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大全上一章:百灵潭 百鬼潭 电视剧
- 言情小说大全下一章:电视剧且试天下小说原著免费阅读
而监管他们的主事,在高地上支着一张小桌子,吃着有咸鸭蛋的晚饭,说不定还有二两浊酒与猪头肉。
他们这些出苦力的人,却只能吃着杂粮与咸菜。
“真的啊!怎么不真?”被问的那人见大家都聚拢过来听,有些得意,低声道:“小六子说他们跟着那王八投奔了公主殿下,日子过得可好了。一日能得一斗米!吃的都是掺了白面的馒头!”
掺了白面的馒头!
有人捂住了肚子,他已经很久没吃过白面了。
“怎么可能一斗米?要干多少活,才能抵了一斗米?咱们在焦家累死累活,一顿饭只得俩杂粮饼子。小六子他们为了这一斗米,还不得活活累死?”
“这就是你见识短了!你当谁都跟焦家一样?焦家真是黑了心!”
又有人问,“那小六子他们每天都得做什么活啊?”照他们想来,要么得累死,要么就是危险死,否则哪里值这一斗米——就是公主殿下,也不会这么好心!
“现下可不是一斗米一日了!现在得做三日,才得一斗米了。”那人道:“一斗米一日,那是最开始公主殿下着急用人的时候……”
众人都纷纷点头,认为理当如此,三日一斗米,反倒叫他们稍微安心了些,也有人惋惜,“这么说来,咱们现下去拿的就少了?”
“你要去的再晚了,怕是这三日一斗米也没了。”那人又道。
众人又都纷纷点头。
“小六子说了
,他们跟着王八投靠了公主殿下,有的跟着王八去码头收人,有人在大明寺修藏经阁,也有的去邗沟挖泥去了……天亮了才干活,天暗了就歇息,吃得饱,睡得足。小六子说,他在藏经阁清理废墟,干了十来天,比起原来在焦家干活,倒像是休息了十来天,他说……”那人压低了声音,“原来在咱们这儿累得很了,不是不行了吗?如今就连那处的毛病也歇好了!”
众人哄然大笑,都道:“偏你信他!这必是那小六子吹牛!”
笑过之后,众人都沉默了。
有人轻声道:“听说隔壁地里跑了俩……”
又有人轻声道:“焦家管不到公主殿下吧?”
沉默中,这些力夫好像心意相通,彼此清楚在想什么。
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逃!
从焦家逃走!逃到能庇护他们的公主殿下那里。
焦家趁着水灾收了大批的良田,原本一家五口耕种的田地,现在焦家只要买一个青壮,再配合上焦家优于普通百姓家的耕作工具,让这一个力夫从早做到晚,便可以耕种原本要五口之家耕种的田地。力夫们自然是苦不堪言,可他们至少还能被焦家压榨。他们的家人或远亲,甚至因为失去了被压榨的资格,而饱受饥饿。
“要不……”有人望向高地上饮酒作乐的管事,“就今晚……”
“就今晚……我知道小六子指的路怎么走……”
“我隔壁田里还有俩亲兄弟……”
你一言我一语,计划渐渐成型。
忽然,不远处的田头走过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力夫,看着得有半百的样子,脸上皱纹很深。
这年长力夫是焦家的旧仆了。
见他过来,新力夫们都闭了嘴,颇有些惴惴不安。
“我今年三十七……”那年长的力夫走过来,两拨人马平时并不怎么交谈。
焦家要旧仆与新仆一同劳作,显然是为了让旧仆看住新仆,免得新仆逃跑或生事。
“还能跟你们一起……”那年长的力夫轻声问道:“……一起走吗?”
众新力夫都愣住,先是否认,“什么走?谁说要走了?”
