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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家十万之众,从野山密林小径过来,显然并不现实。
但穆明珠还是要王长寿派了两支千人队,在东面守着通往野山的豁口处,野山的这些小径,也是她的人上下输送消息的道路。
在准备对焦家动手之前,穆明珠曾许多日探访盘云山东面这些野山的,当时都有齐云陪同在侧。所以此时穆明珠又指给他看向东面豁口处,道:“有人上来了。”她与齐云所在的高台处,与通往东边野山的豁口处遥遥相对,暗夜中一点灯火也看得很清楚。
野山豁口处上来的灯笼,是一组三角形的,移动间像是飞舞的小风筝。
这是她的人。
果然片刻之后,王长寿带了两名千夫长过来,道:“殿下,咱们的人在下面探清楚了。如今焦家的家丁,不只是府中的,就连城外原本田地里耕作的也都赶来了,真有十万之众,已经快到山脚下了。不过他们手中的武器不多,跟咱们的兵差不多,也都是些木棍锄头之类的……”
青壮易得,武器难寻。
不管是焦道成还是穆明珠,都不可能短短旬月之间,从扬州城中变出可供数万人使用的兵器。
所以焦家大部分的家丁都是手持木棍而来,而穆明珠手下这三支万人队,也是差不多的“装备”。唯独孟羽所领的府兵,能做到人人都有铁器,但至于锋利与否,又另当别论了。
若真要是在国与国的大战之中,不管是焦家的家丁,还是穆明珠临时拉起来的这三支万人队,充其量只能算作“辅兵”,算不得作战的精兵。
但此时两边人马差不多的装备,拼的就是一股声势。
焦家真厉害的精兵,不过三千之数,配强弩、利箭,素日在焦家老宅坞堡之中承担巡防之职。而穆明珠这边拿得出手的,则是从建业城中跟随她来的千名扈从、府兵中精锐千名、再有就是齐云手下的三百黑刀卫。这两边加起来不足五千的精兵,才是真会打仗的兵。
穆明珠听了王长寿的汇报,冷静一点头,道:“你跟着孟都督,领两支千人队,从野山小径摸黑下去,确保焦家在城外的家丁也都已经入内之后,封锁扬州城门。”
她要的,是焦道成族中十万家丁,尽入扬州城中。
王长寿微微一愣,道:“是。”
穆明珠又道:“外面若有消息,及时派人传信上来。”
扬州城一动兵,牵动的可不只是建业城一处。
“是。”
一时王长寿带人下去,穆明珠望着山下渐渐合拢的两支灯火长龙,对齐云道:“对了,方才薛医官说再过半个时辰那赵洋就该醒了。现下应该差不多了。你可以去继续当初没做完的事情。”
当初废太子一案是由齐云查办的,
只跑了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废太子清客赵洋。
现下重新抓到了赵洋,还交给齐云来审。
穆明珠吩咐之后,仍望着山下汇聚的焦府家丁,想着今夜可能出现的局面,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齐云还站在她身后没有离去。她看着身子侧前方的石阶,那里投落了年的影子。
“可是有何不妥?”穆明珠没有回头。
一阵岑寂,夜风中唯有远处山林中的鸟鸣声。
齐云终于开口,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大约是在溶洞底下浸水后有些受寒,“殿下要臣去审赵洋?”
“对。”穆明珠道:“不过你拿捏好分寸,我还要把他神志清醒地交到母皇手中。”
“是。”
穆明珠道:“虽然不太可能,但如果能从赵洋口中问出与焦府相关的内情,也许会对咱们这场恶仗有帮助。”赵洋一个被焦道成囚禁在秘库中的人,大约是不会有能力拿住焦道成软肋的。
“是。”齐云又应。
“倒是还有一事……”
齐云黑眸微亮,轻声道:“么?”
穆明珠终于转过身来看向他,色道:“当初废太子谋逆一案,举兵所用的武器,是不是至今没有查出来?”
