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道:“在下不会跑。殿下请讲。”
穆明珠收回手来,起身坐到他身旁,将自己在扬州城中的后续计划一一道来,这一番倒真是应了她此前胡诌的“促膝长谈”之语,从正午一直谈到日暮时分。
孟非白最初面色沉下来,是因为他乍
听之下,认为穆明珠所谓的“送他一个扬州城首富”不过是诓骗之语。穆明珠一个在扬州城中尚且需要找他联系孟羽来寻求保护的小公主殿下,如何能动摇在扬州城中树大根深的焦家呢?又何谈送他一个扬州城首富?在孟非白最初想来,这不过是穆明珠为了讨要一百万两黄金,所画的大饼罢了,只是未免有些太贪,也太把他当成了傻子。
抱着这样质疑恼怒的心情,孟非白听着女孩在他身边条理分明讲着接下来的计划,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出言询问起来——问他想到的难处,问他感到不安的细节……而女孩一一应答,显然都已经把他提出的问题考虑过了,想好了万全之策。
这场促膝长谈过半,孟非白已然信了,小公主殿下那句“送你一个扬州首富”并非虚空画饼,而是确有其事。
案上的茶水已经放凉了许久,天边也起了灿烂的云霞。
穆明珠口干舌燥,道:“就是这样了——郎君还有什么要问的?”
孟非白手持碧玉佛珠,半响不动,忽然开口问道:“为殿下出此策者,是何方高人?”
穆明珠灌了一口凉茶,反手一指自己,咧嘴笑道:“高人就在你眼前!”
孟非白虽然已经猜到了,却还是有些不能置信,道:“殿下今年贵庚?”
“十四。”穆明珠眨眨眼睛,道:“怎么啦?”
孟非白轻轻一叹,道:“在下自叹弗如。”
“怎么样?”穆明珠摊手道:“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什么高人辅佐,还是草台班子呢!你现在跟了我,就是顶顶心腹的大员……”
孟非白又是一叹,听她把这样的大事说得如此胡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出神片刻,想到眼下实际的交易,轻声道:“虽然如此,但殿下要的也太多了些……”
黄金百万两,十座城池也未必能值这个价钱。
穆明珠明朗笑道:“嗐,我是漫天喊价,那你也可以坐地还钱嘛!”
孟非白被她气乐了,两人说了半日话下来,原本的伪装也卸得七七八八了,被激出了一点年少意气,故意道:“那殿下要价百万,我还五十万如何?”
谁知穆明珠眼睛一亮,
立时上身一倾,凑到他跟前来,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一摇,高声道:“就这么定了!黄金五十万两——成交!”
孟非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穆明珠已亲自去拨炉火,口中还笑道:“本殿亲手煮一盏茶水,来奖赏郎君的好眼光。”
孟非白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他其实非常聪颖,眸光一顿,已然明白过来,道:“殿下最初比的只是一百万两银子对不对?”
穆明珠哪里肯认?她蹲在红泥炉子前,毫无公主殿下的威仪,卖力扇着炉火,歪头冲他笑道:“都知道郎君家的瓷器生意做得大,那翠青瓷可是烧出来的黄金,五十万两黄金——也不过郎君家的瓷窑多烧几车好物嘛!”
孟非白取了她手中的扇子,无奈道:“罢罢罢,殿下歇了吧。在下实在怕,今日喝一盏殿下煮的茶,不知又要填进去多少黄金。”
穆明珠也实在并不会煮茶这活儿,顺势起身,笑道:“既然郎君应了我,咱们不要如此生疏了。郎君字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小院门外传来一道寒凉的嗓音,却是齐云办差后见穆明珠迟迟不归,寻到此处。
“天色已晚,臣来迎殿下回园。”


第62章
穆明珠见齐云赶来,略感诧异,淡声应道:“待本殿同孟郎君说完话。”转眸笑对孟非白,显然是等他道出表字来。
孟非白轻笑道:“在下本名孟谦,字非白,乃是从祖父姓名上来的,以示不忘祖上之意。”
他的祖父名漆,“漆”可不正是“非白”?
