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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明珠看向她。
樱红背对齐云,忍笑绷住面上正经的神色。
穆明珠会意,笑道:“好樱红,还是你最懂本殿心意,劳烦你跑一趟。”
一时樱红退下,齐云还有些愣神,望着穆明珠的笑脸,迟了一息才低下头去,想起此来的正事,道:“昨夜臣的人报上来,焦成俊带人去了崔别驾府上。”
“知道。本殿买粮买人,让焦家坐不住了。若不是他们连夜找崔尘,崔尘也不至于今日卯时就跑来金玉园。”穆明珠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黑刀卫中既然有帮焦家传信之人,你也要多加小心,难说身边就没有叛徒——放出去探查消息的人,也不能尽信。”
“是。”齐云应下来。
正厅内的氛围一时凝
结,虽然入扬州城之后两人关系缓和了许多,但总是在一处论正事多些,正事说完齐云便会退下。可此时要等樱红取回茉莉手串来,长窗边一前一后只两人立着,正事已经谈完,相对无言,各怀心思,空气中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妙感。
“喜欢什么花香?”穆明珠倚在长窗边,回首望向齐云,像是随口一问,想到齐云的性子,又换了个问法,道:“可讨厌茉莉香气?”
“不。”齐云喉头微动,低声道:“不讨厌。”
穆明珠望着他一笑,手指向窗外小径,道:“瞧,樱红来了。”
一时樱红开了铜罩,晶莹剔透的水晶盘上,正躺着穆明珠昨夜亲手所编的那一只茉莉手串。
齐云垂眸,右手松开刀柄,在穆明珠的眼神示意下,向水晶盘上伸去,小心翼翼拾起了那一只散着馨香的手串,却不知该如何往另一只手上套去,才能不擦蹭到一枚花瓣。他使刀如光似电,力量与技巧都妙到巅毫的手,此时虚拢着花串,却有些不知所措,太过小心翼翼,好似捧着一枚露珠,稍加震颤便会化为泡影。
穆明珠看得直笑,道:“不是这么戴的。”说着索性自己上前来,从少年手中捡了微凉的茉莉手串,反是往他领口伸去。
黑刀卫都督的官服上,领口左右两边,以金线绣着两只威武雄壮的狮子,狮子出爪扬尾,回首作怒吼状,颈毛处悬着两柄黑色的长刀,象征着黑刀卫之于帝王的意义,正如为主人捍卫疆域的雄狮。
“这小狮子倒是有趣。”穆明珠一面说着,一面以手指勾松少年领口处。
随着穆明珠话音落下,正厅内连人的呼吸声都轻缓下去,樱红不知何时退到了墙边,垂着头仿佛融入了墙中。
女孩的手指勾动那为金狮子所镇守的神秘领口。
轻微的衣料摩擦声,落入少年耳中,忽然被放大了无数倍。
穆明珠凝视着自己指尖之下的少年,她的眸光如一汪沉静的湖水,映出少年的俊容。
在永恒沉静的湖水中,少年的俊颜忽然如霜雪映云霞,覆上了一层动人心魄的绯色。
穆明珠盯着他羞红的脸,手指勾到
他衣内的系带,忽而倾身上前,亲自为他将茉莉花串系上去。
一瞬间,齐云只觉自己被铺天盖地的香气所笼罩,迷乱了心智。
“幸好,”他听到女孩轻柔蛊惑的声音,从他微开的领口处传来,她笑着,“幸好齐都督不讨厌这茉莉的香气。”
第65章
与金玉园内一室馨香的氛围不同,焦府大堂内的氛围却显得压抑烦躁。
自己亲手摘了官印的崔尘坐在下首,再没了方才在穆明珠面前的硬气,在焦道成与焦家三郎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下,投降似得抱住了头。
“那小公主敢夺了你的官印?”焦道成竭力坐直了身子,从融化的猪油变成了凝固的粗蜡,“她敢?”