“你们别担心,我不会
告诉别人的……”那年长的力夫有几分急切,“我知道你们筹划着什么。只是我已经三十七了,在焦家干了半辈子,一个大子都没攒下来,也娶不上媳妇……”他顾不得可能的嘲笑,迫切道:“我只是问一问——我三十七了,还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不管是商人,还是权贵,买人从来都只要最鲜嫩的女子、最青壮的男丁,从小就买过来的不论,女孩最好是十二三岁刚通人事,男丁最好是十七八岁筋骨长成。
三十七岁的力夫,就好比齿牙动摇的骡马,在权贵富豪看来,只合送去屠宰场了。当然这等老骡马,宰杀来的肉,也入不得他们的口。他们连吃肉,也只吃最嫩的乳猪羊羔,可受不了老牛老马硌牙难咬。
那些年轻的力夫望着这位惶惶然的年长力夫,一阵微凉的夜风吹来,不禁都抖了抖,仿佛看到了下半辈子的自己。
“你真要来……”大约是物伤其类,有年轻的力夫开口道:“那就来吧……”他犹豫着看伙伴们。
“一起来吧……就说你才三十,就是打小生得老相……”
“对,总得去试一试……”
“再留在焦家,就得累死在他家田里了……”
那年长力夫连连躬身,夹着脸上深深的皱纹,有几分卑微讨好,道:“多谢,多谢!多谢!”
高地上的管事们吃饱了酒肉,挥着鞭子走下来,“还没吃完?磨磨蹭蹭做什么?偷懒是不是?想尝尝鞭子的滋味了?”
“啪”的一声,长鞭破空之声,凌厉骇人,叫众力夫想起这鞭子抽到身上的滋味。
他们匆忙把最后一口杂粮饼子塞到嘴里,顾不得咽下去,在鞭子的驱赶下,逃窜入无尽的田地之中。有人在暗夜里回头望向这些管事,青年人明亮的眸中满是仇恨,只要今夜他们逃出了这无边的田地,寻到公主殿下的庇护……
逃!逃出焦家去!
金玉园中,穆明珠看着樱红整理后呈上来的册子,上面记着这十日来新收的青壮名单。
收人最初三日是最多的,因为当时扬州城内粮荒,哪怕是青壮没有事情做,也
要饿肚子,为了不饿死卖身的人很多。只那三日,便收进来三万人,差不多就是当时扬州城内无事可做的青壮总数。
随后收来的人便越来越少,一日不过一两千。
但是随着她有意识地命人往焦家新收的力夫之中去宣传,每日收来的人又多起来,只是绝大部分都是焦家的“逃奴”。在穆明珠入扬州城之前,焦家有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去采买受灾卖身的青壮,其数目也在数万上下。
现在这些原本被焦家收去的新力夫正慢慢往穆明珠这里投奔而来。
樱红在旁轻声道:“殿下,如今从焦家逃来的奴婢越来越多。焦家迟早是会来要个说法的。”
“焦家若是要说法,”穆明珠淡淡道:“本殿便给他个说法便是。”
樱红端了茶盏到穆明珠手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方才齐都督的提议,殿下为何不允许呢?”
刚才齐云来见穆明珠,樱红就站在屋子里侍奉,因穆明珠也没有要她退下,她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穆明珠合上册子。
其实齐云怀疑陈伦一案与焦道成有关系已经很久了。
毕竟陈伦密信中,花树以绸缎缠绕这一线索,直指焦府。
按照黑刀卫的办事风格,齐云是要找准时机,直接把焦道成给抓起来,然后拿出刑讯的手段,由不得焦道成不交代。
但是穆明珠不许他这么做。
她说不许之后,少年抬眸静静看了她一瞬,没有再坚持。
而穆明珠之所以不许齐云这样做,原因有两个。
一个比较能说得过去,那就是因为前世齐云在扬州城送了一条腿,所以她制止他去做这等冒险之事。焦道成很注重自己的安全,几乎不怎么离开焦府,齐云所谓的找准时机便是潜入焦府。那危险系数是很高的。
另一个原因,则比较见不得人。
若是不彻底激怒焦道成,叫他发狂忤逆,她又如何好下手把焦家这个扬州城内的庞然大物连根拔除呢?
她所图谋的,可不只是陈伦案的真相。
但这两个原因都不好对人言,穆明珠歪头想了一想,似真似假道:“其实仔
细想想,黑刀卫这个差事太危险了,不太适合本殿的驸马去做。一不小心就缺胳膊少腿的……”
“啊,齐都督……”樱红忽然道。
穆明珠抬眸往门口看去,就见齐云去而复返,正站在门边看她,显然听到了她方才胡诌的话。
穆明珠倒是没有一点不自在,笑道:“你怎得又回来了?不是要去查案吗?”
