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缓缓送到自己唇边。
穆明珠嗅到那酒香中一股熟悉的药香。
这香气常见于建业城中世家子弟宴饮时,大约来自混入酒水中的五石散。
穆明珠目光在谢钧面上一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主位阶下铺了两联象牙席、席上仿佛落了白色与绿色相间的雪花,定睛细看,嗅到那甜而凉的香气,才知乃是极难得的白奇楠与绿奇楠,碎而为屑,洒于席上。象牙席尽头立着两位娇弱不胜风的美人,赤足而立,云鬓楚腰。
焦道成这才找回自己的节奏来,掩去面上阴沉的怒色,对那两位美人下令道:“给公主殿下再表演一回。”
随着他话音一落,笙歌声立时响起,那两位美人轻舒披帛,踏着乐音,从那铺满沉香屑的象牙席上起舞而过,轻如羽毛,舞姿优美。
待到她们从象牙席上舞过,却见席上香屑如故,不曾留有丝毫痕迹,足见美人之轻盈。
焦道成面有得色,复又躺坐下来,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抬眸看向主位上的穆明珠,道:“殿下以为如何?”
穆明珠托腮看着,闻言笑道:“焦郎君好享受,本殿看了都羡慕。”
焦道成慢慢悠悠一笑,倒是觉得这小公主还算会说话。
“不过,”穆明珠早在看美人表演时,便已拿定了主意,此时眼珠一转,笑道:“美人虽好,却于我无用。况且女子本来体轻,也算不得稀罕。若是焦郎君手下有调教出来的侍君,也能做如此轻盈之舞,那本殿才算是服气了。”
焦道成抚掌大笑,道:“那殿下今夜是定然要服气的!”便命管事去传会此技的侍君来。
穆明珠隐约听到“阿香”的名字,只作不知,若是从前她这会儿早该主动同谢钧玩笑了,如今自然没有那等心情,视线余光中见流风立在角落里,便扭头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流风微微一愣,先抬眸去看自己郎君,见他没有阻拦,便趋步上前,跪坐于穆明珠面前,垂首低声道:“奴见过殿下。”
穆明珠同她闲聊,笑道:“方才焦府中可有歌姬献唱?比姐姐如何?”
流风忍笑,仍是先抬眸去
看谢钧。
穆明珠身子一歪,挡住她的视线,笑道:“怎么想的便怎么说——难道谢郎君连话都不让你自己说?管得也太严了些。”
谢钧方才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穆明珠的举动,此时在她背后笑道:“谢某为殿下一语,置名山大川于不顾,风尘仆仆赶赴扬州城,一头扎入红尘中来,不曾得一个‘谢’字倒也罢了。殿下怎得当面说起谢某的坏话来?”
穆明珠回身,同他视线相对,也是端出一张笑面,口齿伶俐道:“怎得没有一个‘谢’字?谢郎君,谢郎君,我唤你一声,便是一个‘谢’字。”
谢钧听她强词夺理得有趣,不禁一笑,垂眸看她,见女孩尚在豆蔻之年,纵然是明丽的五官,然而眉梢眼角俱还是青涩之态,叫人想起冰雪消融时返青的柳枝、林间刚睁开眼看天地的小鹿。
他喉头微动,咽下口中含至温热的酒水,以多情的笑掩去眸中阴翳。
可惜了。
可惜这样一具可爱的皮囊底下,藏了一副肖似他的心肠。
谢钧勾头下来,凑到穆明珠脸旁,低哑道:“如此说来,殿下日后唤我千百遍,便是谢我千百遍了。”
随着谢钧的靠近,穆明珠嗅到愈发缠绵的香气。
谢钧显然是调情的高手,开口时唇瓣几乎擦蹭着她耳边的发丝,却始终不曾真的碰到。
然而穆明珠耳边的发丝,却因为他开口时的气流,无风自动,扰起一阵痒意。
穆明珠甚至能嗅到他唇齿间冷冽的酒香,混着五石散的药香,是一种让人迷失心智的香气。
谢钧一语毕,仍挨在她脸庞,目光沉沉落在她眸中。
穆明珠眸光清冷,一伸手,白嫩的手指掐住他的腮,按着他扭头向另一侧去,口中恼怒道:“臭死了!谢郎君用过饭食后漱口了吗?”