“倒也不是她夺去的……”崔尘想到自己一个不惑之年的大员,竟然被一个小丫头拿住了,不禁羞窘交加,不知该如何交待,叹气道:“愚弟在金玉园中,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解下官印本是为了叫她知道其中利害,逼她离开扬州城的……”
焦道成瞪着他,“这么说来,你自己解了官印?”他复又坐倒会去,盯着崔尘不好骂他,只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灼热的怒气来。
焦成俊在旁小心道:“伯父,咱们得想想办法了。昨日码头上的管事报上来,因殿下的人在旁高价大量收人,咱们府上是一个青壮都买不到了。今岁因水灾,家中新买了许多的良田,如今正是农时,需要人去做事的时候……”
若是误了农时,半年的地都荒了。
崔尘也忙道:“正是,那小殿下她还高价收米,又把那些青壮都聚起来领到大明寺去了,这是要把扬州城给搅乱了啊!焦兄,您神通广大,快拿个主意吧。”
“哼,她是见咱们不动手,要自己修座藏经阁出来?”焦道成摩挲着手上的玉戒指,冷笑道:“高价买米、高价买人,她手里有几个钱?”他倒是沉得住气,绿豆眼中透出狠毒之意来,道:“不用担心,她不过是从三郎那里得了十箱黄金,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如今她高价收米的事儿,扬州城米行中都传遍了,估摸着不用两日,她手上便一分钱都没有了。待她金子用完,且看她如何收场。”
他虽然嘴上说着理智分析的结果,但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然而前后一想又寻不出穆明珠的破绽来,转
向焦成俊问道:“太泉湖中的鳄鱼喂过了吗?”
“昨日侄儿亲自去喂的。那鳄鱼吃得香极了。”
崔尘听他们伯侄二人论起鳄鱼等消遣来,只他一个人心急如焚,毕竟还有官印给穆明珠握在手上,低头苦苦思索要穆明珠早日离开扬州城之法,胡须都捻断了几根,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焦道成把他坐立难安的模样尽收眼底,见他告辞,招手道:“附耳过来,我有一语同贤弟说。”
崔尘满面愁容上前。
焦道成低声阴笑道:“慌什么?”他在崔尘耳边轻声道:“大不了,叫她做下一个陈伦便是了。”
崔尘浑身一震,倒退一步,心烦意乱,定定神,恳切道:“此事可一不可再。”
焦道成垂着眼皮,拨弄着茶盖,淡声道:“贤弟不想拿回官印来么?”
“不不。”崔尘连声否认,又道:“请兄长宽怀,容愚弟几日处理好此事。”
“好。”焦道成道:“那我就等贤弟好消息了。”
崔尘出了焦府正堂,脚下发软,被夏天的大太阳一晃,竟有些撑不住。他万万没料到,焦道成竟然对穆明珠也起了杀心。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上了一艘下不来的船。
为今之计,他要如何引公主殿下一行人离开扬州城呢?
金玉园中,穆明珠退开一步,满意得上下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那一小串洁白馨香的茉莉花,系在少年衣襟处,衬得他领口那两只雄壮的绣金狮子都可爱起来。
花串上方,是少年精致白皙却常年隐藏在衣领下的锁骨。
少年已全然红透了脸颊,甚至连锁骨处的肌肤都泛起了一层薄薄绯色。他只敢望着女孩金色的裙裾,垂着的长睫毛轻颤个不停,素日的阴冷淡漠荡然无存,竟有几分脆弱青涩的美。
直到公主殿下退开一步,齐云才寻回自己的呼吸,喉头微动,感到锁骨处的凉意,下意识伸手想要合拢领口。
“别。”穆明珠忽然蹦出一个字来。
她简单轻巧的一个字,却仿佛有无形的巨大力量,瞬间便让少年的动作停下来。
“这
样好看。”穆明珠轻声笑道,也不知在说花,还是说人。
齐云那本不可能更红的肌肤,竟然又覆上一层艳色。
她在看着他!
