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看他一眼,心中有数,道:“本殿欲往大明寺去,崔先生可要同去佛前上炷香?”仿佛完全没受上次见面不欢而散的影响,虽然称呼换了“崔先生”,官印也留在了她手中。
崔尘竟有些惭愧,自己已近不惑之年,心胸倒是还及不上一
个小姑娘,追到穆明珠马车旁,顾不得脸面,连声道:“殿下收手吧。您在扬州城中买粮买人,动了焦家的利益。焦家已经发了话,城中米行无人敢卖一粒米。殿下买了这上万的青壮,到时候发不出吃食来,要酿成大祸的啊!趁现在还来得及,殿下收手,臣从中调和,请您与焦家老爷坐下来吃盏酒,什么事儿不都过去了吗?您本是为了修缮大明寺藏经阁来的,差事办完了您回建业城,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又何苦在扬州城内揽这许多苦差事?”他是得了焦成俊递的消息,半是为自己,半是为焦家来走这一趟。
“本殿走了以后呢?”穆明珠从车窗中露出脸来,黑眸噙了冷意,望住崔尘。
“殿下走了以后?”崔尘一愣,没明白过来。
“本殿走了以后,扬州城中便有足够百姓之用的粮米了吗?沿邗沟的受灾田地便有人清理淤泥了吗?联通射阳湖的航道便自行恢复了吗?”穆明珠盯着他,冷声道:“陈伦之死,便水落石出了吗?”
崔尘像被毒蝎子蛰了一般,猛地收回扒着车窗沿的手来。
“你都不在乎。”穆明珠讽笑道:“你只在乎你脑袋上这一顶官帽罢了。”
崔尘倒退一步,望着穆明珠,轻声辩驳道:“不,臣、臣……”
“崔先生仔细想想,若是脑袋没了,空留官帽又还有何用?崔先生几时想明白了,几时再来见本殿。”穆明珠说罢,不再与他多言,放落车窗帘子,敲动车内板上的玉锤,示意车夫启程。
崔尘在马车后嘶声道:“殿下,焦家一断供应,你可知城内粮食会涨到几何?到时候饿殍满地……”
他后面说的话,消失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已不能为穆明珠所听到。
她也不会在乎。
大明寺倒塌的藏经阁废墟上,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昨日上山的八百力夫,正一个个手持铁锹等工具,把废墟上的瓦砾等清出来,运往山下。
与昨日夜里上山时麻木的神色不同,此时这八百力夫吃饱了饭、睡好了觉,而且验证了公主殿下的命令真实有效,他们切实拿到了一
斗米,并且看这藏经阁的工程旬月不能完工——那就意味着他们许多天都能吃上饱饭、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
当生存的危机不再紧紧压住脖颈,这些二十来岁的青壮才有多余的精力,把心神分给尊贵的公主殿下。
崔尘虽然解了官印,却还是按照穆明珠的吩咐送来了修缮藏经阁的主事。
此时主事快步迎上前来,原本正劳作的众青壮力夫也都停了手上的活,伏地行礼。
穆明珠示意众人起身。
众青壮力夫起身后,便有胆大些的躲在后面悄悄打量这位传闻中的公主殿下。
王长寿正给山上送修缮藏经阁的器械工具来,得知穆明珠前来,忙跑来迎接。
穆明珠笑道:“寺中粮食可还够用?”便一指身后的林然,道:“这是从建业城中来的林校尉。你还要忙着买人,以后寺中事情便可交给他来做。”又问道:“今日已得了多少人?”
王长寿看了一眼林然,猜想这位大约是公主殿下的心腹,他自然不好与之相争,见问便答道:“今日又比昨日多了数倍,半日已买入两万人。奴这是从府兵中借了三百人,在码头等处专门负责买人的。昨日奴等去买人的时候,还有许多力夫信不及,说哪有一日一斗米这样的好事。等到今日他们信了,一传十,十传百,乌泱泱的人便都涌来了……奴听说,已经有早几日才卖入焦家在田间作活的力夫受不住,打算赎了自己出来,往咱们这里来了……”他说是“赎身”是说得好听,其实便是从焦家逃出来,想着有公主殿下庇佑,能不认与焦家的卖身契罢了。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好。你就这么继续买下去。”她很明白王长寿的委婉之处,直白道:“焦家的逃奴也一并收了,不但收了,叫他们暗中问问交好的伙伴,若有愿意一同来的,本殿都收了。”
王长寿应下来,心中却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下,道:“这会不会惹恼了焦家?”
