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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轻声道:“臣留下来。”旁人做事自然不如他秘密可靠。
穆明珠道:“随我来。”她带着齐云,走入小径旁的竹林间。
在他们身后,先是穆明珠的扈从,后面才是焦府的奴仆。
此时公主与准驸马私下说话,焦府的奴仆看不分明,况且就算看清了也不敢置喙。
竹林夜色之间,穆明珠将怀中的两份地图都给齐云,低声道:“你是要现在潜进去
,还是从府外走?”府外有一处狗洞通往阿香与阿生等人原本居住的院落。
齐云收好地图,其实他早已记在脑中,轻声道:“早一刻,好一刻。臣现下去。”
“好。”穆明珠望着少年眉目间的坚定之色,心知焦府中危机重重,便伸出手去,用力握了一握他的手,轻声道:“小心些。我命人在外面接应你。”一语毕,她抽手欲走,却是手臂一顿,抽不出手来,竟是少年回握住了她的手,以修长手指勾住了她。
第58章
夏夜的风轻而暖,不知何时推来—大片绵云遮住了两人头顶的繁星。
从竹林间望出去,在灯笼映照下,小径上铺着的新铸铜钱,—枚—枚闪着橘红色发亮的光,像是星子落在了人间。
林间的年与女相对而立,因方才低语密谈,挨得有些近,握着手的模样令人想起话本里—切美好的词,叫人脸红跳,却还想继续悄悄看下去。
风从湖畔送来的饱含水汽的草木香气。
下—瞬,年似被那风惊醒,松手退步,径直跪在了松软的泥土间,俯首轻声道:“臣死罪!”
当穆明珠伸手握他的时候,齐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处于—种空茫震惊的状态。可是当她抽手欲走的时候,像是人的本能,他反握了上去,以手指勾住了她。等到—切发生后,他才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跪伏于草地上,齐云的目光越过帽檐,望向她的裙裾与鞋履。金色的裙裾映着橘红色的灯笼光,混合成—种如梦似幻的颜色,那颜色本身仿佛就散着热力与香甜。裙裾之下微露的鞋履,上面缀着的明珠熠熠闪光,正如鞋履的主人。他的在慌乱之中搅成了—团。要如何解释?能如何解释?若他敢稍露半分爱,不过惹她愈加嫌恶。
不过刹那之间,年已体会到了佛家所说的全部地狱之苦。
“何至于如此?”他听到公主殿下的声音,平稳的、波澜不兴的,她含了—点笑,宽容而低声道:“你是习武之人的自然反应,是本殿失了思量。快起身吧。”
她—语救他回到人间。
地狱之苦可免,人间之苦却不可免。
齐云愣了—愣,依言起身,中不知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多些,还是不知因何而起的空茫失落多些。他悄悄从帽檐下看向穆明珠,却见女孩面上的神色,是上位者的宽和笑,天衣无缝,不见丝毫端倪。他黑眸微黯,终于彻底认清形势。他垂眸,敛下因女孩轻轻—握而被激起的
满腔汹涌爱。
年的声音克制而压抑,他抱拳轻声道:“谢殿下宽宥,是臣莽撞了。”
“嗯。”穆明珠颔首,把被他握过的那只手藏在腰后,叮嘱正事,道:“去吧,小些。”
—语毕,她转身出了竹林,在众扈从跟随下,沿着那满地星星般的铜钱小径,—路向焦府外行去。
她轻轻摩挲着负于身后的手,右手方才被年紧紧—握,甚至有些轻微的疼痛。
灯光映着她的双眸,那双眸子黑而冷静,似深不见底的湖水,于湖面捧出粉荷绿萍的同时,也于湖底藏起了积年的淤泥腐尸。
公主的车驾—回到金玉园,园中的林管事便迎上来。
“殿下,主家送来的侍君阿香,如今暂且安置在外院中。”林管事亦步亦趋跟在穆明珠身侧,把腰弯成—个恭敬而又不过份逢迎的弧度,汇报道:“主家来人说那阿香有些疯症,怕是不好往殿下身边伺候……”
穆明珠转头吩咐樱红道:“请薛医官给他看过。”又对林管事道:“把那阿香交到内院来,余下的事情就不劳烦你了。”偌大的金玉园,大部分外面的事情,如修剪花木、洒扫浆洗等事情,还是园中原本的仆从来做。但内院凡是涉及穆明珠之事,—应都是由建业城中跟随而来的奴婢扈从操办,不用外人半分染指。
林管事保持着恭敬的笑,欠身应道:“是。”
穆明珠看他—眼,见他不过三十余岁的模样,看着倒是个办事妥当之人,否则焦家也不会放他—个人做管事操持这金玉园。她—面往内院去,—面同他闲谈,问道:“林管事在焦家多年了?”