齐云静静垂眸,也像是没听到她前面的话,道:“臣接了一份帖子。”说着递到穆明珠面前来。
原来是大明寺的住持净空发帖,说是寺中的最后一批牡丹花也到了花期,请公主殿下入寺赏花。
“殿下要去么?”齐云问道。
穆明珠看他一眼,笑道:“本殿若是去,你便要护送同去,是么?”
自从金玉园死鸽子那次之后,穆明珠身边的扈从已经增加了很多。而等到与焦家的粮食价格战打响之后,她若是离开金玉园,齐云一定会随行保护。现下焦家大批逃奴往她这里来,而焦家始终还没有动作,于是愈发叫人不安起来。若是在外面,齐云跟着她,简直是寸步不离。
齐云轻声道:“是。”
穆明珠一笑起身,道:“那就走吧。”
大明寺那个净空住持,自从被她问过陈伦之事后,便恨不能躲起来不见她。便是这阵子修缮藏经阁,她去过大明寺几次,住持净空若非逼不得已,总是要人谎称他闭关去了,根本不会主动出来见她——也不知他一个住持,撒了这么多谎,半夜会不会多念几道佛经恕罪。
今日这主持净空忽然主动邀请她去大明寺看牡丹,其中必然有鬼。
只是大明寺中如今现放着她买下来的五千名力夫,同行又有孟羽的一万府兵,还有建业城中跟出来的两千扈从,更有齐云携武艺高超的黑刀卫在侧,这大明寺就算真是龙潭虎穴,她也敢闯一闯。
“对了,”穆明珠回身看向跟在后面的樱红,道:“准备些点心茶水——大明寺的东西,我是半点都不会入口的。”
樱红忙应下来。
这次住持净空早早到山下相迎,一路陪同穆明珠入了大明寺,转入寺中
后院去。
“殿下有所不知,此地有一处思静园。园中的牡丹与别处不同,花期格外晚些,能看到一年之中最后一次牡丹。殿下从建业城赶来,却没能看到第一批牡丹,贫僧心中深感不安,便以这最后一批牡丹来献给殿下吧。”住持净空不脚底抹油的时候,嘴上还是很会说话的,“您瞧,这思静园到了。”
穆明珠抬头一看,见是一处矮墙圈起的园子,里面生出几棵两人高的大树,树盖展开,几乎遮蔽了半个院落,隔着故意堆空的的砖缝看进去,已经能看到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倒真是个夏日赏花的好去处。
扈从早已经入思静园内查看过一遍。
穆明珠便点点头,要与净空一同入内。
齐云却在侧轻轻一拦,低声道:“殿下留步……”他亲自上前,先入思静园查看。
住持净空又开始念佛号,“阿弥陀佛”。
穆明珠有些无奈,笑道:“让法师见笑了,不过本殿为了安全,身边人做事细心些也是应该的。”
“自然,自然,阿弥陀佛。”
穆明珠当着外人,嘴上自然是要维护齐云的,但其实心里也觉得他实在是过于小心了。她便上前一步,已经站到了园门口,笑着调侃道:“齐都督,本殿能进来了吗?”
话音未落,却见齐云背对着她,掷刀鞘入树冠之中,撞碎了片片绿叶,同时已拔刀在手。
穆明珠面色已变,口中却还故意笑道:“你看错了,那不过是只野猫……”
就见树冠中“噗通”一声栽下来一个长袍年轻人,那人抱着右肩痛叫,齐云黑色的刀鞘也随着落下来。
而齐云闪亮的刀已经架在了那人脖颈间。
主持净空领着她入内的园子里,树上竟然藏了个来路不明的人!
