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文学之所以在本朝风行,那就要从本朝太祖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的故事说起了。
按照穆明珠的判断,昭烈皇帝是个起点男,拿的是《穿到南北朝乱世,我从流民到君临天下》剧本,以北府兵无名小卒出身,前十年间东征西战,夺回了被匈奴异族所占的雍州等地,最终平定整个中国;后十年他以铁血手腕,血洗了一批世家贵族,起用寒士,达成了寒门掌机要、世家渐式微的局面。
而这嘉禾皇后则明显是个晋江女,拿的是《重生后我抱紧泥腿子开国皇帝大腿,从外室到皇后》剧本,本是罪臣之女,于烟花之所,为已经是小将领的昭烈皇帝所用,就此做了他的外室,并且非常神奇得从外室一步一步做到了皇后之位,成为了昭烈皇帝一生唯一的女人。两人死后合葬。
这样神奇的帝后人生路,穆明珠只能归结为晋江女穿越进了起点文。
可惜昭烈皇帝只在位二十年,随后继位的世宗皇帝、也就是穆明珠的父亲,能力远不及先父。世家卷土重来,昭烈皇帝在时的许多进步举措都开始倒退。等到前半生拿了甄嬛剧本、后半生拿了武则天剧本的穆明珠母亲登基后,皇权已隐隐为世家权力威胁。这是题外话。
有这样的开国皇帝与皇后,也不难理解外室文学为何会在本朝大行其道。
穆明珠对于写作者没什么看法,毕竟写书人或是出于自己的喜好、或是为了混口饭吃赚二两碎银子,无可厚非。这种文学有市场啊,比如她小表妹牛乃棠这种,一箩筐一箩筐买新书。但明显牛乃棠的家庭教育没跟上,她母亲早亡,父亲又少在家中,缺少监管,整天窝在家中看外室文学,不去书院,也就无从建立正确的三观,看外室文学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以至于会作出,主动给篡位者周睿做外室,以自身为饵要父亲开城的傻逼事情来。
当然她前世的下场也很惨,她毕竟不是穿书的女主,最终被冷落深宫,遭人嘲弄,等明白生活不是话本的时候,已经晚了。
现下穆明珠回到了十四岁,第一件事情就是管教好小表妹,堂堂的郡主,脑子有包跑去给人做外室!
牛乃棠正看得高兴,忽然被穆明珠闯进来,自己邋遢的模样被表姐撞破,总是有些羞恼的,坐起身来,一面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一面恼怒道:“你干嘛?”
“全都收走。”穆明珠也不跟她废话,一指她榻上的话本,直接对自己的宫女下令。
“什么?”牛乃棠跳起来。
“跟我去书院。”穆明珠道:“你逃课总有小半年时间了。没人管束你,你便当真不去读书了?”
牛乃棠见宫女果真上前来收她的宝贝话本,又惊又怒,跳脚怒道:“你凭什么管我?”
“你若是不听,我就一本一本给你烧光。”穆明珠声量不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着她手上正在看的那本,淡声道:“就从这本开始如何?”
牛乃棠横着身子挡在宫女面前,不知这一出是从何而来,小姑娘拖了哭腔,道:“我哪里惹到你了?你到底要干嘛?不许拿!你们都出去!”
穆明珠淡声道:“你是自己换衣裳,还是要本殿的人帮你换?”
牛乃棠望着窗外乌压压的卫兵,知道她是来真的,含着一包泪,抽抽噎噎避到里间去换衣裳。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显然是躲着人哭过了。
她满床的话本已经被宫人收好。
穆明珠想到这小表妹前世做的蠢事,并没有因她哭过便生出恻隐之心,此时安然坐在窗下,淡声道:“姨母去得早,姨丈公务又忙,既然长辈都顾不上,本殿少不得要代劳一二,教导于你。自今日起,你乖乖去书院上课,只要考试名次进步一名,我便将那些话本还给你一册。若是再敢逃课……”
牛乃棠耷拉着脑袋,满心愤懑,却只能小声发泄,道:“都给你收走了,还能怎么样?”
穆明珠只作没有听到,冷飕飕道:“本殿宫中还缺个粗使宫女,看你倒是有几分力气。”
牛乃棠气得一蹦三丈远,叫道:“陛下才不会让你这样欺负我!”
