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一见床动,已是合身扑上来,抓着穆明珠的胳膊,同她一起跌入了机关床之下。
穆明珠压下惊呼声,跌落的瞬间虽然可怕,但其实下落的距离并不深,而且她身下还有一个人肉垫子。落下的瞬间,齐云揽住她往上托去,他自己落在了下面。
穆明珠在沉默中伸手摸去,先摸到少年滚烫的脸,而后摸到他身后软绵绵的垫子,便知道他也没有受伤。
毕竟这是焦道成“输送”美人的通道,若是美人断了胳膊瘸了腿,总也败兴。

明珠站起身来,却见在石壁夜明珠的光芒下,自己左右两边各有一道黄金门。
两人同时伸手向左侧的门——
穆明珠低声道:“你也觉得是这边?肯定没错,我记得很清楚。若按照地上部分看来,咱们已经到了溶洞边缘,再往左走才是回去,往右走地方有限,更可能是焦道成的卧房。”
齐云垂眸看她一眼,他从前倒是不记得穆明珠方向感好——准确点来说,女孩原本的方向感很糟糕。
穆明珠其实也有些感慨,她的方向感是做幽灵那三年练出来的。她原本是现代人,依靠现代工具并不怎么需要自己辨别记忆方位;等穿成古代公主,出行都是前呼后拥,更不用她去记方位。直到她做了幽灵,为了不魂飞魄散,必须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到齐云所在的那一只小小棺木之中。最开始她还是很小心的,只在建业城外的乱葬岗附近游荡,很快便回到棺木中。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越飞越远,甚至飞过了长江,那一次险些找到不回来的方向,侥幸赶在天亮前回到了棺木中。从那以后,她便有意练习方位记忆,走过的路也留意记住地形、标志性建筑等,就这么把方位感练出来了。
她想到做幽灵那三年,在每个黎明前的黑暗中匆忙赶回棺木里,与已经成为尸体的少年相依为命的日子,再抬眸看向就在自己身前,睁着眼睛、呼吸声清晰可闻的少年,忽然有种奇怪的宿命感。
仿佛在这逼仄昏暗的坑洞中,她又回到了那薄薄的棺木里,只不过这一次陪在她身边的少年尚且活着。
穆明珠打开了左侧的黄金门,目视着齐云当先走进那昏暗的甬道中,便掩上了门扉,随后跟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黑暗的甬道中,却觉脚下越来越潮湿,待走出一百步左右,水已经没过了膝盖。若是误入的美人,定然会折返回去,走另一侧的黄金门。但两人拿到了焦成俊的供词,见了这水却是精神一振,心知已经来到了溶洞的第四层。
水越来越深,已经没过了两人胸口,再往前走,呼吸都要困难了。
穆明珠在后面扶住齐云的腰
,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潜过去看一眼。”
她水性极佳。
当下穆明珠吸一口气,潜入水中,顺着水流的方向游过去,游出七八米,便在左侧石壁上,看到了焦成俊所说的洞口,透过那上倾的洞口,应当就是第四层与第五层交汇之处。她也真是大胆,索性一鼓作气,游入那洞口之中,眼看渐渐要浮出水面,却见出口有两名佩剑黑衣人走动,应当是守卫。她忙又折返回来,钻出水面,长长透过一口气来,摸一把脸上的水,对齐云轻声道:“我找到出口了,但是要小心——咱们潜水上去,那出口有人守着。”
这第五层的防守不可谓不严密,就算有人真如穆明珠和齐云这样摸了进来,可是憋着一口气游过去,探出头来呼吸还来不及,哪里有余力招架守卫的杀招?