穆明珠笑道:“原来如此。那本殿今日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寻你说话。”
孟非白抬眸看她,缓步送她到院门处,神色间似有踟蹰之意。
“怎么?非白还有话要问本殿?”穆明珠驻足相候。
孟非白抬头望一眼漫天的云霞,低声道:“殿下的计划虽好,可是事后怎么向建业城中交待,您可想好了?”
穆明珠眉宇间掠过一丝阴翳,她旋即以明朗的笑容掩饰过去,轻快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且解决了扬州城这烂摊子再说。”她看着院门外一左一右站着的樱红与齐云,冲樱红招手,问道:“可去外面问清楚米价了?”
樱红上前低声道:“奴婢今日亲自往城中十八家米行跑了一趟,佯装买米,问出来都是一样的价钱,却是比那长寿所说的更贵了,已涨到了八十文一斗米。奴婢看那些掌柜们的意思,就这还是因为崔别驾压着不许涨价太过,所以才能稳在八十文一斗。这扬州城中的米价,后头数月还有的涨呐!”
穆明珠点一点头,转向孟非白,道:“倒是还有一事烦扰你。”看孟非白的面色,忙又笑着保证道:“我保证这对你来说,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孟非白轻轻叹了口气,很是无奈——“举手之劳”是这么用的吗?
他好脾气道:“殿下请讲。”
穆明珠示意他跟自己走到门外的花丛前,避着众人,低声道:“郎君家中南来北往的商队多,请他们往扬州城周边去的时候,散布一则消息,就说扬州城中高价收米——一百二十文一斗。”她直接在原本八十文一斗的价格上加了一半。
孟非白仔细听了,观花不语。
“可是有不妥之处?”穆明珠问道。
孟非白叹气道:“在下只是心疼自己花出去的金子。”他发现自从结识这位小殿下之后,自己叹气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穆明珠一拍他肩膀,笑道:“钱财,身外之物!心疼它们作甚?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千金散尽还复来。”孟非白重复了一遍,笑道:“殿下倒是好豪气。”
穆明珠无意间把诗仙的名句吐出口,摸摸鼻子,原来还有昭烈皇帝没有剽窃过的佳作,便讪笑道:“从前听别人说的,觉得好就记下了……这事儿就说定啦!回头本殿一并谢你!”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出数步回首向他摆手道别,像是生怕晚走一步他就改了主意。
穆明珠在众扈从前呼后拥下离开了牡丹小院。
原本守在小院门外的扬州都督孟羽见穆明珠离开,有意落后数步,留下来至于孟非白身前,关切道:“郎君,与殿下相交可还顺利?”
孟非白望着晚霞下灿烂盛开的牡丹园,叹了口气,道:“顺利是顺利……”
孟羽忙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就是有些肉疼。”孟非白又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方私印来,交给孟羽,道:“劳烦叔父走一趟,往城外庄子上寻老管事,先从库里调十万两黄金出来,送到金玉园去。”
五十万两黄金,运送起来,也是颇为惹眼的;分批运进来,也不会耽误她的计划。
孟羽收了私印,仔细应下来,也没有问根底,见孟非白面上似有疲惫之色,便知机退下,追着前面的公主殿下去了。
穆明珠从孟非白那里拉到了五十万黄金的巨额“投资”,总不好一毛不拔,边走边问樱红道:“这趟出来,可带了送礼偿情的东西?”
樱红笑道:“奴婢倒是都备下了。原是想着,入扬州城后,殿下同城中的大人来往所用。只是一个崔别驾,一个孟都督,殿下全不理会,倒是省下了。”便把备下的礼物一一道来,不外乎什么玉石配饰、锦绣屏风。
“俗了。”穆明珠摇头,倒是也能理解,淡笑道:“原本只是些面子情的东西,你又哪里能未卜先知、先备下厚礼呢?”
樱红笑问道
:“多厚的礼?殿下可是要送那位孟郎君?”
穆明珠笑道:“价值五十万黄金的礼,算不算厚?”