她一直在看着他。
“哄”的一声,全身才落回去的血液重又涌上了头颅。
少年必须攥紧了双拳,才能压住澎湃的心绪,却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双臂都在微微发颤。
穆明珠已经退回到长窗下,眯眼审视着少年,忽然心中一动,他现下这幅羞涩的样子倒是与她梦中有几分相像了。
前日她往焦府赴宴,当时焦府宴会厅外的博山炉里烧着古怪的香,那香气被人吸入之后,会增强人的感官,轻微致幻,大约也有催情的作用,原本是这等豪族夜宴之时用来助兴的。
所以当她与齐云离开的时候,她能理解少年的僭越之举。
那夜竹林中,少年失控反握了她的手。
她当时淡淡一语,解了少年的窘境,翩然而去。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也受了那香的作用。
那一夜,她不曾回内室睡下,一直坐在书桌上想着要如何给萧渊回信、要如何给母皇上奏,同时还等着在焦府冒着危险探秘的齐云回来。
于是在期间短暂的困倦时,她曾伏案歇息了一刻。
那是非常短的一刻,从她沉入梦乡到再次睁眼醒来,云母片上的沉香线还没能烧透一圈。
在梦中,她又见到了竹林里的少年。
橘红色的灯笼光遥遥映下来,铜钱铺就的小径蜿蜒向波光粼粼的湖边,夜风中有花香酒香与笙歌。
被她握住手的少年怔怔望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么亮,像是有水光在那双只望着她的眼睛里。
莹润的、诱人的。
与现实不同,少年没有反握她的手,而是她倾身上前。
梦中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当她松开手的时候,少年整个人都红透了,黑眸中有情欲之色升腾。
而她怀着一种满足甜蜜的情绪,从梦中醒过来。
穆明珠并没有在意这个梦,如果不是今日见到齐云羞涩之态,大约过阵子便会忘了这个梦。在她看来,这个梦是可以理解的,一来她当夜吸入
了催情的香,二来她当夜一直同齐云在一起、而且入梦前还在等着齐云回来、思考着齐云去探查之事、所以齐云出现在她的梦里合情合理,三来她这具身体已经十四岁、会做春梦也是很正常的。
正如男子会有欲望一样,女人也会有欲望。
只是历来教化如此,好似女人有欲望便是不雅的、不贞洁的。虽然当朝皇帝就是女的,但那毕竟是特权阶级,男权社会对于女人的束缚仍不曾放松。他们要女子耻于言及欲望,甚至耻于了解欲望。他们赞美女子的天真,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利用女子的天真。譬如谢钧之流,自然是希望女子越天真越贞洁才好的。
这些对于穆明珠来说,全是狗屁道理。
她心里没有这等束缚,自然就没有在意数日前那短小的梦——因为梦中的互动太过节制,那个似是而非的吻也太模糊,她甚至觉得把那个小小的梦归为春梦属于“可以,但没必要”。
可是此刻少年明晃晃站在她身前,脸红羞涩的模样比梦中还要诱人,轻颤的睫毛、染了绯色的锁骨、绷紧的手臂,无处不可怜可爱。
最可爱之处,是他的不言又不语。
把那个本已经要为穆明珠淡忘的模糊梦境,又送到了她面前来。
穆明珠上下看着他,忽然转眸看向窗外,无奈一笑。她如今才算明白了,为何古往今来的帝王多置三宫六院,便如她的母皇从前也有司鹤监。如此合心意的美人立在面前,乖巧青涩,任人施为,只要高位者肯伸手,便可揽入怀中,尽享快活——那么又为何不呢?
“齐都督下午有什么安排?”穆明珠轻声问道。
齐云喉头滚了两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道:“臣听凭殿下吩咐。”少年正常的声音本来偏于寒凉,此时因为过份压抑不该有的情绪,透出微微的沙哑,听得人耳中发痒。
“那好。便随本殿出城,领兵疏通邗沟航道如何?”
“是。”齐云低声应下来,不曾有任何疑问。
穆明珠一笑,与少年一前一后出了内院,正遇上一同而来的王长寿与静玉。
王长寿道:“殿
下,今日人更多了,半日就收了八百人,还往大明寺送吗?”
“不,往邗沟去。”穆明珠与王长寿交待正事,“大明寺的人手已经够了。你让你手下的人看守着那边,会有主事前去接应。”
一旁静玉却是愣愣望着齐云领口的茉莉花串,回过神来后下死劲儿剜了齐云一眼:呸!什么准驸马?贱人竟然学他!