穆明珠很快想到了解决之法,道:“我水性好,你武艺强,咱们游过去,浮上去之前,我渡气给你,你负责把那两个守卫解决了。”她和齐云进入前三层,可以打着“侍君与美人”的幌子,但是这秘中之秘的最后两层,靠骗肯定是骗不过去的。
齐云原本认真听着,听到“渡气”二字,整个人都麻了。
“这……”
穆明珠认为这个办法很靠谱,人呼出的气体中,虽然有二氧化碳,但大部分还是没消耗完的氧气和氮气。齐云上去负责解决守卫,破水而出的第一记杀招,是最好的机会,也需要大量的氧气。
当然她也完全明白齐云的顾虑,便伸出三根手指举到脸边,发誓道:“咱们这一趟来,为的是破陈伦冤死大案,千百步都走下来了,可不能卡死在这最后一关。咱们渡气,不过是形势所逼,绝无男女之情。今日发生在这溶洞中的事情,便烂在这溶洞里。日后谁都不得提起。”她清楚破水而出那一刹那的危险性,也怕齐云胡思乱想误了正事,因此这话撂下来,那叫一个斩钉截铁、铿锵有力,真不给彼此留一点旖旎之思。
齐云听到“形势所逼,绝无男女之情”一句,原本发亮的黑眸黯淡下去,抿唇一瞬,道:“臣去探一探。”只要有一分可能不用渡气,他便不
要穆明珠行此事。
穆明珠一噎,没料到劲儿使大了,少年会是这么个反应。
不等她说什么,齐云已经一头扎入水中去。
穆明珠叹了口气,在水中靠着石壁等着,不过一会儿,便见齐云折返回来。
少年破水而出,眉目鲜活,却是抿唇不语。显然他亲自探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穆明珠的解决办法是唯一的路——他更不能拿公主殿下的性命冒险。
穆明珠冷眼看着他,道:“本殿给你渡气,还委屈你了不成?”
齐云望着她薄怒微嗔的模样,胸口发烫,心乱如麻,轻声道:“没有……”闭了闭眼睛,甩开纷乱的思绪。
罢了,万事都由她。
当下两人深吸一口气,潜入幽深流水之中,顺着水流游出七八米,便钻入左侧发亮的洞口中,沿着上倾的通道一路往前游去,在隐约望见水面守卫的人影时,穆明珠横臂勾住了齐云的腰。
她如同一尾灵活的鱼,鼓着腮凑到齐云唇边来。
“咕嘟咕嘟”,大部分气体顺着两人唇边溢出来,化为一个个小小的水泡,在触及水面的瞬间破裂开来。
小部分气体,染着女孩唇间的馨香,通过两人含紧的唇瓣,渡入齐云口中。
看似平静的幽深水面之下,潜伏着巨大的能量。
“咦……”守卫中的一个正巧探头看来,“这水面怎么冒气泡……”他往通道内望去,却因为通道内比外面暗太多,而看不清任何东西。
“不知道,大概是变天要下雨了……”另一个守卫打着呵欠答。
“哗啦”一道破水声,寒冽的剑光混在泼洒的水光中,一瞬间破开了两人的喉头。
那两名守卫的闲谈声戛然而止,他们甚至没有感觉到死亡的可怕,只觉喉间一凉,便交出了性命。
齐云掩起染血的袖中剑,回身拉水中的女孩出来。
穆明珠一出水面,张大嘴吸气到肺中,已经发昏的脑袋这才清明起来,抬眸先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两具尸体。
这么片刻的功夫,那两人的喉间已经有血水流淌出来,温热、黏稠。
齐云原本目光落在穆明珠略微苍白的面容上,心神为她所牵动,待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两具尸
体,忽然心中一凉,不知她会如何看待自己,下意识跨上前一步,想要遮住那两人的死状。
谁知穆明珠却蹲下身去,从靴子中摸出一柄匕首来,在两人心口各自插了一刀,确保两人死透了,这才摸索他们身上可用之物——却除了随身的剑之外,连一个表示身份的木牌都没有。她便挪动其中一人的脚,抬头示意齐云,道:“把他们抛到水里去。”等她和齐云离开这处洞口,万一有别的守兵发现这里死了人,那就大事不妙了。
齐云回过神来,有些奇异地看了穆明珠一眼,依言而动。
穆明珠看着两人的尸首被那暗沉沉的流水卷走,蹲下来在水中洗了洗手上的血迹,观察着洞口外的模样。
只见这一处连通暗河的洞口之外,又是一层溶洞,只是这处溶洞没有前面三层那么高,最矮的地方,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外面看起来没有守兵,只在拐角处插着两根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那些千姿百态的石柱。
与此同时,穆明珠听到“当啷当啷”的声响,不断从左前方的地下发出来。
响声的地方,必然有人,应当就是第五层所在。
穆明珠与齐云沿着那些巨大的石笋、石幔,脚步轻缓,往发出声响处摸去。在一片闪烁发光的石瀑布前,穆明珠透过脚下的孔洞,望见了第五层的场景。
只见一个成年男子被铁镣捆住手足,绑在一根粗大高壮的石笋上。他不断摆动手足,使得铁镣互相碰撞,发出来的正是穆明珠所听到的“当啷”声响。
“是赵洋。”齐云也从孔洞中望见了,在她耳边轻声道。
“谁?”