樱红咋舌,道:“这……奴婢还真不曾备下。”
穆明珠想到孟非白总是手持那一串碧玉佛珠的模样,脑中灵光一闪,道:“本殿寿辰时,母皇赏下的来那只嵌玉珊瑚手钏可带来了?”见樱红点头,便笑道:“那手钏是在济慈寺开过光的,本殿一次不曾上身,不如就送给那孟郎君好了。”东西本身的价值不论,难得是皇帝亲赐,又在大周第一寺供奉过,也算配得起孟非白对她的信重。
樱红眸中闪过一抹诧异。过去凡是皇帝所赏赐的东西,小殿下恨不能在韶华宫中单独辟一间房收存,自己珍惜还不及,更不可能转赠于旁人。她们来到扬州城,总共不过七八日,小殿下竟然要把皇帝赏赐的寿辰手钏转赠给初相识的孟郎君——不知究竟是小殿下与孟郎君太过投缘,还是……
“怎么这样看本殿?”穆明珠解决了资金的问题,心情很好,调侃道:“可是见本殿美貌,看得痴了?”
樱红回过神来,脸上一红,笑道:“奴婢才想着殿下长大了,谁知又来没正形……”
已是暮色四合,穆明珠一行人才出了寺门,就见半山腰蜿蜒游动着一路火把,却是有许多人正举火上山。
“殿下在此稍后,且待臣的人去探明。”孟羽忙道。
齐云也命一队黑刀卫下去探查。
穆明珠心里掠过几个猜想,面上倒是还镇定,想着焦家不至于这样沉不住气。
她蹙眉望着山林掩映下游动的点点火把,同一旁的齐云道:“你今日可是有什么发现?”
“殿下指的是……”
“陈伦。”穆明珠转眸看他,道:“你匆匆赶来,难道不是陈伦一案有了眉目?”
齐云眸光闪动。
穆明珠会意,看来陈伦一案还没有进展,便笑道:“这案子本就没有头绪,是本殿心急了。你是担心本殿的安全?”她想到金玉园内院门外的那只死鸽子,倒是也赞许齐云的忠心,道:“无妨。若是给一只死鸽子吓住了,本殿自此不出金玉园,岂不是正中了背后
之人的计谋?”
齐云说不出话来。
他能感觉到穆明珠的视线落在自己侧脸上,却失去了回望的勇气,只佯装看向远处的黑刀卫与府兵,默然片刻,见穆明珠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想了一想,低声道:“臣今日见了扬州城黑刀卫丁校尉。”
“哦?”
“那丁校尉是个硬骨头。”齐云淡声道:“他清楚黑刀卫内部的规矩,一见臣去,便吞药自裁了。”
若是不赶在齐云面前自裁,那么接下去定然生不如死,丁校尉很清楚。
齐云说这一句的时候,终于转眸向穆明珠看去,害怕在女孩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恐惧或厌恶。
“然后呢?”穆明珠只是点了点头,神色平淡。
作为帝王直接掌控的机构,负责追捕、刺探、暗杀等职务,黑刀卫原本就不是什么童话世界。
她自幼便清楚的。
穆明珠看向齐云,轻声道:“你清楚你一去,丁校尉便会自裁,一定准备了后手吧?”
齐云望着女孩沁着凉意的双眸,感到一阵眩晕从心中升起来,他的心神已经无法掌控肢体,还能镇定开口说话的人像是身体里的另一个他,“是。从底下黑刀卫中审问出来,丁校尉会往建业城中送信。黑刀卫本来就要传送各地与皇帝的密信,这并不稀奇。但是丁校尉同时在帮焦家传信。”
穆明珠瞳孔一缩,道:“用黑刀卫传信?”
“是。”
“传给谁?”
“从扬州城送信出去的那个黑刀卫已经被人灭口。”
“那么线索断了?”
“不。黑刀卫的交接处在建业城外。”齐云低声道:“为焦家送信的,至少还有一位在建业城中的黑刀卫。”
“我就知道!焦家一定有后台。”穆明珠眯起眼睛,若只是扬州城首富、固然是地头蛇,却也不会如此嚣张,就算她看起来没有实权,却到底还顶着公主的名号,“查!查出背后主使来!”是前世做了皇帝的周睿?还是支持谢钧政变的宝华大长公主?甚至就是谢钧本人?