这下子众扈从刀枪齐出,已是把净空等人都捆了起来。
主持净空连声道:“殿下,贫僧冤枉呐!贫僧实不知有人在此……”
穆明珠没有说话,这次等齐云查探完之后,才入园中。
那抱着右肩痛叫的年轻人,道:“殿下!草民是有陈伦大人一案的线索提供给您!草
民不是坏人!哎唷,哎唷,这位大人的刀鞘打断了我的肩膀,殿下求您命人给草民治一治……”
一时这年轻人也叫,外面净空也叫。
穆明珠揉了揉耳朵,吩咐道:“先把净空带下去,找个空屋子关起来。”又看向那年轻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说有陈伦一案的线索,线索在哪里?”
那年轻人跪在地上,右胳膊软绵绵垂下来,面上已满是疼出来的泪水,边哭边道:“草民叫牛青,陈伦大人来扬州城之后,就是草民在官邸给陈伦大人养马的。陈伦大人出事儿之前,晚上忽然来马厩里,正好草民在那里。陈伦大人拿了一封信给草民,说他发现了重要的事情,但是已经被对方察觉了,还说他有很不好的预感,怕是已经被那些恶人团团围住了,这封信也送不出去,便交给了草民,说是若有一日他死了,叫草民一定把这封信送到朝廷后来派来的人手中。”
“信呢?”穆明珠问道。
“就在草民怀中……哎唷,草民肩膀胳膊都碎了,拿不出来……”
齐云从他怀中果然摸出来一封信,又是很小心得先检查了那信,才呈给穆明珠。
穆明珠一面拆信,一面问道:“你如何知道本殿今日会来?”
牛青道:“草民不知道。只是草民听说您最近常来大明寺督办修缮藏经阁一事,草民进不去金玉园,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能等到殿下,于是这几日来都在大明寺中想碰碰运气。今日见寺中众和尚忙碌,说是殿下要来赏牡丹,草民见只有这一处牡丹还开着,便提前多藏了进来。不是草民有意要惊扰殿下,实在是殿下身边扈从众多,草民若不是提前躲进来,未必能见到殿下。万一草民没能见到殿下,反而给那背后害了陈伦大人的凶手知道了,草民岂不是也小命难保?”他虽然疼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说起话来却还口齿清楚、条理清晰。
穆明珠眯起眼睛打量他,就……很不像是养马的出身……
“给他把胳膊接上,脸擦干净。”穆明珠淡声道,低头看那封信,却见一眼扫过去,这信上的笔迹的确很像是陈
伦死前留下的那封密信。这封信要么真为陈伦生前所写,要么就算是伪造——那也是极为熟悉陈伦笔迹的人所仿写的。
此时齐云给那牛青接上了胳膊,樱红也上前亲自给他擦干净了脸。
穆明珠探身一看,不禁微微一愣,却见这牛青长了一张清俊可人的脸,别说不像养马的,甚至有些像是烟花之所的侍君。
她忽然失笑。
若说她此前还有三分信,现下却是一分都没有了。
世人都知道她好美色,也都愿意投她所好。
穆明珠故意柔声道:“可怜见的,从前没遭过这样的罪吧?胳膊还疼吗?”
那牛青眼眶红红的,埋怨道:“殿下身边这位拿刀架在草民脖子上的侍卫也太厉害了些。草民趴在那树上一动不动,他忽然飞出一物打上来,把草民肩膀都给撞碎了。”
“没那么夸张,那是他的刀柄。”穆明珠一试便试出了他的根底,收了和颜悦色的模样,她是个很少生气的人,从前也只有齐云天赋异禀能激出她的火气来,现下却的确有些不悦了。这扬州城中的人,实在没有新意,从前送和尚给她,是侍君连夜剪了头发扮的,连佛经都不通;如今又送了破案的重要证人给她,也是侍君扮的,受点疼有人怜立时便娇滴滴起来,这哪里像是养马出身的?
就算是要骗她,至少也稍微培训一下相关人员,拿出点专业素养来,不可以吗?
穆明珠面色冷下来,道:“还有什么要告诉本殿的?”
那牛青歪头想了一想,摇头道:“草民就是肩膀疼。”
“把他也带下去,找个空屋子关起来。”穆明珠撑着额头叹了口气,低头看那封伪造的信,示意齐云走过来,把那信递给他,道:“你也看看。”
只见信上所写,乃是陈伦怀疑扬州刺史李庆要对他不利,因为“积年旧怨,又添新仇”。
穆明珠问道:“你审过李庆了吗?”