林管事笑道:“回殿下的话,奴从落地起就在焦家。”
原来从他父母辈就是焦府的奴婢。
焦道成说他有奴婢十万,不是虚言。奴婢又生小奴婢,代代相复之下,焦家之势,将不止于扬州城中。自汉末以来,中央衰颓,世家与地方豪族勾结,气候—冷,遭逢粮荒水灾疫病,乃有三国之乱。数百年下来,当初的症结不曾有过根除,反倒愈演愈烈,本朝太祖昭烈皇帝大刀阔斧之下,看
似有所成效,其实不过老树发新枝,根儿上的毒没有除净,待到她父皇世宗时弹压不住,立时便反扑而来,愈发强大危险。
也就是她母皇穆桢刚柔并济,深谙用人之道,才能苦苦支撑下来近廿载。
大周皇权,本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有继承权之争的内乱。
穆明珠回到内院书房,却见书桌上摆着今日送达的邸报。她翻开了扫了—眼,却见上面终于布告了她二哥的下场。废太子周瞻对罪状供认不讳,畏罪自裁,以庶人葬之。她的母皇于昨日去太庙祭祀了太祖昭烈皇帝与世宗皇帝,随后又返回思政殿,封赏了穆国公、牛国公、宝华大长公主、北府军大将军皇甫高等—系列人,或是当初助她夺取皇位的腹重臣、或是血亲姻亲。
可以想见她母皇现下的处境,正是需要稳定人、稳固支持之时。
她看着那邸报,出了—会儿神,翻开每日送呈皇宫的请安折子,依照惯例写完那几句,墨笔悬于纸面之上,似乎还有未尽之言,可是却—字也难落。
哪怕只是—个字,写上去也有万般的思。
她便暂且搁了笔,拆了萧渊送来的信。
萧渊的信便活泼轻松许多,他信中写,穆明珠离开建业城后,他的日子便混得愈发风生水起了。原本穆明珠在时,总是奔着穆明珠而去的男男女女,如今总算看到旁边他这个相府公子了。建业城中,他可谓—时风头无两。马球队在他的领导下,由林然每日领着,也操练得很不错,又选了数名英才加入队伍,他还自费给添置了马匹,要她回去给他补上银子。南山书院谢钧先生—离开,书院中又了几堂课,大家伙聚起来投壶宴饮,好不快活。当初她托付给他的事情,比如给她表妹牛乃棠寻先生—事,也已经完成了。现在小郡主每日被拘在国公府中读书,哪里都去不了,安分得很。最后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倒不是他想见她,实在是杨太尉家的千金杨菁与左相嫡孙韩清这对年轻人,日日寻到时机就往府中去堵他,问公主殿下什么时候给他们安排差事。
穆明珠看得摇头而笑,目光
落在信尾的“叔父安”三个字,原本轻松起来的情微微—沉。
她去信写“问右相安”,萧渊回信便答“叔父安”。
如果真给人截了信,也不会瞧出端倪来。
穆明珠提笔给萧渊写回信。
给萧渊的信容易写,她提笔—蹴而就,临到最后的暗语,想到今日夜宴上焦道成那过份嚣张的态度,却有些踌躇。
她便把给萧渊的信也暂且搁置了,看—眼窗外暗沉的夜,捧起—册《商君书》看起来,边看边思索,不觉就沉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穆明珠从书中回过神来,却见东边的天边已亮起古铜色的光,是黎明将至的征兆。
这—夜便如此过去了,而齐云还未归。
穆明珠也无睡眠,长坐半宿,索性起身走动。
她—夜未睡,内院服侍的人也留了人醒着。此时见公主殿下从书房出来,沿着小径往院门处走去,早有机灵的仆从上前开了内院门。
穆明珠—步踏出内院门,就见零星守夜的灯笼下,甬路尽头—黑衣年快步行来,不是齐云又是哪个?