“废太子事变中逃掉的那个清客。”
穆明珠立时便想起来了,不久前在金玉园中,她曾经要齐云详细讲一遍她二哥究竟是怎么谋逆的。当时鼓动废太子周瞻谋逆的,有两名清客,一名在宫变之夜死于执金吾牛剑手中,另一名却趁夜逃出了建业城去。
而现在,那名逃走的清客赵洋,竟然被焦道成关在秘库之中,以铁镣铐起来,用重兵把守。
这背后的故事,可就太大了。
也难怪焦道成竟有与她这个公主置
气的胆量。
“这是重要的证人,咱们得把他弄出来。”穆明珠做了决定,看那赵洋身上的铁镣,若没有钥匙,只凭她和齐云,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把人活着弄出来的——若是斩断那赵洋的手足呢?她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不等送上第三层,大约就流血而死了。
“咱们等。”穆明珠轻声道:“再过一炷香时分,咱们下来便满一个时辰了。到时候林然与孟羽带兵冲下来,咱俩在这里接应——不能让焦道成的人把赵洋转移了。”
留下来无疑是危险的,但赵洋的意义值得一赌。
“好。”齐云轻声应道。
忽然,一队整齐的脚步声由下面传来,而那声音越来越往上来……
齐云面色一变,道:“守兵开始巡查了。”
按照焦成俊的说法,他唯一下到第五层的那次,在外面等候医官给被囚之人看诊的时候,曾见过巡查的守兵。每隔一炷香时分,守兵便会将整个第四层与第五层巡查一周。守兵都是披甲佩剑的武士,个个人高马大,看着极不好惹。
穆明珠也听齐云转述过焦成俊的供词,轻声道:“咱们藏起来。”
底下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向上,越来越近。
穆明珠与齐云虽然放轻了脚步声,最后还是越走越快,往底下脚步声相反的方向而去,最终奔跑起来。在那巡查的守兵登上第四层溶洞之前,两人越过一簇簇的石塔与石笋,藏到了一处被石瀑布遮蔽的小洞窟之中。
洞窟极为狭小,勉强能容两人相对而立。
在两人右手边,是他们进来的方向,一块奶白色的石瀑布遮住了入口。在两人左手边,却是一片与人同高的彩光石壁,闪烁发光,映着两人的面颊。
穆明珠奔跑过后,喘息未定,抬眸却见齐云抵在对面的石壁上,因为方才的潜水与奔跑,原本她亲手给他系在颈后位置的紫色发带已经松散开来。
淡紫色的发带浸了水,是一种湿漉漉的颜色,沉沉往下坠着,好似要顺着少年的肩头滑落下去。
穆明珠伸出手去,想要为他重新束紧发带。
谁知随着她一伸手,齐云忽然向她俯
身下来,像是某种自然反应。
穆明珠微微一愣,抬眸看向齐云,轻声道:“你的发带……”她剩下的话消失在唇齿间,因为望见少年灼灼目光、落处在她唇间。
齐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地偏过头去。
少年紧闭了眼睛,睫毛轻颤,面上潮红,白净的牙齿咬住下唇,无不在宣告着他的情动。
两人方才在第三层的房间里都吸入了大量催情致幻的轻烟,能保持清醒、破解危机,一路互相扶持走下来,已经是定力惊人。方才水中渡气,因危险迫在眉睫,少年只能强行逼迫自己不去感受、不去思量。
可是此时静下来,在这狭小的洞窟之中,躲避巡查的奔跑过后,少年体内热血翻涌;那两名守卫已经死在他剑下,可是杀人的刺激仿佛还残存在他的血液之中,要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察觉到女孩微微的靠近,他几乎不受控制得俯身下去,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上,正是渡气之时他曾接触过的柔软。