第66章
邗沟北辰堰高地上,再度迎来了贵人。
扬州城水利主事廖严远远望见车驾华盖,便知是前几日的贵人又来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贵人前来不只是出游,还带来了八百力夫。
穆明珠示意扈从放廖严近前来,道:“这是第一批人手,廖主事且用着。今后数日还会有数千力夫送到。”
廖严喜出望外,又琢磨不透,小心问道:“殿下,可是朝廷的款项拨下来了?”否则哪里来的钱雇人呢?可别是还欠着众力夫的饷银吧?他可填不起这样大的窟窿。
“朝廷的款项?”穆明珠淡淡一笑,道:“你就当是朝廷的款项吧。”也无意多加解释。
廖严人并不笨,“当是朝廷的款项”,那就不是朝廷的款项。可若是扬州城中富户出的财物,又如何会是这位小公主殿下出面?他只能暗自猜想。
穆明珠沿着堤边而行,俯瞰泥泞的河埝,边走边同廖严交谈,问他如何修堤梁、何时通沟浍,如何行水潦,如何安水藏,如何择定时机决塞。廖严一一作答,竟是详实清楚,分毫不错。
穆明珠含笑点头,赞许道:“如此,疏通航道之事交给廖主事,本殿便再无疑虑。”
廖严皮肤黝黑,高挑精瘦,看着三十如许,虽是主事,也穿着短打扮,来见穆明珠时刚放下了挽着的裤腿,鞋边还沾着泥浆,问答之间态度很务实,倒是听了年轻公主殿下的一句夸赞,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想到便问了,道:“殿下如何也精通水利之事?”他是主管水利的官员,懂这些是本职应当,可穆明珠一个年轻的公主殿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对水利感兴趣的,然而她方才的一个个问题,只有熟知水利之人才能问出来。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水利乃国之大事。上古之时,洪水滔天,百姓束手无策,谁能治理水患,便可得天下人心,与帝王无异。今古一理,本殿既为帝女,又如何不该略通水
利之事?”上一世她为了讨母皇喜爱学得一身本领,虽然没能如她所想巩固母女之情,但学到的技艺知识却是实实在在的,不曾辜负她。
廖严一愣,他是风餐露宿办实差的人,虽知水利关乎民生,但怎么也不会把修堤坝、通航道之事与皇权联系起来。
“两日之内清出航道来,廖主事需要多少人?”穆明珠忽然问道。
廖严答道:“青壮三千。”
“好。”穆明珠道:“今明两日,本殿将总共三千青壮交付廖主事之手。廖主事,请务必于两日内理清航道。”
廖严川字眉皱起来,见这位公主殿下虽然看起来矜贵年轻、却意外得很通民情,便尝试性道:“其实……沿途许多百姓田地遭了水灾,淤泥未清,怕误了农时。这航道淤堵之后,往来商船早已知情,或绕行、或转旱路,早两日疏通、晚两日疏通,影响并不大。”他是希望劝说穆明珠让这些青壮先去处理遭灾的田地。
穆明珠平和道:“照本殿说的去做。”她的声音并没有提高,神色也还平静,却有种叫人不敢质疑的力量。
“是。”廖严俯首而应。
穆明珠望向仍是积满污泥的航道,仿佛已经看到湖水涌入后的景象,她轻声道:“很快,便会有大量商船赶来。”
廖严不知她所指,然而看到公主殿下笃定的神色,竟已有几分信了,道:“殿下放心,下官一定力促航道早日恢复。”
穆明珠一点头,道:“去吧。”便指着随行而来的王长寿与静玉,道:“这二人负责送人过来,廖主事与他们交接便是。”她仍旧沿着堤岸缓缓而行,偶尔俯身捻起地上洪水退去后的淤泥细看。
齐云始终手持红罗伞为她遮阳,在她身边错后半步而行。
至一处水洼前,穆明珠在那细沙沉积后相对洁净的积水中洗去指尖淤泥,道:“咱们回去。”
那边王长寿与廖严对接正事,静玉却是见穆明珠要启程回去,瞅着机会凑上来。
他一靠近,穆明珠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茉莉香。
茉莉香气本来淡雅,然而静玉却好似在茉莉精油里泡了个澡
出来一样,他自己就是一吨移动的茉莉花。
穆明珠暗暗好笑,难怪出城的时候,这静玉拖拖拉拉在后面磨蹭,原来不知如何寻人给他送了这许多茉莉香粉来。大约是在来的路上,他便把茉莉香粉洒了全身。
“殿下这就要走了吗?”静玉迎上来,柔声道:“奴服侍殿下回园如何?”