穆明珠眸光一转,淡淡道:“你要试试?”
牛乃棠瞬间没了嚣张气焰,她还真不敢试。
大周三公主的马车来到了南山书院,从车上下来的,不只有尊贵的明珠公主,还有跟在后面委委屈屈、不情不愿的小郡主牛乃棠。
南山书院也是昭烈皇帝在时修建的。原本是给寒门子弟读书之处,后来第二任皇帝,也就是穆明珠父亲在时,为了抚平世家不满,便大为开放了。等到穆明珠母亲登基这十数年来,南山书院渐渐分为两派,山上是世家子弟与皇族子弟读书之处,山下是寒门子弟求学之所,竟呈泾渭分明之态。
见是公主驾到,山下闲杂人等纷纷避让,穆明珠拾级而上,走到半途,忽然被竹林中斜刺里冒出来的一位书生拦下来。
那书生一袭简寒青衣,乃是寒门子弟。
“学生汪年,见过殿下。”书生身形清瘦,声音倒是动人,一面行礼,一面呈上信笺来,口中恳切道:“此乃学生所作诗词,愿得殿下指教。”
穆明珠微微一愣,回忆了一番,前世这个时间,她风流荒唐的名声刚刚传播开来。
以她的尊贵地位,不论相貌品格,只要稍微透出点意思,自然有无数“上进”青年盼着得她青眼,自荐到她跟前来的,也不在少数。
此时见有热闹,原本避让的众学生都围拢上来,笑嘻嘻要看下文。
穆明珠哭笑不得,便要简单两句打发了这书生,道:“本殿今日还有要事……”她才说了一句,忽然察觉周围静得诡异,眸光一转,却见原本瞧热闹的众学生又都躲远去了。
她正有些奇怪,却听一道隐约熟悉的少年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劳驾,借过。”那声音裂冰般沁着寒意,明明是毫无情绪的两个词,却让人联想起漫天的风雪与干涸的血。


第5章
少年走过她身边的动作,像是电影里面的慢动作。
压得极低的黑色帽檐,遮住少年的眉眼,只露出瘦削而优美的下颌和一抹血红的唇。少年右手按在腰间,黑披风下探出垂着红缨的刀柄。随着他迅捷的脚步,披风迎风掀开一角,露出他的双腿。
少年的双腿包裹于黑色长裤中,笔直修长,隔着衣料几乎可以想见那底下紧实的肌肉。
那是一双健康的、完好的、充满了青春生机的腿。
这是他即将失去的。
直到少年如一朵泛着寒意的黑云从她身边掠过,直到少年的两名侍从也随之跟上,穆明珠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为首的少年,和跟随在他身后的侍从,具是黑帽遮脸、长刀伴身,紧身衣裤,固然方便利落,却与崇尚峨冠博带的南山书院格格不入。
他们是大周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刀死士。
黑刀死士,是当初昭烈皇帝从北府兵中择精锐忠诚者,单独分出来的一支部属,作用类似于明朝锦衣卫又或是东厂宦官。当年昭烈皇帝能血洗世家,黑刀死士当论首功。能在此时南山书院山顶读书的子弟,往上数三代,必然有亲人丧命于黑刀死士之手。少年奉皇帝之命,来南山书院听谢钧讲课,其处境可想而知。人们憎恶他,偏又奈何不得他,只能私下唾骂他。
穆明珠的思绪飘了很远,但实际上不过几息之间。
少年已经掠过她身边,走到了上一层的高台,黑色劲瘦的身影即将没入幽幽翠竹之间。
“齐云!”穆明珠扬声唤道。
其实她没有必要这样高声,在场鸦雀无声,哪怕她只是如常送声,少年依然能听清。
但大约是在那只薄口棺材中的三年里,她蜷缩其中,在无聊的白日呼唤过太多次少年的名字,希望他的魂灵能从某个神秘的地方冒出来,却没有一次实现。
总之,穆明珠扬声唤了少年的名字。
如棺木中的千百次一样,没有人应声。
只是这一次,高台上的少年身影一顿,他静了一息,似乎在怀疑出现了幻听,随后他侧身从高台上俯瞰下来。
少年轻抬左手,以食指骨节顶起宽边的黑色帽檐,露出一双阴沉的黑眸,淡漠的目光往底下唤他的女孩身上探去,一探即收。
随即,不等穆明珠再说什么,少年再度转身向上行去,没有回应她的呼唤,黑色背影很快便隐没于翠竹之间。
穆明珠倒是没有很诧异,毕竟前世她跟齐云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友好。
而依照昭烈皇帝的祖训,凡是入南山书院,便只有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尊卑,余者都是同窗,不管是什么人,都是一样的。虽然几十年下来,南山书院已经分了寒门与世家两派,但这规矩还是流传下来,一入山门,便以同窗而论,不需按地位尊卑行礼问安了。