齐云微微一愣,黑眸又黯下去,垂了眼睛道:“是……都是没有印记的兵器,据废太子说,谋逆所用的金银兵器都是两位清客去联系的……”
穆明珠道:“焦家在扬州据有铁矿之利,每年输送往大周境外赚钱的铁矿便不知多。焦道成又猖狂有野心,既有铁矿在手,如何能不私铸兵器?可是现下咱们掳了赵洋上山,焦道成怕是气疯急疯了,集结了十万家丁围山,却只有木棍作为兵器——他当初私铸的兵器都去了哪里?”她面沉如水,低声道:“我猜测,焦道成这里积年私铸的兵器,都已经悄悄送往他处——多半就有当初废太子一处。他现在自己手里反而没有足够的兵器用了。”
废太子一案发生在半年前,若果真如穆明珠所料,焦道成府中的兵器都运送去给废太子用,那么一年半载之内,他自己手里便凑不出足够的兵器来了。
焦道成的
猖狂,大约是在与废太子搭上线的时候便养出来了。
毕竟如果当初废太子事变成功,焦道成就是从龙之功,若是运筹得当,嫁个侄女给周瞻做妃嫔,一旦得子,甚至能改朝换代。届时她穆明珠反倒成了亡国的公主。焦道成以这样的目光看来,自然不会把她这个准前朝的公主看在眼里。
可是周瞻事败而死,焦道成的这项投资分明是血本无归,他为么还能如此猖狂?为么又还要留下赵洋这个祸根呢?除非……他又有了新的目标。
死了一个周瞻不要紧,周家的皇子还有许多个。
比如前世篡位的周睿,甚至不是世宗皇帝之子,而是世宗早亡大哥的儿子。
穆明珠回过神来,对齐云道:“你可以从武器这条线,去审问赵洋。”
“是。”
穆明珠见他仍是不动,默了一默,背过身去望着山下的灯火,轻声道:“去吧。”
齐云静了一息,望着她近在咫尺、却不能触及的身影,轻轻又道:“是。”
这次脚步声渐远,齐云奉命离开了。
樱红走到穆明珠身边,小心开口道:“殿下,可是齐都督今日惹您生气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怎么这么问?”
樱红道:“那殿下怎么给齐都督冷脸看?”
穆明珠又是一愣,静了一息,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了樱红的手,苦笑道:“我不是……”
樱红感到公主殿下手心的湿滑。
“我只是……”穆明珠望着山下潮水般涌来的灯火,知道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她轻声道:“樱红,我只是有点紧张。”
虽然她学过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兵法,也熟知史书上记载的经典战役,甚至在做幽灵的那三年还在夏口的夜空中看过大周士兵与鲜卑异族对阵……但那些她都只是看着。
她从不曾亲自指挥一场战役。
这是她的第一次。
虽然她认为焦道成不过是个狂妄龌龊的家伙,但他手握十万家丁,背后还有未知的势力蛰伏。扬州城内一动兵,不只是建业城中,相邻的州也会有所反应。每一个小的细节里,都可能
藏着急剧的转变。
不知道怕的人,并不是勇者,只是傻子而已。
她清楚自己必须很谨慎、很仔细,因为她的每一个决定都左右着数万人的下场,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会为万人所知。
樱红再没想到穆明珠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她跟随在穆明珠身边,如此近的距离,不管是冒险闯入焦府,还是从秘库中掳人离开,又或者是径直上盘云山、召集数万之众,她所看到的穆明珠一直是坚定从容的。直到此刻之前,樱红不曾从穆明珠脸上看到一丝与“紧张”相关的情绪,甚至在大殿中,她在旁听着穆明珠对那三百名百夫长讲话时,连她都深受鼓舞,恨不能要冲下山去与焦家的人厮杀了。
公主殿下伪装得实在太好,以至于连她都没有察觉,甚至因为公主殿下的态度,她根本没有身处危险之中的恐惧——既然殿下那么从容,一定会胜利的吧。
樱红万万没有想到,穆明珠竟然也会紧张。在她看来,公主殿下一直在有条不紊、胜券在握得引导整个局面。
可是很快樱红便明白过来。
