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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道成把他重金请来,也是信服他指挥攻山的能力,见他胸有成竹,只得按下心中焦躁,问道:“何时发兵?”
老校尉仰头望向山顶,只见密林中离散的灯火越来越往高处去,以羊的行进速度,再有小半个时辰便可抵达山顶。他们攻山的最佳时机,便是在这些羊足够靠近山顶,却又还不曾为敌军识破之时。
“是时候了。”老校尉道:“整合剩余的八万人,令他们熄灭火把,口衔木棍,快速安静沿石径往山上去。”
焦道成舒出一口气来,他这是要趁着山顶穆明珠等人慌乱之时,重拳出击、打她个措手不及。他转着手上的玉戒指,神色间有一丝急不可耐——他府中的秘库,关过许多绝色的美人,却还从未关过一位公主。
与此同时,山顶高台处的穆明珠望着抱羊行来的齐云,已经全然明白焦道成等人的用意。她来不及理会齐云奇怪的话语,心念电转,当即分派部署下去,“山顶灭火把,命咱们的人都严阵以待。两队下去半山腰的密林间,只要听得有人上山,便
大声唱咱们编的歌,告诉他们焦家谋逆的罪名,只要今夜反出焦家、投奔朝廷,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凡是斩杀焦家逆贼一人,可得良田一亩。盘儿领两队人,把擂石重新安置好;弓弩手全都利箭搭弓。只要我一声令下,盘儿便带人滚擂石下去、弓弩手随之放箭。这些都跟第一波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们逃窜的时候,咱们要杀下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她说到这里,目光落在林然身上,道:“下山杀敌,你来领头。这一仗胜了,本殿请大家吃烤全羊!”
众人皆俯首听令。
齐云方才一句“臣死了又如何”出口,却只得了穆明珠一个觉得他奇怪的眼神。
他望着三步之遥,与孟非白前后而立的穆明珠,低声道:“臣请出战。”
穆明珠原本想着他在焦府秘库中已厮杀半日,便没有给他安排战事,见他主动请缨,便想了一想。平心而论,齐云的武艺过人。两军交战之时,有一位能冲锋陷阵的将领带队,无疑会极大得鼓舞士气。况且若母皇的安排中,是要齐云之后往北府军中做事,那他此时有上阵的经验总是好事。
“好。”穆明珠道:“等到往山下冲的时候,你跟在林然身边。”
“是。”齐云目光流连在穆明珠面上,却见她分派停当后又已经转身望向高台下,不禁黑眸一黯,沉默退下。
孟非白仍站在穆明珠身后,见众人纷纷领命而去,轻声笑道:“人人都有差事,只我没有,倒显得我无所事事。殿下可有差事给我?”
穆明珠望着通往山顶那条黑漆漆的石径,闻言回过神来,侧过头去看他,笑道:“你的差事,便是回房接着安睡。待你醒来,这一仗咱们便赢了。”这可是她刚起步事业的大金主,岂能要他有所闪失。
孟非白苦笑道:“值此良夜,我如何还能安睡。”他若是不知外面情形倒也罢了,此刻被十万兵在山下守着,要想继续安睡还真有点难度。
穆明珠眨眨眼睛,道:“非白早知我的计划,既然肯留在盘云山上,如何还会怕这一场小小纷争?”
