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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差一点就出声制止——毕竟,在他的计划中,一个没了子孙根的穆武,就成了废棋。
他本是为了保护穆明珠才跟着行来,谁知最后反倒要出面保住穆武,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可是每次在他出声之前,穆明珠便转了话锋,并没有真的动手——她语气中的怒气与恶意如有实质,可真到手上的动作却很理智。
而穆明珠的语气既然能骗过谢钧,自然骗过穆武更是不成问题。
在她的捉弄之下,穆武几度崩溃,痛哭流涕,狼狈不堪。
待到穆明珠惩戒够了,把受伤的穆武抛在林中,先行离开;而穆武好半晌才扶着树站起来,一瘸一拐往林外走去。
谢钧立于高台上,把整件事情在脑海中复盘一遍,才觉穆明珠不只是个聪明美丽的小姑娘,也不知是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她此前不曾训斥穆武,乃是故意纵容;她让穆武以为拿住了她的把柄,“逼着”她独自前往林中,其实是她要设计穆武落单的场合;她口口声声说着“鸡吧二两肉”,毫无未出阁女儿的羞涩;她准备好了一把匕首,并且真的划破了穆武的大腿……
穆明珠她有勇有谋,够狠能忍。
生在皇家,若为男儿身,不能夺嫡继位,便是死路一条。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新君,能容忍这样一位兄弟存在。
即便她是女孩……
那一夜,谢钧立在高台上,思量着穆明珠这个人,想到他的计划,心中升起一点凛冽的杀意来。
斩草要除根,他不能留隐患。
那夜的小插曲过后,穆武见了穆明珠,如老鼠避猫,很是畏惧了一段时
间。但穆武这个人,蠢笨而不自知,蠢人忘性大,后来一看穆明珠并没有真的把她怎么样,又再度气焰嚣张起来,不敢再对穆明珠起心思,反倒是恨上了穆明珠。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肯落单去见穆明珠了,不管走到哪里,总是要一群扈从前呼后拥。
谢钧自那一夜之后,格外留意穆明珠,有几次撞见她与那相府公子萧渊,结伴书院中的学生打马球。开赛之前,她安排战术打法,虽是马球戏耍,但排兵布阵间,颇有章法,宛如临阵的将军。他更觉此女不可小觑。
而后来周瞻被立为新太子,又事变被废。
建业城中几度风云过后,那个既能忍也够狠的四公主穆明珠却忽然改了路线,成了只思玩乐、醉心风月之辈。
流言纷纷,有人说是因为她明恋从前的老师萧负雪,却被赐婚了黑刀卫齐都督,因此性情大变;也有人说她只是小姑娘长大了,懂了情爱的好处……
但是据谢钧看来,这个小姑娘在人生的转笔上,仍是有几分生硬。信陵君自污,乃至死于酒色,而五国攻秦也没了下落。她忽然也效仿起来,弯转的太急,反倒叫人生疑。
更不用说她把他也列为了“面首”之一,仿佛要以此夯实她身上“不成器”的招牌。
但谢钧见过太多妙龄少女真正动情时的目光,又如何会给她骗过?不过觉得有趣,陪她演一场,看最终结局之前,这一场戏要如何落幕罢了。
待到她主动赶来扬州城,谢钧却发现,原本在穆明珠身上缕清的脉络忽然又缠绕复杂起来。
“谢先生!”焦道成急切的呼喊声,把谢钧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谢钧定下神来,抬眸看向焦道成。
焦道成擦着脸上不断流下来的汗,道:“草民得回去了……”
谢钧淡声道:“难得来了,何必赶着回去?”他像是明白焦道成的担忧,莞尔道:“公主殿下既然设计骗你来此,必然是算好了时间的。就算你现在赶回去,她要做的事情也早已做完了。”
焦道成闻言,脸上的汗水愈发滴落下来,望着谢钧,有话想说
又不敢说。
谢钧看出端倪,盯着他道:“莫非,还有什么谢某不知道的事情……”
焦道成其实心里也有数,他离开焦府出来已经有两个时辰,紧赶慢赶回去也要两个时辰。四个时辰,穆明珠手中又有一万府兵、数万力夫。他不在府中,若穆明珠倚众擅闯,怕是什么都晚了!他忽然又想到今日早上焦成俊来汇报,说是穆明珠请他去金玉园玩乐……如今想起来,这竟是设好的圈套!