公主殿下是不得不如此表现,毕竟所有的人都仰头望着她。如果公主殿下表现出一丝紧张,那么身边跟随她的人也会左右犹疑,那么底下数万的人更难以控制。
公主殿下必须藏起她的不安与恐惧,以洋溢的勇敢与顽石般的坚定,成为万人追随的存在。
樱红忍不住握紧了穆明珠伸来的手,望着自己从小看大的小殿下,一瞬间心中充满了柔软与酸楚的情绪。
“小殿下……”樱红全然明白过来,当面对的人越是陌生时,公主殿下必须越发勇敢坚定;而面对的人越是亲近时,公主殿下才能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所以公主殿下对齐都督,并不是冷脸,只是没有再伪装;而公主殿下同她讲出“紧张”二字,给她握汗湿的手,是把她当成了比齐都督还亲近的人。
“到这扬州城中来,小殿下可是遭了大罪了。”樱红柔声道:“殿下一定会化险为夷的。等殿下回了建业,上告陛
下,给焦家重重治罪。”
穆明珠莞尔,收敛好情绪,见一对灯火已经到了半山腰处,远远望着不过十数人的样子,道:“不知是何人上来了。”她从高台上下来,折回大明寺前去。
来的这队人,却是扬州别驾崔尘为首的“说客”。
焦道成这一次认真把穆明珠看作了对手,果然稳住了,十万家丁集结于盘云山下,竟然没有冒然攻打;而是先命崔尘带了焦家大管事,先往山上来见穆明珠。
崔尘一日之内好似老了十岁,他满心盼着穆明珠离开扬州城,眼看着就要得逞,谁知形势急转直下,双方人马动了真格的,眼看着扬州城内就要大乱起来。
“殿下,这其中不知有何误会。”崔尘风尘仆仆而来,躬身在穆明珠之前,道:“焦老爷请下官来,便是有意和平解决此事。凡是殿下从焦府中拿走的,焦家愿意献给殿下,只求殿下把人送回来。”
焦府秘库的五层溶洞中,金银珠宝可真是不。
焦道成一开口就把财物都舍弃了,的确大方。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焦老爷这手段用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她盯着崔尘,道:“你来给焦道成做说客,可清楚他说的‘人’是么人?”
崔尘微微一愣,道:“这……所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殿下看在焦老爷诚意的份上,放他一马又如何……”所谓的诚意,也就是割舍的金银之物。
穆明珠盯着崔尘,道:“你可知他藏起来的人,事涉废太子谋逆一案?”
崔尘浑身一颤,僵硬抬头,道:“谋逆?”
穆明珠看他的反应,便知道这崔尘并不知道赵洋的存在,大约崔尘以为秘库中藏着的不过是焦道成为了玩乐所掳掠来的女孩罢了。
“怎会是谋逆?”崔尘道:“这其中怕是有么误会……”
“没有误会。”穆明珠冷声吩咐道:“把主持净空带上来。”
崔尘不知她的用意,闷头想了一想,又道:“殿下,下官这番话也是为您好。就算真的事涉谋逆,这事儿殿下也是不插手为好。况且殿下如今身在
扬州城中,又给焦老爷的十万家丁围住了山,您若是坚持不放人,这事儿怎么了结呢?有么事情,都等您平安回了建业之后再作理论,不是更……稳妥吗?”
穆明珠看向崔尘身后的焦家大管事,一抬下巴道:“你家老爷怎么说?”
焦家大管事在府中已经领教了这位小殿下的厉害,不敢怠慢,出列俯身道:“奴家老爷说,只要殿下开恩,情愿以焦家三分家资相赠。这是老爷所写的信。”
“三分?”穆明珠根本没有拆开信看,淡声道:“能拿十分的时候,为么只取三分呢?”
焦家大管事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穆明珠又道:“本殿不信你家老爷的诚意。你们上来做说客,说不知道已经是你家老爷的弃子。你们以为焦道成真是要与本殿和谈吗?不,他只是要拖延时间、麻痹本殿,与此同时发起偷袭罢了。焦道成打错了主意……”
崔尘道:“殿下,这次焦老爷请了剿匪有道的老校尉出马……这盘云山,您真是好上不好下了。”
“是么?”穆明珠招手,示意士卒把净空带进来,转而问净空道:“三年前,焦道成曾来你大明寺求过一签。是你给他解的签,说要想生育,便需阴时阴刻出生的女子,是不是?”