他狼狈得偏过头去,散落的湿发遮住眉眼,不敢看穆明珠的反应,生怕在她目光中看到一丝厌弃。
“绝无男女之情”,方才她发誓的话语犹在耳畔,他实在是……僭越了。
穆明珠将他情状尽收眼底,伸出去的手却没有收回,仍是探手到他肩头,为他重新绑紧发带。她盯着在自己指下颤栗的少年——他的确是在颤栗了,轻声而不容置疑道:“睁开眼睛,看着我。”
她要看他的眼睛。
少年喉头微动,有些绝望得睁开眼来,却不敢向她看来,眼尾一抹嫣红,艳过雪地红梅。
穆明珠手势轻柔,为他绑紧发带。她的目光一寸一寸落下去,从少年漂亮精致的眉眼,到他高耸秀气的鼻梁,再到那柔软红艳的唇——她方才渡气之时,曾感受过,比她梦中尝过的滋味还要好。
她黑眸深处,忽然涌起一点笑意,像是逗弄一般,凝视着少年的眼睛,一点一点,向他贴近,目光落处,正是他微噘的唇。
齐云终于不得不望向她,深受诱惑,明知不可为,仍是不由自主俯身相就。
两人唇间,只有不足一指的
距离。
穆明珠忽然往后一撤。
齐云整个人都为她的香气所包裹,已是神思迷乱,见她后撤,下意识追上来,追到半途,强行停下来,半是迷茫半是委屈地望向她。
少年有一双全天下最漂亮的眸子,黑而亮,素日淡漠,此时却泛着潋滟的水光,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这是你要的……”穆明珠轻轻一笑,终于顺从自己心意,她抚过他肩头湿漉漉的发,沾了水的手指按住少年的脖颈,激得他浑身一颤,压着他低下头来。
长长长长的吻。
吻到深处,她听到少年低声呢喃,“殿下,不要嫌弃我……”
她觉得好笑,并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贴着他滚烫的唇,柔声哄道:“嫌弃你,怎么还会这样对你?”
少年满面通红,连锁骨都染成了绯色,不知唇间又呢喃了什么,几乎握不住藏在袖中的短剑。
穆明珠感到了他袖中异动,伸手下去握住了险些跌落的武器,轻笑一声,后撤望向少年,欣赏着他情动时的美丽。而她那一双黑眸,即便是热吻过后,眼尾染上了嫣红,却始终不改眼底的清醒。
少年背靠冰冷石壁,垂着睫毛,微微睁开眼睛,一见女孩染了水泽的唇瓣,立时不敢再看,转眸望向别去,所见一切都像是隔着蒙蒙海雾。
他宛如身在惊涛骇浪的怒海之上,只要能得她一吻,便是葬身海底也觉快活。


第78章
彩壁的荧光洒落下来,映得出口处的奶白色石瀑布也梦幻迷离起来。
溶洞内列队巡查的甲兵,脚步整齐而沉重,向着他们藏身的石瀑布走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因为人数众多,甚至使得地面也微微震动起来。
穆明珠转眸盯向石瀑布的缝隙处,那里只容一人侧身而入,若是有甲兵闯入,她与齐云总可以当先杀死几个。而另一侧的彩壁底下,也有能容人钻入的小通道,通道内是千姿百态的矮小石柱、石花,不知道通向何方——但总是有另外一条路。
她屏住呼吸,耳听得那重重的脚步声近了、更近了……不曾停留,又从石瀑布外远去,便知巡查的甲兵没有发现这里面藏了人。
穆明珠轻轻舒出一口气来,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心知这一队甲兵巡查过后,便是一炷香的安全时间,届时林然与孟羽应当已领兵杀进来。到时候,她与齐云只要拖住守兵,使得他们不能转移赵洋这个重要证人便是了。
她稍微放下心来,回眸看向对面的少年,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红润的唇上,体内不由自主又涌上一阵酥麻。