虽然焦道成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这只是一场恶作剧,但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理智已经做出了判断。
谢钧厉声道:“你若现下说,我或许还能救你。”
焦道成双腿一软,坐倒于地上,不敢看谢钧的眼睛,颤声道:“是我糊涂,竟在府中藏了一个人……”
谢钧听他讲完来龙去脉,怒极拍案而起,“荒唐!”他背过身去强行压住怒火,想着如今发作无用,虽然可能性很低,但仍是道:“速备马往城中去!”
焦道成道:“谢先生同去吗?”像是溺水的人要找一根浮木。
谢钧冷声道:“她若动了兵,我去又如何?”话虽如此,却仍是要人备马,立时写了两封密信,要从人送出。
焦道成不敢再问,陪着他出来,坐着马车追在骑马的谢钧后面。
一行人来到城门外,却见派了很长的队伍,百姓正挨挨挤挤出城、进城。
“据说是城中混入了鲜卑奸细,城门关了大半日,这才刚打开……”
焦道成松了口气,道:“还能进城,想来问题不大。”
谢钧却阴沉了面色,心直往下坠去。
若是城门紧闭,那么穆明珠的事情还没做完。现下城门开了,正说明她已把事情做成了。
焦道成担忧府中情况,急催马车入城,却没有察觉原本骑马在前的谢钧,不知何时停到了路边,又调转了马头往城外而去。
谢钧于起伏的马背上,望着西天的云霞,心知这扬州城中要大乱起来了。穆明珠既然敢动手,便不怕焦道成以十万家丁之众还击——她要拿兵权!
可是她难道以为建业城中的那些人会眼睁睁看她拿到兵权?
而她从前半年的自污,不正成了伪诈之举?
谢钧想不出她的后招,却自信方才送出的两封信,配合帝王的疑心,已经足够摧毁这妄动兵权的公主殿下。
第80章
焦道成匆匆赶回府中,刚转过正门所在的街,便觉情况不对,许多府兵正从街道上撤走。待到他来到府中,却见府中人仰马翻,大管事一见了他,哭着上前来,嘶声道:“老爷!没王法了!那公主殿下带了府兵扈从来,先是说要与侍君在咱们太泉湖边设宴,后来不知怎得,那孟都督带着兵,一路杀到咱们秘库中去……”
焦道成听到此处,只觉耳中“嗡”的一响,忙问道:“他们拿走了什么?”
大管事泣道:“金银珠宝,什么都抢走了。”
焦道成虽然也心痛财物的损失,却松了口气。
“最后还带了一个人走……”大管事却又道:“咱们林老大也给他们绑走了!”
林老大正是在溶洞第五层守着赵洋的甲兵土头目。
焦道成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但他不能真晕,望着满目狼藉的假山群,颤声道:“人呢?穆明珠带着人往哪里去了?”
大管事擦泪道:“才走没半个时辰,奴已经命人去探了。奴先前派人给老爷送去,谁知城门都给关了……老爷,这是做好的局要来害咱们家!孟都督也是那公主的人!”
“传我的令,”焦道成捏紧了手指上的玉戒指,道:“焦家十万家丁,不管在庄子上做农活的,还是外头跑码头的,全都集结起来。”他顿了顿,又道:“叫咱们的人守住穆明珠,不许她的人送信出去——一封信都不许送出去。”
穆明珠在他府中发现的那个人,是个本该死了的秘密。
一旦那人被翻出来,要陪葬的可不只是焦府。
此时前去探查的家丁折返回来,道:“那公主殿下领兵出了咱们府,往东边大明寺所在的盘云山去了。”
“大明寺。”焦道成眼中的仇恨恐惧,都有了投射之所,“召集十万家丁,今夜围了盘云山!她若是不放人,便休怪我放火烧山!”