当初她为了说
动孟非白给她投巨款,可是把在扬州城中的计划全盘托出了,只除了从焦府中劫出赵洋来这等不在计划中的小插曲。
孟非白面上苦笑更深,道:“我的确知道殿下的计划,也为殿下的计划叫好。只是,我本以为五十万两黄金,总可以买到倍于焦家的人马……”
穆明珠恍然大悟,孟非白以为的最后交战是我方重兵围困敌方,没想到现实如此残酷竟然是反过来的。扬州城内闲散的青壮劳动力就那么多,纵然有五十万两黄金之多,旬月之间却也搜罗不出更多的兵力来了。
她看着孟非白苦笑的模样,忍俊不禁,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才假模假式得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别慌。我的人以一当十,咱们看似人数比焦道成少,其实是他好几倍呢。”
此时夜色漆黑,山上山下,一触即发,值此紧要关头,她还能这般胡说八道,孟非白无奈摇头,又有一分佩服。
他最终长长一叹,只觉多年商场沉浮之中,从未做过如这桩般哭笑不得的交易。
焦道成手中的家丁遭了第一波的失败后,已经颇为受挫,好不容易重新集合起来,在焦府数千名私兵的监督下,不得不依令行事,熄灭了火把,口衔木棍,沿着方才败退的路线,又登石阶往山上去。
足足八万人的长队,除了脚步声,再不闻一丝交谈声。
可是这八万人的脚步声,踏在石阶上,便是掩不住的震动声。
焦府家丁行至半途,忽然听到两侧密林中响起一阵狼嚎般的歌唱声。
“我本身壮好儿郎,走投无路抛爹娘。误入焦家不如狗,翻身投军我做主。跟着公主打焦家,杀一人来田一亩。”
歌词简单明白,又朗朗上口,几乎只听一遍,就给人明白了其中意思。而且这些人唱的时候,用的乃是众家丁所熟悉的城外农户口音,有种很深切的自己人之感。
焦府家丁要经过半山腰的石阶,这首歌怎么都听上了三遍,往上爬去,后面还有另外两首歌,一首是告诉众家丁怎么逃跑,一首是告诉众家丁逃跑之后如何跟朝廷的兵接头。
那些监督家丁的焦府私
兵听了这些歌,知道其用意是在动摇人心,然而得了上面的死命令,是要悄悄上山,不能引起山顶大军的注意,因此没能第一时间扑杀密林中唱歌的敌军。经过一番协商之后,这些焦府私兵调来弓弩手,往两侧密林中放了一批冷箭,止住了那歌声,又往山顶而去。
只是这歌声到底已经给广大的焦府家丁所听到,虽然他们按照吩咐口中衔着木棍不能彼此说话,但那歌声却一遍一遍在心中回荡——投入朝廷的军队,杀一人,得良田一亩!
这批心思浮动的焦家家丁攀过半山腰之后,继续往山顶逼近,沿着黑漆漆的石径,还未看到山顶亮光之时,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而又可怕的雷鸣声。
这雷鸣声之所以熟悉,正是来自第一波他们看到同伴被碾为血肉后的惨痛记忆。
那是无情滚落的巨石!
众家丁知道厉害,纷纷四散逃命,前头的人往后冲,又是一场大踩踏。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口中含木棍的规定了,个个魂飞魄散,惊声尖叫。
原本督军的焦家私兵也顾不上看着人了,一面自己躲避逃命,一面大骂,“真是见鬼!咱们悄悄上来,山顶的人如何知道的?难道是有内奸?”
又有人骂道:“我看老爷是中了那老校尉的计!那就是个贪财的家伙,哪有什么真本事?”
而与第一波对战不同的是,这次巨石滚落之后,跟着来的并不是散入林中的箭雨,而是一大股骁勇的士卒从山顶冲杀下来。这是些正经的士卒,他们拿着雪亮的武器,而不像家丁手中只拿着木棍。
这些人冲下来,就好比狼扑入了羊群,一刀便砍翻一人。
焦家众家丁本就在半山腰被歌声动摇了心神,大半已经想着不如逃走,等到被巨石滚落一冲,更是魂飞魄散只求保命,现下再见了这些勇武的敌军,哪里还有勇气对阵?纷纷散入密林之中,有人记住了方才歌曲之中接头之法,便寻着路线来找朝廷的兵;有人则是慌不择路,只一意往山下跑,还是想着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当然绝大多数的焦府家丁,此时还在散入密林之后
,便三五成群、躲藏在石头或树木之后,等到这残酷一夜过去之后,再平安离开——这是乱世之中普通百姓的生存之法,因为他们既没有勇气反过头来杀焦家的人,也不觉得自己能抵挡住朝廷的兵马。他们只想保住一条性命罢了。
焦道成手下的兵马连败两次,第一次尚可以勉强维持下去,第二次却被彻底冲垮了。因他仓促间集合起来的这十万家丁,本就是因为安分求生才会自卖为奴,若果真是能豁出去厮杀之人要么落草为寇、要么投身为兵,也就不会在他家中长期受盘剥了。
焦家这一仗,彻底败了!