“这就能惹恼了焦家?”穆明珠淡淡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不是常理吗?不用说是新入焦府的奴婢
,就是焦家家生的奴婢,若是本殿能许他们自由身,你说他们还甘不甘愿为奴婢?”她目光扫过废墟四周小心看她的众力夫,先解决了温饱,才会想要尊严。
要化奴为兵,用的不正是这股人心吗?


第68章
焦家不许米行开张的命令一下,扬州城内的米价立时飞涨。十八家焦家米行无一开店,城中大米行畏惧焦家势大,也不敢违抗——毕竟公主殿下会走,焦家却于扬州城内长留。
米行熬得住,人的肚子却熬不住。
百姓等米下锅,只能往还肯小心翼翼卖米的小店去。这等小店见僧多粥少,也愈发惜售粮米。
于是焦家消息传出来的当天下午,扬州城内的米价便从一百五十文飞涨到了一百八十文。
处处买不到粮,于是谣言四起,都怕是扬州城内要绝了粮,就连贪财的小店也不肯往外卖粮食了。
于是第二日,扬州城内的米价从一百八十文飙升到了高到不像话的三百文一斗。
饶是如此,凭着银子还买不到米。
要知道此时一亩地能出三石粮,太平时节,这三石米也不过卖得六七百文铜钱。
现下一斗米,便要三百文,竟然还买不到。
一时间扬州城内怨声四起、人心浮动。
与此同时,穆明珠手中存下的粮食流水一般散出去,给疏通航道的力夫、给粥棚的穷苦百姓、给孟羽的府兵、给随行的上上下下人员——焦家消息一出,连府衙中都没了余粮。
万两黄金买下的十万石米,听起来数量巨大,却在这样的消耗下,两日便飞走了一半。
樱红管着账目,算一算都忍不住为公主殿下发愁。
穆明珠却好似没事人一般,该吃吃该睡睡,要么在书房中研究扬州城的地图,要么就带着齐云往城周野山上去。
焦家消息放出来的第二日夜里,一艘从淮安的商船通过射阳湖刚修好的航道,安静抵达了扬州城北的码头。
与此同时,邗沟航道疏通的消息,也传到了焦府之中。
“什么?”焦道成能做到扬州城首富,虽有继承祖业的缘故,但本人也是实打实经营扩大了祖产,作为一个商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商人天性逐利,扬州城内粮价数倍于别处,那么定然会有商
人运粮前来牟取暴利!他想要通过掐住粮食供给,逼迫穆明珠体系崩溃的意图也就全然失败了!
虽然现在扬州城内的粮价还高挂在三百文一斗,但焦道成以扬州城首富的阅历与眼光,已经能预见到数十日后的市场情况,也就预见了他的失败。
现在他面临一个痛苦的抉择,要么死守粮食不放,却要眼睁睁看着外来的商人赚取暴利;要么他立时放开米行,趁着粮价还高的这十数日,尽可能多的卖出粮食,赚更多的钱——可这意味着向穆明珠低头!
“砰”的一声,焦道成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手指上的玉戒指应声粉碎。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要他眼睁睁看别人赚钱,其痛苦堪比凌迟!可要他向那个黄毛丫头低头,他死都咽不下这口气!
“伯父……”焦成俊小心翼翼等候他的示下。
焦道成长舒一口气,扶着额头,疲惫道:“放粮。”他又道:“先在高位徐徐放,等粮价暴跌之前,大量倾泻而出。”
“是。”焦成俊应声退下,自去做事。
焦道成坐倒在榻上,抹去额上冷汗,喘出一口粗气来,恨恨道:“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栽在个小丫头手里。”他目光阴毒,望着案上粉碎的玉戒指,低声道:“公主又如何?多管闲事便是找死!”