谢钧一愣,因为实在太过惊愕,竟给女孩捏着腮推开来,嘴巴在女孩手中嘟成一个幼稚的形状。
穆明珠撤回手来,从果盘中随手捡了一片蜜瓜,递给谢钧,笑道:“谢郎君快用些清清嘴吧。”
谢钧愣愣接过蜜瓜来,他乃是世家子弟,起居坐卧不离各种香料,最初的愕然过后自然明白穆明
珠是故意的,咬了一口蜜瓜在口中,忍不住笑得肩膀微抖,侧眸向穆明珠看来,心中推定女孩是害羞了。
此时那去请人的管事去而复返,至焦道成身前,面有难色道:“老爷,阿香今日不巧病了……实在是来不得……”
焦道成原本面色还算惬意,时不时看向上首二人,闻言面色一沉,低声怒道:“病了?什么病?”
“这……”那管事更为难了,上前俯首在焦道成耳边说了些什么。
焦道成横眉,“疯了?”看那管事,追问道:“真疯了?”
穆明珠就在上首等着呢,闻言故意问道:“怎么了?”
焦道成闷头生气不语。
那管事低声道:“殿下,咱们府上能踏雪无痕的侍君病了,有些疯症,今夜不能来了……”
穆明珠饶有兴致道:“疯了的美人?本殿倒是还未见过疯美人。”便看向焦道成,笑道:“便把这疯美人给了本殿如何?”
焦道成正有些失了面子,闻言面色阴晴不定,不知这小公主是不是在讽刺于他。
穆明珠见他迟疑,便又笑道:“怎么?焦郎君不舍得?那本殿回建业城之前,再还给你便是。”她故意道:“也没几日了。本殿在这扬州城中还能留多久呢?焦郎君这也不答应吗?”便佯做要恼。
焦道成巴不得她早日离开扬州城,便强笑道:“殿下既然喜欢,草民有什么舍不得?”便命那管事派人送阿香去金玉园。
穆明珠微微一笑。
谢钧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此时一片蜜瓜吃完,忽然起身,冲穆明珠伸手道:“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他面上微露红意,襟怀大开。
穆明珠便知他这是五石散的功效上来了,要出去走动散了药性。她也正要试探谢钧,眸光微动,笑道:“好啊。”一面说着一面自行起身,却是不曾握谢钧的手。
两人单独说话,从人都只远远跟着,包括齐云。
至于太泉湖边,穆明珠走在谢钧身侧,听到他的木屐踩在铜钱小径上的清悦之声。
“殿下,你的心事……也许谢某可以帮你。”谢钧停下脚步,低头向穆明珠看来。
穆明珠抬眸看他,笑道:“谢郎君又知道本殿的心事了?”
谢钧淡笑,望了一眼跟在远处的齐云,再度勾头下来,在穆明珠耳边道:“让齐都督消失,这桩殿下不想要的婚约不就解除了吗?”他蛊惑般道:“这对谢某来说,并不难。”


第55章
好家伙,谢钧竟然提议帮她做掉齐云。
穆明珠盯着谢钧面上神色,要看他究竟是五石散上头,还是蓄意为之。
谢钧含笑望着穆明珠,他自然不是药性催发、神志迷糊了。黑刀卫都督齐云要出建业城,往扬州城来查陈伦一案,他是早已知情的。只是没想到穆明珠也会主动要求前往扬州城。穆明珠私下买通了皇帝侍君杨虎之事,在谢钧这里并不算什么秘密。杨虎这等小人,又爱夸耀自己,原本也不是口风紧的人。皇帝穆桢有真正机要之事,都不会让杨虎知晓。而谢钧在宫中自有备下的人手,其中也有逢迎之下得了杨虎喜爱的,时机到了三言两语便套出来。原来是穆明珠打通了杨虎这里的关节,说是要追着齐云来扬州城,一定要把婚约解除了。而谢钧也知道了穆明珠从自己这里要回去的那焦尾琴,竟是转手给了杨虎偿还人情。
那么穆明珠到扬州城来果真是为了解除婚约吗?