主持净空给捆了半日,手足都麻了,突然被提上来,心里七上八下,进来忽然见了崔尘,好似找到了主心骨,忙叫道:“殿下,贫僧不过照签解读罢了。您忽然闯入大明寺来,却是为何?”
“照签解读?”穆明珠点点头,忽然把案上的一筒竹签摔到净空面前,冷声道:“给你自己取一则解。”
“这……”净空不明所以,不知该如何。
穆明珠露出一点狞笑,道:“当初被焦府掳走的十四名女中,有七人都是在你这大明寺中上香后消失了。你敢说你只是给焦道成解签?如今给你自己选签文,你不敢解了?本殿告诉你,你的死期就是今日。”便命士卒将他推出去,斩杀于殿之前。
崔尘被这变故吓得呆住了。
穆明珠扭脸看向他,一笑露出
雪白牙齿,道:“崔别驾勿怕,那贼和尚是罪有应得。所谓礼尚往来,焦道成有信来,本殿也要有信去——净空的头颅,便是本殿的信。你可要捧好了,趁热给焦道成送去。”
只见殿外士卒手起刀落,净空惊惧的叫声随之戛然而止。
血,喷了出来。
因为净空没有头发,杀人的士卒没法抓着头发,那头颅落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哟,怕是脏了。”穆明珠看着崔尘,轻声细语道:“崔别驾是读书人,喜净。可要绸缎包了去?”
“不、不……”崔尘面无人色,跌跌撞撞往外退去,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是净空的下场,“下官、下官一定把话带到……”
穆明珠冷冷望着崔尘等人的背影。
高处瞭望的府兵恰在这时来报,果然如穆明珠所料,焦道成趁机发起了攻击,大批家丁举着火把往山上而来!
第83章
高台之上,穆明珠俯瞰下去,便见无数火把在夜色中明灭不定、汇聚成一条火龙往山上行来。山门下没有守兵,这支火龙长驱直入,片刻之间龙头已经烧到了第一道山坳处。
樱红在穆明珠身后,跟着她一同望去,真切感受到这是处于一场战役之中,轻声道:“殿下,要派兵去拦截吗?等他们爬上来,人数比咱们多,可就……”
穆明珠摇头,道:“还不够。”便传令给林然,“别放箭,放他们上到半山腰。”
据崔尘所说,焦道成这次请了剿匪多年的老校尉出山,果然攻山也颇有章法。那焦府家丁手举火把构成的长龙,至于第一道山坳处,似乎也担心山上放箭射杀,因此在第一道山坳处引逗了两个来回。这正是要诱骗山上守兵攻击,好消耗穆明珠军队的箭支。如果穆明珠沉不住气,一见焦道成的人上山冒头便下令动手,那么便正是中计了。
焦府家丁在第一道山坳处引逗两回,都不见山上有反应。毕竟焦道成是要尽快夺回赵洋,迟一分就有一分的危险。
焦道成对那老校尉道:“山上怎么没有动静?莫不是不到射程之内?命家丁再往上爬去!”
那老校尉道:“这般行去,可就危险了。一旦转过第一道山坳,若山上放箭下来……”
焦道成不耐烦道:“它山上能有多少支箭?那穆明珠入扬州城的时候,带了多少东西,我都是清楚的。现下山上满打满算能有一万支箭,都是多了。这一万支箭半空里射落下来,就算它一半都中了,也不过折损五千人。我有十万家丁,又何惧它?”
这就是要牺牲人命争取时间了。
在兵法上来讲,也不是不可以。
那老校尉叹了口气,道:“既然焦老爷这么说,便命众家丁再往前进——直到山上有反应,便就地躲避。若山上只有不足一万支箭,拼着死伤千把人,倒是也能冲上去了。”
可是焦道成与老校尉都没有料到,为首的两万家丁一路攀登
上去,距离大明寺不过百丈石阶的距离时,迎接他们的并不是箭雨,而是磨盘大的擂石!