果然如焦道成所预料的,起初只是扬州城周边的米商听到风声,各自送来几艘运粮的船试探。谁知码头上卸了货,竟是一斗三百文的高价——要知道收货地才不过二十文!十五倍的暴利!中间的运费人工,又能费了几个钱?
第一波发了财的米商回去后,立时大批满载粮食的商船开抵了扬州码头。
上百石的米一波又一波送到扬州城内。
而扬州城的米价在半个月内,从穆明珠定下的一百二十文一斗,因焦家出手,暴涨到三百文一斗,又小有上升,到达三百三十文一斗,随后小有下降,回到二百八十文一斗,等到大批运粮商船开到,粮价一路下跌,一斗二百五十文、一斗二百文……乃至于一百五十文、一百文……
当初朝
廷下诏征调用粮之时,附近藏起粮食来惜售的商人们纷纷开了粮仓。
各地粮商闻风而动,使出浑身解数,不要命似得往扬州城内运粮。
扬州城内的粮价跌回到一斗一百文后,又再度向下跌去,到了一斗八十文——回到了穆明珠插手之前的价格,并且一路下降,一斗七十文、六十文、五十文……
粮价最终基本稳定在一斗三十文,呈现缓慢下降的态势,虽然仍旧比别处一斗二十文要贵一半,但一来运费人工所在,二来商人要有利可图。
而扬州城内粮荒的问题,不破自解。
崔尘所担心的,“饿殍满地”的场景也并没有出现。
穆明珠打了一场漂亮的粮食价格商战,丝毫没有动用朝廷威权,正是“大灾不抑价”这一理念的最佳实操。
不管扬州城中人士私下如何议论这位神奇的小公主殿下,穆明珠本人却无暇盘点上一场战役的胜利。
因为一场旧战役的结束,正是下一场新战役的开始。
金玉园正厅中,穆明珠正指着这几日新作的扬州地形图同齐云说话,道:“你看焦府的位置,正在这凤凰山与玉女山延伸出来的怀抱里……会不会是在这里?”她点了点焦府的所在。
齐云见她上前,便退开一步,让出地图前的位置来,低声道:“臣手下人从城中数名老人口中问得,都说这焦府是在从前一座仙山上所修。据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说,他们小时候还能去那座仙山里玩耍。只是后来焦家看中了这地方,就在上面修了府邸。他们说那仙山是在地下的……”
“地下……”穆明珠沉思着,“地下的仙山……”
那会是什么山?
如果这是一场战役,当然要知己知彼,焦府内部富丽堂皇,外面看起来也与巷道相通,但它内院的四角却都是按照从前坞堡的制式来的,真到了战时,如静玉等人从前所住的梨花院可以舍弃,但内院却是易守难攻,若地下再有联通外面的道路,狡兔三窟,更是捉不住他。
穆明珠正在思量,却听传报说是崔先生来了,她微微一愣,才会意是被她拿了官印的
崔尘前来。
她抬眸看了齐云一眼。
齐云会意,道:“臣退下。”
“不。”穆明珠笑道:“他来不过片刻的事儿。你别走,本殿还有话没同你说完。”说着,一指侧室的门,道:“你且进去稍坐,待崔尘走了,咱们再接着说话。”
“是。”
一时崔尘入内,穆明珠端坐不动,只笑道:“崔先生冒雨前来,本殿足感盛情。”
经此粮价一役,崔尘焦急不安旁观下来,又是惭愧又是服气,上前躬身行礼,面露惭色,道:“下官不知殿下才学,还妄加阻拦,真是贻笑大方……”
穆明珠从樱红手中取了茶盏,看了他一眼,见他服了软,猜度着他的来意,口中温和笑道:“崔先生切莫妄自菲薄。大灾不抑价,这是通理,本殿也不过照本宣科。崔先生定然也知晓这道理,只是苦于手中无钱,没有引子,也就做不来事情。若朝廷能拨下款项来,崔先生自然都做得,岂用本殿班门弄斧?”轻轻两句,解了崔尘的困窘,仿佛她能做到这一切不过因为有钱罢了。
崔尘低头听着,手推着膝盖,面上惭色愈重,长叹一声。
穆明珠拨弄着杯盖,笑问道:“崔先生既然冒雨前来,是想清楚了?”她手心扣着一物从桌上推过去给崔尘,笑道:“若是想清楚了,本殿有一物等着归还先生许久了。”