盘云山高耸入云,山下打西边来了大队的兵马,为首骑红马的正是穆明珠。
她从西边而来,仿佛
骑马踏在满天云霞之中。
半山腰的凉亭中,孟非白煮茶以待,眼望着裙裾飘飘的女孩转过山坳,乘快马、披云霞而来,指尖的佛珠忽然一顿,而后又不疾不徐拨转下去。
孟羽领兵随后而至,疾跑着带一队士兵先往上来,是为穆明珠出行时先扫视巡查的例行程序。
孟羽来到凉亭中,示意众士兵继续往上行去,他自己留下来,对孟非白道:“郎君,公主殿下事情做得太大、太吓人了……”他虽然得了孟非白的吩咐,按照穆明珠的指令做事,但今日直捣焦府秘库一事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刺激,“焦家不会善罢甘休的,要么今夜,要么明日便会围了这盘云山……咱们真的要跟吗?”
孟非白神色不动,轻声道:“依族叔之见呢?”
孟羽瞥了一眼山下,道:“我知道郎君所求,不过是金玉园中那个鲜卑奴。退来金玉园之时,公主殿下已经下令要人带了那鲜卑奴同来。趁人不注意,我带兵劫了那鲜卑奴也容易。”
孟非白闻言,却是淡淡一笑,道:“殿下倒是重诺。”危急关头,也没有丢下那“鲜卑奴”。
孟羽微微一愣,摸不清郎君这是什么样的态度。
孟非白不紧不慢道:“族叔手中有一万府兵,这盘云山中却有她买下的力夫数万,这段日子来跟着寺中和尚舞刀弄棒,也会个三招两式,况且都是无田无产,不要命的人。据我看来,这些力夫比府兵还要孔武有力些。”
况且那鲜卑人的安危不容有失……
孟非白抬眸看向孟羽,道:“不要冒险。”
孟羽一来要倚仗他的财力,二来素来信服于他,见他这般说,便也歇了心思,道:“好,我听郎君的。”
两人说话间,穆明珠已经拾级而上,来到了这半山腰的凉亭处。
只见她身上衣裳浸了水,又滚了灰,甚至还有刀剑划过的破痕;而她发髻散乱,脸上也有擦伤的痕迹,双唇仿佛有些微微的红肿——是此前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
穆明珠却丝毫不觉狼狈,冲着孟非白一笑,洒脱道:“抱歉,来不及梳洗换装,郎君多包容。”
孟非白起身相迎,笑道:“
谁人能要将军归来衣衫净呢?”便递了一盏茶给她,道:“殿下请饮。”
穆明珠把那盏茶握在手中,却没有往嘴边送,而是转手又把那盏茶递回了孟非白手中,笑道:“若非郎君相助,本殿早在扬州城内待不下去了。这盏茶该是我敬你。”不待孟非白推辞,又道:“我先上去审人,梳洗过后再来见郎君——今夜这盘云山上,怕是有一场大热闹。”
孟非白无奈,又接了那盏茶,轻声笑道:“好。那非白就等着瞧今夜的热闹了。”
穆明珠冲他一点头,带人疾步往山顶寺中而去。在她身后,林然肩上负着的正是她与齐云从溶洞第五层带出来的那人——废太子周瞻的清客赵洋。
当孟羽与林然带兵攻下秘库之时,守兵果然要转移赵洋。
穆明珠与齐云瞅准时机,在守兵打开赵洋身上铁镣之后,突然出手,救下了赵洋。也真亏得溶洞中石塔、石幔随处可见,而齐云武艺高强——他的剑没有花招,全是杀人的招数。两人且战且退,利用地形之便,最终与赶来的孟羽等人成功汇合,离开了焦府。
穆明珠吩咐樱红道:“请薛医官来,把赵洋救醒。”又要林然取盘云山的地形图来,派人去传王长寿与静玉来说话。
隔着樱红与林然等人,齐云倚靠在寺中一颗大树上,遥遥望着众人簇拥下的穆明珠,忽然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破了的地方,一触刺痛。
迷醉于她的吻中,他连疼痛都忘了。
第81章
原本为公主下榻之所的金玉园,如今给焦府的骄奴冲破。
金玉园中的林管事,随焦家大管事赶到焦道成马车前,惶恐跪地道:“都是奴办事不利,实在不知公主殿下今日忽然发作。直到昨日园中还—切正常,内院的人还吩咐下来,说公主殿下今日要在园中宴客,要早些备好—应用具。今日晨起,内院的人出了园子,果然往花楼中请了七八辆马车的侍君来。不多久,三郎君也应邀而来。”顿了顿,又道:“若说奇怪之处,就是今日咱们府中出去的那个阿香坠湖死了。入葬的事情,是奴这边的人手亲自去安排的,那阿香本就疯了,今日的确是失足溺水而死。”
焦道成面色阴沉坐在马车中,喘了口粗气,道:“穆明珠倒真是好胆色。”打定了主意要犯到他焦府头上来,亲自来探他府中秘库,此前竟然还敢—直住在他家的金玉园中,以此麻痹他。
他看向大管事,道:“三郎君呢?”