穆明珠站在山顶高台之上,望着往山下冲去的队伍,为首的少年手持长刀,起初刀光雪亮,渐渐布满血痕。那少年正是齐云,他领着三百黑刀卫,冲在最前面。这批最精锐的杀手,立时从气势上碾压了焦府私兵,以至于片刻的短兵相接之后,焦家私兵便放弃了抵挡,纷纷败逃而去。
穆明珠举手示意。
山顶鼓声大作。
伴着激烈的鼓声,山顶近三万临时编起的士卒,在各自百夫长的带领下,跟在黑刀卫与府兵之后,呐喊声震天,手持木棍往山下冲去,生怕冲得慢了就少得好几亩良田。
这些农夫出身的士卒,第一次上阵最受不得败仗,但却个个都是乘胜追击的好手。
穆明珠站在高处,由衷感到热血蓬勃。她也是太过年轻的人,见了这样声势浩大的追击战,一时心动,恨不能也持长剑冲杀下去。
可是她不能。
她仍是站在山顶高台上,极目远眺向黑暗中的厮杀,冲锋陷阵的是将军,而她要做的乃是帝王。
她要观的,乃是全局!
忽然一阵羊叫声响起,随着这第一道羊叫声,紧跟着山顶四处都响起羊叫来。
原来是焦道成设计送上来的第一批羊,从四面八方一路攀爬,终于到了山顶。
樱红笑道:“小殿下,这烤全羊来得真是时候。”
穆明珠点头道:“是啊。那背后给焦道成出主意的老校尉,还真有几把刷子。”至少这时间卡得刚刚好。如果她不曾强装镇定、稳住人心;
如果齐云不曾径直下到山门,探明灯火真身;如果她没有提前布局、灭了灯火守住石径,一旦给焦家家丁冲上了山顶……那么此时就全然是另一个局面了。
那老校尉设了此计之后,便从后跟随焦家大军,因这一波对阵至关重要,他要亲自督战。他也清楚焦家家丁经不起第二场失败了,谁知他在长队队尾,刚转过半山腰,就听得山顶滚石声、厮杀声、哭喊声大作。他心知不妙,这定是给山顶察觉冲杀下来了。他也真是当机立断,立刻便调转方向,匆匆往山下而去。
焦道成正在山脚焦急等待着,还未曾知晓山顶的具体情况,见老校尉折返回来,忙问道:“怎么样?可是成了?”
老校尉从怀中摸出两块金砖来,给焦道成搁到案上,道:“焦老爷,实在对不住。您来请我的时候,说对手是个没出过宫门的小姑娘。我这才斗胆揽了这差事,可两次交手,怎么看对方都有高人坐镇。对不住,这金子我是赚不来了,现下把定金还给您。”
焦道成气了个倒仰。
谁知还没完。
那老校尉摸着稀疏的胡须,又恳切道:“焦老爷,看在咱们同乡的份上,您听我一句劝——赶紧上马跑吧!”他来的时候,自己请来了一队“私兵”,乃是跑镖的出身,个个都有武艺在身。他也不怕焦道成留他,打马便带着一众镖师往山脚外的大路上奔去。
焦道成哪里能听他一句便丢开手来,毕竟山上既有赵洋、又有他填进去的十万家丁,不见到棺材他是不能死心的。
直到家丁溃散逃往山下来,而大队府兵与穆明珠的人也杀到,焦道成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掩护老爷!掩护老爷!”焦府大管事直到这会儿还是尽职尽责,命焦家私兵的弓弩手射箭压住冲过来的府兵,他自己跟另一个壮汉强行把焦道成托到了一匹极为健壮的马上。
焦道成一上马,那马身子便止不住往下一沉,好歹是撑住了。
奈何焦道成肚子太大,坐在马上,根本无法骑行。
又是那焦府大管事急中生智
,抽了一旁壮汉的裤腰带,在焦道成肚子上绕了一圈,跟马肚子绑在了一起。他在那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叫道:“老爷,上了大路往城门去!”