她翻开手来,只见桌上赫然是崔尘那一方青绶银印的官印。
崔尘一惊,望向穆明珠,一时明白不过来——他分明是惹怒了眼前这位小殿下,怎得……
“前番不过是玩笑罢了,崔别驾不会当真了吧?”穆明珠含笑盯着崔尘,她很清楚自己在这扬州城内,明面上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焦家。凡是焦家之外的势力,都是她可以拉拢利用的力量。五根手指要攥起来,一拳挥出才能叫敌人头破血流。
只不知在陈伦一案中,崔尘牵涉有多深。
穆明珠垂下眼皮,掩去眸中思量,以崔尘黏黏糊糊的性情,就算杀人充其量也是个从犯。
崔尘手指紧紧缠绕住那青色绶带,正是失去后才懂珍惜,愈发感受到这小小一方
官印的价值。
他额头的川字眉紧皱,显然陷入了激烈的心里争斗,半响,开口轻声道:“殿下解了扬州城粮荒,又疏通了航道,功德无量,下官定然上奏陛下,详实禀报。待到大明寺藏经阁修缮完成之后,还请殿下早日回建业城,以保万全。”
穆明珠盯着他,笑道:“还有陈伦一案呢?”像是随口一问。
崔尘攥紧了那官印,不能实情以告,只道:“下官也知那陈侍郎死得蹊跷。自古以来,凡是蹊跷的事情,都凶险无比。况且,这本是黑刀卫齐都督的差事。他们黑刀卫训练有素,出生入死,正是查案的好手。殿下乃千金之躯,又何必甘冒奇险,非要与齐都督同进退不可。”说到此处,不知是为了最终劝动穆明珠,还是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与试探,他又低声道:“况且不只建业城中,便是扬州城中人士也多有听闻,殿下与那齐都督虽有婚约,却无男女之情,又何必牵扯其中,害了自身?”
其实自从与崔尘对谈开始,穆明珠一直有种诡异的直觉,那就是齐云正在侧间里,隔着帘幕直直盯着她。
大约人真的是有第六感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少年目光的热度。
当然,也可能只是她的疑心。
见崔尘不肯直说,却有意要她早离扬州城,穆明珠淡淡一笑,道:“崔别驾有所不知,本殿九岁与齐都督初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总有几分面子情。如今见他差事要办砸了,岂能不伸手拉一把?”
崔尘一噎,道:“殿下要拉齐都督,尽可以等回到建业城后,再向陛下求肯……”
穆明珠盯着他不说话。
崔尘自己讪讪住了嘴,道:“黑刀卫赏罚分明,大约是不成……”
穆明珠见他模样,便知他在陈伦案中有利害相关,要从他口中问出关于陈伦案的实情来,怕是难于登天。
问不出来,却可以从他做的事情里看出来。
“哎。”穆明珠腰身一软,放松了坐姿,往对面靠去,做出自己人的姿态,低声对崔尘道:“其实本殿就是一直对破
案很感兴趣,正巧碰上这么一桩悬案——你说,这多抓人呐?没看个究竟,本殿睡都睡不好,更不用说回建业城了。只要这案子破了,私底下跟你说句实话,本殿也不耐烦在这扬州城中久留,没见本殿都把建业城中的马球队调过来吗?扬州城再繁华,于玩乐上难道比得过建业城?”
崔尘恍然大悟,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川字眉一皱,计上心头,自认为从公主殿下这番体己话中找到了破局之法,也顾不得外面大雨瓢泼,握着官印便起身,叹气道:“既然是殿下所愿,那下官也不好再劝。殿下于城中有什么所需,只管派人来寻下官便是。”
“好。”穆明珠眸光淡淡,笑着看他退下去,回过神来,这才转向侧室,道:“出来吧。”
齐云撩开珠帘,从侧室走出来。
穆明珠笑睨了他一眼,问道:“听得可清楚?”