“是。”齐云应道。
穆明珠从推想中回过神来,看向齐云,道:“这么说来,你更要小心,黑刀卫中也有叛徒。”也许前
世齐云的腿伤并不是因为天灾,而是人祸。
齐云微微一愣,对上女孩眸中的关切之意,心中一动。
“是。”他又应道,而后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以莫大的勇气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殿下,未婚的夫妻之间也有对彼此的礼仪该遵守——不是么?”如何能将她贴身的首饰,转赠给旁的适龄郎君?
“嘘!”穆明珠压根没留意他嘀咕了些什么,示意他噤声,低头向下望去。
只见半山腰处,下去探查的黑刀卫与府兵,与那蜿蜒而上的火龙长队即将相触。
作者有话要说:齐小云:咕嘟咕嘟咕嘟(冒醋泡)
穆明珠:?听不清
女鹅就算听清了,态度也是——要你管我!并且这个态度会贯穿全文。
齐小云会慢慢妥协,吃醋的同时格局起来。


第63章
半山腰处,向上与向下的人马碰面后,只见那火龙长队停了下来,片刻后只龙头处的几点火把游动而上,应是为首之人跟着府兵与黑刀卫而来。
穆明珠最后悬着的一丝心也放了下来,这才转向齐云,道:“你方才说什么?”
齐云那一问,全凭一时勇气,还有在牡丹小院外所见激发的一股酸涩。
随着他那一问,酸涩愈发浓重,勇气却已经同话语一同飘散在风中。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与公主殿下这一桩婚约是怎么来的。
能有这样的名分,已是美梦成真,更还要奢求什么?
齐云薄唇紧抿,半响,轻声道:“没什么……”
穆明珠眨眨眼睛,仍是看着他。
齐云扭头看向远处,“人已经上来了……”
穆明珠看他一眼,隐下思量,眯眼看向远处来人。
“殿下,底下来了几百名力夫,为首的说是照您的吩咐去买的人。”孟羽折返回来。
穆明珠看向他身后,却见来人原是王长寿,还有几个眼熟的面孔,像是昨日在焦家田头跟着他的。
王长寿上前行礼,道:“殿下,奴照着您说的,今儿半日买下了这八百人,编了八队,都领到大明寺来,才行到半山腰,就给这几位官爷拦住了。奴不知您在寺中,惊扰了殿下……”
穆明珠才知原是一场乌龙,摆手笑道:“无碍的。”示意孟羽等人退下,又道:“你办事儿倒是麻利,叫底下那八队力夫也都上来吧。”
王长寿又道:“这些人的卖身契都由静玉法师保管。”
“静玉人呢?”
“静玉法师人在后面。”王长寿一双精光闪烁的小眼睛藏在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里,道:“静玉法师今日着实累坏了,先在山脚下歇了一歇。”
穆明珠一听就知道今日静玉一定是把王长寿折腾得够呛,否则以王长寿的性情、又是新到她身边做事、不会告这样的小状。王长寿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在表静玉的功劳,可是
同去办差,谁又更辛苦几分呢?他说静玉在山下歇脚,不过是美化了的说法,却不改变事情的本质,那就是静玉躲懒。也许静玉原本压根不打算暮色时分还要上山下山,就在山下等着结果。但现在知道了她在山上,静玉定然是要上来的。最妙的是,就算王长寿这话传到静玉耳朵里,静玉也不能怪王长寿——毕竟王长寿还帮他美化了事实。
若王长寿果真有意帮静玉遮掩偷懒的事实,那么就会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或者说静玉爬山途中扭伤了脚暂且下去歇息了,或者说静玉在码头上处理完后续琐事随后赶来、大约已经到了山脚下。
穆明珠看了王长寿一眼,这人倒是个山野中出来的人精,调教好了有他的用处。
待到八百名青壮站到了跟前,穆明珠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手中有兵、心里不慌。
虽然这编作八队的一众力夫,此时暮色朦胧间举着火把,正可以看清他们一张张略显麻木的脸。不过因为年轻,他们神色间的麻木与劳作了一辈子的人是不同的,只要给他们吃一顿饱饭,睡一场好觉,这麻木就会被鲜活的欲望驱散。
眼看着这八百名青壮入了大明寺,穆明珠问王长寿道:“今日你们去码头上收人,可遇见焦家的人了?”