得忠仆拼死掩护,焦道成总算捡回一条性命来,在一队焦府私兵的护卫下,骑马逃离了盘云山。
“噗”的一声脆响,却是留下来的焦家大管事给杀红了眼的力夫一木棍敲在脑袋上。
红的白的淌了一地,那力夫只是兴奋踏上前来,张口上去咬下了死人的一只右耳来。他把那右耳挂到腰间——那里已经有了一串血淋淋的耳朵,“又是一亩良田!”他咧嘴一笑,继续往前冲去,找寻下一个目标。
这一场厮杀,直过了近两个时辰才算到了尾声。
穆明珠留樱红带两队人在山顶看守赵洋与鲜卑奴,便在扈从拱卫下,往山脚来。她沿着昨夜激战过后的石阶,一步步行来,足底踏过的污浊中,有血肉、有骨头、有须发,是一条条逝去不久的性命。
“殿下,咱们大获全胜。焦府家丁都给咱们冲散了,如今清点了第一遍,俘虏了三千人,死了有三千人,另外主动来找咱们投诚的有四千人。伤了的有八千人。若焦家十万之数没有虚报,那逃了的还有六七万人。”林然原本正在清点人马,见穆明珠从石阶上缓步行来,忙上前迎接汇报,又道:“咱们的人暂时没发现死亡,伤了二十几个。”他指着另外长长一队人,道:“那些人是今夜有所斩获的,都在翠鸽处记录应得良田多少亩。”
战斗一旦分出胜负,立刻便论功行赏,这也是穆明珠早就制定好的计划。
这些卖命的人诉求很简单,他们已经习惯了上位者的卑鄙无耻,所以给他们的承诺,一定要尽快兑现。既是免了他们猜疑生事,也是让旁边看着的人都安心。
穆明珠点了点头,淡声道:“焦道成呢?”
林然微微一愣,低声道:“回殿下的话,下官这边队伍还未曾发现他的人影……”
穆明珠又看向走来的王长寿。
包括孟羽那里的回答也是一样的,无人发现焦道成。
穆明珠眯起
眼睛,道:“传令下去,全城搜捕焦道成。”她在昨夜已经派人下山守住了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城门。”
林然与王长寿都齐声应是。
孟羽乃是扬州都督,他更清楚封锁城门的严重性,闻言微微一愣,抬头看向穆明珠。却见这位年轻的公主殿下,镇定自若地指挥了一夜鏖战之后,身上紫衣劲装不染尘埃,面上虽然有几处擦伤、却是昨日从焦府中得来的。他已是不敢小觑这位公主殿下,虽然心中有隐忧,却不曾出口,也沉声应是。
扈从已经为她支起了洁净的帐篷。
穆明珠却是脚下一转,往伤兵所在的大树下而去。那里薛昭作为医官,正指挥着几个侍女为受伤的士卒包扎止血。
一共二十多个伤兵,有的因为疼痛在呻吟,有的则为了提振精神在吹牛,还有的默默坐在休息。
一见了穆明珠,众人都纷纷叫道:“殿下!”
“殿下,什么时候吃烤羊!”
众人大笑,痛叫的人也忍不住笑了。
总体来说,并没有人受很重的伤,因为焦家家丁溃败之下,也无意回头反击。
穆明珠笑道:“今天早膳就吃烤全羊!”她一一探问过去,到了最后一颗大树下,却是脚步一顿。
却见石阶前最后一颗大树下,少年长刀撑地、坐在横伸的石板上,黑眸沉沉望着她,正是齐云。
穆明珠如常走上前去,同慰问前面的伤病一样,和气问道:“你也受伤了?伤在何处?”见他身上并没有包扎之处,便指着他问一旁的侍女,道:“可是齐都督还没有看过?”
那侍女不知所措,道:“奴婢去问薛医官。”
穆明珠一路走下来,也有些累了,便在齐云身边的石板上也坐下来,低头看了一眼他已经卷刃的长刀,足见他在这场战役中有多么出力,她抬眸看向少年。却见他虽然经了一夜厮杀,可是脸庞却意外得洁净,连一丝血痕都没有,就好似他大战之后还洗了个脸一样。只是他双唇有些干裂,左上唇还有一处暗红,像是破了又刚开始愈合。
穆明珠招手,示意扈从送
水囊上前来,她拧开水囊塞子,转手递给齐云,含笑道:“喝点水吧。”
齐云微微一愣,单手接了水囊,却举在半空中,迟迟未往唇边送。
穆明珠看他不动,还以为他又在闹别扭。毕竟齐云莫名其妙的个性,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她不期然想起少年昨夜“臣死了又如何”的话来,当时她没有理会,但还是问个明白为好。
“说说吧。”穆明珠见他端坐直立,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便笑道:“本殿又是哪里得罪齐都督了?”