谢钧并没有那么容易就相信。毕竟皇帝穆桢了解枕边人的性情,不会把真正机密之事叫他知晓。那长大于宫中、又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穆明珠,难道便不清楚杨虎的为人了吗?穆明珠用来取信于杨虎的理由,未必便是真正的原因。虽然建业城中人尽皆知,穆明珠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这的确是个随手拿来的好用借口。
方才厅堂中一见,谢钧看到穆明珠与齐云私语的情态,虽没有男女之情的亲密,但要说深恶痛绝却也称不上——一个人嘴上说的话扯谎容易,一举一动都想伪装却难。
此时谢钧借着酒意与药性,于太泉湖边,看似出格一问,其实正是试探穆明珠的根底。
如果穆明珠真像她同杨虎所说的那样,此来扬州城只为解除与齐云的婚约,听到他这样的提议,总该有所意动。当然如果是寻常的小姑娘,多半会被他口中让“齐都督消息”的意思吓到,但穆明珠显然不会——那日谢府之中,面对他疾来一箭,她连眼都不曾眨过。

怎么样?”谢钧淡笑着,故意把姿态放得很低,“谢某清楚,殿下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只求殿下给谢某一个机会,让谢某帮得上忙罢了。”
看起来的确是很想帮她解除这桩婚约的样子。
穆明珠望了一眼不远处静候的齐云,又望了一眼跟前的谢钧,同一时间,她其实两个人都想试探。
关于齐云,她心中有个疑虑很久了。近几日与齐云的来往,比她前世几年加起来都多,所以相处的细节一多,她察觉的事情就越多。她现下有种感觉,仿佛齐云对她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很清楚,哪怕是她私下无人时所为。所以他做出来的事情,事后细想,总是暗合了她当下的想法。譬如他送焦尾琴给她。又譬如方才厅堂上,她问齐云对谢钧的看法,齐云以“脏”来评价,这当然可以作谢钧政治上的图谋太脏来理解,但穆明珠想到早些时候在金玉园中,她转过墙角险些与齐云撞在一处,而她在屋内说给那鲜卑奴听的话中,就曾说过男人太熟练就脏了等语。
如果她猜的没有错,齐云的确是有意在偷听她的话语,甚至捕捉她的行踪,那么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母皇当初给她与齐云赐婚,果然是有意要齐云监视于她吗?
但若齐云做这些事情,不是出于母皇的命令,那……又该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而至于眼前的谢钧……
穆明珠微微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谢钧,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低声问道:“这于谢郎君又有什么好处呢?”
谢钧笑道:“殿下不是早已清楚吗?这就是谢某的性情,见不得美人为难。”
穆明珠笑道:“我不信。”
谢钧眉睫微动,研判着女孩面上的神色,决定给这条大鱼放一点饵料试试,便叹了口气,装作瞒不过穆明珠的样子,低声道:“好,殿下聪慧,谢某瞒不过你。家中子侄谢琼,不肯留在西府军,瞧上了黑刀卫都督的位子……”
穆明珠冷哼一声,抹了笑脸,面上如挂了一层严霜,冷淡道:“本殿诚心诚意同你说话,你倒是拿本殿取乐来了。一来那黑刀卫都督的位子,需得
母皇极信重之人才做得,你家中子侄如何能叫母皇点头?便是没了齐云,也轮不到谢琼。二来以你谢钧的威名,谁敢不敬不服?你叫谢琼留在西府军中,难道他还敢说一个‘不’字?”她那日在谢府中可是亲眼见了谢钧杀谢琼爱驴的场景。
谢钧本就是有意试探,故意扯了一个不太像样的谎话,若穆明珠含糊过去,装作信了他的,那他才真要大大起疑。此时见穆明珠面如寒霜、疾言厉色,他反倒是略放下心来。
俗话说挑剔的才是买家,穆明珠质疑他的诚意,正说明她本身是有诚意的。
谢钧摸摸鼻子,低头道:“殿下骂得极是。谢某方才的确是与殿下玩笑了。”
穆明珠维持着怒意,冷眼看他底下要怎么编。
此时虽然夜色已深,但焦府中处处明灯高悬,连这太泉湖都不漏过,沿湖一圈都亮着,湖心无人的亭中也挂着灯笼。谢钧向波光粼粼的太泉湖的远处望去,静了一息,低声道:“实不相瞒,谢某祖上与齐家原有些恩怨。有道是父债子偿,落在齐云身上也不算冤。”
他这会儿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平时那种低靡之感了,显得平淡却也真实了许多,语气也沉下来,没有平时听起来那么亲近,反倒是有些距离感了。
穆明珠闻言,微微一愣,想了一想,道:“据我所知,谢郎君的父亲早亡,祖父故去的时候还在昭烈皇帝一朝。此后谢家居于陈郡,与朝中没什么来往。齐云父亲当初做黑刀卫都督的时候,应当与谢郎君家中没什么恩怨吧?”