穆明珠面上笑着,眸光却冷,道:“你倒是机灵,从何处知晓本殿喜爱茉莉香的?”又道:“这几日哪里发了笔横财,这样乱用香粉?”
静玉先笑道:“奴有眼睛,自己会看;有耳朵,自己会听——最关键是有一颗时时想着殿下的心,自然知道殿下喜欢什么……”待到听了穆明珠第二问,却是面皮一僵,有些不自在得别开了视线。
穆明珠情知静玉这样的“小人”,银钱过手,岂有不沾点油水的道理?要他经手买人之时,她便知晓免不了给他昧下些。用人做事,这等银钱上的事情,不太过分,她也不会追究。
穆明珠只是轻轻点他一句,便转而笑道:“茉莉香虽好,却不衬你。”
静玉见她不再问银钱之事,这才转忧为喜,追着问道:“那依殿下看来,奴该用什么香?”
穆明珠俯身上了马车,从车窗中露出半张脸来,一笑道:“石楠香。”
静玉愣住。
穆明珠又笑道:“万寿菊、千里香、马缨丹,也都与你相衬。”她说的这几种,都是因为香气太浓,反倒叫人觉得不适,成了香臭的气味。
直到公主殿下的车驾远远去了,静玉才回过神来,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香气,一伸手拍打下许多扑簌簌的香粉来,轻声埋怨道:“什么嘛?竟然笑话我。”他顿了顿,转念一想,忽然充满了信心,“殿下同我开玩笑,不正是不讨厌我吗?”只要继续努力,一定能有机会!
穆明珠坐在回城的马车内,不得不佩服静玉、杨虎这等揣摩人的功夫,她喜欢茉莉香其实也算不得秘密,若说根源还在她母皇身上。她刚穿过来的时候,曾听闲坐的老宫女说起过母皇过去的传奇故事。皇帝穆桢虽然于朝堂上手腕冷硬,对待
宫人却宽和。所以她母皇从一介妃嫔成为皇帝的故事,总是为宫人所津津乐道。那日是一位曾服侍母皇侍寝的老宫人在回忆往事。
原来母皇从前每日总是在胸衣内塞满新鲜的茉莉花,这样不管什么时候侍寝,一解开衣衫便是洁白的花与清雅的香。
据那位老宫人说,她已故的父皇很是喜欢。
穆明珠那时候穿过来还只见了母皇一面,听了那老宫人的故事,在脑海中就给年轻时候的母皇描绘出一个香香甜甜的美人模样。她从前什么都追随母皇,连茉莉香也一同爱上了。反倒是她的母皇身为皇帝,不露喜恶,用香总是按着时令、场合,鲜少有用茉莉香之时。
马车在金玉园门前停下来,穆明珠也从记忆中回过神来。
却有一队从建业城赶到的人马,也恰好来到园门外。
“殿下!”白面锦衣的青年从马上一跃而下,伏地请安,道:“臣月杖校尉林然,见过殿下。”
在他身后,二三十名锦衣青年也都跃然下马,伏地相见,俱是建业城中马球队之人。
原来是萧渊接了穆明珠的暗号信后,交待林然领人连夜来了扬州城。
穆明珠笑道:“快都起身——几时从建业城动身的?一共来了多少人?”一面问着,一面示意林然到身边来说话。
已经入了金玉园,沿路都有游廊遮阳,罗伞便成了累赘。
齐云收拢罗伞,落后一步,望着穆明珠与林然一前一后往内院行去。
“下官等昨夜从建业城动身前来。”林然一一作答,“一共来了三百人。”他顿了顿,望着穆明珠,低声道:“萧郎君说殿下身边有危险,下官便先带了最信得过的三十人入城,余下的人还在后面。这三十人都是正式比赛马球队中的,下官多日来与他们同食同寝,还算熟悉。”
“没萧渊说得那么严重。”穆明珠微微一笑,道:“你安排得仔细,先歇一夜,明日本殿再给你们派事做。”便当先入了书房,问他萧渊等人的事情。
林然便把自己所知,尽数告之。
书房外的暮色沉降下来。
“那么……”穆明珠最后轻声
道:“母皇一切安好否?”