巨大沉重的擂石,夹着山崩地裂之势,从山顶沿着唯一的路滚落下来,将沿途的焦府家丁撞得筋骨断折、鬼哭狼嚎。
焦府家丁手中的火把掉落熄灭,黑夜中只听得风声滚石声,待要往后退去,后面的人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意往上爬来,两边发生踩踏,都争着往山下逃命去。长龙登时乱起来,哭嚎声、滚石声、叫骂声响作一片。
此时山顶一压再压的箭雨才随着铺下来,把往石路两侧山林中躲避的家丁彻底清扫。
这等死境之下,焦府大批家丁本就只是田间劳作的力夫,早已溃不成兵,就连焦府那数千私兵的监督都起不到作用了,争先恐后往四散开来,往山下逃去。
老校尉忙派焦府私兵维持,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这些受惊的家丁止住溃逃之态,重新在第一道山坳处集结起来,盘点人数时,却已经死伤三千,逃入山林一万余人,只剩不足八万之数。
焦道成大怒,一面心痛自己损失了的人,一面焦急于无法取得进展,道:“穆明珠山上如何会有这许多巨石?”
而同一时刻,山顶高台上,穆明珠望着如散落萤火般往山下去的焦府家丁,抬眸就见盘儿一脸憨笑跟在林然身后过来。这盘儿生得好似巨人,乃是当初在焦家田中被管事责打,给穆明珠救下的。方才滚动擂石,击退焦府家丁,便是由这盘儿领头去的。
焦道成奇怪于山上如何会有这许多巨大的石头,却不知这些擂石都是这半个月来,穆明珠借着重修藏经阁的事由,命寺中数千名力夫在盘云山东面的野山上开凿、搬运而来的。
林然上前汇报,道:“殿下,眼下焦家家丁都退下去了,死了总有千人,还有许多藏入了山林中。咱们的人没有受伤,已用了一半的箭,只剩三千支箭了。”
穆明珠道:“好,三件事情。派一队人往方才交战处搜寻,若有伤员便带回来,把箭也重新捡回来。再派一队人往山林中去搜人,用从焦家出来的逃
奴,要他们唱先前编好的歌,凡是愿意反出焦家、追随本殿的,待遇与咱们的人一样,待到此战结束后,本殿会烧了他们的卖身契,凡是杀敌军一人,便可得焦家良田一亩。至于第三件事情……若是下去封锁城门的那两队兵有了外面的消息,即刻报于本殿知晓。”
“是。”林然应下来,望着穆明珠,有些掩不住的兴奋,道:“殿下,咱们这番旗开得胜,定然能拿下焦家这反贼。”他原本白面腼腆,在建业城中靠打马球晋升,因这幅长相险些给宝华大长公主带走做了面首,幸得穆明珠插手把他救下。当初他误会穆明珠的用意,还曾跪地恳求,要穆明珠给他上阵杀敌的机会。只是没想到,这机会来得如此快。而且……
林然望着一身紫衣劲装的公主殿下,见她侧影高挑、神情镇定,临阵如久经沙场的老将,几乎叫人忘记了她真实的年龄。当焦府家丁步步紧逼上来,距离大明寺不过百丈之遥时,连他在旁看着手心都捏了一把冷汗,若是他来指挥,说不得已经发令放箭。可是穆明珠却能顶着敌军越来越近的压力,一直等到最后的时刻,才下令出击。这份定力,他自愧不如。
当初他恳请穆明珠给他上阵杀敌的机会时,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是公主殿下亲自指挥。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只是一则小胜,艰难的还在后头。”
林然见她生而不骄,越发佩服,恭敬应了,便退下去完成穆明珠吩咐的三件事。
穆明珠旗开得胜,原本就给她鼓动起来的三万士兵,登时士气高涨,恨不能立时冲下山去,把焦家反贼给撕碎了。
而与山顶高昂的氛围不同,山下的焦道成一方却是士气低迷。
焦道成道:“着实可恶!连老天都跟我作对!”原来他集合家丁,一路赶来的时候,狠话说得痛快,要放火烧山。可是扬州城才遭了水灾,山中到处都是湿润润的,就算是天雷来了都引不出山火,更不必说人为纵火,要烧毁整座盘云山了。火把落在山林间,只是冒气一阵青烟来罢了。
可如今强攻上不去,又不能放火
烧山,要如何拿下穆明珠呢?