因扬州溃堤案,再加上陈伦之死,原本的扬州刺史李庆已经下了狱。
齐云道:“底下人审过一次,他说的都是此前认了的罪状,的确是
贪了一笔当初修渠坝的款项。至于审别的,还在等陛下的旨意……”因为李庆虽然入了狱,却仍旧是当初南山书院考出来的学生,也仍旧有官身在,要对他用刑,得皇帝特批才可以,这正是本朝的刑不上大夫。
“他们这么一闹,倒是洗刷了李庆的嫌疑。”穆明珠淡声道:“本殿得去见见这个人。”
“是。”齐云应下来。
穆明珠抬眸看他,笑道:“你自然又是同去?”
“是。”
穆明珠想到方才他把人从树上打下来的场面,因她上一世并没有经历过暗杀——虽然的确有人要暗杀她,但她提前死了,而且她本性里有激烈好赌一把的因子在,所以有时候非但不惧怕危险,反倒会觉得刺激。然而现实一点来考虑,有齐云这样细心又有武力的人在身边,她躲过暗杀的可能性要高很多。
齐云在她的目光下不自在起来,低声道:“现在走吗?”
“不急。”穆明珠轻声笑,忽然伸手摸了摸他腰间的刀鞘,道:“你方才那一招倒是很凌厉,几时有空也教一教我。”
齐云攥紧了刀柄,轻声道:“是。”
穆明珠坐在石凳上,仰头望着他,笑道:“除了一个‘是’字,齐都督还会说别的话吗?”
齐云愣一愣。
“本殿方才夸你呢,礼尚往来懂不懂?”
齐云深深望着她,许多话涌到喉头,却吐不出口,只想一想,都叫他血脉喷张。
穆明珠等不到他开口,又见他拼命冷静自持的模样,玩笑心起,摸着刀鞘的手忽然一滑,隔着衣衫落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按,感受到指尖下充满弹力的肌肉,笑道:“不过本殿没有这样的肌肉,核心力量不够,怕是抛不了那么高……”
齐云被她轻轻一触,浑身都绷紧了,一团火从被她按压之处,烧遍了全身。
第70章
穆明珠感受到指尖下瞬间绷紧的肌肉,得逞一笑,指尖一触即分,宛如蜻蜓点水。
她神色自如地起身向思静园外走去,仿佛方才的举动只是一则无伤大雅的玩笑,同她素日轻轻拧一把樱红滑腻的腮、又或是为翠鸽抹去泪水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可是在她身后,这些时日来在外寸步不离跟着她的少年,却僵立在她坐过的石凳旁,面色狼狈不堪,静默了许久,直到那不在预料之中、不能由理智控制的野火熄灭,才沉默着跟上去,只是走路的姿势颇有几分古怪。
穆明珠一边思量一边走动,步伐并不快,听到身后少年规律熟悉的脚步声,不曾回头便开口道:“今日这出戏是谁排出来的,我心里大概有个猜想。”她那日故意告诉崔尘,自己破案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崔尘几日没有动静,多半是忙着安排这场好戏。当初她来大明寺问起陈伦一案,净空招架不住便是派人给崔尘报信,可见两人关系密切。能使唤动净空邀请她来赏花的,扬州城内没有太多人,焦家大概算一个,崔尘也算一个。但焦家可没有那么好心,还煞费苦心布一出闹剧来哄她走,正所谓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粮食价格战之后,焦道成怕是恨不能食她血肉了。
“既然是一场布好的戏,从戏中人口中便问不出什么来。”穆明珠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道:“也不必去审净空与牛青了,暂且把他们关起来,待咱们正事儿忙完,再细论他们的罪过。”她脚步一顿,拿定了主意,停下来道:“我先去见过原扬州刺史李庆。”
“是。”齐云应道:“李庆如今关押在扬州监狱中。不如把他从狱中提出来,由殿下审问?”