那是一种回味带来的酥麻。
哪怕在迷烟的作用下,她的理智保持了一丝清明,但毕竟是凡人之躯,又如此年轻,吻的人又是绝色可口的少年,吻过之后,不免仍旧有些情生意动。
尤其是方才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下,紧张、焦虑、担忧这些负面的情绪,都随着那一吻烟消云散。
穆明珠很清楚知道,这是接吻之时,掌管幸福的荷尔蒙与激素在起作用,让她感到满足与愉快。
但这不妨碍她沉醉其中。
尤其是在迷烟的作用下,所有的感官都放大了,连最细微的触动都能带来最强烈的刺激。
就好像是……上瘾一样。
穆明珠的手指还按在少年的后颈,原本微凉的指尖染上了他颈间的温度,也变得滚烫起来。少年垂眸倚靠在石壁上,原本比她要高一头,大约是亲吻时蜷缩了小腿,他背抵石
壁滑落下来,正与她唇齿相对。那一袭宽松的紫色衣袍,经了水浸奔跑,愈发松垮,衣领微敞,露出少年精致漂亮的锁骨,在彩壁闪烁的荧光下,那锁骨凹陷处,于肌肤的绯色之上闪着斑驳的光,好似盛着一汪香甜的美酒,引人俯唇品尝。
所谓活色生香,当不过如此。
方才接吻时太过美好刺激的感觉,又席卷了穆明珠的全身。
早前吸入的迷烟游走在她的血液之中,顺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飘散又汇聚。
穆明珠原本按着少年后颈的手,轻轻下移前转,最终落在他湿漉漉的衣襟旁,隔着那浸水后透明似的中衣,便是少年诱人的锁骨。
齐云闭着眼睛,满面通红,感觉到她的指尖去处,呼吸急促起来。
随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那漂亮精致的锁骨时而缩起,时而突出,叫穆明珠看来,当真可爱至极。
穆明珠俯首下去,轻轻一吻,印在指尖之侧。
齐云立时像被烙铁烫了一般,浑身绷紧起来,喉头剧烈滚动,因还在躲藏之中,强忍着咽下了所有的声音,额上沁出薄薄的汗珠来。他仍是紧闭着眼睛,不敢看穆明珠,只浓密的睫羽,小扇子一般颤抖着。少年那清秀的眉紧紧蹙起,是强行忍耐的明证。
而这一切,不过只因为女孩浅浅一吻。
穆明珠轻声笑道:“这算不算……未婚夫妻之间的礼仪……”
这句话是当初在大明寺,她赠手钏给孟非白之后,齐云小声嘀咕过的。当时她佯装没有听到,齐云也就不敢再问。
如今听她提起,齐云才知道原来她是听到了的。
一股羞耻之意从他心底涌起。
齐云感到女孩后撤离开,忍羞半睁了眼睛向她看去。
穆明珠原本已打算结束这场荒唐的欢愉,才退开半步,就见少年含羞睁眼看来,模样乖巧至极,仿佛不管她对他做什么事情,他都会忍耐着接受下来。她心中的那根弦猛地被触动,竟一瞬之间改了主意。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贴上来,半是无奈半是玩笑道:“纵有倾国与倾城,俱不及驸马半分。”
浅啄深吻
,耳鬓厮磨。
在两人上方,一簇簇石刺如洁白的雪,又如密密扎扎的绒,结成晶莹的鹅管,温柔垂坠下来。
洞窟虽小,两人却仿佛身处无垠宇宙之中,头顶是璀璨星河,脚下是虚浮云霞。
直到上层兵戈之声铮然鸣响,透过石壁传到两人耳中,这一场绵密的吻才算结束。
穆明珠退开一步,平复呼吸,却见少年双唇红肿、唇边甚至破了一小块,她闭了闭眼睛,道:“应当是林然与孟羽带兵下来了,咱们去盯着赵洋。”便当先出了藏身的石窟。
齐云迟了一息,才从情潮中恢复过来,望着殿下离开的背影,眸中半喜半悲,心中若明若暗——这一场偷来的狂欢,不知要是怎样的结局。待到出了这溶洞,失去了迷烟的作用,殿下又会如何待他?