谢钧淡淡一笑,道:“总有些事情,不为外人所知的。”他只说了这一句,显然也没有要为穆明珠解释陈年旧事的意思。
若说他是编的,他满可以编得更完善一些。
穆明珠望向湖水近处,那里谢钧的倒影在波光中摇摇晃晃,像他的心思一样捉摸不定。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前世谢钧谋求政变,杀死母皇,打破士族共和,不只是因为他在政治上的图谋。当初昭烈皇帝废黜谢氏女,乃至于晚年血洗以谢家为首的世家的时候,谢钧应当还没有出生。但是在谢钧能记事之后,他那些经历了当年
惨祸的长辈都还在。关于大周的建立,他们会告诉谢钧怎样的故事?关于大周原本的开国皇后,他们又会灌输给谢钧怎样的志向?
穆明珠再开口时,问了一个看起来无关的问题,“谢郎君家中可还有亲长?”
谢钧轻声道:“没有了。最小的一位叔父,也已经于去岁过世了。”
去岁,正是谢钧离开陈郡,应召入建业城南山书院为老师的时候。
他把目光从湖水上收回来,侧身看向穆明珠,道:“殿下所问,谢某已答。那么谢某之问呢?”
穆明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齐云。
少年手握长刀立在灯影下,不像平时同她说话时总是垂着眸,他在夜色中直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似乎只要她一声指令,便会提刀上前来。
穆明珠轻声回答谢钧的问话,道:“谢郎君所谓的消失,是怎样的消失?”
“永远的消失。”谢钧悠然得向她保证,“而且非常安静,不会有任何后患。”
穆明珠笑道:“谢郎君,你听起来很像是骗人的商家。”
谢钧也笑了,道:“谢某绝不会骗殿下。”
穆明珠慢慢敛了笑容,道:“这样好的货物,想必谢郎君要价不菲?”她本就对谢钧很是怀疑,此时见谢钧信誓旦旦有办法叫齐云在扬州城中消失,几乎是坐实了她的猜测——难道前世齐云受伤正是谢钧的手笔?以谢钧的手腕,前世大约早已知道母皇是要派齐云往北府军中去的。齐云乃是母皇的孤臣,谢钧最初没能撬动齐云,又或者不敢试探齐云,怕谈崩了暴露了自己。但是谢钧暗中已经俘获了齐云的叔父,所以绊倒齐云,扶齐云的叔父上位执掌了北府军。那么看起来是世家据有西府军,皇帝掌控北府军,实际上大周最大的两股兵权都已经被谢钧一个人握在手中。前世当谢钧推齐云叔父上位之时,谢钧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前世当真是谢钧下狠手,在扬州城中要置齐云于死地么?
谢钧听到穆明珠询价,原本还有的五成怀疑又去了三成,至于剩下的两成,像他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完全信任的。
“怎么?”谢钧含笑勾头
下来,望入穆明珠眸中,道:“殿下担心付不起谢某的要价吗?”
他的目光落在穆明珠小巧玲珑的耳垂上,叹息道:“可惜殿下今日不曾佩耳珰。否则,便足矣报偿了。”
穆明珠陪他演了半天戏,本来准备演到底的,此时实在有点绷不住,嘴角一抽,退开一步,道:“谢郎君,你可真是人间油物。”


第56章
谢钧不知穆明珠口中的此“油物”非彼“尤物”,虽然对她的用词感到诧异,仍是低眉一笑,将这份赞誉照单全收。
穆明珠心中幽幽叹了口气,若是流风、回雪两位美人能有谢钧十分之一的自信,怕是早联手起来把他干翻在地了。
她没有再嘲讽于谢钧,垂眸思量,方才一番对谈,看似是骗过了谢钧;要留意他接下来如何行动。
“那么,谢郎君想什么时候动手呢?”穆明珠问道。
谢钧不答反问,道:“殿下说呢?”仿佛要按照她指定的日子行事。
穆明珠盯着谢钧,若他果真要害齐云,不管她给不给这个日子,他都是会手的。
她歪头想了一想,笑道:“我还有件要紧的事情要问他。等问过了,我便告诉你动手的时间。”
谢钧声音低靡,含笑道:“皆如殿下所愿。”方才言及家事时那个稍显冷淡却真实的他消失了,惯于风月、谈笑暧昧的多情公子谢郎君再度现。
穆明珠故意审视着他,道:“你该不会是故意要套我的话,事后好栽赃陷害给我吧?”