齐云脚步一顿,抬眸看她,不知她为何忽然像是恼了。
“下次臣堵上耳朵。”他轻声道。
这本来是很冲的一句话,但又是个实际的解决办法。
穆明珠哭笑不得,摇头道:“齐云,你这张嘴可真是抹了蜜。”便抛开闲谈,要他近前来,复又看着扬州地形图细论起焦府之事来。
两人谈论了许久正事,直到掌灯时分,齐云从退下。
是夜,已是子时,整个金玉园中静悄悄的,公主殿下也已经安睡。
齐云房中却还亮着灯。
少年静坐房中,小心打开了一只紫檀木匣子。
匣子铺着金色的丝绸,绸缎上躺着的正是公主殿下亲手所编的那只茉莉手串。
过了三日,茉莉花已经枯萎泛黄,可是匣子打开那淡雅的香气仍是丝丝缕缕飘起来。
那香气宛如隔了近十年,从他记忆中而来。
今日公主殿下说,她与他九岁初遇,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却也有几分面子情。
其实她不知道,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见,比她所说的还要早。
那一年他刚满七岁,母亲陪着父亲北上,据说父亲是要领兵去抵御鲜卑异族的入侵。他
同年迈的祖母一同,生活在繁华的建业城中。如所有七岁的小郎君一样,他淘气爱玩,读书习武之余,也总想着躲会儿懒。直到那一年的仲夏时节,家中忽然来了许多陌生的官兵,他们扶着两口黑色的棺木入了府中。祖母一见之下,便软倒在地,悠悠醒来后搂着他只是大哭。
关于那天的记忆乱糟糟的,许多人来了,又走了。
至入夜时分,他终于明白了大人们口中的意思,原来那两口黑棺木里躺着他的父亲与母亲。
威严教他握刀的父亲,慈爱为他穿衣的母亲。
他永远失去了双亲。
夜里,来到家中的许多人都走了,忽然又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有些慈祥的妇人。那慈祥妇人见了他,便叹了口气,问他几岁了,叫他好孩子。后来那慈祥妇人与祖母关起门来说话,院子里站了许多不敢喘气似的人,黑夜里像一只只鬼似的。
他逃出去,躲到小花园的花丛里,这才闷声哭起来。
“你还要哭多久?”忽然一道小女孩的声音从花丛外传来。
他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却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穿一件淡金色的裙子,正歪头瞅着他,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已经看了他很久了。
他背过身去擦干泪水,道:“我没哭。”男子汉怎么能哭呢?谁杀了他的父母,将来他便杀回来报仇便是,总之是不能哭的。
那小女孩点点头,也不知信了没有,问道:“你是这府上的小郎君?”
他觉得丢脸,不肯认,道:“我不是……我、我只是个仆人……”
“你在府上受了委屈?”那小女孩倒像是极关切他,又道:“谁欺负你啦?要不要跟我回家?我们家对仆人很好的。”
这里就是他的家,他自然不肯去。
那小女孩小大人似得叹了口气,忽然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他面前来,道:“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是见这里茉莉开得好,过来摘花的。”她摊开手来,小小的掌心堆满了莹白馨香的茉莉花,“喏,给你。”
他愣愣伸出手去。
那小女孩把
花都倒扣在他手上,笑道:“送你花,开心点。”
他刚没了父母,实在开心不起来。
那小女孩又笑道:“你长得太漂亮啦。我一见你,就想把你带回家中去。可惜你不肯跟我走。”又道:“你生得这样漂亮,更应该多笑一笑呀。”
他望着她,开头的一个小小谎言,让他不知该怎么解释。
“哎,漂亮的小呆瓜。”小女孩看着他,摇头笑道:“我猜你是因为不会说话,给管你的人责罚了,是不是?我教你啊,事情可以少做一些,但嘴巴一定要甜——这样才不会挨罚,知道了吗?”