王长寿忙道:“回殿下,焦家在码头上常年都有俩买人的管事。今日奴等前去为殿下买人,给的卖身银数额既高、一日又给一斗米,两相对比,哪里还有人愿意卖给焦家为奴?况且殿下给的差事又是在大明寺……”
“大明寺怎么了?”穆明珠问道。
王长寿微微一愣,道:“这佛门之地,总是慈悲为怀。若在平时,奴等想来拜佛也掏不起这大明寺的香客钱,如今有机会不掏钱进,那岂不是……”他跟穆明珠回话的时候,还是尽量文雅一点,四字成语多用一点,忽然想不起“机不可失”来,便道:“岂不是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穆明珠了然。她在建业城中久了,总觉得天下人都跟朝堂上的人一样,虽然心里觉得佛寺里的神像一个个都是泥胎木塑,偏偏嘴上冠冕堂
皇还要说信佛好借此行事。她望着列队入寺的那八百青壮,见其中不乏有形状狼狈之人,入寺门前先于石阶两侧的山坡石头上蹭干净了脚底泥土。原来出了建业城,在洪水肆虐过后的扬州城中,有这样许多的穷苦人,是真心实意信佛的。
他们入了寺院,面对大殿内的佛像,虔诚屈膝拜服,却不知控制他们的并不是上首的佛像,而是他们自己的心神。
穆明珠正有些感触,却见原本不见人影、躲起来说是闭关了的住持净空匆匆而来。
住持净空再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与高僧气度,快步走来,僧袍险些绊倒自己,面上也露出惶急之色来,至于穆明珠面前,喘息未定,慌乱道:“殿下这是作甚?”
“法师这闭关,不到半日便出来了?”穆明珠先揶揄了一句。
住持净空面皮一僵,没想好怎么扯谎,起手先念佛号,“阿弥陀佛。”
穆明珠微微一笑,心里跟明镜似的。
上次她突然问起陈伦之事,打了净空一个措手不及,净空含糊应对之后,立时派小沙弥去请扬州刺史别驾崔尘来救场。
自那之后,净空应当是有意躲着她。所以今日她来大明寺寻孟非白,最初净空压根没露面,接引的和尚说是住持闭关去了。哪知她这八百壮汉一来,净空就忙不迭跑来了。
“慌什么?”穆明珠笑眯眯道:“怕本殿拆了你这和尚庙啊?”
“阿弥陀佛!”住持净空大声宣佛号,强笑道:“殿下年轻,真是好开玩笑……呵呵,好开玩笑。”
“别怕。”穆明珠淡淡垂眸,随手整了整袖口,笑道:“本殿只是派人来修缮藏经阁罢了。”
“啊……”住持净空一愣,望着在府兵引导下往后院鱼贯而去的力夫,还是有些心慌,“这、这……这么多人,寺中怕是没有这么多米……”
“米给你送来。”穆明珠转向樱红,道:“今日询价时买了多少米?叫他们直接把八百人七日的米运到大明寺来。”
樱红仔细应下来。
穆明珠这才再度转向净空,一掀眼皮,露出似笑实冷的眼神,道:“住持还有何忧心
之处?”