监狱那等地方,空气不流通,气味难闻,暗中更有许多常人所不能接受的惨剧发生。
齐云垂眸望着穆明珠淡金色的裙裾,他不能想象这样美丽的裙裾拖过监狱阴冷泥泞的地面。
“干嘛把他从狱中提出来?”穆明珠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旋即明白过来,在当下众人看来,她是金
枝玉叶的公主殿下,自然不好往监狱这等地方去,却不知她在做幽灵的那三年,曾无数次去过建业城中的天牢。她想到天牢,便想到当初被关押在天牢中的萧负雪,随之便想起整个大周的命运,神色便沉重起来,口中淡声道:“不必,就去狱中见他。”
她顿了顿,把自己从过去阴云带来的情绪中拉扯出来,又看了一眼沉默同行的齐云,玩笑道:“更何况狱中家伙事儿齐全,正好给齐都督一展身手,也好叫那李庆张嘴讲真话。”
齐云握着刀柄的手一紧,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恐惧攫取、身体一瞬冰冷,等到他鼓足勇气抬眸看去,望见公主殿下那微露笑意的侧脸,确认她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才恢复了正常的心跳与体温。
那些发生在暗处的事情,就让它们留在暗处。
他已经足够不讨人喜欢,不需要叫公主殿下知晓更多的不堪。
原扬州刺史李庆,跟已经死了的凤阁侍郎陈伦一样,都是当初从南山书院考出来的寒门子弟。只是陈伦入了皇帝的眼,被选在了朝中做事;而李庆放出来为官,二十多年来多有实绩,步步高升,最后做得了十四州之一的扬州刺史。如果没有出这场祸事,他在扬州刺史任满,多半会被调回建业城中,做一部高官,最终与陈伦殊途同归,荣耀比肩。
可是天不遂人愿,陈伦死了,他也被囚。
而正如穆明珠所预料的,监狱的小头目告诉他们,这几日的确有李庆的家人来探望过他。
推门进入李庆的囚室之前,穆明珠笑问齐云道:“这审问犯人可有什么忌讳?”她还是尊重专业人士的。因为还没拿到皇帝的批复,所以齐云并不能对李庆用刑,也就施展不出全部手段。她并不是很了解审讯的细节,猜想如果在前面审问的人没拿捏好分寸,很可能会让后面的人花费更多的心神还未必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齐云似是有些意外她的问题,微微一愣,低声道:“没什么忌讳。”
“我随便问?”
齐云点头,又道:“臣需在场。”因为受审问的囚犯,时常会有出人意料的危险举动,像废太子周
瞻那样临死前奋起一搏的并不在少数。他经历这样的事情多了,对于囚犯暴起伤人前的预兆很了解。他在场,便可以为穆明珠免除这等危险。
穆明珠并没有在意,想着他大约是为了掌握情况、好进行后续的审问,便道:“好,那你就一起进来吧。”说着颔首示意齐云为她推开了囚门。
囚室内只有一案一草席,案上一灯如豆,草席上盘膝坐着一位囚衣散发的男子。那男子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听到动静似乎并不意外,缓缓睁开眼睛来,整个人瘦得吓人,两颊骨头突出,脸上几乎没有肉了,只有一双突兀的、麻木的眼睛。
穆明珠略有些意外,问囚室门外还未退下的狱卒,道:“你们不给他饭吃吗?”
那狱卒忙道:“殿下明鉴,小的人并不敢苛待犯人。每日的粥都是按时按点送来的,只是李大人不肯用……”他忙又对李庆道:“大人您瞧,这是公主殿下来看您啦!您帮忙说句公道话……”
李庆盘着的双腿微动,从草席上站起来,沙哑道:“是罪臣食不下咽,与他们无关。”
穆明珠笑道:“李大人这一副样子,倒是比外面的灾民看着还要凄惨些……”
狱卒已经关上囚门退下,齐云站在李庆与穆明珠相对的墙角处,人隐在阴影中,手按刀柄,时刻留意着李庆的举动。
穆明珠打量着李庆,径直道:“陈伦是你害死的吗?”