第85章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时分,沿着盘云山蜿蜒而下的石径亮起的灯火朦胧明灭,初战告捷后众士卒兴奋的叫嚷声或远或近传来,这一切都止步于他与公主殿下一同所坐的石板外。
“本殿又是哪里得罪齐都督了?”
齐云抬眸望向她,想要在那张从容含笑的脸上,看出一丝暗藏玄机的神色——一种两人之间不只是普通关系的表示,却只是徒劳。
她眸中怀有对他的关切之意。
只是这份关切,绝不超出一个上位者对下臣该有的程度。
不过一日之中,公主殿下的态度却已经迥异。
果然如她所说,“绝无男女之情”,“溶洞里发生的事情,就烂在溶洞里”。
在迷烟与滴水声的溶洞中,在那荧光闪烁的彩壁与石瀑布之间,发生过的一幕幕,他曾感受过的她的香气、情动与陶醉,都像是他一个人的幻梦。
梦醒来,只有他一个人还念念不忘。
可是他又能怪她什么?
万般皆是他所求。
他连失望的资格都没有。
齐云眸色一黯,举起水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压下从腹中涌起的辛辣酸楚,沉声道:“没有。”
穆明珠仔细看着他。
齐云挪开视线,望向山脚静静流淌的河水,低声又道:“殿下不曾得罪臣。”
穆明珠见他虽然嘴上说着没事,但眉梢眼角皆是黯然淡漠之色,便知一定有事,但他既然不肯说,硬问是问不出来的。
她眉梢轻挑,望着齐云笑道:“那就好。那咱俩之间,没有不愉快吧?”
齐云下意识舔了舔唇边的水痕,虽然知道不该看她,听得这一声仍是忍不住向她看来,见她神色清正、黑眸深邃,心中苦笑,便是有不愉快,她又何须在意呢?
穆明珠注视着他的动作,忍不住也觉口渴,抬手示意扈从又送了一袋水囊上来,自己拧开塞口,亦痛快喝了两口。
莹润的水泽染在女孩的红唇间。
其实细看之下,她双唇亦有微微的红肿。
齐云猛地闭上眼睛,别过头去,不敢再继续
想下去。
“没有……没有不愉快。”他望着远处,再度抬手灌了一口水入喉。
“很好。”穆明珠稍微松了口气,她不希望两人之间留有芥蒂,扬州城动兵之事很快就会传到母皇耳中,届时齐云作为皇帝爪牙,送呈建业城的消息至关重要。她研判得打量着齐云,虽然还是无法确切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但要笼络他、对他好总是没有错的。况且,她的确也盼着他好。
“薛医官,这边来。”穆明珠扬手,示意给伤兵救治过后的薛昭往她与齐云所坐的大树下来。
薛昭应声前来。
穆明珠对齐云道:“你今日出生入死,即便没有受重伤,也难免有小伤脱力。你不要逞能,要薛医官给你看过,及时治疗。”她已是起身欲走,一夜大战过后,千头万绪的事情还等着她。
齐云像是不由自主追着她,身体前倾一瞬,意识到自己没有理由跟随的时候,已经给穆明珠按着肩头又坐回石板上。他垂了头,手肘抵在膝盖内侧,散落的黑发半遮住眸光,闷声道:“不必劳烦医官。”
穆明珠目光已经转向不远处列长队登记所得田地的士卒,闻言微微一笑。她知道要怎么快速令他服软,因此只将按在他肩头的手稍作停留,淡声道:“你不肯劳烦薛医官,难道是要劳烦本殿?要本殿亲自给你上药不成?”她说着已低下头向他看来,仿佛真准备这样做。
果然如她所料,少年猛地回撤了前身,端坐于石板上,只是头更垂低了几分,“不、臣……不敢。”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平素的寒意,无端使人想起清早碧荷上的露珠,晶莹剔透、一碰便滚作无数颗。
穆明珠腹中暗笑,口中正经道:“既然不敢,那便老老实实让薛医官看过。”这次是真的转身欲走。
“殿下……”闷头坐在石板上的少年忽然出声轻唤。
穆明珠望一眼不远处使眼色、打手势的王长寿与静玉等人,心知有新消息来,但仍是耐着性子止步、半侧身向齐云看来,语气温和道:“怎么了?”