住持净空对上年轻公主殿下的目光,忽然越发慌乱,总觉得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忙道:“没、没有了……殿下顾虑周全。”
说话间,静玉终于攀上了高山,来到了寺门旁,一见穆明珠,几乎是飞扑过来。
他本就打扮作了美和尚,这一番快速爬山后,气喘吁吁、香汗遍体,带着一阵暖甜的香风凑过来,领口新换的茉莉花环、在初升的月光下洁白如雪。
他的确很懂怎么装扮这具年轻美丽的身体。
穆明珠还未如何,住持净空已是满口“阿弥陀佛”起来。
穆明珠失笑,道:“走吧,别扰了佛门清净之地。”又调侃静玉,笑道:“你说你倒霉不倒霉?才上来,我们却要下去。”
静玉如遭雷劈,一脸难以置信。
穆明珠笑骂道:“以后还躲懒不躲懒?”这说的是他原本留在山脚下,不准备与王长寿一同送人入寺之事。
静玉双腿绵软,无力道:“奴再不敢了……”他很会察言观色,见穆明珠虽然面上带笑,但话中的意思其实有几分严厉,一时不敢造次。
穆明珠道:“王长寿身边还带着他原本那帮兄弟。你今夜就留下来,同王长寿一同守着买下来的人。这些力夫到底年轻力壮,吃饱了不干活是要生事的。等米送到,给他们吃过饭,就先把藏经阁的废墟清理出来,等到明日本殿会把督造新藏经阁的主事送来,到时候你负责上下协调……”她又道:“本殿给你留一队府兵,或报信,或管人,或买杂务,由你驱使。”
静玉一一答应下来,眼巴巴站在寺门边,看穆明珠带人缓缓下山而去,直到连背影都看不清,才低下头来,伸手揉碎了领口处的茉莉花环,幽幽叹了口气。
穆明珠一直走到山脚处,都没有开口说话,神色沉沉,显然有所思量,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察觉因为她不言不语,整个队伍中也无人敢发一语,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她脚步一顿,便同走在身后的齐云玩笑道:“跟你打个赌。”
“殿下要赌什么?”
穆明珠笑道:“赌明日崔别驾几时上门。”她这
里的动向,自然瞒不过有心人。主持净空派出报信的小沙弥,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好。”齐云很配合,“殿下要以什么为彩头?”
本是玩笑,若彩头大了太过沉重,若彩头俗了却又无趣。
穆明珠眸光一转,恰看到石阶旁一丛茉莉花开得正好,于晚风中清香阵阵。她忽然想到静玉领口的茉莉花,其实是美的,只是静玉是个人来疯,不好沾惹。若这花串佩在齐云身上,倒是还好赏玩两眼。她也不用仆从,亲自俯身采花,歪头巧笑道:“若本殿输了,送你一只本殿亲手编的茉莉手串,如何?”
少年微微一愣,望向穆明珠手心洁白的茉莉花,忽然失去了声音,被混着茉莉香的晚风一吹,才回过神来,缓缓垂下头去,是一个轻而羞涩的点头。


第64章
是夜回到金玉园中,内院寝室的灯暗下去,穆明珠已然安睡。
樱红从内室退出来,正要往书房去,却见翠鸽抱膝蹲在门边、面色颓丧,便招手示意她跟出来,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翠鸽起初不肯说,经不住樱红柔声细问,到底讲了,道:“今日殿下点了奴婢随行,可是在寺中奴婢没能拦下齐都督……”原来穆明珠入牡丹小院之前,曾交待翠鸽,叫她不许放旁人入内。因为她此去游说孟非白,要孟非白掏出巨资来,说服的过程不能被打断,否则氛围一破,就不好“洗脑”了。翠鸽得了穆明珠交待,如何能不上心?便是黑刀卫齐都督赶来,翠鸽最初也撞着胆子拦下来了。
齐云耳听正事谈完,穆明珠与孟非白转入私下情谊之谈,这才忍耐不得,立于门边出言打断。
但翠鸽不知齐云能听清院内的对话,只懊恼自己最后没能拦下齐都督,辜负了殿下的嘱托。
樱红听她讲完,正色道:“既是殿下吩咐了,当时我也赶到了,你便该告诉我。你不好拦,我总可以再拦一拦。若是我不在,你既然得了殿下的话,扬州城便无人大过你。哪怕是面对齐都督,你也不该露了怯。”一席话说得翠鸽低了头,满面羞惭惶恐。
