,一是因为与匪首见面毕竟有未知的危险,带个武艺高强又信得过的齐云,还是很必要的;二是因为萧渊性情中人,有时候与这等匪徒相交,反倒是讲义气的人能投脾气。
樱红服侍穆明珠穿戴,见她神色略显倦怠,有意逗趣,道:“小殿下这样美丽,山匪见了怕是都想抢走……”她故意压低声音,道:“奴婢听说外面有传言,说是这野山上的匪首荤素不忌,还劫掠过俊秀的书生呢……”
穆明珠笑道:“你这传言不准确——难道你竟不知那野山匪首是个女的?”
樱红愣住,道:“山匪头子,是个女人吗?”
穆明珠要拉人入伙,自然早研究透了对方,点头笑道:“是啊。我看你是白担心了,她见了我,说不得要拉我入伙做山匪呢!”
樱红哭笑不得。
穆明珠道:“我今日在外,你留在府中照料万事。城墙上的事情有林然守着,城中的事情有王长寿。你若是有事要找人商量,便问静玉。”
樱红一一应下来。
一时萧渊与齐云奉召而至,在穆明珠的马车前撞见对方,都是脚步一顿。
穆明珠从车窗中露出半张脸来,懒洋洋道:“愣着做什么?都上来说话。”
萧渊微露犹豫之色,本能觉得自己是不是骑马比较好。
齐云已经错后一步,躬身伸手,低声道:“萧郎君请。”
萧渊揉了揉自己一夜未合的眼睛,与齐云一前一后进了马车。
穆明珠正按着后腰,低头想从长凳上拿过靠枕来。
左右两侧的长凳上各有一个靠枕。
萧渊在前,先拿了靠枕给她,看着她的面色,道:“你今日怎么病歪歪的?”
齐云落后一步,只来得及握住自己这边长凳上的靠枕,静默看向两人。
穆明珠倚在靠枕上,道:“月事来了。”
萧渊其实跟女子接触也不多,但见过穆明珠几次月事中的状态,摸摸鼻子,道:“你这也太难了……”
穆明珠歪靠着,因都是自己人,也没有装出生龙活虎的样子,只是懒洋洋道:“你可知道习武之人,平时在腿上绑沙袋的?一旦去了沙袋,便是身轻如燕、飞檐走壁。”
“所以?”萧渊不明所以,在旁边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