第79章
扬州城外的谢家山庄外,迤逦来了一队马车。
至于山庄脚下,为首的马车忽然停到了路边,车中锦衣的管事下车来,走到后面马车车窗边,笑道:“请焦老爷先入内。”
坐在马车内的焦道成没有疑心,擦着不断流下来的汗水,道:“好,好。”他坐在这辆有着谢家徽纹的马车里,于车轮辘辘声中,往雄大壮观的谢家山庄而去,并不知道在他过去之后,原本停到路边的那辆马车悄悄转了方向、载着到焦府中接他的“谢家管事”往来时的路而去。
焦道成一心想着等会儿面见谢钧之时,要谈些什么事情,又该怎么保持仪态,更是想象不到,就在当时当刻,扬州城内的焦府已经被穆明珠的人掘地三尺。
这处谢家祖辈置办下的雄壮山庄之中,山庄的主人谢钧正坐在清泉上涌、凉风习习的花厅之中,也并不知道山庄外面来了焦道成这位不速之客。
谢钧一袭玄色衣袍,略有些散漫地坐在主位上,拆开了一封建业城中发来的信。
他最宠爱的歌姬流风,跪坐在旁,正细细碾着沉香屑。
谢钧看了信中内容,并不意外地一笑,淡声道:“谢琼到底还是回西府兵中去了。”
流风握在手中的玉柱一顿,静了一息,才低声笑道:“恭喜郎君。”
谢钧听了她声音,回眸看来,笑道:“流风看起来……可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流风微一犹豫,见他眉目含笑,心中一动,试探着低声道:“早知今日,回雪姐姐便不必被送走了。”她轻轻一叹,又道:“姐姐心系郎君,如今孤身在宫中也不知怎生憔悴……”
原来当初谢钧之所以会送走回雪,其实根源是在侄子谢琼身上。
谢琼来建业城本是例行叙职,谁知一场夜宴中偶然见了回雪,自此便挪不开眼、走不动道了,百般借口留在建业城,怎么都不肯再回荆州去。只是回雪到底是谢钧的歌姬,那是他叔父的人,谢琼本来也不敢径直开
口讨要,直到有一回谢钧宴客,要回雪出来作舞,席间有人调笑于回雪,被谢琼指着鼻子痛骂,这段爱慕之情才算曝光。
流风与回雪乃是谢钧亲手调教出来的一对丽人,一擅歌,一擅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是一条狗养在身边十数年,也有感情了。
若不是因为谢琼此事,谢钧当也不至于送走回雪。
彼时宝华大长公主喜欢歌舞,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伶人歌姬。谢钧正欲与宝华大长公主交好,便把回雪送了出去,也算是断绝了谢琼的念想,要他回荆州做正事去。谁知谢琼青年人失恋,愈发行迹不堪,更有怨尤之语,最终惹得谢钧动了怒,斩杀了他视若性命的爱驴。
这正是穆明珠离开建业城之前,去谢府要求谢钧同来扬州赈灾时,隔墙撞见的一幕。
而谢琼见了血,这才算清醒过来。
如今谢琼“迷途知返”,仍旧回荆州西府兵中做他的大官去。
昔日与流风一处起居、情同姐妹的回雪,却回不来谢钧身边了。
流风在旁听着,垂眸细思,心中难免凄凉,亦或有一丝不明缘由的愤慨,忍不住出言为回雪说话,大约心里还是有一分天真的期盼。如今闹出事端来的谢琼已经离开了,那么郎君可以把回雪接回来了吗?郎君会这么做吗?
流风怯怯地抬眸看向谢钧。
谢钧抚过她含泪的眼,赞道:“流风这垂泪之貌,堪比西子捧心。”便揽她入怀,笑道:“郎君我也有几分怀念你们双姝在侧时的快活。若回雪还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上,说不得还能换回来。如今她入了宫……这皇宫进去容易,出来却难……”他想到设计让回雪入宫的穆明珠,面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眸中显出阴狠之色来。
这个横刺里杀出来的小公主,已经坏了他不少好事。
自从穆明珠在扬州城内弄兵开始,他便避居到城外庄子上来,如今就好比那观棋的君子,他只遥遥看她如何落子,在输赢落定之前却并不准备出言插手。
待到这一局分出输赢,若是穆明珠输了,那便
不必他出手,所有的计划都不用变动。
但若是穆明珠赢了……
谢钧眸光沉沉,却还有些没有拿定主意。
毕竟,他对焦家也越来越不满意了。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谢钧便见仆从入内传报,说是扬州城内焦府的老爷焦道成应邀来了。
谢钧微微一愣,手中慢慢折起建业城来的那封信,思量着这“应邀”二字从何说起。
一时焦道成入内,虽是暮夏时节,白日却仍是极为燥热。他虽然一路坐马车而来,却仍是汗湿夹背,狼狈不堪,拖着肥大的身躯走入正厅来,站定了先喘了几口粗气。
谢钧不曾起身,上下打量他一眼,缓声问道:“焦老爷是应谢某之邀前来的?”