谢钧见她起疑,笑意愈盛,柔声道:“自然不会。殿下信我。”
见谢钧与穆明珠外行散久不归,府中主人焦道成索性携在座宾客一同来,命仆从于湖心亭中设了座,又以船载众人往湖心亭中。
谢钧与穆明珠分别于湖心亭落座,却见正前方从湖水中升一处巨大的白玉盘来。
那白玉盘三丈见方,足以容纳数十人躺卧于上,厚如青砖,于高湖面近半米处停住,底下是坚固的石柱,四周却是高逾两丈的铁栅栏,人若是给关到其中,真是插翅难飞。
焦府中仆从驾轻舟,从湖面的阴影处驶入光明中来,舟上一只装了三个奴隶,一只装了三头狮子。
仆从打开铁栅栏上的笼门,驱赶奴隶与狮子都上了那白玉盘。
白玉盘四周亮过繁星的灯烛照耀下,众人这才看清,那奴隶是鲜卑族人,一男一女
一小孩;狮子亦是一公一母一幼崽。
焦道成后仰于躺椅上,像一块熬化了的猪油,满面油光、满脸得色,伸肥硕的手指,指向湖中白玉盘上,道:“请谢钧先生与殿下瞧个好,咱们扬州城有名的桃色玉戏……”
穆明珠在那地下拍卖场中,早已听焦成俊讲过所谓的“桃色玉戏”,听到焦道成开口,她微微蹙眉,夺过樱红手中的团扇,自己呼呼扇起来,任由风声盖过焦道成的声音。
湖中仆从已经在白玉盘与湖心亭相对的一侧竖起了高大的玉色屏风,只待这一场人兽相斗,给它染上那一抹“桃色”了。
这是一场残酷血腥而又毫无意义的厮杀。
焦府乐师激烈的鼓乐声中,为了表演的精彩,那三名鲜卑奴只得了短的匕首作为武器,不得不与狮子近身作战。而这三名鲜卑奴,虽然男的看起来壮硕,女的也强健,但显然不像那日拍卖场中的鲜卑奴受过专门的剑术训练。他们的剑法是粗糙的,大约是被捉为奴隶后才学的。而那公狮子与母狮子显然是人为饿久了,一嗅到人的味道,便开始躁动不安,进入了狩猎状态。
不管是鲜卑奴,还是狮子,虽然有人兽之分,可是此刻都把孩子护在了身后。
正是万物有灵,皆有舐犊之情。
厮杀结束的很快,鲜卑奴敌不过狮子之凶猛,都是搏命的打法。那成年男子的鲜卑奴被雄狮咬住肩头,从中活活破开,仍是抱紧了那雄狮,临死前将匕首刺入雄狮喉头,一路下拉至于肚皮。而带着幼崽的母狮比公狮为残暴,已死死咬住女鲜卑奴的大腿,每当她匕首刺落,母狮都能迅速躲过。那女鲜卑奴自知死前杀不得那母狮,而孩子留下来绝对敌不过母狮,便不顾自己被咬住的双腿,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孩子往铁栅栏外推去。
那孩子身量不过七八岁模样,单薄异常,身子当真给母亲推了铁栅栏,剩下的脑袋却无论如何过不去了。
那孩子头卡在铁栅栏间,半身悬于铁栅栏外的湖面上,全凭手臂的力量抓着栏杆,不至窒息而死,哭泣叫喊声顺着湖面飘来,虽是鲜
卑族语,但妈的发音却是相通的,自然是在唤他的母亲。
只是那女鲜卑奴把孩子推铁栅栏外,已是竭尽全力,整个人在母狮撕咬之下,早已魂归西天。
那母狮咬死女鲜卑奴,自己却也受了伤,趴下来舔爪子上的伤口,一时顾不上那小孩子。
此时玉色屏风上染了血色,鼓乐声止息,湖心亭中一片岑寂,唯有焦道成哼着小曲、手扣桌面打节奏的声音,显得分外刺耳。
穆明珠见那孩子半身悬于铁栅栏之外,片刻过后不是葬身狮口,便是活活卡死,因笑道:“大戏落幕,屏风已得,焦郎君何不收了神通?那孩子未死,自有他的因缘。”
焦道成慢悠悠瞥了她一眼,道:“他死了,自然还有好的。草民族中奴仆不多,却也有十万之数,死一个算什么呢?正愁他们没处安置。再者说了,不过是些鲜卑贱奴,杀了这些杂种,正报我大周之恨。殿下莫不是起了妇人之仁?你只看他如今小,若给他放回去,再过三四年,他便能上阵杀我大周子民了。”
穆明珠并不恼怒,淡笑道:“不料焦郎君还有这等忠君爱国之心、同仇敌忾之情。只是不知焦家每年运往鲜卑的铁器怎么算?今日焦家运的每一件铁器,都可能是来日阵前鲜卑人拿来杀我将士的利刃呐。”