所以同窗喊你的名字,你当然可以置之不理。
穆明珠摸了摸鼻子,眸光一转,见那自荐的学子还等在一旁,忽然觉得眼熟,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汪年便是宫变那一夜,跟着萧负雪入殿,给母皇拟定退位诏书之人。
看来前世这汪年在自己这里没有走通,转而拜入了她姑姑门下,最后与叛党成为一伙。
她既然有心登基掌权,这倒也是招揽人才的一个途径。
想到这里,穆明珠又多看了汪年几眼,却见这学子与后来的篡位者周睿还有几分相像。不过汪年看起来也就二十如许,那周睿此时也已经三十有余了。她有心试探牛乃棠这会儿是否已经与周睿相交,因此指着汪年给身后的牛乃棠看,笑道:“表妹,你看这学子像谁?”
牛乃棠被威逼利诱带来书院,满心不痛快,只是敢怒不敢言,气冲冲道:“我哪儿知道他像谁!”
穆明珠也不恼,凑到她耳边,低声问道:“你看他像不像歧王周睿?”
牛乃棠神色大变,垂眸道:“我不知道——咱们快上山吧,若是谢先生已经到了,岂不坏事儿?”
牛乃棠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可以说是毫无心机。
穆明珠见状,心中咯噔一下,便知她已经与歧王周睿有了首尾,只不知到了什么地步,当下不好细问,转而笑问汪年道:“把你这诗词交给郡主点评如何?”
汪年微微一愣,却有些倔强,道:“若果真如此,请殿下赐还于在下。在下佩服殿下的才学,这才斗胆求教。”
言外之意,他是要依附穆明珠,旁人都不可。
穆明珠似笑非笑,道:“本殿有何才学?”
那汪年当真有备而来,立时诵了一首穆明珠十二岁时所作的诗篇,大加称颂。
穆明珠以手扶额,略有些头疼——当初为了讨母皇欢心,她的确借着小孩壳子,扮过神童。
不过所有的神通,都在废太子事变之后,于她十三岁那年收起来了。
“本殿知道了。”穆明珠截口打断汪年滔滔不绝的马屁,示意樱红收下此人的自荐文书,便带着牛乃棠往山顶平台的课室而去。
此时已经临近上课的时辰,课室内学子们已经按部就班坐定。
谢钧声名闻于天下,世家子弟以能听他一堂课为荣,这会儿能坐在课室之内的,都是大周最顶级的权贵之后。
通往课室的外书房里,满满当当等候着这些子弟们的仆从侍女,跟随齐云而来的两名黑刀死士钉子般扎在角落里,正如他们的首领那样,与南山书院格格不入。
穆明珠站在外书房打开的长窗外,向课室内望去,只见众人已坐定的课室内,最后两排都空着,而对面最后一排临窗的位置,孤零零坐着黑帽黑衣的少年。
齐云所在的位置,是没有世家子弟敢靠近的。又或者说,世家子弟不屑与他为伍。
前世凡是谢钧的课,穆明珠都是坐在第一排正中,方便她坐实风流之名,出言调戏谢钧,又或是欣赏对方的美姿容。她那时候很少留意齐云坐在哪里,也很少留意他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她更愿意去无视他,以维持自己的好心情。
“瞧瞧这是谁!”一道含笑缱绻的声音从前排传来,却是相府出身的萧渊。
此时的萧渊,还没有经历后来的劫难,笑容轻松舒展。他的父亲本是大周丞相,十年前不知怎得遁入空门,去济慈寺做了和尚。皇帝便要大和尚的弟弟继续做了鸾台右相,这便是萧负雪。
萧渊与穆明珠自幼熟稔,脾气相投,关系算是很不错。
“你的佛经抄完了?”萧渊笑问道。
穆明珠耸耸肩膀,算是回答。
“过来坐。”萧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不了。”穆明珠挽起牛乃棠的手,道:“我今日与表妹一处坐。”
牛乃棠恨不能长出翅膀飞走。
两人一个是相府子弟,风流倜傥;一个是大周公主,天赐贵胄。虽说南山书院只论同窗,可人终究还是要走出书院的,因此两人一问一答之间,早已牵动了课室内所有人目光。
只除了静默坐在最后角落里的齐云。
穆明珠走入课室,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一排,停在了齐云面前。
少年脊背挺直,坐在窗边,黑色帽檐不曾抬起。
“劳驾。”穆明珠用了他方才的用词,两根白嫩的手指按在少年身旁的书桌上,“借过。”
课室之内,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好可爱啊!!!