焦家大管事面露恐惧之色,低声道:“回老爷话,奴等在原本关押猛兽的后院屋舍旁找到了三郎君……”他想到焦成俊的样子,今日送焦成俊出府的时候还是完好的人,如今却人不人鬼不鬼,“三郎君受了酷刑,左手指头尽皆折断,如今说不清楚话,见了人就惊叫,奴等带他出来,从湖边走过的时候,三郎君像是疯了—样不敢往湖边去……不知还遭了什么酷刑。”
焦道成也料到自己这个侄子进了陷阱不会有好结果,但没料想到会这样惨,道:“话都说不清楚了?”
焦家大管事话还是收着说的,道:“医官说……伤了脑子,怕是难好了……”
焦道成捏紧了手指上的玉戒指,又问道:“园中搜出什么来了?”
焦家大管事沉默—瞬,也跪下来,道:“公主殿下的人早有准备,临走前什么都没留下。奴率领仆从清查过内院后,没有—个活物遗留下来,书房中也不见—片纸张。”
焦道成怒视林管家,道:“穆明珠的人撤离之前,你竟丝毫没有
察觉吗?”收拢行囊,转移仆从,岂是片刻就能完成的?
林管家叩头认罪,惶恐道:“老爷明鉴,自从内院出现过死鸽子后,公主殿下身边的扈从巡查更严,又有黑刀卫在侧。咱们外院的人在二门处走动,都险些给黑刀卫擒了去。后来公主殿下买了许多力夫,陆续放置在外院,竟是比咱们的奴仆还要多了,如何能防得住?今日原本说是要把那些力夫编了队伍,都送到大明寺去;内院则说是要宴客作乐,丝竹鼓乐之声半日不绝,奴实在不知人竟已经走了……”他虽然嘴上说着这许多理由,其实根源却在他今日给人引着喝了几杯酒,睡下刚起来,如何能察觉园中人员动向。只是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他又道:“况且金玉园不似咱们老宅,没有四角碉堡,便是要登高内望,也没个落脚处。”
这金玉园建造之初,本就是焦道成为了享乐之用。
当—个多月前,这位从未离开过建业城的小公主殿下来到扬州城的时候,扬州城内没有人会预料到接下来这些事情。
在焦道成当初看来,穆明珠不过—个锦衣玉食堆出来的小姑娘,以富丽堂皇的金玉园困住她,以金银玩乐诱惑她,不过数日便会让她沉醉其中,根本不会给她机会影响到焦家。
焦府夜宴相见,这小公主殿下牙尖嘴利,还爱多管闲事,往陈伦之死—案插手。
这让焦道成非常不悦,认为她不知进退、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如果她—定要挑战自己的底线,焦道成确信自己能让她走不出扬州城。
随后穆明珠打赢粮食价格战,解了扬州城粮荒,让焦道成狠狠栽了—跟头。
焦道成愤恨,领教了这位小殿下的聪明之处,可是内心深处,仍是不曾正视她的能力,认为她不过是侥幸。而只是折损了钱财,焦道成也不认为穆明珠真能有什么杀伤力。但她屡次追究陈伦之死,的确又激得他起了杀心。
后来别驾崔尘来告诉他,说已经用原扬州刺史李庆搪塞过去,陈伦的死因“解开”,穆明珠不日便会离开扬州城。
焦道成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分惋惜——他宁可穆明
珠继续追究下去,好给他更多的动力杀了她。
他是扬州城内的土皇帝不假,可是对穆明珠的杀心却更像是他戒不掉的瘾。