她来的时候已经有了推想。陈伦留下的密信中,证明他曾去过焦府,但不管是焦家的人、还是崔尘、净空都在掩盖这个简单的事实。其中必有古怪。她诈崔尘,说自己为了好奇心破案。崔尘想出来的戏码,便是给她送来证人,送来“凶手”。这李庆既然会被崔尘——甚至还有崔尘背后的焦家当成弃子,却恰恰说明李庆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否则就算是以焦家的财力,能捧出一个扬州刺史来,投资也是不小的,不至于说弃便弃。
真凶要推李庆出来做挡箭牌,可以理解。
让她感到疑惑的,却是李庆的态度。
李庆声音沙哑,道:“殿下可有证据?”
穆明珠便摸出牛青给她的“密信”,道:
“这是陈伦死前留下的密信,你是陈伦同窗旧友,应当认得他的笔迹——可有什么说法?”她把那信在李庆面前展开。
李庆大略看了几眼,便垂眸道:“事实如此,罪臣无可辩驳。”
“就这样?”穆明珠盯着他,慢悠悠道:“你贪污渎职,其实都是小罪名,朝廷也不过关你几日、要你吃几天粥罢了。可是杀害朝廷命官,你是要以死相抵的——你就这么认了?”
李庆道:“事实确凿,罪臣自知难以逃脱,但求一死。”
穆明珠轻轻折起那封所谓的密信,在李庆面前来回踱步,淡声道:“你希望被定了这死罪——你猜本殿是怎么认为的?”她在李庆面前站定,把那折起的密信抵到了李庆胸口,目光如刀,直刺入李庆麻木的双眸之中,道:“本殿认为,这封密信压根不是陈伦临死前写的。这封信,是你写的!”
李庆一愣,原本麻木的双眸至此终于一动,失焦的目光也拉回来,落在了眼前这位小殿下面上。
穆明珠勾起一抹讥讽的笑,语速飞快,一字一句好似不断射出的利箭,道:“陈伦当初能入了母皇的眼,就是因为这一笔好字。寻常人的字迹好仿,陈伦这等大家的字却不好仿。遍扬州城中数过去,能短时间内仿出陈伦字体的人也屈指可数,你是陈伦同窗旧友,也是饱学之士,正是其中之一。这封信来到本殿手中之前,你的家人刚好来探望过你。常人都怕死,便是江洋大盗平时嘴上牛气,真死到临头一样吓得屁滚尿流。你却丝毫不辩驳,非但不为自己寻求生机,反倒是一心求死。你已是真凶的弃子,却甘愿赴死,为什么?因为背后之人拿住了你的软肋!是什么?是你的名声?你的名声早已毁了。那便是你的家人了。”她盯住了李庆,确保自己每个字都透到他心中去,道:“李庆,本殿告诉你,你若是敢这么死,本殿会叫你的家人生不如死!”
李庆浑身一颤,长久以来虚弱的身体一时受不了这样大的精神刺激,竟有些神思恍惚。
他眼前一黑,缓缓坐倒在草席上,低声喃喃道:“一人死,好过一家死。”
这是全盘承认了穆明珠的
指控。
第71章
李庆不曾预料到一位十四岁的公主殿下能如此老辣、一语道破背后玄机,他软坐在草席上,心神恍惚之下,脱口而出“一人死,好过一家死”这句话后,却再度沉默下去。
他承认了穆明珠的指控,可理智回笼,还是不愿以家人的性命去冒险。
李庆抿紧嘴唇,瘦削沧桑的面容上显出一股落定的沉痛来,轻声道:“殿下既然有心细查陈伦之死,可见心怀浩然正气,不会因罪臣冥顽不灵而罪及家人。”
显然在焦家与穆明珠的威胁之间,他认为焦家的威胁是切实有力的,而穆明珠的不过是诈取之法。
穆明珠原以为自己是个给人戴高帽的好手,没想到李庆竟也是其中翘楚,他不质疑她的年纪能力,反倒说她浩然正气所以不会伤及家人。若不是焦家在扬州城内实在势大,说不得李庆要拜倒在她脚下托付家人了。
一室静默中,原本立在墙角阴影中的齐云上前一步,按着刀柄的手轻轻一动,目视穆明珠,等她示下。
通常当囚犯在被击溃又抵抗的候,便是重刑加身使之彻底投降屈服的机。
显然只要穆明珠一个眼神示意,他便顾不得律令程序,不等拿到皇帝批文,也要先行动手相助了。
穆明珠伸出手来,却是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看了一眼坐倒在草席上的李庆,又开始缓缓来回踱步。
李庆的顾虑可以理解。
以她入扬州城这不足一月之所见,也要感叹焦家势大;更何况李庆为扬州刺史,对焦家的所见所闻更是数倍于她。她一个素无实绩的公主殿下,骤然出现在李庆面前,想要抵过焦家的影响,非有奇谋不能成就。而李庆以刺史之身在扬州多年,对于焦家、甚至是焦家背后关系网的了解,正是她需要的。