他还没来及说什么,就听得院中脚步声纷杂。
那小女孩立时道:“我母亲该是出来啦。我先走啦!记得以后嘴甜一点呀。还有,”她忽然冲他眨眨眼睛,“男孩子哭也是可以的。”说完,她便转身提着那淡金色的裙裾,像一阵茉莉香气的风那样,沿着花丛小径一路跑去,背影最终融入夜色之中。
父母下葬那一日,他听到周围人的议论之声,才知原来那夜前来的慈祥妇人是当朝皇帝,而那个淡金色裙裾的小女孩是皇帝唯一的女儿,明珠公主。
明珠公主是天之骄女,也是建业城中的风云人物。
在他尚未入宫的那四年里,也时时听到这位明珠殿下的趣闻轶事。若没有那夜茉莉花丛畔的相遇,他大约并不会在意这位公主殿下的故事。可是因为有那一夜的交逢,当他听到那些与她有关的、发生在遥远皇宫中的故事时,就好像又看到那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小大人似得叹气,又歪头笑望着他。于是那些关于明珠殿下的遥远故事,对他而言也亲切了起来。
等到四年后祖母病故,他被皇帝接入宫中抚养。而那位已经长成小小少女的明珠殿下,自然是不记得他了。
他后来很多年一直都在想,如果他能像小殿下告诉他的那样学着嘴甜一点,是不是便不会惹得她那样厌烦。
如果当初她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回家的时候,他点了头,那些他只能弯弯绕绕听到的有趣故
事里、是不是也会有他的一抹影子。
可惜没如果。


第69章
暮夏时节,天色方亮,金玉园内院一派安静。
樱红见公主殿下连日来忙碌,好容易扬州城内粮荒之患已解,今日大约能在园中安歇一日。她便趁着公主殿下尚未起身的晨光,亲自往湖边去采新鲜的荷叶,想着亲手做一道荷叶汤,既清新爽口又解暑热,是她独有的手艺,扬州城中这些仆从都做不来。
她才出内院门,就见翠鸽一脸愤愤不平从眼前走过。
“翠鸽。”樱红心中奇怪,唤住她,笑问道:“谁惹你生气了?连我站在这里都没看到。”
前阵子穆明珠把翠鸽派到舍粥处,作为她的人,总揽发粥一事。底下办事的人手自然是多的,不管是王长寿等人,还是府兵、扈从与买来的力夫,都可以按照吩咐做事。但是穆明珠身边亲近可用的人,还在发展中,并不是很多,现场的情况还是需要自己人汇报的。她出行总有一大堆人跟着,倒是也不必翠鸽时时跟着,便把翠鸽派往舍粥处去了。
翠鸽得公主殿下任用,很觉得骄傲,又因为此前殿下免除她罪过、不曾责罚她的事情,另怀了一份报答的心,所以这旬月来往舍粥处做事,一直都兴头很足,虽然到外面去免不了风吹日晒,比不了在公主殿下身边做侍女享受,但她也没有一丝不甘愿。
因此樱红见她怒气冲冲的,便觉得不寻常,开口唤住她问询。
翠鸽一愣,回过神来,道:“樱红姐姐……”她藏起愤然之色,低声道:“对不住,我走得急,没看到姐姐……”
樱红问道:“跟谁生气呢?”
翠鸽绞着手帕,道:“没人惹我生气。”
“跟我还不说实话?”樱红见她遮遮掩掩,更觉其中有文章,便搁下采莲之事,拉她到门边角落里,低声道:“难道是静念小师傅又找你帮了什么忙不成?”
自从公主殿下救了那阿香回来,静念一直在照料疯了的阿香,并不出来走动。
翠鸽没想到樱红会猜到静念身上,忙摇头道:“不是的,我近日都在
外面忙,许久不曾见过静念小师傅了。”她担心樱红乱猜,只得道:“樱红姐姐,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只是告诉了你,不过是叫你跟着生气,我自己生气便是了,何苦又拉着姐姐一同生气?”
“这么说,是连我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了?”樱红立时听出事情不小来,更不能放任翠鸽憋在心中,于是端出严厉之色来,道:“如今我问你你不肯说,是要等我回禀殿下查出来吗?”
“别,别叫殿下知晓。”翠鸽叹了口气,垂下肩膀来,低声道:“我告诉姐姐便是。如今外面粮荒解了,本来是好事儿,可是人吃饱了就是闲话多。我昨日听了几句闲言碎语,险些跟那些人吵起来……”
“什么闲言碎语?”