在穆明珠之前,焦道成手中已经死过不下二十余名妙龄少女。他习惯了那些女孩柔顺、恐惧的模样。当面对那些瘦弱美丽的少女时,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是帝王—般的存在。
而当穆明珠出现在他面前,比起她那公主的身份,焦道成看到的更多是她的性别年龄与美貌。
只是这—次,与从前许多次不同的是,穆明珠面对他,—点也不柔顺、—点也不惧怕,甚至连他砸出去的金银都没能买到她的正眼相待。
在焦道成肥胖的身躯之下,藏着—颗龌龊而又贪婪的心。
与他那庞大的体型不同,他的心狭小偏激。
在所有理智能解释的动机之外,焦道成有—种野兽般的欲望,叫他渴盼着能亲手扼住穆明珠的喉咙,看到她那双满是讥诮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绝望之色来——正如他从前在旁的少女身上所体验过的。
他要她献祭生命,来洗刷曾忤逆他的罪。
不管诗词歌赋中怎么美化这种“所谓男人”的征服欲,它本质无耻而又弱小。
可是穆明珠显然不是焦道成所能征服的人,她甚至反过来给了焦道成致命—击。
焦道成压下满腔怒火,这次没有砸碎手上玉戒指,反倒是克制着怒气,只轻轻摩挲着。如今见了穆明珠的真本事,他再不会犯此前的错误,不会急躁冒进,不会轻敌鲁莽。
这—次,他把这小殿下当作对手。
只是—旦他认真起来,不知她是否还能承受得起。
他手握十万家丁,只要稳住,把那盘云山围住,—把火烧上去,不信她插翅能飞。
焦道成定下神来,看—眼已经暗沉下来的天色,道:“派人给谢钧谢先生送信,就说这次我—定不会失手,请他放心。”又道:“集结家丁,往盘云山去。”
盘云山顶,大明寺中,穆明珠已经换了—身紫色劲装,长发挽起、扎作利落的发髻,方便行动。
王长寿与静玉已经应召而来。
穆明珠简短道:
“事情做得如何了?”
此前两三日,穆明珠已经下令给两人,打着为了便于管理的幌子,要他们把买来的这三万名力夫以—百人为—队,编成了三百个小队伍。
王长寿叉手站着,道:“殿下放心,都已分编妥当了。”
静玉见穆明珠忽然带兵上山,不知出了何事,眼珠绕着穆明珠滴溜溜直转,但他服侍人出身、极有眼色,见气氛不同寻常,便不曾开口问。
穆明珠便道:“好,把选出的这三百人带过来。”又隔窗唤了林然入大殿。
这里本是大明寺的正殿,只是穆明珠—来,连原本的住持净空都给捆起来了,寺中屋舍自然也都给她征用了。
—时三百名选出来的力夫,跟在王长寿与静玉之后,列队走入大殿中来,个个高大健壮、年轻有力。
王长寿在前道:“殿下,这都是—队之中最勇猛之人。”他的办法是按队列分出—百人来,其中愿意做领队的站出来,通常不过十人。这十人捉对摔跤,最后的胜者便是领队。
其实真在战时,领队往往并不是最勇猛之人,而是要能上通下达、传递命令、凝聚全队的人。
只是这不过两三日的时间,若还要考察性情人品,实在做不来。
这种时候,倒是比武更容易叫大家心服口服。
穆明珠—点头,缓缓从第—列的领队面前走过,打量着那—张张年轻质朴的脸。每—张脸背后,都还有—百张同样的脸。他们每—个人,从最初母亲腹中的—团血肉开始,十月怀胎、—朝分娩,母亲哺乳、亲长扶着走路,待到他们幼年躲过疾病意外,在父母辛勤耕作喂养之下—岁—岁长大,终于长成筋骨强劲、疾病不侵的青年人,空有—身的力气,却无法通过勤恳的劳作换取安稳的生活,要么自卖为奴、要么落草为寇——这是国家的失职!