林然道:“陛下安康。”看了一眼穆明珠,又道:“就是下官离开建业城那日,陛下带着穆武穆郎君入了太庙,据说闹得有些沸沸扬扬……”
穆明珠眸光一冷,太庙对于国家传承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
若穆桢是个男皇帝,那么自己的子女没有成器的,要择兄弟家的孩子承嗣,虽然也会引起混乱,但反对的声浪不会这样大。但因为穆桢是个女皇帝,她带哥哥的儿子入夫家的太庙,是很惊骇世俗的。
“好。”穆明珠沉静应道:“还有什么消息?”
林然低头想了一想,却再没有旁的能说。
穆明珠仍是沉静的,又道:“你先去歇了吧。”她坐在书桌前,望着案上明灭不定的烛火出神。
林然轻声道:“殿下要下官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这次穆明珠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挥手,示意他退下。
林然不敢再说什么,依言退下。
直到书房只剩了自己一个人,穆明珠才任由负面情绪涌上来。
虽然理智分析,她知道母皇多半只是拿穆武做个挡箭牌。但现下与建业城隔江相望,她忽然有了些不确定——是不是母皇有一丝真的欲立穆武之心?所谈乃皇权之大,一丝闪失便动万人心。
穆明珠也不过凡人。
她感到一股热毒从心里蹿起来,所到之处,将一切生机杀尽。
这样的情绪无用且有害。
穆明珠很清楚,但却无法立时压制或消解了这股情绪。若人能荡除一切不想要的情绪,那便不是人而是寺庙中供着的佛了。她强令自己起身,想到外面夜风中散散步,化解这叫她难耐的心中热毒。
她不许人近身跟随,低头出了内院门,往竹林间行去,走到竹林掩映的矮墙前,却正与不曾走远的齐云撞上。
“殿下……”齐云轻声道,却见女孩素日灵活含笑的双眸、此时却既黑且冷。
穆明珠淡淡看了他一眼,“唔”了一声,不曾在意,仍往竹林中行去。
齐云愣住,想跟上去,却又没有借口。
谁知穆明珠复又折返回来,径直往他身前而来。
齐云原
本以为是挡了穆明珠的路,往墙根连退两步,背已经抵在了墙上,却见穆明珠一步一步逼上来,俯首往他颈间而去。他抵着墙,在女孩的呼吸声中,自己也僵成了一堵墙。
穆明珠轻声笑道:“我说哪里来的茉莉香。”她轻轻嗅了一口少年领口处的茉莉花串,抬起头来,却不曾退开。
齐云喉头滚动,不敢看她,却也不敢不看她,眼角余光中忽然见女孩的手向他腰间伸去,一时神魂俱飞,无意识得溢出一道含糊压抑的闷哼声来。
穆明珠素手轻伸,却是托起了他腰间的红香囊。
那时来扬州城路上,她送给他的香囊,里面填了防疫病的香料。
她轻轻捻动那香囊,却只有淡淡的香飘出来。
齐云背抵在墙上,腰间香囊为公主殿下握住,为了防止扯断香囊系带,只能撑起腰来,却好似他主动把腰身往穆明珠手上送去一般。他满面绯红,额上沁汗,神思恍惚之下,实在不知如何到了这样的境地。
“旧了。”穆明珠淡声道,看一眼那香囊,又抬眸看一眼少年。
少年这副样子,实在叫人很想欺负他。
穆明珠以当下极近的距离,巧笑道:“给你换个新的。”
齐云急促得呼吸,“唔”了一声,说不出话来,红着脸、狼狈不堪得躲避她的视线。
穆明珠垂眸,唇角笑意扩大,又道:“给你换个茉莉香的。”
“嗯。”少年又发出一道含糊的鼻音,低低沉沉,分外好听,只仍是说不出话来。
弯弯的月牙挂在夜空中。
穆明珠望着眼前羞涩狼狈的少年,感到她心中那股热毒般的情绪,好像已经随花香淡去了。
因她的安静,少年似乎稍微收拾好了情绪,悄悄转眸向她看来,黑眸蒙了一层莹润水光,长睫毛轻轻颤一下,又一下,剪碎了投落眼底的温柔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知识点:石楠花香→_→
第67章
穆明珠被茉莉花的香气吸引,折返回少年身前,至此才明白多年前母皇的心机。
在千百种香中,为何独独选择了茉莉香?不是因为她母皇本性喜爱茉莉,而是因为此香清雅,又是天然的花香,使人嗅之忘忧。
当初她母皇胸衣内藏茉莉花时,要勾住的人是日理万机的皇帝。一个烦劳政务一整日的皇帝,于寝宫内所要的,不正是这样使人忘记疲惫、放松心情的美人么?