“殿下好心舍粥给那些穷苦人吃,他们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说起殿下的坏话来。殿下疏通了航道,又高价买了粮米,这才引得商船来扬州,使得城中粮荒之难解了。可是他们却反过来说殿下高价买粮,害得他们买不到粮米……”
与想象中公主殿下做了善事,百姓感恩戴德纳头便拜的情况不同,现实中百姓根本无从了解公主殿下从中都做了什么。他们的消息来源五花八门,多是不同版本的谣言拼凑而成的。通常最后流传最广的,多不是什么好版本。
譬如现下扬州城百姓之中,就有一种声音,说是公主殿下从建业城而来,金枝玉叶饮食挑剔,嫌弃扬州城内的米不好吃,于是花高价买精米,把扬州城的米价都抬上去了。此前那十余天,一斗三百文的米价,就是这位公主殿下一手造就的。若不是有外地的商船开进来,焦家老爷发了善心开了十八家米行粮仓,把米价给打下来,这扬州城中的百姓怕是要饿死一多半了。只盼着这娇贵的公主殿下早些离了扬州城去!
翠鸽在舍粥处,听得那排队等粥的几人如此议论,险些啐一口唾沫到那说话的人脸上去。只是她好歹记得自己是代表公主殿下出来做事,虽没有冲动行事,却把自己给气坏了。
今日又要往舍粥处去,翠鸽却一想起这事
儿来就恶心,怒气冲冲走着就撞上了樱红。
“樱红姐姐,你说这些人是不是过份?”翠鸽说起来又气得眼睛发红,原是个貌美和善的小丫头,一张嘴却像是要喷出火来,道:“我真恨不能撕烂了这些人的嘴!若不是殿下来了,他们说不定连一口稀粥都喝不上,还不知道在哪里喝西北风呢!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些鬼故事,就到处乱说,吃着殿下舍的粥,还编排着殿下……连菩萨都没有咱们殿下这么善性的,外面的人知道什么?”她恨恨说了几句,见樱红面色有些沉重,便住了嘴,轻声道:“樱红姐姐,您听了也气坏了吧?真不是我有意瞒着你。您看,这事儿还要禀告殿下吗?不是白气坏了殿下吗?”
樱红比她年长,见识阅历也多,一听便觉事情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翠鸽见樱红不说话,又道:“我昨日刚听说的时候,也是气得浑身发颤说不出话来。咱们都气成这样,更何况是殿下呢?”她眼珠一转,道:“要不然,樱红姐姐您跟孟都督说一声,要府兵去捉几个乱说话的,关起来罚上几日,要那些人再不敢胡说八道……”
樱红还没拿定主意。
两人正蹲在石榴花底下小声说话,不妨内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穆明珠一步从内院中走出来,含笑望着两人,笑道:“本殿看你这法子怕是不太行。”
樱红吃了一惊,反身站起来,遮掩道:“殿下几时醒了?”
翠鸽也吓了一跳,低了头藏在樱红身后,暗自着急——不想给殿下知道,却偏偏都给殿下听去了。
穆明珠微笑道:“你从外间出去的时候,本殿就已经醒了,只是有些懒怠,没有起床罢了。”她又看向翠鸽,道:“本殿来晚一步,只听了后面的话,你把前头的事情也细细讲来。”
翠鸽犹豫得看了樱红一眼,又看向穆明珠,却见公主殿下的目光明亮锐利,叫她不敢欺瞒。
樱红也低声道:“你便如实相告。”
于是翠鸽便把自己昨日舍粥时的见闻,一
一向穆明珠道来。
穆明珠神色沉静地听完,一笑道:“你们商量了半天,就是担心本殿为此生气?”她又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一定立刻来告诉本殿。”
“是。”翠鸽应下来。
穆明珠微微一笑,又道:“本殿没那么容易生气。”
做了好事却被误解,当然是值得生气、也容易叫人难过的。
但世情古来如此,民间流传的故事多是与真相相去甚远,若是桩桩件件都要计较,作为一个故事满身的公主,她早该气死了。
翠鸽愣愣望着穆明珠的笑容,她听了都气得不行,公主殿下竟然真的不在意吗?