齐云望着她的侧影,原本不敢奢望,却因她方才的叮嘱而又生出了勇气。
他喉头
微动,道:“当初同船渡江来扬州城,殿下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穆明珠微微一愣,回忆了一番,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个月前,她与齐云渡江而来的船上,曾谈论起陈伦之死的案情。彼时,她要看陈伦临死前递交给母皇的密信。而那封密信由齐云贴身收着。后来,她看到了密信,作为交换主动答应齐云,日后会为他做一件事情。只是那会儿齐云并没有想好要求,这事儿也就搁置下来。
穆明珠回过神来,不经意般隐晦打量着少年,面上带笑,声音轻而慢道:“你现下想到要本殿做什么了?”
齐云仰头望向她,眸光只轻轻瞥过她嫣红的唇,却已经耗尽全部的勇气,别开视线,低声道:“尚不曾……”
穆明珠恳切道:“本殿说过的话,驷马难追。你只管放心便是。入扬州城这一趟,你出了大力气,本殿都记在心中,假以时日,总有谢你的时候。至于要本殿如何谢你……”她不知想到什么,嗓音忽然飘忽了一瞬,又笑道:“不着急,你慢慢想便是。”
这番话说完,穆明珠是真的离开了。
齐云垂首坐在她离开的石板上,却仿佛从她最末一句品出了无穷意味,耳尖悄悄红了。
直到薛昭走到近前,把药箱搁置在石板空了的一侧,发出一声碰撞的响声,才把齐云从幻梦中惊醒过来。
他怅然四顾,却已不见穆明珠身影。
穆明珠跟着静玉、王长寿二人走到僻静处的一辆手推车前,见两人神神秘秘,而那车上罩着厚厚的草席,便知事情出在草席之下的物件上。
王长寿亲自上前,揭开了三层的草席。
就见那车上整整齐齐摆了五口红漆木箱。
这木箱颇有几分眼熟,当初焦成俊拿来送给她的金砖,便是装在这样的箱子里。
王长寿道:“殿下,焦府的人逃窜时狼狈,顾不上这些、又或是照管这些的人已经死了。草民赶下来的时候,正瞧见咱们的兵围住了这些东西,只还没打开。当初殿下要草民去买人,给的黄金就是装在这样的箱子里,草民一见之下,忙叫手底兄弟把这些都围起来,不许旁人擅动。
草民也不敢自己开箱,等到静玉公子来了,这才一同开箱,里面果然是金砖。”
静玉怕邀功的好话都给他一个人说尽了,忙凑上来道:“正是。奴一见这些金砖,想着怎么处置自然应该由殿下来拿主意。不管是奴,还是王长寿,都不好私自取用的。奴便一直守在旁边,等着殿下过来。”
说话间,王长寿已经稍稍打开了一箱的盖子,给穆明珠查看。
穆明珠上前,握了一枚金砖在手,看上面的戳印纹饰,的确是焦家所出,便又搁了回去。
王长寿又道:“这样的小车不知还有几辆,草民已经命人在搜寻了。”
穆明珠先是赞了他们一句,道:“你们做得很好。”紧跟着话锋一转,道:“眼下最重要的乃是揪出焦道成来。只要揪出焦道成来,这一车五箱黄金与焦家巨大的财富相比,不过九牛一毛。”以王长寿与静玉的出身和过往经历来看,他们会对这一车黄金郑重其事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不能因为小利而忘了大的目标。
王长寿与静玉,虽然一个是乡野码头上混的,一个是内宅宴会上养出来的,做事风格不同,却都是人精,闻言忙都应了,道:“自然先捉那焦道成要紧。”
王长寿目不斜视、横臂合上箱盖子,静玉却在盖子合拢前、颇有些恋恋不舍得探头多看了两眼。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本殿也不争你们的功劳。这五箱金砖,你们拿一箱出来兑成银子分给守车的这几十个人,剩下四箱你们便一人两箱分了去。”