“是啊。”焦道成仍在喘气,道:“草民一见大人的帖子,便忙跟着大人的侍从来了……”他望着谢钧面上神色,有些不安起来,从袖中抽出所得的帖子,呈给谢钧,道:“这帖子上写着……”
谢钧垂眸只看了一眼,便瞧出这是仿了他的字迹。
仿的字迹可以骗过别人,却骗不过本人。
同时他也认出了这笔仿字是谁写的。
能把他的字仿写到这等程度的,天下不多也不少,总有几十人。但扬州城内有这份心,以此来愚弄焦道成,并且胆大包天作弄到他本人头上来的,却只有一位。
此等手笔,除穆明珠外不做第二人想。
“难道……”焦道成脸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有人伪造大人的帖子?”他倒是也很聪明,虽然的确被这肖似谢钧的字迹蒙蔽了,但立刻反应过来,“是那位公主殿下?”他又道:“外面还有一队坐着谢府徽纹马车来的锦衣奴……”
那些自然也都是穆明珠的人假扮的。
谢钧看着眼前焦道成又气又急的样子,又低头看一眼那肖似自己的字迹,倒是想起最初见穆明珠的场景来。
那是明德十三年,他最后一位小叔父也病逝了,便离开陈郡来到建业城。
对于他的到来,皇帝穆桢是欢迎中又带有警惕的。
欢迎是摆在表面的,
毕竟他是天下世族之望;而那警惕却是写在骨子里的,要他在南山书院做了院正。
看似是尊崇他,其实不给他半点实权。
这也在谢钧预料之中,他没有不甘,安分地接下了这份差事。
所谋既大,更当徐徐图之。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他是要做一位好院正的,来到南山书院之后,他第一件事情便是给所有的学生出了一道《易经》中的题目,要学生们论述。
那篇题目乃是《象》曰:“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
南山书院的学生都有根基,除了极个别的几人,多数都解对了。然而其中独有一篇,叫他握在手中,来回读了三遍才放下。那一篇,正是穆明珠所作。
“自井田之法废,兵农既分,天下不患无兵,而患在有兵”。
其中最精彩的几句,谢钧现下还能记得,其思想见地,断然不像是出自一位十三岁的小姑娘——哪怕她的身份是公主。
穆明珠这位小公主的天资聪颖,早些年已经传遍大周内外。
谢钧自然也多有耳闻,但是看了她的文章,却有些疑心——怀疑这是她那位鸾台右相的老师代笔所作,又或者这本是从萧负雪思想中来的,穆明珠在旁听到了便写到了自己文章之中。
此后几次题目文章,穆明珠所作都脱颖而出。
而谢钧第一次见穆明珠,并不是在课堂之中,而是有一次天色已晚,他与一位友人对弈之后,沿着南山书院的林间小径往后山宿处走去,却见前面仍有烛光亮着。已是半夜,前院不该还有人在。他心中奇怪,便信步前去,却见是书房之中还亮着烛火——这书房原是给贵胄子弟温书之用。
南山书院分了寒门与世家两派学生,寒门子弟多刻苦,而世家皇族所出的学生鲜少有留下来温书的。
谢钧心生好奇,便绕到书房前,隔窗一望,却见是一位金色裙装的女孩、正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铺开的纸面只落了半篇的文字。那女孩望之不过豆蔻年华,眉目清丽,如含苞待放的花。
他生平爱美人,不由笑道:“小姑娘,怎得这会儿还在
书房中用功?”