穆明珠又看了一眼少年,隐下思量。
齐云在她抬眸前一瞬,慌忙垂下睫毛去,不能与她对视,更不敢叫她知晓……
穆明珠轻轻一笑,松开了他腰间香囊,退开两步,示意他跟随,沿着竹林小径一路行去,道:“我高价买粮的风声已经放出去了,明日开始便会有许多用人之处。林然带了三百人来,用来管理王长寿等人、监督力夫在城内运送粮食是足够了。另有一桩顶要紧的事情,非你亲自带人去做不可——到城外接应孟家的人,把黄金运进来。焦家现下不知我有财源滚滚来,只当我拿着焦成俊那日送来的十箱黄金挥霍,正等着瞧我笑话呢。”她淡淡一笑,转眸看向齐云,道:“咱们可不能真叫他看了这笑话。”
齐云特别喜欢听公主殿下同他说“咱们”两个字。
“是。”他低声应下来。
穆明珠往日也常得少年应答,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个“是”字听起来仿佛格外低柔,几乎不像是出自少年之口。
她又看了少年一眼,只见他面上犹有羞意残红,又转眸望向已升至中天的月亮,便道:“夜深了,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转身往来时路行去,“咱们这便各自歇下,如何?”
齐云低下头去,舍不得就此与她作别,却情知不能挽留,只低声又应,“是,殿下。”
焦家很快便发现情况不对,因他家于城内有十八家米行,第二日只一上午,旗下这十八家米行中出去的粮食价值便高达黄
金万两之数。账目报到焦道成手中,他一看便知已经超过了焦家送到穆明珠手中的黄金之数。
焦成俊小心道:“米行里的管事说,外面公主殿下的人还在大肆高价收粮,放出话来,说是有多少买多少,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银钱见底的样子。这一上午,咱们米行城内的存粮已经去了小一半,得从城外粮仓补粮进来了。您看,咱们这米……还继续卖吗?”
焦道成捏着那账簿,白胖脸上满是阴沉之色,眯眼琢磨着问道:“都是现钱交易?”
“一手交钱,一手交粮。”焦成俊道:“咱们米行走的交易大,那公主殿下的人是直接抬了黄金来的。”
“家里送去的黄金?”
“起初的确有两箱咱们给她送去的黄金,可后头都是一百斤一块的金砖,金砖上既无纹样又无版面,摸不清出自何处——却断然不是咱们府上出去的东西。”焦成俊也皱眉不解。
焦道成坐直了身子,道:“这就奇了怪了——她一个头一回出建业城的小公主,哪里得来这样大笔的金砖?”顿了顿,又问道:“跟着她的人可查到了什么?孟都督那里怎么说?”