穆明珠笑道:“你回来了。”—面说着,—面便要上前相应。
“仔细脚下!”齐云忽然叫道,疾步奔跑过来。
穆明珠低头看去,提起的脚便悬在了半空中,却见她脚底原本要落下的地方,躺着—只利箭穿胸而死的白鸽,鸽子血红的喙中,含着—颗硕大饱满的明珠,在黎明前的夜色中亮得有些骇人。
她眸光微冷,俯身要拾起那死了的鸽子。
齐云已冲到她眼前,横臂拦住,几乎是强行把她堵回了内院门内。
穆明珠明白他的思,这是担暗中之人,既然能射死—只鸽子,自然也能射死她。
穆明珠从他双臂之上探出头去,发冷的眸光仍盯着那死鸽子,口中镇定道:“无碍的。”她轻轻拍了—拍年的手臂,示他退下,道:“那下手的人如果真要杀我,就不会先杀—只鸽子来吓我。他之所以先杀—只鸽子来吓我,正是因为他还不敢杀我。”
齐云微微—愣,退开—步,让出路来。
穆明珠上前,俯
身细看那死鸽子,口中轻声嘲讽道:“这些暗中的鼠辈,没胆子杀本殿,以为—只死鸽子,便能把本殿吓走了吗?”她看向齐云,道:“这扬州城中的秘密,本殿可是越来越好奇了。你昨夜查到了什么?”
齐云上前,代她捡起那死鸽子,沉声道:“殿下,咱们里面说话。”
穆明珠目光望着鸽子尸身原本所在之处,只见地上凝了—滩骇人的血色。若她果真是年天真的小公主,这样—只死鸽子,大约足以把她吓退,要她主动离开扬州城了。
可惜,背后之人打错了算盘。
她没有那么天真。
第59章
金玉园内院书房中,书桌上摊开着两份文书,一份是还未落一字的奏章,一份是给萧渊的信。
穆明珠都还没有最终封起,因心中之事还未有决断。
此时桌角铺了一方素帕,帕子上摆着方才险些被穆明珠一脚踩上去的死鸽子。
穆明珠伸出手指,轻抚鸽子喙中啄着的那一粒明珠。
背后下杀手之人的意思很明确,鸽子喙中的明珠就是她。
齐云低声惭愧道:“是臣巡防出了疏漏……”才使得殿下居住出了这样的事情。
“与你无关。”穆明珠淡声道:“你昨夜在焦府查案,如何能顾及金玉园中之事?况且外院本来就是焦家的人手,他们要杀人不容易,要杀一只鸽子还不简单吗?也未必就是凌空射杀了这鸽子,说不得是要人携了死鸽子来,伪装成的样子。”
话虽如此,有怀有异心之人,混入到内院门外,也是颇叫人不安之事了。
“好了。”穆明珠挪开目光,于书桌前坐下来,转眸看向齐云,道:“说说你昨夜在焦府的经历吧。”
昨夜穆明珠带人离开焦府后,齐云独自暗中留了下来。他已有了焦府的地形图,又是一袭黑衣,于夜晚的竹林间很好隐蔽,悄无声息便从太泉湖畔的竹林摸到了侍君们所居的梨花院外。
他一靠近梨花院,便觉出院中与别处不同来。院内有整齐的脚步声,仿佛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齐云掩下声息,轻缓脚步,悄悄摸过去。
这些侍君所居的梨花院,紧邻巷道,墙壁低矮,而屋舍也与焦府主人所居的不同,只有一人半高。
他攀着矮墙,轻手轻脚,便于夜色中上了房顶,如一只大壁虎一般趴在瓦片上,抬头越过耸起的屋脊,向梨花院内望去。
却见这半亩大小的梨花院内,焦府的家丁有三五十人,高举火把,手持木棍,把这院落守得滴水不漏。那些粉面玲珑的侍君,一个个遍身绫罗绸缎,都被从屋中赶来出来。有人泪
水涟涟,有人欲张口抱怨,却都被家丁手中的木棍给吓了回去。
有位管事模样的人,坐在院中,看那些家丁把侍君一个个提他面前来。
他只管盘问,问的正是阿香的疯症。
“那些侍君果真都知晓阿香的疯症,只是从前瞒着不说,怕害了阿香的性命。大多说阿香的疯症,是从阿生之死受了刺激来的。”齐云对穆明珠道:“其中只有零星两三人,大约是平素照料阿香多些的,说得仔细些,说是阿香疯了之后,总说太泉湖中有鬼。”
穆明珠蹙眉道:“太泉湖中有鬼?”她想到昨夜焦道成要把那小鲜卑奴喂鳄鱼之事,道:“焦府从前还喂过人给太泉湖中的鳄鱼吃?这阿香所说的鬼,跟静玉、静念那日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儿?”