焦道成道:“围住这座山,死死守上七八日,我捉不住她,难道还饿不死她?我看她在山上拿什么养手下的兵。”
话虽如此,但既然山顶连擂石都备下了,更不用说提前储存好的粮食,至少吃个小半月还是没问题的。
而与焦道成的视角不同,老校尉心里清楚,这一仗要打赢只能从速。因为焦道成集合来的这些兵,并不是真正的兵,大部分原本都只是田间耕作的力夫。这等乌合的民兵,是吃不了败仗的,一次打输了,人心就散了;也打不了长久的仗,时间一拖长,人心就思归了。
方才首战失败,焦府家丁已经逃走了近万人,而留下来的这些人气氛低迷,都畏惧不肯再往山上去了。
若要拿下盘云山来,非得出奇谋、走快棋不可。
老校尉道:“焦老爷,如今山上赢了首胜,气势正盛,若要强行再攻,难以突破。若是日久围困,恐横生枝节。当下最要紧的,乃是破掉山上士卒的气势,动摇他们的内心。”
焦道成道:“言之有理,可要如何做呢?”
老校尉便道:“我有一计……”如此这般,同焦道成讲了一遍。
焦道成拍腿叫道:“这法子好!”便命底下人依计行事。
已是子夜时分,山上林然依照穆明珠的吩咐,领兵清扫至于半山腰处,带回了受伤的焦府家丁千余人,射出的箭捡回来有一千支,又搬回擂石三百块。另外从林中搜寻出焦府逃散的家丁三千余人,与原本的三支千人队混编,成为了六支新的千人队。林然把穆明珠“杀敌得田”的规矩一说,这些焦府家丁当即便转入队伍中来。这些家丁如此容易转变,一来是因为焦道成师出无名,也没跟家丁交待明白原由,只是要他们来便来了;而与之相对的,穆明珠这里却是钉死了焦道成谋反大罪。二来则是因为利害关系,家丁留在焦家没有好处,跟着穆明珠却有可能赚到良田,选哪个自然不言而喻。至于剩下一些只想保住性命,哪怕不要田地,也不想在这场夜战中受伤的家丁来说,他们都还藏在山林黑暗的
角落里,更不会主动响应林然的人歌唱之声,也就不会跟着林然的人来到山顶队伍中。
穆明珠仍旧站在高台上,俯瞰这夜色中的山林。她清楚这片刻的宁静,并不是胜利后享受之时,只是下一场战役来临前的小憩。焦道成绝对不会就此罢手。
她所料不错,第一波交战两个时辰后,在山脚下又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并且这些灯火,从山门处汇聚的一点,渐渐四散开来,沿着莽莽榛榛的山林,零星往山顶而来。这批人来得奇怪,大约是吸取了上一波的教训,他们没有人走石阶,而是出现在山林中的任何奇怪路线上。
穆明珠早前已经勘察过盘云山不止一次,在她看来,现下山脚上来的这批人、有些甚至走的是普通人根本爬不上来的路线。难道是焦府的精兵出动了?这次焦道成不要强攻,而是要以精兵分散开来,摸入大明寺中?
唯一的石阶可以用擂石之法守住,可是这样分散上来的敌人,要如何去守呢?偌大的盘云山,敌人从四面八方而来,真是守无可守。而他们散落在广大的山林之中,箭雨对他们来说也失效了,只能凭借弓弩手过人的眼力与准头,等到他们到了足够近的距离之后再放箭。
“殿下,东边野山上也来人了!”林然忽然低声道。
穆明珠抬眸看去,只见原本一片黑漆漆、只有豁口处有她的人灯火的东山上,沿着林木覆盖的山脊,与盘云山一样,上来了许多零散的灯火,像是暗夜里有人举着火把、在峭壁间攀爬,他们训练有素,速度很快,而且像是故意四散开来的,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再有不过小半个时辰,这第一批人便能爬上山顶。
届时,可就真是腹背受敌了。
而现下距离既远,他们人又分散,穆明珠手中的兵对他们无计可施。
大明寺中的兵也都看到了沿着山林上来的灯火,他们大多数都是扬州本地人,对盘云山旁边的野山比较了解,普通人是很难在夜间爬上去的。而且那些灯火移动迅速,像是武艺高强之人。难道是焦道成有钱
能使鬼推磨,请了许多高手来攻山?