“那公主殿下身边常有黑刀卫齐都督相伴,咱们的人跟着几次都给黑刀卫察觉了。自从……自从那次于金玉园中射杀鸽子之后,公主殿下身边的黑刀卫巡查愈严,咱们的人再不得跟随探查。”焦成俊心里对伯父交待的死鸽子一事也颇有微词,认为有小题大做之嫌,只面上不露,又道:“至于孟都督那里……他背后有孟家支持,原也不靠咱们家,算不得自己人,真到用他的时候,便指望不上了。侄儿派人去了两次,自己也亲自登门过一次,都没能见上他,只得了几句含糊的搪塞之语,不外乎是要咱们克制些,待公主殿下启程离了扬州城便是了。照侄儿看来,那孟都督也是不想担事儿的。”
焦道成戴着玉戒指的手指,在桌面上焦躁地敲击着。他面上的阴沉之色,也已经转为压抑的怒色,看上去有几分可怖。他感到事情开始脱离他的掌
控,而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能从那齐都督身上下手?丁校尉到底怎么死的?好端端的急症而亡——我是不信的。”焦道成无名火起,也不知是对穆明珠去的,还是对身边这一个个拖后腿的家伙。
拿钱买通官员,是他们做熟了的套路。
焦成俊道:“那齐都督极不好接近。崔别驾试探了两回,都无功而返。侄子怕冒然示好,反而引他起疑,故而不好亲近。”
“外面怎么说?”焦道成又问。
焦成俊清楚伯父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躬身小心道:“公主殿下高价买米的消息,大约刚传入建业城,咱们还没得那头的消息。若是说这扬州城之内,听米行的主事们说,素日来买米的人倒是有些抱怨,平白多花了一半的钱。只是如今城内买得起米的,也是小富之家,米价虽然贵了些,他们抱怨抱怨也就过去了。至于那等买不起米的,更是不与他们相干。据说……”他斟酌了一下,还是以和缓的语气说了,“公主殿下高价买去的米,分了一小部分,与杂粮野菜等掺杂起来,熬成稀粥,也在城北和城南两处支了粥棚,救济穷苦。”
“她倒是想得仔细。”焦道成怒极反笑,道:“这是怕高价买米饿死了百姓,闹出事儿来皇帝怪罪?”他满腔的怒意终于迸发出来,“砰”的一拳砸在桌面的账簿上,道:“这可由不得她!即刻传令给底下的米行,从接到命令起,一粒米都不许卖出去!扬州城中别家的米行也一样,若是还想在扬州城混的,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他不知穆明珠的黄金究竟从何而来,亦不知她还有多厚的家底,但至少他可以掐死了扬州城的粮食供应。
因扬州水患,朝廷在城周围的义仓、常平仓都已经空了,航道不通、商船难入。
只要他掐死了一粒米都不卖出去,穆明珠手握数千青壮,买到的米不够两日之用,不出三五日,饿红了眼的力夫便会成为扬州城中的盗匪,反过头去咬穆明珠。
这世道,粮食比黄金贵重。他有粮食,有人手,便是这扬州城的王。
届时,且
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主殿下,如何跪地求饶!
焦成俊心头一颤,唯唯诺诺答应下来——扬州城,这是要出大乱子了!
金玉园中,穆明珠正欲往大明寺而去。
樱红服侍她换衣裳,顺便提起那鲜卑奴来,道:“瞧着倒是挺爱干净的,一日要沐浴两回。据看管的人说,就是这两天又闹着要见殿下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从扬州城纷乱的局势中抽出一丝心神,她现在没空去探问那鲜卑奴,但见孟非白愿意为之再三重金相赎,却越发清楚那鲜卑奴身份不同,想了一想,道:“拿一本《千字文》给他,就说本殿不喜欢近身伺候的人没有文化,凡是能跟在本殿身边的,都是能用汉话吟诗作赋的。且让他学学怎么写字说话。”虽然照她的推想,这鲜卑奴应当是装傻,身处高位,又与孟非白有些牵扯,应当也粗通大周文字才是。这《千字文》的学习速度,就看那鲜卑奴自己衡量后的结果了。
樱红抿嘴一笑,道:“一本《千字文》,那鲜卑奴岂不是要学到三年之后去?”
穆明珠似真似假道:“你别小看人。本殿看他天赋异禀,说不得三天后便全通了。”
樱红愣住,见公主殿下一脸认真,一时竟怀疑起来,难道殿下真是见那鲜卑奴聪慧过人,这才要他习字读书?
穆明珠见素来伶俐的樱红信了,忍不住“噗嗤”一乐,伸手轻轻拧在她滑腻的腮上,笑道:“跟在本殿身边这些年,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樱红这才知上当,又恼又笑,道:“何曾想过殿下会骗奴婢?”
穆明珠一出金玉园,正撞上在园门外徘徊的崔尘。
崔尘原本低头在园门外揪着所剩不多的胡须打转,见了穆明珠有几分尴尬,不知该不该上前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