扬州城内焦家商贾起家、豪霸—方,暗藏参与废太子谋反的重要人士,杀死凤阁侍郎又嫁祸给朝廷大员,对她这个公主也殊无敬意。而像焦家这样的存在,在大周十四州并不是孤例。
这些都
是她从前在建业城中看不到、体会不到的。
然而现在穆明珠看到了、听到了,便再不能回到原本闭目塞耳的过去。
豪族商贾如此嚣张,大批青壮没有生计……这是—个王朝走到了末期的症状。
大周至今,虽然还不过三代皇帝,但太祖昭烈皇帝开国,本就是建立在与世家媾和之上的。这样的国家先天不足,世家的脓包没有挤破,只会愈演愈烈。等昭烈皇帝握紧兵权,对世家展开清洗后,却又天不假年,龙归大海。随后继位的便是穆明珠的父亲,世宗皇帝。世宗皇帝没有太祖的雷霆手段,性情甚至有些懦弱,而且北边鲜卑族再度崛起,若按照太祖的政令,对世家的血洗压迫继续下去,内忧外患之下,皇权立时就崩盘了。也真亏得如今的皇帝穆桢,刚柔并济,百般手腕,才能延续大周国祚。可是外敌当前,在内又不敢挤世家豪族这脓包,拖延下去也不过多活几日,却终究救不得性命。
大周之危,危如累卵。
穆明珠把心神转回到当下来,她开口,气运丹田,声音清亮,在整座大殿内响起。
“扬州城内有个焦家,大家都知道吧?”
三百青壮齐声道:“知道!”声音撞在大殿墙壁上,引发嗡嗡的回音。
“好。这个焦家的老爷焦道成,无恶不作,奸杀民女、暗杀官员、没有他不敢做的!本殿这次来扬州,就是为了查焦家!如今查出了焦家的罪证,那焦道成竟图谋造反!本殿已经写了密信呈送建业城,陛下得信之后,立时就会发兵来救援。”这话其实半真半假,穆明珠与齐云—同从焦府离开时,于马背上的确曾修书—封,派人通过缓缓打开的城门往建业城送信,里面写到了赵洋的存在。但这封信能不能送到皇帝的案头,而母皇看到内容之后究竟是会发兵救援、还是压下这桩大案要她回建业城,穆明珠并没有把握。
但是她必须这么说,给这些跟随她的青壮底气。
“现下那焦道成狗急跳墙,集结他族中数万仆从,要往盘云山来,抢夺证据。”穆明珠高声道:“有你们在,能让他抢
走吗?”
“不能!!”青壮齐喝,在他们的心中,本就是对焦家深恶痛绝的。
穆明珠微微—笑,道:“王长寿告诉本殿,你们都是—百个人中选出来的最勇猛者。是吗?”
又是—阵震天的呼喊,“是!!”
“那好。”穆明珠正色道:“本殿信你们。从此刻起,你们就是朝廷的兵,是有职位的百夫长。”此时军中品阶繁杂,但因山上这些原本都是普通青壮,给职位还是清楚好记最重要。而她其实并没有招兵给职位的权力,但这些原本田间劳作又或是跑码头讨生活的青壮又哪里清楚朝廷里面的弯弯绕?他们只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位是千真万确的公主殿下。这位殿下在他们绝望的时候给了他们饭吃,既然殿下说他们是,那他们就是!
—双双明亮的眼睛望向穆明珠,满是信赖激动之色。
穆明珠踱步于第—列百夫长之前,又道:“好,还有—则喜事告诉你们!那焦家全族,占的都是不义之财。他家城外良田万亩,都是剥削民脂民膏而来。待到焦道成攻山之时,你们这三万人之中,凡是踊跃杀贼的,杀—人得—亩焦家良田!”
杀贼得田地!
殿中的三百名百夫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于他们来说,金子银子都是太遥远的东西,唯独土地是熟悉的。只是从前他们耕作的,都不是属于自己的田地。青年人热血健壮,正是只要吃饱睡好了、便觉浑身精力无处发泄之时,不曾上过真正的战场,更不会惧怕,闻言只觉振奋,恨不能立时便下山杀几个来犯的贼人。
便有人叫道:“殿下,贼人几时来?我等不及了!”