“你!”原本瘫坐如猪油的焦道成怒而起身,下意识要手指穆明珠发作,总算记得眼前人身份,忍怒缩起手指,复又躺回去,只手握成拳,压着怒气笑道:“倒是草民忘了。殿下原是师承鸾台右相萧负雪,他如今拟的那什么新政,要给奴婢恢复自由身,又要削减草民等府中的奴婢之数——想来殿下跟右相是一般的心思,金砖红墙里坐久了,便有些看不清民间的事情,觉得奴婢也能当人看待了。”他话锋一转,森冷道:“建业城中的事情草民管不到,可这扬州城中奴婢就是奴婢,跟一条狗、一只鸡没什么区别。”
“好。”穆明珠敛了笑容,扬眉一指湖面白玉盘之上,冷声道:“齐云,给本殿破了那铁栅栏。”
“是。”齐云应声从她身后转
来,捡起案上用来游戏的花箭,折断箭尾羽翼。
焦道成一声冷嗤,道:“草民今日倒要开开眼。”显然认为只凭几支花箭,如何能破了铁栅栏。
却见齐云拉弓如满月,上搭三箭,遥对白玉盘,力沉腰腿。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乃是少年手腕轻抖,三箭连去,势如惊雷。
只听“咄!咄!咄!”三声连响,箭头钉在铁栅栏上,连冒三簇火星,都撞在那孩子卡住的同一侧铁杆上,竟叫那铁杆弯曲,使得缝隙变大了许多。
那孩子又哭叫了两声,才反应过来,一松手坠入湖水中去。
众人尚来不及为齐云的箭术叫好,就听焦道成冷笑道:“倒是正好喂了太泉湖中的鳄鱼。”他眯眼向穆明珠看来,咧嘴道:“今日湖中鳄鱼,还不曾喂过。”
湖水茫茫,没有主人家的帮助,又如何去救那落水的孩子?
这一场争执,到底是焦道成赢了。
谁知焦道成话音方落,就见那白玉盘之下,那落水的孩子竟又冒头来,似是知晓湖中可怕,他攀着支撑白玉盘的石柱爬了上去,立于铁栅栏之外的白玉盘边缘处,把自己与狮子隔绝开来。
穆明珠淡淡一笑,看向焦道成,慢悠悠道:“看来这太泉湖中的鳄鱼,要继续饿下去了。”
焦道成面色铁青,说不话来。
一直坐山观虎斗的谢钧,仰头望向已经起身的穆明珠,看穿了她那淡笑下的一点得意,忽然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嘴唇——这小公主虽有一副肖似他的黑心肠,到底不失为一位美人。
穆明珠起身乘舟至于岸边,举步欲走,忽然又回首,看向跟在身后的焦道成,淡声道:“哦,对了,有一事焦郎君说错了。释奴新政,并非本殿师承于萧负雪。这原是本殿的主意,鸾台右相也不过从而行事罢了。”
焦道成铁青着脸挤一个笑来,道:“原来如此,多谢殿下赐。”
原本乖巧立在谢钧身后的流风,听到“释奴新政”等语,忽然悄悄抬眸看向穆明珠,却见灯烛光影之下,那小殿下回身傲立于一众有权有势的男子之前,眉宇间既有傲然英
气又有慈悲低徊,不知怎得,竟叫她想起济慈寺中所见的佛像来。
穆明珠并没有留意到流风的目光,见焦道成虽然捏鼻子低了头,但今夜距离撕破面皮也不过一层窗户纸的事儿了。她转身快步向焦府外而去,听到身后熟悉规律的脚步声,知是齐云在后——她入扬州城数日,已然熟悉了齐云的跟随。
“齐云。”穆明珠踩在铜钱铺就的小径上,示意齐云与她并肩同行,侧眸看了一眼安静的少年,仿佛方才那惊艳三箭并非于他手,径直悄声道:“我同谢钧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第57章
穆明珠原本只是试探,毕竟齐云武艺过人,必然耳聪目明。
方才她与谢钧交谈之时,齐云所在之处距离他们并不算近,若是寻常人在齐云的位置,自然听不清她与谢钧说了什么;但如果是齐云,说不得会有意外。
但穆明珠也没有十成的把握,此时猛不丁问出来,还是存了诈他的心思。
孰料齐云眉棱微动,竟是不闪不避,只一个“是”字便全然承认了。
穆明珠挑眉看他,道:“你的耳力如此惊人?”