穆明珠思量着道:“虽说民间谣言来无影,去无踪,不过这回的幕后主使倒是好猜。”这谣言直指民心,不管她做的事情,对扬州城百姓来说究竟是利是弊,造谣的人的确是想用民心向背逼她离开扬州城。又或者说是,确保发生争端的时候,她在扬州城中不占人和。
这手段毒辣阴险,抹黑泼脏水颇有几分下作。
崔尘这样的老实人做不出,但是焦道成一定在里面有所参与。
甚至……
穆明珠有种诡异的直觉,也许是因为做幽灵那三年所见,她竟觉得这股谣言背后有谢钧的影子。
为了达到目的,谢钧向来不避讳用最脏的手段,只要那是最迅速有效的。
“你倒是给本殿提了个醒。”穆明珠回过神来,对翠鸽温和一笑,道:“你记着,以后不管什么事情,别瞒着本殿。只要记得这一条,千般的过错本殿都能宽恕;可若是忘了这一条,万般的功劳本殿还要罚你。可记住了?”
翠鸽用力点头,“奴婢记住了。”
穆明珠便道:“去忙吧。”
望着翠鸽远去的背影,樱红走到穆明珠身边来,皱眉轻声道:“殿下,这事儿要不要管?奴婢觉得这谣言来得蹊跷……”
“管自然是要管的。舆论的阵地,咱们不占领,敌人便会占领。”穆明珠淡声道:“不过不是你们说的那等办法,正所谓堵不如疏。本殿便给他们来个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穆明珠眯眼一笑,眼珠一转便是一个坏主意,笑道:“来,本殿给你讲个故事……”
扬州城内,码头市集、田头巷尾,忽然所有人都开始议论同一则故事。
原来扬州城虽然遭了水灾,但朝廷的赈灾粮食早就已经到了,然而负责送粮的凤阁侍郎陈伦却莫名其妙死在了城内,押送的粮食也不翼而飞。而焦家却早在水灾之前就存了大量的粮食,偏偏不肯卖粮,又威胁买通了别驾大人,硬是把粮价提到了寻常人买不起的程度。若不是公主殿下从建业城赶来,用真金白银高价买粮,又修好了航道,让外地来赚钱的米商能运货起来,扬州城内早就饿死许多人了。可是这样就破坏了焦家的布局,让焦家少赚了钱,怕是公主殿下就会是下一个凤阁侍郎……
这则故事显然比原本针对穆明珠的那个版本更有生命力,加上了凤阁侍郎的离奇死亡。
悬念四起的凶杀案,总是乘凉夏夜的好故事。
这则故事越传越广,并且在传播过程中自己又生出了新的支线与背景。
譬如有的说其实这场水灾并不严重,本来不应该淹了扬州城,是因为焦家存了太多粮都要烂在谷仓里了,所以焦老爷一见天降大雨,立时大喜,说“此乃天助我也”,于是连夜命家丁去邗沟挖断了堤坝。如此一来,洪水肆虐,田地尽毁,百姓收不上粮食来,只能卖妻卖女去买焦家的粮食。
又有的说,后来公主殿下亲自督办疏通航道一事,焦家还想要搞破坏,幸好有跟随公主殿下同来的黑刀卫,一人手牵一头猛狮,按着一柄长刀,夜夜镇守堤坝上,才没有人让焦家的阴谋得逞。
这则谣言一起,很快民众对于焦家的仇恨便凝聚起来。
焦家在这次水灾中可是发了横财了!
趁着别人活不下去,买了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又买了漫山遍野的骡马家畜。
就这样,竟然还故意太高粮价,想要饿死城中百姓。
为富不仁,且看他死在哪一日!
这则谣言没用多久便传到了焦道成耳朵里。
“砰”的一声,焦老爷手上新戴
的玉戒指又粉碎了。
两次交手,他都败给了那个黄毛丫头!
可是焦道成没想到,更值得他发怒的事情还在后面。
焦家杀朝廷命官、恶意屯粮的传闻之外,在焦家今夏新买的数万名青壮力夫之间,有一则新的消息正如插了翅膀一般飞翔着,而且在往焦家积年的旧仆之间飞去。
“嗐,我昨天看到小六子回来了。他跟你说什么了?他跟着那个叫王八的,不是一起跟了公主殿下吗?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吗?”趁着夜晚放饭的时候,焦家田地里的力夫之间小声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