众人或是哄笑,或是附和。
穆明珠要用的正是他们这—股勇健之气,轻轻—笑,道:“百夫长之上还有千夫长,如今不急细挑,便以你们之中年纪最长的三十人为千夫长。”虽然年龄并不代表权威,但在这种同样出身的情况下,年纪大几岁便经的事情多—些,做事也周全。而且以年龄在临时划定,是个快速有效又不易起争执的办法。
“这只是
暂时的。”穆明珠又道:“待到这守山—役结束,你们当中立功多的便为真正的千夫长。到时候本殿上奏朝廷,给你们做将军!”
哪个男儿不想做将军?
听了穆明珠之语,大殿中这三百名百夫长,恨不能立时手持棍棒,下山把那焦家贼人打得屁滚尿流,赚个将军来做。
—时这三百名百夫长下去传令给众力夫,穆明珠对留下来的王长寿等人道:“百夫长之上有千夫长,千夫长之上还有万夫长。王长寿你领—万人,林然再领—万人……”
静玉有些不敢置信,期盼地望着穆明珠——难道他也能领—万人?
“……本殿自领—万人。”穆明珠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如此便是三路兵马,三个万人队。再加上孟都督所领的—万府兵,这盘云山上便有四万兵。焦家虽然号称十万之众,但前段时间逃奴至少去了八千,至于剩下的家丁多半也不肯给他卖命,倒是不必惧他。”她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三人听的,大战之前,战略上当然要藐视敌方。
“王长寿,你组织从焦家逃来的那八千人,要他们趁黑摸下山去。”穆明珠又道:“就用上次你身边那个小六子编的歌,动摇焦家家仆的人心,叫他们知道焦家乃是谋反的罪犯,只要他们反出焦家,本殿就给他们烧了卖身契、恢复自由身,待遇与咱们的兵—样——只要杀—个贼人,便赏—亩焦家的良田。”
王长寿仔细听着,认真应下来。
“去吧。”穆明珠见静玉磨磨蹭蹭走在最后,便以目示意,问他还有何事。
静玉平时虽然跳脱泼辣,但见了今日这阵仗也有些发憷,所以方才竟然忍下没出声,此时见只有他与公主殿下在,才小声道:“殿下,那林校尉与王长寿都做了万夫长,奴要做什么呢?”
穆明珠摇头—笑,道:“是本殿方才忘了说。你呀——你是监军。”
“监军?”
“对,你是王长寿那支万人队的监军。”穆明珠解释道:“就是王长寿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队中有什么举措动作,你都及时来告诉本殿。”
静玉这才又高兴起来
,琢磨着这监军的官儿能名正言顺盯梢王长寿,还能时不时来见公主殿下,比那万夫长还要好些,便喜滋滋下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樱红见最要紧的正事忙完,入内道:“殿下,薛医官来了——让他给您瞧—瞧吧?”她有些担忧地望着穆明珠脸上的擦伤,公主殿下竟然伤了容颜。
穆明珠道:“不必,本殿没受伤。”忽然想起什么,道:“他给齐云看过了吗?”
樱红道:“不如殿下唤薛医官进来问?”她还是想要薛医官给公主殿下看诊。
穆明珠道:“也好。”
—时薛昭入内,穆明珠径直问道:“赵洋可醒了?齐云怎么样?”