王长寿与静玉都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穆明珠又道:“你们都是本殿心腹之人,本殿便实话告诉你们。咱们在扬州城中闹出来的大动静,昨晚这番对战,还只是个开端。本殿手边一时也没有好赏赐给你们的东西,便借花献佛,索性叫你们见者得之。”
王长寿还在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静玉却已经忍不住伸手抹上了那光滑的红漆大木箱,口中连连道:“跟着殿下真是发财……”
穆明珠笑道:“本殿赏你们的,就是你们的。如此这金砖入了你们手中,也算是过了明路
。”在王长寿与静玉发现这黄金之后,他们其实本可以私下勾结暗吞。穆明珠当初虽然是因为看两人不对付,有意要静玉做了王长寿的监军。但俗世上的事情,就算是脾气不和的两人,在巨大的共同利益前,也颇有可能联手。她奖赏两人的坦白与忠心,也正是为了告诉他们,这等私下的联合是不必要的。
西方的天狼星隐藏入渐渐明亮的天色中,一夜鏖战过后,天终于要亮了。
穆明珠下令,要山脚原本为中军的三支千人队,与山顶留守的三支千人队互换。如此后队变前队,要相对来说保存了体力的山顶队伍,在林然的带领下,带着新的任务从盘云山脚下出发——那就是入城搜捕焦道成。
正如穆明珠所说,眼下五箱金砖与焦家巨大的财富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穆明珠也确信,只要能捉到焦道成、撬开他的嘴,从中得到的消息足以在建业城掀起再一股风浪。
此时天色渐明,原本被焦家家丁驱赶上山的几千只羊,也都给穆明珠的士兵捉了起来。
“殿下,这近五千只羊要怎么安置?”负责捉羊的千夫长跑来汇报,来不及擦洗的脸上灰黑交加,只是眼中流露出期盼来。
穆明珠笑道:“不是说了要请大家吃烤羊肉?现下有五千只羊,咱们有五万人。那便是十人一队,一队分一只羊。”
“是!殿下!”那千夫长叫得震天响,似乎生怕多留一刻穆明珠便改了主意,几乎是飞跑着去传播这一则好消息。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岁和年丰的时候,普通百姓家也只有过年的时候能见到真正的肉。
更不用说经历了水患的扬州城,这些走投无路自卖为奴、又或是跟着穆明珠做事的青壮,本来是连糙米粗面都吃不起的人。他们生活的环境里,只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一个村子里、几百号人聚在一起,一人才能分得一口荤腥。现下竟是十人分一只活羊,烤着吃!
这甚至比说起五箱金砖,更能叫这些厮杀一夜过后、饥肠辘辘的年轻人激动。
分羊、剥皮、在山脚下的河边给它开膛破肚……
一夜大战过后,享受胜
利的大餐,每个士卒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渴盼的笑容。
穆明珠已经转身进了给她布置好的帐篷,接了樱红递来的湿帕子,还有些不明白。
樱红抿嘴笑道:“殿下擦把脸。”
“怎么了?”穆明珠要她取了镜子来,对镜一望,才见自己脸颊上有一抹灰痕,不知是在哪里染上的。她没有在意,便拿着那湿帕子轻轻抹去了脸上灰痕,自己小心避开了脸上擦伤处,忽然想起大树下齐云那张洁净的脸来,随口同樱红道:“你说奇不奇怪,同样是从山上下来,那齐云还是冲在前面厮杀的,怎得一张脸比我还要干净?”
樱红也不明白,想了一想,道:“大约是齐都督武艺高强吧。”
穆明珠耸耸肩膀,这只是许多正事之间的一则小闲谈,她不过随口一说,也不是真要问出个答案。
她却不知,齐云早已远远望见她慰问伤兵,他便自行先往河边洗净了脸,而后坐到了她最后必经的树下石板上。
“殿下,孟郎君来了。”外面侍从通报。
穆明珠将一缕沾湿的发丝捋到耳后,道:“快请进来。”听到门帘响动,便回身笑迎上来道:“非白来了?可曾分得一只羊?”