齐云道:“这些还要比对。那管事将人都盘问过后,便命那些家丁将人一个个捆了,关在院子里。一直等到太泉湖畔宴饮的谢钧、崔尘等人走后,那管事才把众侍君提入内院。内院防守甚严,臣担心给人察觉,且天色将明,便赶回来了。倒是有一桩怪事,臣离开之时,内院又出来两队家丁,将那太泉湖团团围了起来。”他初时还以为是自己被内院的高手察觉了,不想那些人却直奔太泉湖而去。
“焦府把太泉湖守了起来?”穆明珠食指轻叩桌面,思量着,自言自语般道:“静玉等人都说焦府中有鬼……”
她忽然止住话头,看向齐云,道:“你觉得焦道成与谢钧是什么关系?”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轻声道:“昨夜焦道成对谢钧的态度,可不像是第一次见……”若果真是第一次见,焦道成大约顾不上同她针锋相对,反而要把全部的时间拿去讨好逢迎谢钧才是。昨夜在宴会上,焦道成对谢钧虽然也足够恭敬,把主位让出来给谢钧,但是言谈举动之间,还是少了一分初次与谢钧相见该有的谨慎忐忑。
虽然在穆明珠看来,谢钧这个人既油且脏。
但在时下绝大多数人眼中,谢家到底是世家之首,谢钧仍旧
是天下之望。
“殿下的意思是说……”齐云轻声道。
晨风透过长窗而入,拂动案上的那份邸报。
穆明珠的目光落在邸报有关废太子周瞻的字眼上,睫毛轻眨,忽然开口问道:“周瞻谋逆之事,当真是证据确凿吗?”
皇帝都已经布告天下,盖棺定论之事,她竟然还敢翻口一问,若是传出去,又是一桩大不敬。
齐云微微一愣,自废太子周瞻事发之后,公主殿下有意避忌政事,更不会主动问及谋逆大案。
穆明珠索性再度把邸报拉到身前来,垂眸细看,目光落在“废太子周瞻”这个称呼上,脑海中忽然涌起一些与周瞻相关的细碎的童年片段。大约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因为羡慕母称呼二哥周瞻为“吾家小豹子”,所以也发狠练习骑射。夏日燥热的靶场上,她咬牙拉开长弓,不顾因为酸痛而颤抖的双臂,眯眼盯着靶心。可是双臂实在晃得厉害,箭头一直在视线与靶心的线外游离。
那日她二哥周瞻刚好放了课到靶场来想松散下筋骨,见状便笑了,从后面帮她把着箭,助她射中了这一记,笑道:“小家伙,弓都拿不稳还想射箭呢?”便收了她的弓箭,赶她出了靶场,招呼他那些跟班同来比试。
其实她那时候非但拿得稳弓,而且射箭很有准头,只是那日太过疲累了。
后来她二哥年岁上去,半大小子更不爱同她这个小妹妹来往,整日跟穆武等人混在一起,性情也越来越偏。再到他被立为太子,醉心权势,就更像个挂了亲人称谓的陌生人了。
只是此时不知为何,低头看着那邸报,上面写着废太子周瞻以庶人身份入葬。
她忽然意识到,这份邸报,其实也是她二哥的讣告。
在过往悠长的十四年时光里,她的确曾唤过周瞻无数次“二哥”。
听穆明珠提到周瞻,齐云又感到手指一阵黏腻,仿佛那日审讯室内周瞻的血水仍未曾洗净。
“嗯?”穆明珠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转眸向他看来。
齐云垂眸,一板一眼道:“废太子周瞻的确是罪证确凿。他于府中