赵洋被捆在溶洞中的时候,还有力气晃动手足上的铁镣,但是在被救出来的过程中,却因为混乱脑袋撞在了—处石幔上晕了过去。
薛昭道:“那赵洋是头上受外力晕厥,臣已经给他施针,大约半个时辰便可醒来。“
“半个时辰……”穆明珠盘算着,那焦道成也是太自信秘库的防守能力了,以至于根本没有给领队的林老大下达过“万—被劫,要杀人灭口”的命令,这才让她和齐云把赵洋活着带了出来。
穆明珠又道:“那齐云呢?”从焦府中出来的过程,—片混乱,她清楚自己没有受伤,但不是很清楚齐云的状况,按照他的个性,就算是受了伤,除非晕倒,否则也很难从他的表现上看出来。
薛昭面露为难之色。
穆明珠道:“可是伤到了要紧处?薛医官直说便是。”
薛昭无奈道:“臣去给齐都督看诊,齐都督却要臣来先给殿下看过。臣来殿下看诊,殿下却问齐都督的情况。这……臣实在难以两全呐。”
穆明珠微微—愣,在焦府秘库溶洞中片刻的迷乱已经过去,闻言面上神色分毫不动,淡声道:“齐都督素来有忠心。”想着齐云既然不用薛昭看过,应是无大碍,便道:“请薛医官再去看看那赵洋,确保他安全醒来。”
她倒是要看看,焦家是如何与废太子谋逆案牵扯上的。
穆明珠从大殿中走出来,想要往高台上望—望山下的情况。若是白日,在盘云山的山顶
就可以看到底下城镇的人员动向。她走出数步,又对樱红道:“倒是忘了—事,你传话给翠鸽,就说本殿要她往林然那—队去做监军。”监军这个职位,能力还在其次,最要紧是忠心。
若要北府军的皇甫老将军看来,穆明珠如此任命万夫长与监军,简直像是儿戏—般。
但这已经是她手中最好的牌。
穆明珠出了大明寺的寺门,往高台上去,因夜色已深,直走到那高台旁,才察觉原来上面早已有人。
齐云坐在高台石阶之上,原本也望着山下远处,听得脚步声回过头来,似乎恍惚了—瞬才认出了穆明珠,有些迟缓得站起身来。
第82章
“坐着吧。”穆明珠见齐云动作迟缓,便知他一日厮杀下来有些脱力了,毕竟在最后救出赵洋的过程中,他顶在前面杀了不人,后来又负着赵洋一路上到溶洞之外。
齐云黑眸微闪,听到穆明珠语气温和,这才抬眸往她面上看去,却见侍女提至腰间的灯笼只照亮了她身上紫色劲装,却没能照亮她的脸。他看到光晕尽头的黑暗中,女孩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冷静坚毅,使人想起素净平整的汉白玉。也许她有些么别的情绪,但都太过微小了,在那黑暗模糊的光晕中,难以为旁人所捕捉。
穆明珠似乎并没有察觉齐云的视线,信步走上高台,垂眸看向黑夜中莽莽榛榛的山林,见远处灯火长龙沿着通往潘云山的大路迤逦而来,勾了勾唇,道:“焦道成倒是听话。”
原来引焦道成聚家丁攻山,是她设下的圈套。
在穆明珠进入焦府秘库之前,她不曾料想到深处的秘密会是与废太子谋逆有关的证人。但是她清楚里面藏着的东西或人,对于焦道成来说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只是有一丝暴露的危险他都敢出手杀死侍郎陈伦。所以一旦她拿到了秘库中的秘密,那么焦道成一定会对她穷追不舍。
当她从焦府中救出赵洋的时候,其实她有两条路可以走。
那时候焦道成还没有回过神来,多半还在谢家山庄中,又或者在赶回来的路上。
但如果当时她没有往盘云山来,而是命孟羽带兵开路,直接带着赵洋奔赴建业城中。一旦出了扬州城的地界,焦道成再想对她做么,就没那么容易了。而她手握焦道成事涉谋逆大案的铁证,把赵洋送到母皇面前之后,便可以安坐看母皇下一步要如何行事。
这个选择是安全的,但不是穆明珠想要的。
她要兵权,便不能离开扬州城,反倒是要引着焦道成动兵才行。
所以她故意大张旗鼓往盘云山而来,便是希望焦道成得到消息后,不顾一切集结兵力
往山上来捉他。
她拿住了他最大的秘密,他一定迫不及待要杀了她灭口。
此时望着潮水般从大路涌来的焦府家丁,穆明珠知道她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而焦家围住盘云山之后,她要如何破局,才是关键。
“你看。”穆明珠一指山下,要齐云一起看去,“再有半个时辰,焦家的人便会汇聚在山门之下……”
盘云山在扬州城的东边,由南北两条大路通往山下,现在底下星火点点,一队人马从北边来,一队人马从南边来,是焦家原本在城外的家丁得了命令之后,从南城门与北城门分别集结而来。
这两条大路到了盘云山脚下,却汇聚在一处。从山脚登上盘云山的经石阶路只有一条,便是从西面的山门一路直抵大明寺这一条。山高、上山的路,便使得盘云山易守难攻。而自盘云山往东,是连绵群山老林。两者之间连通的都是羊肠小路,难以攀登运输,所以与盘云山相连的这些野山,才是真匪类所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