第6章
穆明珠并不在意她的举动给满座同窗带来了多大的刺激,只含笑盯着少年。
齐云在她走来时,已攥紧了双拳,此时在帽檐遮挡下,侧头望着她抵在书桌上的两根手指,不言不语亦不曾看她,但明显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穆明珠也并非当真要他让路,因少年坐在临窗的位置,本就不需要起身给她让路。她不过是逗趣罢了。
“本殿就坐在这里了。”穆明珠在少年身旁坐下来。
樱红上前为她铺好纸墨笔砚后退下。
牛乃棠躲在樱红身后,也想跟着换个地方坐——她既不要挨着坏表姐,也不要挨着那骇人的黑刀死士。
“表妹,你去哪儿?”穆明珠悠悠道,下巴点一点自己身前的空位,道:“就坐在这里。”
她的声量不高,语速也和缓,却有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牛乃棠满心想逃,却不敢当众违拗,生怕坏表姐给她弄个下不来台。
她噘着嘴在穆明珠指定的位置坐下来。
萧渊见状,却也换了座位,到了齐云前方空位处,侧身对穆明珠笑道:“今日谢先生的课,你怎得不去前排了?枉费我给你留了位置。”
穆明珠淡淡道:“前排坐腻了,换到窗边透透气。”
萧渊挑眉,显然并不相信,却也没有追问,笑道:“明日我府上开宴会,你来不来?许多年少俊杰求到我这里,想得殿下拨冗一见呢!”
穆明珠正经八百道:“近日扬州水患,本殿为百姓忧心,抄经念佛尚且来不及,哪有心情玩乐。”
萧渊“啧”了一声,见她像是换了个人,不禁难以置信,瞪起眼睛打量她。
便在此时,上课的钟声响起,方才还低语声不断的课室内立刻安静下来,萧渊也转身过去不再闲聊。
谢钧的课,没有人敢不重视。
可是伴着钟声走进来的,却并不是谢钧,而是他的书童。
那书童入内,朗声道:“谢先生今日不得空来书院,递了一则题目来,请诸位即堂作文章出来。”
这也是时常会发生的事情。
谢钧并不是每堂课都会来的。学子来十堂课,能有三堂课见到谢钧本人,已是很幸运的。
饶是如此,也无人敢有所不满。
哪怕见不到谢钧,能写谢钧亲自出的题目,便已经是一种荣耀;更不用说所写的文章还会经谢钧亲自过目。
书童道出题目来,却是《大学》中的一句。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题目一出,满座学生立时苦了脸,这句话意思并不难,可是要写出能呈给谢钧过目的文章,却难。
与冥思苦想的众同窗不同,穆明珠却是成竹在胸,提笔便写。
前世众人作此题目时,她应当还是在礼佛堂中抄写《心经》,但后来谢钧讲解这题目的那一堂课,她却是坐在前排仔细听了的。谢钧能闻名天下,家世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本人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他课上说的许多道理,她当初听时不觉,直到做了幽灵,看遍世情,于棺木中独坐时想起来,才知其中滋味。
她援笔立成,一篇写完,搁下墨笔时,众多同窗才刚想好思路开始落笔。
一堂课有半个时辰,没有提前交作业这一说。哪怕早已写完了,学子也当再三审读,以示敬重。
穆明珠搁了墨笔,百无聊赖,便专心致志打量起身边坐着的少年来。
少年面前的纸张只落了两三行字,他正一字一字继续写下去。
穆明珠观察人的时候,除了看眼睛,便是喜欢看手。
少年的眼睛藏在压低的帽檐下,不容易被看见。