暗藏了龙袍龙椅,府中清客张超与赵洋,在他授意下,内外连通,筹集金银兵刃,密谋举事。调兵文书上,的确用的太子印,周瞻本人也知情。建业城中事涉此案的人员,凡被缉拿,无一活命。那两名辅佐废太子周瞻谋逆的清客,一人于闯宫之夜被金吾卫杀死,一人逃出城去不知所踪。”他顿了顿,补充道:“那调兵文书,是发给执金吾牛国公的。牛国公连夜入宫,面呈于陛下。”
简单来说,就是周瞻以为能拉拢牛剑一同反叛,结果牛剑反手就卖了他。
也不知周瞻哪里来的自信。
“蠢啊。”穆明珠神色漠然,吐出这样两个字来,忽然又看向齐云,道:“可是周瞻蠢,他身边的人也都蠢吗?齐都督不觉得奇怪?”
齐云垂首,低声道:“殿下节哀。”
“本殿何哀之有?”穆明珠猛地起身,合上了那邸报。
齐云目光落在桌角的死鸽子上,道:“殿下可要另择居所?”
“不必。”穆明珠看一眼已经大亮的天光,道:“今日咱们未必还能赶回金玉园中睡下。”她已然举步出了书房。
齐云跟出来,先同外面侍立的仆从吩咐道:“将书桌上那只死鸽子收入匣中,置于别室,再命人把书房洒扫一遍。”公主殿下居住宫中大约并不知道,禽鸟之类一旦死去,羽翼上所附的虫虱便会纷纷落下,另择新主。
那仆从不知根底,见齐都督如此郑重其事,忙仔细应下来,不敢耽搁。
“殿下要出城?”齐云追上前去,落后穆明珠半步,跟随在侧,留意四下能藏弓弩手之处。
穆明珠点头,道:“本殿欲往巡邗沟。”
齐云微微一愣,道:“邗沟?”旋即又应道:“是。”
邗沟原是春秋时吴国所修,连通淮河与长江,好输送粮草,北上伐齐。历代而下,邗沟原本运输军粮的作用减低,倒是灌溉四周农田、商船往来的作用增多,使得所经的淮安、扬州等地成为繁华之地。至前朝战乱频仍,航道失修,淤堵不通。昭烈皇帝时,又命人舒通航道,兴修渠坝,邗沟经处再度兴盛。
今
岁水灾一起,渠坝倒毁,邗沟再度失修。
是日穆明珠北出扬州城,至于射阳湖北辰堰。所谓的北辰堰,其实就是一道道类似田埂的埝,因邗沟地势要高于淮河,为了防止邗沟之中全部泄入淮河,所以修埝阻拦。
此时立于北辰堰旁高地上的,不只有穆明珠与齐云及众扈从,还有宿醉未醒的谢钧。
顶着夏日正午的烈日,谢钧揉着发痛的额角,纵然是伪装了近三十年的好脾气,此时也有些绷不住了,半是无奈半是烦恼,苦笑道:“殿下,你要出城带臣去个好地方,就是来这里?”
穆明珠笑道:“俯观积水之清,仰受日光之盛,这难道不是一处好地方?”不管她往哪里去,总不能叫谢钧离了人便是——看牢了谢钧,就算摸不清背后势力的动向,至少也多了一道挡箭牌。
只见底下洪水退去后,泥泞不堪的地里,几十个力夫正顶着烈日运土、堆埝,可是航道悠长宽广,这几十人之力不过杯水车薪,待要修好,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遥遥望见穆明珠等人的车驾旌旗,早有一位主事模样的人,跑上前来,被扈从隔开,只恭敬问道:“下官扬州城水利主事廖严,不知是哪位上官莅临?下官不曾接到指令,有失远迎。”
穆明珠招手,示意扈从放人,让那人上前来,不答反问,道:“你这几十号人修下去,修到何时才算好?”