“殿下,您看咱们山脚下……”樱红指着下面。
穆明珠低头一看,便见山门处又一批原本汇聚在一处的灯火,四散着往山上行来——只是数目比上一批更多,若上一批不过千人,那么这一批便有三千人。
难道是焦道成要把十万之众,以这样的方式分散送到山上来?
可是这些人是如何能在夜色中行走于陡峭的山林间的呢?
忽然有人沿着石阶一路跑着上来,口中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焦家的援兵到了!城外又来了十万兵!眼看着就杀上来了!”
众人正在静观山林灯火之时,忽然两人这样大喊着跑上来,声音嘹亮,许多人都听到了,一时议论纷纷,不少人心生怯意。
穆明珠冷声道:“射杀那两人!”
弓弩手在旁就位,“噗噗”两声轻响,那两人扑倒于寺门口的石阶前。
林然上前搜身,见那两人手臂上没有绑着跟自己人一样的黄布,道:“是焦家的人假冒的。”
虽然如此,但方才两人大叫的内容,许多士卒已经听到了。
与此同时,山脚下忽然皮鼓声震天响,好似真来了十万援军、即刻便要发动总攻一般。
穆明珠蹙眉道:“下去封锁城门的那两队人,还没有消息送上来?”
林然摇头,道:“不如下官下去一探?”
穆明珠定下神来,道:“不。你领兵守着上山的路。”她不再去想那些鬼魅一般上山来的灯火,当务之急乃是稳住军心。只要军心稳住,就算四面来了数万的敌军,也仍可一战。可若是军心不稳,这等力夫短时间内强行拉扯起来的队伍,很容易便从内部溃散了。
“樱红,去取我的琴来。”
当初齐云赠她的焦尾琴,几经周折给了杨虎;但穆明珠出行,一应器具都是备好的,随行带来的古琴虽然比不得焦尾琴,却也音色不凡。
当下穆明珠在高台之上坐下来,抬手试琴。
她手指抚过琴弦,使之发出一串悠扬美妙的乐音。
这乐音在安静的山林夜空中,传出极
远。
山上的众士卒顺着乐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可以望见宫灯照耀下的高台之上,公主殿下一袭紫色劲装、安然抚琴的模样,琴声不疾不徐、优美动人。
在这样的夜晚,公主殿下尚且有闲情抚琴,众人心中的恐惧忽然就淡去了——既然她这样从容,一定是有必胜之法吧,就像是第一波的胜利一样,哪怕焦家真的再来十万援军,也不必惧怕吧……
对于这些并不精通的音乐的士卒来说,他们看到公主殿下安然高坐、听到公主殿下的抚琴之声,便已经足够了。
但穆明珠作为抚琴的人,却很清楚这乐音骗得过众士兵,却骗不过真正懂音乐的人。
她抚琴的手指微凉,越发放缓了节奏,想要以此掩饰她并不如此从容镇定的内心。
看来诸葛亮的空城计,也不是谁都能演绎的。
大明寺的一处禅房中,原本在内审问赵洋的齐云,忽然听到了一道魂牵梦萦的琴音。他愣一愣,再次把赵洋捆在床上,打开长窗望出去,却见高台之上,的确是公主殿下在抚琴。
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到她抚琴之声了。
在建业城中的时候,每当他夜里经过韶华宫,十次里面总有七八次可以听到从中飘出来的琴音。他听得久了,虽然对音乐并不如何精通,却对她的琴音颇为精通。比如说现在,他便听出了她琴音之中隐隐的不安。
齐云静了一息,从禅房中出来,快步往高台上走去。
可是还不等他走出大明寺,忽然又一道悠扬的箫音响起。
那箫音明亮高亢,使人想起盛开的百花、翱翔的百鸟,使人想起奔流的海水、浩瀚的星空。
随着那箫音一起,穆明珠指尖流出的琴声仿佛找到了稳定之法,越发从容起来。
箫音与琴声盘旋环绕,好似两株共生的藤蔓,却一同参天而起。