他握笔的手,却恰好游走在透过窗户落下的阳光明暗交界线处,像他的人一样,对穆明珠来说,有种混沌难明的感觉。
少年的手,与萧负雪那样如玉如竹、一生执笔的手不同,早已被野外的阳光晒成了麦色,手背虎口处都有斑驳的伤痕,错综的疤痕有的深些、有的淡些,显示着主人在不同时期经历的危险。他偶尔露出的掌心有超越年龄的厚重茧子,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以至于他握笔的姿势也与时下的子弟不同,倒像是捏着一支极短小的兵器。
大约是察觉了女孩的目光,少年握笔的手一顿,终于轻轻抬首,自帽檐下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向她看来。
穆明珠光明正大看他,对上他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少年一愣,复又低下头去,凝笔于半空中,不知在想什么,大约是思路被打乱了,暂时搁下墨笔,转而在已经墨汁满满的砚台上磨起墨来。
穆明珠索性趴在书桌上看他,回忆着前世两人的相处。
其实两人小时候就算相识了。
齐云的父亲齐石,也是黑刀死士出身,先是跟随世宗皇帝,后来做了女帝的孤臣,手上沾满了世家的血。等到拓拔族南下,敌军压境,女帝不得不仰仗世家之力御敌,当初作为女帝掌中刀的齐石,便是被世家清算的第一人。齐石不得不北上御敌,却死得离奇,最终也不知究竟是死在阵上,还是死于自己人手中。等到拓拔族大军退去,女帝缓过气儿来,始终记得孤臣齐石当初的牺牲,便将他留下的独子齐云接到宫中抚养。
齐云十一岁入宫,而她时年九岁。
有齐云作对照,穆明珠察觉,原来母亲对她,尚且不如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早期她心中其实是嫉妒齐云的,感觉齐云就像是男版的“晴格格”。她努力做得再好,却总有一个齐云什么都比她更得母皇喜爱。
其实齐云小时候有些女相,漂亮极了,又总是小哑巴似的不说话,惹长辈怜爱也是很正常的。但穆明珠那会儿跟他是“争竞”的心,也没心情欣赏他的美,从一开始就烦他烦得要死,只是好在是成年人的里子,三观正常,也不会下手欺负他。
但是旁的同龄人可就没她这么能忍耐了。
比如她的二哥周瞻和舅舅家的表哥穆武。
在齐云来之前,周瞻是母皇最喜爱的儿子,常被皇帝呼作“吾家小豹子”,但齐云一来,以十二岁的年纪,便在围猎场上稳稳压了周瞻一筹,被皇帝笑称“如今又来了一头猛虎”。
虎乃山中之君,自然比豹子要厉害许多。
至于穆武,则是因为受身边世家子弟的影响,对齐云很是不喜,扬言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叫他父债子偿。
那年周瞻十六岁,穆武十三岁,一个是皇子,一个是皇帝外甥,俩人联手,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做?
他俩倒是没把齐云怎么样,毕竟知道皇帝看重他,下手是有分寸的。
他们宰杀了齐云的马。
那是一匹老马了,据说是齐云的父亲留下来的,当他的父亲死于前线,留下来的唯有这一匹老马。
穆明珠不清楚那匹老马究竟是不是齐云父亲留下来的,只是那日她去御马监寻自己的爱马时,刚好撞见周瞻与穆武杀完马、还要迫使齐云赔罪的场面。
她现下已经记不清那老马的颜色模样了,只记得她被马头落地、鲜血横流的场面吓了一跳。
穆武命侍从押着齐云,要他给周瞻下跪,口中嚷嚷着,“这马冲撞了殿下,你是怎么管教的!还不给殿下赔罪?”