至于能否撬开李庆紧闭的蚌壳,就端看她的手段了。
攻心为上,上兵伐谋。
穆明珠目光一转,落在案上那封李庆伪造的陈伦绝笔信上,但
见纸上字迹刚柔相济、无乖无戾,非数十年的书法造诣写不出来。她亲历过当初萧负雪教导习字的近十年,更清楚读书人写的一笔好字背后是多少汗水辛劳。
她已找到了突破之法。
“李大人此前的案卷,本殿已经看过了。”穆明珠淡声道:“三年前邗沟重修堤坝,你从中贪了一笔银子,数目不多,却也是触犯了律法。你一生清正,这一笔赃银的去处也叫人唏嘘,买了两支好人参,救回了你重病的老母亲。你为人清正,在扬州城中自然碍人眼。他们等了三年,终于等到扬州水灾之事,便把旧账翻出来,想要你从扬州滚蛋。”
穆明珠此所说的,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李庆仍是垂头坐在草席上,不动不语。
穆明珠站得有些累了,不羁地半坐到案上,身子前倾俯视着李庆,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道:“李庆,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做到扬州刺史?”
李庆终于有了反应,迟缓抬头看向穆明珠。
“你本是江州贫家子,因太祖施善政,得以免除费用读书,考入南山书院,并最终从南山书院脱颖而出,得朝廷委派官职,历任各州,最终做到了刺史之职。”穆明珠冷静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太祖余威犹在,在你这向上攀爬的一路上,有多少道关卡处是会被世家拦下来的。毫不夸张的说,你能靠读书出人头地、最终成为一州刺史的机会,是在太祖强硬手腕下,多少北府军士卒的鲜血换来的。”
李庆愣愣望着她,干裂的嘴唇轻颤,竟觉这位年轻殿下俯视的姿态充满了压迫感。
穆明珠压低了声音,鬼魅一般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得贪赃才能为老母治病救命?”
李庆闭了闭眼睛,苍声道:“是罪臣行差步错……”
“不。”穆明珠犀利道:“你有错,却是小错。为什么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没有正当的渠道筹措给母亲治病的费用?为什么不贪不取,一个好官的俸禄难以敷衍一家用度?”她轻声道:“因为跟你们这些寒门子竞争官位
的世家子弟太有钱了。有钱到他们甚至准备发起一样新风潮,那就是为官只领一文钱,作为表率。”她冷笑道:“本殿实话告诉你,你不要觉得这提议可笑,朝廷如今内里空虚,这等提议在建业城中流传颇广。一旦他们得逞了,甚至不用完全实现,只要官员俸禄再减一等,那就是逼得你们这等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再不能做好官。你们要么迫于生计,要经商卖字;要么做一个贪官,给他们拿住了把柄,做他们的提线木偶。你自己做官二十载,难道经历的还少吗?世家说你们寒门出身的官儿,贪财忘本,比不得他们几代传承下来的家底蕴——你这一死,不正是认了吗?”
世家往寒门出身的官员身上泼脏水,搞污名化这一套也不是新鲜事儿了。
穆明珠居高临下,直直望入李庆眼中,语气深沉,道:“你以为你不过一人之死,为家人何足惜,却不知你是将这大好河山、万千黎民拱手相让于焦家这等豪族。在你之前,有太祖为寒门开路;自你而后,天下寒门却再无出头之日!”
李庆终于动容。
穆明珠将他神色尽收眼底,收了厉色,温和道:“孔曰求仁,孟曰取义。你是读书人,好好想想。”她安静注视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跪坐起来的李庆,不再多言,确信这番话已经打到他心底去,只耐心等待着他崩溃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