齐云垂眸道:“不过比常人略强些。”
穆明珠笑道:“方才那样的距离,你都能听清我与谢钧的低语。那岂不是方圆百丈之内,对你来说没有秘密?”若是在宫中,隔着一堵墙,遮得住他的视线,却堵不住他的耳朵。
齐云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得低下头去,眸光微动。
穆明珠看不到他的面容,便转过头去望着足下重重叠叠铺就的铜钱小径,道:“你不怕吗?”她点破道:“本殿可是同谢钧约好了,要杀你呢。”
齐云在她身后,低声道:“殿下会吗?”
“本殿不会吗?”穆明珠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本殿不会?”
齐云走在她身后,如影追光,轻声道:“臣就是知道。”
对于殿下而言,比起同谢钧密谋要“杀”他这件事,他过人的听力反倒成了更值得关注讨论的事情。
这不像是一个真的对他起了杀机的人。
然而虽然理智如此判断,可是齐云内心深处,仍是有一种隐隐的恐惧——也许殿下真的如何憎恶于他,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在太泉湖畔,听到风中送来的密谋声时,有那么一瞬间,齐云是相信了的。
他想到一个月前韶华宫中穆明珠同他的那场大争吵,吵到尾声她没有像素日那样保持着旺盛的怒气,反倒是有些疲倦得坐下来看着他,劝他对这桩婚事再仔细考虑考虑,认真的样子叫他竟有几分害怕。他想到数日前建业城皇宫中,他隔窗听到的穆明珠与杨虎的谈话声,
她当时说跟着他来扬州城是为了缠着他解除婚约。
入扬州城这数日来,诸事繁忙时反倒容易过,一旦他独处安静时,心头便总有一片阴云。穆明珠待他的态度稍微冷淡些,他便止不住心悸惊惧,生怕这是最终决裂的预兆。可是他除了忐忑得等待,在这一点上无计可施。自赐婚以来,他做得许多件事情早已证明,在与穆明珠有关的事情上,他最擅长的便是弄巧成拙。
所以在她面前,低下头来,把自己变成一道沉默的影子,反而会让这婚约更长久一些,也让他能够多一点时间名正言顺出现在她身边。
穆明珠听到齐云轻声的回答,却从中品出了一点执拗的意味。
她尚且不及细思,就听身后有人唤她。
“殿下!殿下!”扬州都督孟羽沿着小径一路跑着追上来。
方才穆明珠转身就走,好不潇洒利落,但是孟羽却还要向主人家与谢钧先生辞别,不免就晚了半步。
此时孟羽追上来,乃是要护送穆明珠一路回金玉园去的。
穆明珠看一眼沉默的齐云,还有话要同他说,便寻了个由头暂且把孟羽支开,道:“本殿方才一时意气,强行保下了那小鲜卑奴。但惹怒了焦道成,那小鲜卑奴在府中留下去怕也活不成。劳烦孟都督折返去走一趟,把那小鲜卑奴也带出来。”
孟羽微微一愣,想到家主孟非白的交待,虽知此举会触怒焦道成,仍是一口应下来,道:“殿下放心。”便又领兵折返,往太泉湖畔去带走那小鲜卑奴。
太泉湖畔的花丛间,焦道成与谢钧等人坐于草地之上,各自拦着美人,在穆明珠走后,开启了夜宴的下半场。
扬州刺史别驾崔尘凑到焦道成身边来,面露愁容,低声道:“今夜怕是惹恼了那小公主殿下……”
焦道成垂着眼皮,冷笑道:“惹恼了她又如何?她也不过就是有个公主的身份罢了。”他酒后也有些放肆了,虽然仍旧压着嗓音,但言辞不再忌惮,对崔尘径直道:“纵然是皇帝,她在建业城中,也奈何不得一江之隔的我。”他又看了一眼崔尘,颇有些瞧不上
他谨慎的做派,醉醺醺道:“你又何须怕她?你族中都在荆州,你家中随你赴任于扬州城中——那穆明珠能动你一根手指头吗?此前咱们哄着她,那是先礼后兵。她若是懂规矩,玩也玩了,看也看了,东西也收了,便该安安分分回去。若是她不懂规矩……”他眯了眯眼睛。
崔尘心中一跳,他到底还是朝廷命官,并不愿意把事情闹大的,忙笑道:“哎呀呀,焦兄言重了。依愚弟看来,公主殿下到底年幼,有些孩子脾气,叫人生气是有的,却还说不到坏了规矩上头——毕竟……”他左右一看,愈发压低了声音,“她也没往正事儿上搀和不是吗?焦兄再忍耐两日,把人送出扬州城便完了。”
焦道成看他一眼,道:“她还没搀和正事儿?她不是往大明寺问陈伦的事儿了吗?”