周瞻负手立在一旁,冷眼看着。
这两人看齐云不顺眼的事情,穆明珠早已知晓,见状自然清楚恐怕不是齐云的马冲撞了二哥,而是这俩人故意挑衅。况且退一万步,就算当真是这马冲撞了周瞻,马也杀了,还追究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
穆明珠记不清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总是看不过去出面拦下,把穆武骂走了,又出于人的同理心,命底下人帮忙收葬了齐云的马。她本待就此离去,却见看似冷静的小少年其实浑身都在发抖。
小少年在围猎场上射狼射虎都不怕,又怎么会因为一匹死马而害怕?所以他的颤抖,必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为了压制心中的悲愤,做出了全部的努力。
那是她第一次隐约摸到齐云的真实性情,远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安静漂亮。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小孩,担心小少年受这样的刺激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便全当日行一善,没有放他立时就走,而是邀请他一同前往她爱马所在的马厩。
那个下午,她一面给爱马洗刷梳理毛发,一面同小少年说话,直到他稍微恢复正常、不再发抖,才放他离去。
杀马事件后,两人关系稍微缓和——当然主要是穆明珠单方面的缓和,毕竟齐云总是一副样子。
等到她十三岁那年,赐婚的旨意一下,这短暂的和缓立时荡然无存,两人关系急转直下,比陌生人还不如。
其实穆明珠现下想来,当初她留下小少年,是低估了齐云。
杀马之事后,齐云一没有向皇帝告状,二没有向周瞻与穆武寻仇——至少在他有足够强的实力、找到足够好的机会之前,他按捺住了。
齐云直到十六岁这年,在围猎场上寻到了落单的穆武,一箭贯穿了他的左目。据说齐云还是收着力道的,否则强弩之下,便能叫穆武脑壳粉碎。他找的时机太好,恰好是废太子周瞻事变之后,穆武因从前与周瞻关系密切,此时避祸还来不及,竟然哑忍下来。而至于废太子周瞻,昔日皇帝口中的“吾家小豹子”,已经身陷囹圄,日夜为齐云严刑拷打——数年后建邺城中传言,据说齐云当初将周瞻的皮分作数层,一层一层剥了下来……
此时左目已盲的穆武,就坐在课室中排,偶尔看向后方时,仅剩的右目中会闪着怨毒的光。
但他现在不敢有所行动。
至于周瞻……
依照时间推算,她的二哥此时应当在天牢之中,不知已经被剥了几层皮,又还剩几层皮。
而这一切的操刀手齐云,就坐在她身旁的书桌前,缓慢沉着得磨墨,把所有阴暗的秘密都藏在他压低的帽檐之下。
待到放课的钟声响起,在这同窗皆平等的南山书院中,穆明珠不确定自己还能唤住少年。
课室内静悄悄的,无人私语,唯有墨笔落在纸张上的“沙沙”声响作一片。
穆明珠是个讲文明的学生,此时也不会开口破坏课堂记录。
她提笔在空白纸上写了一行字,推给少年看。
“放课后小树林等我”。
少年磨墨的手一顿,分明看到了纸上的字,却没有反应,就好像看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一样。
穆明珠便又添了一句。
“怎么样?来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穆明珠:本殿上课从不说小话,本殿只是传纸条。


第7章
整个课室内静悄悄的,唯有笔锋拖过纸面的沙沙声,学子们或挥毫作文,或停笔思索。
来布置题目的书童束手立于上首,眼观鼻鼻观心,只等着最后收拢文章,递交给先生。
牛乃棠坐在穆明珠前面,抓耳挠腮,至此时才写了个题目。她本就是这一屋子里年龄最小的,还逃了半年课,能把题目解释清楚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契合题目写一篇文章出来。学习比起看话本来,怎么都枯燥艰涩了许多。她有心装病躲出去,又害怕给就坐在身后的表姐拦住,真正是如坐针毡,就盼着放课的钟声响起。
距离放课还有一段时间,穆明珠倒也不着急,见少年没有反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索性换了一支细笔在那纸上作起画来。
她在现代有素描功底,此时细细的笔锋简单勾勒几笔,便出了一个圆顶斗笠似的官帽。
穆明珠画几笔,便侧头看少年两眼;看他两眼,再又低头勾勒几笔。
纸上的画作已渐渐有了雏形。
她画的正是身边的少年。
画到最后,穆明珠想起作幽灵的那三年来,下意识在画中少年身边添了两笔,连起来正是一口棺材,笔落了一半才觉不吉利,便又随手涂去了。
书童提醒,“还有一盏茶时分便放课了,请诸位检查各自文章。”
坐在穆明珠前面的牛乃棠,方才苦恼之下,竟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毕竟她昨晚熬夜看话本,可是一宿没睡,此时被书童的提醒惊醒,大惊之下,也顾不得文通字顺,提笔便写,只想着不能交白卷丢人现眼。
穆明珠瞥了一眼少年,却见他的文章刚好写到尾声,心知是等不到他在纸上写下给自己的回复了。也是,以少年谨慎的性情,凡是落在纸上的字句都是慎之又慎的。
她便在那纸上又写了一句,“你若来便点点头”,后半句暂且放在腹中,若是少年不肯来,便怪不得她用绑人的手段了。
穆明珠这次把整张纸都推到了少年面前的书桌上,由不得他不看。
齐云稍稍垂眸,便见女孩推来的洁白纸张上,自上而下写了三句话。
“放课后小树林等我”
“怎么样?来不来?”