樱红回想今日归程殿下的神色,大约并没有耽误殿下的正事,又见翠鸽惭愧,便又宽慰道:“不过今日这是件小事儿,殿下并没有在意。况且,”她抿唇一笑,道:“齐都督是咱们的准驸马爷,在殿下跟前总有几分薄面。”
翠鸽得了她前头一番教导,却是扎扎实实记到心里去了,惭愧道:“姐姐别笑奴婢了。凭他是什么准驸马,就算成了真驸马,那也大不过殿下去。下次奴婢一定给拦住了。”似乎想到下次的场景,忍不住在夜风中抱臂缩了缩,轻声道:“不过齐都督握着刀往那儿一站,不言不语的,可真是吓人……”她对自己下次是否能充满拦人所需的勇气还有所怀疑,但已经决定非拦不可
了。
樱红无奈一笑,道:“好。你跟着殿下出去跑了一日,早下去歇着吧。”与翠鸽作别,她便独自往书房去收拾。因书房内有机密信件,所以书房内的一应清扫收拾都由她亲自来做。
一时收拾停当,樱红最后擦净了白瓷笔洗,目光落在一旁绯红色的芙蓉玉笔架上。却见笔架横出的云纹上轻轻巧巧挂着一串洁白馨香的茉莉手串,茉莉花萼还有淡淡的绿色,正是公主殿下今夜从大明寺山下采摘、又于归途马车上亲手编织的那一串。
她陪伴在公主殿下身边多年,鲜少见公主殿下玩花弄草的时刻,又见那手串花了心思、自然漂亮,不免惋惜此物短暂,过不多时便将枯萎消散。
樱红微一沉吟,取了水晶盘,托起那茉莉手串,又以香炉上的铜罩笼住,命奴仆取了几张棉帕裹在外面,搁到书房里用来存酒的小冰鉴中去了,想着若是明日殿下醒来,还得再多赏玩一日;又或者殿下要拿去作彩头,也好再捧出来。
穆明珠解决了资金困境,一夜好眠,次晨醒来,神清气爽,透过半掩的长窗望出去,只见晴空万里,又是一个好天气。
“殿下,您总算醒了。”樱红听到动静进来,彻底打开窗户,让混合着草木花香的新鲜空气涌进来,与室内原本微凉发甜的沉香交融氤氲。她含笑道:“殿下若是再不醒来,外面崔别驾怕是要急哭了。”
“美人一哭,叫看的人随之心痛落泪;崔别驾一哭,看的人却是要被丑哭了。”穆明珠促狭道。
樱红服侍她起床穿戴,笑道:“崔别驾相貌周正,颇有几分书生清俊,殿下怎好说他丑?”
穆明珠振振有词道:“相由心生。他做人做事不行,我心中厌烦他,自然认为他丑陋,多一眼都不愿再看。反过来,哪怕是中人之姿,却投了我的性情,我心中欢喜他,自然便认为他俊美。”
“罢罢罢,奴婢说不过殿下。”樱红只能笑着摇头。
正厅中崔尘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一早上,也坐不住了,起身一会儿踱步到门边眺望,一会儿到墙角闷头思索,终于听到脚步声重重,知是公
主殿下终于慵懒睡醒而来,一个健步冲到门边,迸射出了不符合年龄的矫健,揪着胡须叹道:“殿下,可算是把您盼来了!”他也没有余裕去寒暄见礼了,一路跟着穆明珠走入厅中,口中连声道:“殿下,果真是您派人去高价买米的吗?原本一斗米八十文,您却出价一百二十文——您这、这简直是……”他好险咽下了“胡闹”二字,又道:“米价再往上涨,普通人家也吃不起饭了,到时候会出大事儿的!您这儿也不缺米呐?您说您买米作甚么?若是为了大明寺修藏经阁,原本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早有扬州大户愿意出资出力,您又何苦操劳?您头一回出建业城,心是好的,可是这外头的事儿您不清楚。那么几百上千号的青壮凑作一堆,个个没有家口,就好比一堆干柴,一个火星就全炸喽!到时候真起了乱子,又怎么说?”
“樱红,你听崔别驾像不像一只喜鹊?”穆明珠至于主位,施施然坐下,笑眯眯道:“喜鹊临门,看来本殿是有好事来了。”
樱红低头忍笑。
崔尘一趔趄,险些气个倒仰。
穆明珠垂眸,掸了掸裙裾上并不存在的浮尘,笑道:“崔别驾来得正好,修缮大明寺藏经阁缺几个管事,你从府衙中派几个得力的来。”
崔尘深呼吸,闭了闭眼睛,怀疑是自己方才说得太急,这位小殿下压根没听懂,转口问道:“敢问殿下几时回建业城?”