“那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吗?”崔尘忙笑道:“况且陈伦一个凤阁侍郎死在扬州,她随口问起,大约也只是好奇罢了。”焦道成还没发怒的时候,崔尘因穆明珠的探问而不安,主动向焦道成问计。但是当焦道成真的被穆明珠惹怒了,崔尘反倒要给他降火,生怕再闹出大事儿来。
正说到这里,却见都督孟羽去而复返。
孟羽至于焦道成跟前,一笑略有些尴尬,道:“那小鲜卑奴……殿下的意思是一并带回去。”他同焦道成在这扬州城中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几分面子情的。
焦道成脸色铁青。
孟羽忙道:“焦兄,弟弟我也是职责所在。您全当卖我个面子,成么?”
一旁崔尘也打圆场。
焦道成忍怒不语。
孟羽便跟着管事,往湖中去接那小鲜卑奴去了。
待到孟羽带那小鲜卑奴走了,焦道成才缓过面色来,却是冷笑道:“那丫头没往正事儿上搀和?她便是往正事儿上搀和也没事儿。她爱查案,就让她尽情去查。”他从齿缝中都透出恶意来。
崔尘闻言一愣,眸中闪过担忧之色,若是那强龙与这地头蛇对上了,怕是要在扬州城中掀起阵阵风雨来。
谢钧独坐于花丛之中,目光从嘀嘀咕咕的崔尘、焦道成
等人身上收回来,仰头望向夜空中明亮的北斗七星,接过美人递来的佳酿一饮而尽,只觉尘世间的龌龊都随酒入喉。他忽然有个奇怪的疑问——天上的星星看着地上这些腌臜,如何还能那样晶莹闪烁?
流风侍奉在侧,手捧玉盏给他,见郎君唇角轻勾、此时心情看起来还算不错,便借着递酒之机,假作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郎君,那小公主殿下所说的‘释奴新政’,是什么呀?”
“释奴新政?”谢钧接过玉盏,在手中轻轻转动,沉沉道:“那释奴新政啊,就是说流风以后再不能侍奉于我身边,反倒要自己出去自食其力。”他握了流风微凉柔腻的手指,柔声道:“流风这样的美人,到了外面岂不是要给人争抢而死?没有我护着你,你当如何求生呢?有着鸣泉溅玉般的好嗓子,却要像那些粗俗笨拙的农妇一样,在田地里劳作——”他坐起身来,揽了流风入怀,笑道:“就算我舍得,你难道真敢出去过那样的日子吗?”
流风在他怀中微微瑟缩,轻声道:“奴怕……”
谢钧满意地笑了,饮空了玉盏,再递出去要她继续斟酒,直到他厌弃之前,一生都如此为他斟酒。
而另一边支走了孟羽的穆明珠,与齐云说起正事来,“今夜我带走了阿香。焦府这才知晓阿香病了,要么今夜,要么明日,便会有人往阿香他们住的院落去询查探问。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如果阿生的死,真有蹊跷,平素焦府不会声张、还会尽力遮掩。但得知阿香的疯症,却会是他们自己掀起老底的时刻。这个时刻一旦错过,再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