“你若来便点点头”
在这三句话旁边,还有一则小画像。
画中少年宽帽遮眸、腰系长刀,坐于书桌前,正提笔写字,他身侧打开的长窗外翠竹掩映。
作画人就坐在画中少年的身边。
齐云凝视女孩清隽的字迹,许久。
就在穆明珠以为少年不会有所回应时,却见他那黑色的官帽轻轻动了,随着他的下颌一起,有个极微小伏度的上下起伏。若不是穆明珠一直盯着看,几乎难以察觉。
少年点了头。
穆明珠勾唇一笑,便扯回纸来,随手揉作一团,丢在桌上纸篓中,随后自会有樱红收拾处理。
便在此时,放课钟声响起,书童依次收了众人所作的文章。
穆明珠对齐云道:“跟上。”说着,便当先向外走去。
齐云起身,跟在女孩身后,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探手捡出了女孩丢在纸篓中的那一团纸,使之隐匿于黑色披风下。
南山书院的树林很多,穆明珠要寻一处清净地方与人说话,底下人自然就把周边清场了。
穆明珠走到一株巨大的松柏前停下,回身看时,就见少年正从林木的边缘处走过来。
方才在课室中,两人都坐着时还不觉得,此时少年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穆明珠却控制不住想起棺木中少年的模样——想到他胸口那乌溜溜的洞,想到他弯成弓的残腿。
甚至有那么一晃眼的功夫,穆明珠看到少年心口破着洞向她走来,定睛一看,却又明明是健全完好的人。
穆明珠闭了闭眼睛,心知是在棺木中那三年少年的模样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谈正事之前,她决定先给自己洗洗眼睛,免得日后做梦还会见到少年心口破洞的骇人模样。
少年已经走到她面前,沉默得等她开口。
穆明珠简单直接道:“把上衣脱了。”她心无旁骛,自然说得干脆。
少年却猛地脚步一顿,如果是此前听到女孩唤他名字,还只是怀疑出现了幻听,那么此刻他几乎确信是自己听错了。
“愣着做什么?”穆明珠催促道:“脱啊。”
齐云下意识将手放在了衣带前,却迟迟没有动作。
气氛因为他的僵硬变得诡异起来——或者说,穆明珠终于后知后觉得察觉了这道命令的暧昧之处。
可是她无从解释。
索性也就不解释了。
穆明珠上前一步,直接自己动手,伸向他胸前衣襟……
齐云如被惊醒的猛虎一般,几乎是本能动作,立时伸手钳住了女孩伸来的小手臂。
他的手指,有捏碎人骨头的力道。
穆明珠只觉左前臂一阵剧痛,她不假思索,右手前伸,“吭啷”一声刺响,已是拔出了少年腰间长刀,横于两人之间,迫使少年松了手。
齐云随身的兵刃岂会如此轻易被人夺去。穆明珠伸手拔刀的动作固然快捷灵动,但在齐云眼中看来,仍是缓慢足以拆解的,但是那一瞬间他已然理智回笼,没有阻止穆明珠拔刀,同时卸去了手上力道,顺着穆明珠刀锋所指,连退两步,俯首沉声道:“臣死罪!”