穆明珠淡淡掀起眼皮,目光扫向崔尘,眸中露出锋芒来,慢吞吞一笑道:“本殿与齐都督是同来的,几时齐都督查完了案子,本殿便几时同他一路回去。”
陈伦之死,始终是扬州城内一个诡异的秘密。
崔尘瞳孔猛地一缩,低下头去,默了一默,不敢谈案情,沉声道:“殿下,您在扬州城内哄抬粮价、收拢青壮,一旦激起民变匪乱,后果不堪设想。原刺史入狱,下官便是扬州城内文官之首,职责所在,言尽于此。政务不可玩笑视之!若殿下一意孤行,下官只好如实上奏,力有未逮,解官而去。”说着,解下腰间官印,往穆明珠手侧的沉香案上
重重一放。
这一招乃是以退为进,公主殿下所到之处,逼得地方长官挂印而去,岂是好名声?建业城中的皇帝又岂会坐视不理?况且一个十四岁的小公主,又怎么真的敢接了十四州之一的官印?
“不太行啊,崔别驾。”穆明珠勾起一抹讽笑,这是熊孩子不听话,就要冲家长告状了?她可不是一般的熊孩子。她没有如崔尘所期待的那样起身认错、奉还官印,反倒是把玩着那枚两千石大员所用的青绶银印,动作间有几分漫不经心,口中淡淡道:“朝廷的信物,崔先生说放便放,也太任性了些。”她已是从称呼上给崔尘革了职,而且反过来指责崔尘任性。
崔尘一噎,望着女孩指尖的那枚小巧银印,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他方才做了一个错误的举动。
穆明珠已经攥紧了那枚官印,抬头一笑,道:“天下官职,有才德者居之。崔先生主动让贤,这份自知之明难得。待本殿回到建业城,必使母皇知晓先生之德。”
崔尘气得一甩袖子,道:“真是、真是不知所谓!”
“要骂人了?”穆明珠挑眉。
崔尘又是一噎,并不敢真骂。
“送客。”穆明珠端起茶盏,向他点头致意,看他气冲冲退下,还不忘嘱咐一声,“崔先生记得把修寺的主事送来。”
樱红望着崔尘远去的背影,笑道:“殿下这气人的本事儿,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顿了顿,她的视线落在穆明珠指尖官印上,语气中多了些担忧,“不过,殿下真准备收了这官印?”
穆明珠手挽青色绶带,佯装不解,道:“我气他了吗?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又道:“别担心。那崔尘是个贼窝里的老实人,又在明面上。窝里贼王的动作,咱们才要盯紧了。”
“贼王?”樱红若有所思。
穆明珠想到齐云昨日所说,焦家通过黑刀卫与建业城中有通信往来,那焦家就是扬州城中的小贼王,后头建业城中还有个大贼王。她才想到这里,就听外面通报,说是齐都督来了,不禁失笑,这可是赶巧了。
“那崔尘是几时来的?”穆明珠起身走到长窗前,看着
从小院花木掩映的圆门中阔步走进来的齐云,忽然想起昨夜与他的玩笑一赌。
“卯时。”樱红道:“天刚亮就来了。”
穆明珠又问道:“昨夜齐都督押的几时?”
“殿下说是卯时,齐都督便说了辰时。”樱红昨夜就在穆明珠身侧,也曾听见两人打赌,笑道:“殿下赌赢了——可惜昨夜没问齐都督要彩头。”
“本殿赢了吗?”穆明珠淡笑问,语气中有点捉摸不定的意味。
她望着少年遥遥走来,宽肩瘦腰大长腿,同样是走路,偏偏他步伐之间,叫她想起草原黑夜间的猎豹,所有的力量都隐藏在匀称的肌肉中,正如野性藏在美丽的皮囊下。
齐云已阔步入了正厅,俯首见礼。
“你来得巧。”穆明珠眯眼上下打量他,笑道:“崔尘才走——昨夜一赌,倒是你赢了。”
樱红诧异得看了公主殿下一眼,忍住笑,低下头去。
齐云微微一愣,道:“臣赢了?”
昨夜穆明珠先说了卯时,他便顺着说了随后的辰时,左右是为了穆明珠一时兴起,输赢倒是都无妨。
“彩头是什么来着?”穆明珠睫毛一眨,忽然想起来,昨夜自己随手挂在了笔架上,夏日一夜过去该是早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