那女孩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思绪被打断了,有些恼怒地抬头向他看来,眼神闪了闪,似是猜到了他的身份,忽然狡黠一笑,道:“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谢钧微微一愣,目光这才从她的面庞上划过,落在那写了半篇的纸张上,却见正是他出的题目。他再往书房中看去,却见角落里立着两位锦衣貌美的侍女,屏息闭气仿佛不存在一般,绝非寻常人家的侍女。
原来这就是名动天下的四公主穆明珠,皇帝穆桢亲出的女儿。
他早听闻她的才名性情,只是未曾料想到她竟还有如此的美貌。
在他想来,一个太聪明、又太爱展示这份聪明的女人,是绝不可能美丽的。
可是书桌前的少女搁笔笑吟吟看着他,看出他的身份、玩笑般反问他的话、与那解了一半的文章,无不彰显着她的聪明智慧,而她的美貌摆在脸上,无可置疑。
平心而论,穆明珠是一个所有读书人都想拥有的学生。
她聪明,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她勤奋,夜以继日、熟能生巧;她是公主之尊,向人讨教时却谦虚有礼;她正值大好年华,却连寻常女儿家的娇气都没有,错了便认错,从不顶嘴找借口。她做事也很妥帖,对师长有种不过分的殷勤,叫人心里舒服。她偶尔提出的问题,会叫人感叹她是从何想来的,也大受启发。
谢钧深感遗憾——穆明珠没有生在他族中。
如果穆明珠这样的孩子生在他族中,他是愿意全力栽培,托付一族文脉的。
如此过了三个月,谢钧在课堂上也时不时见到穆明珠,渐渐对她有了了解。
一个含苞待放的美丽少女,身边是不可能没有狂蜂浪蝶的。
只是因为她乃公主之尊,大部分男学生也不过远远望着,敢递一封书信上前的都已经算有胆量了。
而其中有一人不同,那就是穆国公的独子穆武。
明德十三年那会儿,穆武还没有变成独眼。
他是穆明珠的表哥,又很得皇帝喜爱,故而气焰嚣张,大约认为他是男子,而穆明珠是女子,所以并
不把穆明珠的身份看在眼中。大约也是因为从前他与穆明珠之间有小摩擦之时,皇帝并不曾说过什么。
穆明珠出落得美丽撩人,穆武自然也看在眼中,言谈举止之间,便有些不规矩。
谢钧在课上也见了几回,见穆明珠只不理睬穆武,却也没有斥责他。若说上告亲长,事情又太小。他以为穆明珠大约就要忍耐下去了。
那日放课,他见穆武与穆明珠拉扯不清,却是穆武不知拿住了她什么把柄,要她晚些时候独自往后山林中去。
穆明珠应了下来。
谢钧当时心中一叹,想着穆明珠再如何聪明、到底是女孩,不知男人龌龊之处。他生平爱美人,不愿见一朵还未绽放的娇花,给穆武这等低劣货色戕害了,只是此事也不好声张,便悄悄跟随而去。
却不想他跟随之所见,完全颠覆了他对穆明珠的印象,甚至给他都留下了阴影。
当时他站在山间盘旋而上的小径间,穆明珠与穆武立在小径下面的林木之中,树木恰好遮挡了他的视线,又是暗夜之中。
他其实没太听清底下穆明珠与穆武的交谈声,直到穆武的哭声传了出来。
一开始他以为是穆明珠被欺负哭了,意识到是穆武哭了之后,整个人都恍惚了一瞬。
然后他就听到穆明珠的声音,在他与旁的老师面前温和可亲的嗓音,此时却高亢闪亮如一柄尖刀。
“穆武你是不是活够了,心思敢动到你奶奶我头上来!鸡吧长了二两肉就忘了自己是什么狗东西!别动!我这匕首歪上一寸,就叫你断子绝孙!”
凶恶的话语,出自穆明珠口中。
穆武哭着哀求,含糊不清道:“好表妹,是我错了!我不该动坏心思!求求你,放了我!呜呜,我还没有娶亲,你不要……”他忽然杀猪般大叫,又被人捂住了嘴。
穆明珠的声音顺着风飘到谢钧耳中来,“叫什么?只是在你大腿上划了一下,我先试试刀。”
谢钧这才确定自己没想错——穆明珠竟然是要……
就听穆明珠又道:“你别害怕,你看宫里那些太监不是活得
好好的吗?你闭上眼睛,我使刀很快的,只要两下,你以后再不会生出坏心思——嘘嘘,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起了坏心,就是你鸡吧这二两肉不好。它不好,咱们就割了它去……你忍着点,千万别动,若是你一动,我这手一抖……”
那一夜,谢钧站在南山书院后的冷风中,听着穆明珠威胁恐吓她的表哥,却好像自己也遭受了一番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