如果说最初穆明珠要求他脱衣,还半是认真半是随口一说,那么此时她却被激起了脾气。
今日他是脱也得脱,不脱也得脱了。
穆明珠忍痛将被他捏过的左手臂藏在身后,右手持刀,刀锋直指少年,静了一息,待手臂痛意稍缓才要开口说话。
齐云这一下出手,倒是叫她想起来了前世她执意要逃脱这桩婚约的部分原因。
这样一个睚眦必报、又武力高强的人,剥了她二哥的皮,射瞎了她表哥的眼,换做是谁,都不放心要他来作枕边人。
上一世穆明珠便是这么想的,若果真与齐云成婚,日常生活中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他被得罪了当下又不言不语,日后她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所以前世这个时间点,正是她闹着要解除婚约最激烈的时候。倒是也可以理解。
前世这会儿她哪里敢单独约见齐云,纵然每次跟他大吵的时候,也都是当着众宫人的面,确保自己安全无虞,穆明珠才敢敞开了说话。
因上一世死后得知少年冒死为她报信,穆明珠此时对少年的惧意去了,至少一个肯冒死救她的人,总不会一言不合就杀了她。
穆明珠这次再开口,只有简单直接的一个字了。
“脱!”
树林中静无人声,只有偶尔被惊扰鸣叫的飞鸟,松柏灌木的清香在夏日午后的空气中氤氲。
齐云因冒犯在前,再不好推拒,虽不知穆明珠用意,仍是垂了眸,忍着难堪,缓缓抽开了衣带。过招之时出手如电的少年,此时手上却像是负了万钧之重,迟缓艰难得褪去一层又一层的衣裳——黑色披风、紧身的外裳……一件又一件落在青苔横生的泥地上。
只剩了最后一件素白的里衣。
他的手指按在衣襟处,迟迟不能再动。
穆明珠此时手臂疼痛已经缓过来了,估摸着只是皮肉之痛,没有伤到骨头,欣赏着少年的难堪之态,方才心中恼怒也已消散,见他不肯再动,也不出言催促,而是长刀递出,一点寒芒停到了少年衣襟处。
察觉寒意迫近,齐云本能要出手阻拦,生生强忍下来,按在衣襟上的手已紧握成拳。
穆明珠扬眉一笑,刀尖如一只寒凉的手,瞬间挑开了少年衣襟处的系带,往侧边轻轻一拨——
一阵风吹过,少年紧实的胸膛露出大半,心口完好无损。
穆明珠斜倚松树,含笑细观,见少年虽仍旧黑帽遮眸,却已经从耳根红透到脖颈,连胸前的肌肤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她忽然有点奇怪的联想——少年手上肌肤晒成了麦色,身上倒是白。
就在这样难堪的境地下,少年忽然开口,声线有些不稳,却勾得人心中发痒。
“若殿下今日此举,是为了要臣答应前番争吵之事。那是不可能的。”
穆明珠微微有些诧异,她前世跟齐云争吵的事情多了,一时也记不起究竟是什么事儿。
“好了,穿起来吧。”穆明珠将长刀抛还给他,揉着发胀的左前臂,这才谈起正事儿来,“近来扬州水患的事情,你听说了没?”
齐云迅速拢好衣裳,面上绯色还未褪去,心神也有些恍惚,闻言迟疑了片刻,才寒声道:“臣略有知晓。”
“你不要插手。”
齐云微微抬头,有些诧异得看了她一眼。
穆明珠不清楚母皇是何时下令要他去扬州查溃堤大案的,因此只道:“总之本殿近日有事情要你去做,你就留在建邺城中。”
齐云系着腰间衣带,心中诧异更深,没有吭声。
穆明珠道:“你听到了没有?”
齐云开口,仍是那阴恻恻的语气,道:“臣以为,殿下并不愿与臣多有牵扯。”
这就是齐云人前人后的两面性,在人前他是寡言少语、诚意十足的准驸马,人后却是一句话就能把穆明珠点炸的混蛋玩意儿。
若穆明珠果真是有事相求,却对上齐云这样的态度,两人最后注定又是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