孟非白含笑道:“羊分到在下这里,在下也只好放生。还是由殿下的士卒享用吧。”
穆明珠倒是忘了他还在居丧,笑道:“是本殿说错了话,非白勿怪。”
孟非白笑道:“在下此来,一是贺殿下之胜;二是来同殿下辞行。”他缓缓道:“如今殿下尽得扬州城之兵,那焦道成已是丧家之犬,殿下收拾余孽、手中五万大军足堪用了。在下久留无益,便来同殿下辞行。”
穆明珠清楚他虽然口中只是说辞行,其实是要带那鲜卑奴走了。
她点一点头,叹道:“非白好生无情,这便要走了吗?”又道:“该带的人,非白自然已经带上了?”
留在山顶的三支千人队,主要是看守赵洋、镇守高处;而自从来到盘云山之后,看守那鲜卑奴的主要人手,其实已经换成了孟羽执掌的府兵。
只是昨夜大战在即,穆明珠与孟非白都是理智而又大局
为重之人,谨守着友好的界限,没有起摩擦而已。
孟非白莞尔,轻轻拨动手中碧玉佛珠,柔声道:“若是有缘,自会再相见。”他避而不谈那鲜卑奴,正说明他已经要把人带走了。
穆明珠没有拦着,她其实是扣住鲜卑奴,半是胁迫半是诱哄,要孟非白留在了这一局中。此时大战过后,她已然获胜,若是再强行留人,便要留成仇家了。
她舒出一口气来,道:“好吧,既然非白执意求去,本殿也不好拦着。我派一队人马,送非白出城——你们要走哪条路线?”
孟非白拨动佛珠的手指轻轻一顿,悄悄松了口气,其实他并不需要穆明珠派人护送,有孟羽的一万府兵,只要没有穆明珠阻拦,他在现下的扬州城中完全是来去自由的。但这是必须要接受的好意,他也不愿节外生枝,便道:“在下欲走南徐州,再往北境去。劳烦殿下。”
穆明珠道:“好。”便点了一支千人队,亲手写了一封文书,因现下城门上都是她的人,而她此前下了命令是死守城门,不许开启。
她把那手书递给孟非白,道:“山高水长,那咱们后会有期了。”行事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既没有要留那鲜卑奴的意思,也没有太过不舍。
孟非白伸手欲接那手书,忽然轻轻抬眸看向穆明珠,茶色温柔的眸中隐有不解。
“怎么?”穆明珠含笑看他。
孟非白接了手书过来,见她如此痛快,反倒心底有些隐隐的不安。他说不清缘由,但这份直觉曾帮助他在商场中免除好几次重大的损失。他垂眸,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殿下前番用在下之时,言辞恳切,口口声声引在下为知己。如今与在下作别,殿下神情淡然,难免叫人觉得……从前的话都是殿下哄人的手段罢了。”
穆明珠眨眨眼睛,一脸无辜道:“可这是非白主动求去,本殿若是强行留你,岂不是更愧对知己之情?”
孟非白从她面上看不出更多的内容来,无奈一叹,仔细收起她写的手书,道:“殿下言之有理。”
此时外面数千只烤羊已经渐渐熟了,焦香的肉味传了进来。
穆明珠不再与孟非白继续对谈,而是先一步出了帐篷,笑叹道:“好香的羊肉味。”
见她出了帐篷,近处正分肉的士卒忽然自发开始喊,一开始还是杂乱的,有的喊“公主殿下是神仙!”,有的喊“多谢殿下的羊肉”,有的则喊“帝女战无不胜”,那声浪越来越高,后来不知怎得,渐渐统一了称呼,大约是“帝女”这个唤法呐喊出来比“公主殿下”更有气势;再后来,不知哪一个淘气的领头,众人开始齐呼“帝女万岁”。
万岁显然是皇帝才能有的待遇。
但这些平素从未跟达官贵人有过交集的力夫,显然并不在意其中的区别。在这一刻吃着烤肉的他们看来,穆明珠就应该有皇帝的待遇,甚至是天神的待遇。
终于那呼喊声汇聚成席卷的海啸,在盘云山下震天响起。
“帝女万岁!帝女万岁!”
穆明珠站在帐篷外,望着那一张张染着油脂的年轻的脸,听着那一声声震动四野的呐喊,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她想要压住心中涌起来的激动之情,最后却胀红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