齐云脚步一顿,抬头看向大明寺偏殿的二层,那正是箫音的来处。
只见星光闪烁之下,孟非白一袭居丧素衣,手持玉箫而出,至于二层栏杆前,仰首望去,视线落处正是高台上抚琴的公主殿下。
一曲琴箫合
奏结束,整个山顶岑寂无声,就连并不精通音乐的士卒也都沉醉其中,自然也就忘怀了惧怕。
穆明珠抚定轻颤的琴弦,而后合拢微凉的指尖,起身低头看向倚栏相望的孟非白,轻轻一笑,道:“非白有佛心。”她期盼着自己能有一颗怒海之中不动如山的佛心,只是还未修炼到家,尚且需要不断于拼搏中打磨。
孟非白举起玉箫,躬身作礼,而后也往高台来,站在穆明珠身后,与她一同望向星火点点的山林,半响轻声道:“幸好我方才不知外面情形,否则这一曲箫音可就吹不出来了。”
穆明珠莞尔,道:“这真是……”她还以为孟非白定力惊人,竟能于强敌环伺之下、安然不动。
孟非白有些不好意思得摸摸鼻子,道:“献丑了。我只是听到琴声,忍不住技痒而已……”
穆明珠垂眸一笑,却知他这句是在自谦了。他大约真不知晓山下情况,但以他箫音上的造诣,定然听出了那琴声下的不安,因此出声相扶,倒也是一番好意。
孟非白蹙眉四望,见东面野山与盘云山四面八方都有灯火上来,而山下鼓乐声震天,不禁担忧起来,顿了顿,问道:“殿下可有密道下山之法?”
穆明珠微微一愣,看他一眼,道:“你放心。本殿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做到,不会叫那鲜卑奴葬送在盘云山上。”又道:“这些持灯火上来的人虽然行迹鬼魅,但只要咱们人心不散,他们要攻进来却也不容易。”
话音未落,她忽然看到石径上有人举着灯笼走来,因有方才故意扰乱军心的例子在,她一挥手,身边的弓弩手已经准备好。
那人走上前来,竟是齐云。而他也没有举着灯笼,手中抓着一只羊,那羊角上挑着两只灯笼。
“别放箭。”穆明珠忙道,看着齐云提着羊快步走来,已经明白过来。
原来那些四散于漫山之间,好似鬼魅一般爬上来的,并不是武艺高强的人、也不是焦府的援军,而是角上挑了灯笼的羊!
在齐云之前自然也有人奉命下去探查,但这些羊行动
灵活,下去探查的人也担心撞上硬茬送了性命,不像齐云生死置之度外,往灯火点点汇集之所去,所以竟是齐云先查明了真相。
那只羊给齐云抓在手中,老老实实的。
穆明珠解了心上一块重石,便摸了摸羊角,笑道:“原来如此。”
若是方才他们人心大乱,那就中了焦道成的计了!
“原来是给咱们送烤全羊来了。”穆明珠抬眸看向齐云,问道:“你下到哪里捉到的?方才派了两拨人下去,都没探明白。”
齐云道:“臣往山门处去的。”
穆明珠略有些吃惊,山门处有焦道成的十万家丁,她半是玩笑半是关切,道:“你也太大胆了些,孤身前去,无人接应,真不怕死吗?”
齐云黑眸一抬,直直向她看来,道:“臣死了又如何?”
第84章
盘云山下,焦道成望着依旧平静的山顶,焦躁问道:“你这法子当真有用吗?”他听从老校尉的计策,送出了家中与城内所能搜罗到的几千只羊,给它们两角挂上灯笼,由人驱赶着往山上去。
老校尉很有自信,摸一摸稀疏花白的胡须,道:“焦老爷您放心,当初老朽平东山匪患之时,用的就是这一招。那些山匪凭借险峻山势,满以为官兵上不得,黑夜里见了灯火点点,不知是羊,还以为是官兵占了他们老巢,人心发慌立时便溃散了。”他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朝廷后续粮草兵力不足,那一次就该荡平扬州山匪了。”他的自信也正是从那次胜利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