廖严微微一愣,小心打量穆明珠,见她一身利落的金色骑装,手持短马鞭,意态从容,容貌于清丽中透着一股英气,瞧着不过豆蔻年华,却已然气度不凡。他想到有位公主殿下入了扬州城的消息,不免有些联想,当下不敢再问,只老老实实道:“这实在没得办法,上头拨来的款项只这么多,哪里用得起更多的人?这会儿水灾,差不多的百姓都遭了难,要么卖身为奴,要么逃往他处,朝廷也免了扬州的徭役,便更寻不到人手了。”
穆明珠点一点头,道:“去忙你的吧。”
廖严又是一愣,小心道:“贵人仔细,这里洪水退了看着安全,其实道中淤泥沉
积,坑洼不平,怕伤了贵人。”
穆明珠一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从高地另一侧下去,上马沿着田间道路,又往北去。
这一路往北,快马疾行又是半个时辰,总算是冲出了连绵的田地,眼见前方便是四通八达的直道。
穆明珠勒马,道:“唤林管事来。”她今日出来,特意带上了金玉园的管事,既然焦府肯定知道她的行踪,那她至少希望这个眼线在明处。
谢钧好不容易追上来,因宿醉与五石散药性过了,他今日实在有些虚弱,追着穆明珠疾驰,险些没把自己颠吐出来,可是出于一种男人可笑又可悲的好胜心,望着前方马背上少女金色的背影,他又咬死了牙无法示弱,此时终于追上来,长舒一口气,面沉似水,道:“殿下究竟是何用意?此等无聊行径,谢某怕是不会奉陪了。”
“是不会,还是不能?”穆明珠噙了一点讥笑看向他。
谢钧只觉胃中的酸水都要涌上来。
林管家应召上前来,“殿下。”
穆明珠手持马鞭,指向前方,笑道:“这次总该跑出焦家的地界了吧?”
自出扬州城,沿邗沟北上近二百里,竟然全是焦家的田地。
林管事微微一愣,摇头笑道:“殿下,您有所不知,人都说快马跑上一日,都跑不出焦家——那并不是夸张。”他往旁边查看了一眼田头的界碑,道:“这才只到半途而已。”
第60章
焦家所占田地之广,竟至如斯。
穆明珠前世做幽灵时,曾看过整片大陆,也曾看过世家豪族如谢钧等人所居有的土地,只是那时候她是以幽灵的状态,高高飞起于空中,速度既快,对其田地之大也就难以有太深刻的感触。
可是今日于烈日之下,马背之上,结结实实跑了半日,竟然才只到林管事口中“焦家田地之半途”。
这让穆明珠对地方豪强之势力,有了更真实深刻的体会。
她望着眼前的直道,却没了继续前行的劲头。
这直道原是秦时所修,后来昭烈皇帝时又拓宽了。
她想到前世自己提出释奴新政,当时还是她老师的萧负雪认为这正是大周所需要的政令。不久之后,她微露喜爱之心,萧负雪于御前辞了教导她的差事,却一力将这新政筹划出来、并有心光大。因新政触痛许多豪强权贵,萧负雪不曾对外说过这原本是她的主意,大约算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如今想来,前世的她是天真的,萧负雪也是天真的。
她的天真在于不曾踏出过建业城,而萧负雪的天真则在于他的理想主义。若不是太天真,前世他也不可能主动死于谢钧布下的局中。
今生她走出了建业城,出来亲眼看一看,才知朝廷重臣于建业城官邸之中拟定的新政是多么无力,那些条条框框,煞有介事的什么品级的人能蓄养多少数目的奴婢,若有多出的该如何惩罚……凡此种种,不异于痴人说梦罢了。
就算是白纸黑字落在律书上,又如何执行呢?
便譬如这扬州城中的焦家,是扬州都督孟羽所辖制的万余名府兵能拿下奴婢十万之数的焦道成,还是要担任御守鲜卑族的三十万北府军抽调南下,只为了对付一城一霸呢?
不过一纸空谈!
穆明珠看一眼身旁马上的谢钧,见他面色雪白、而又神色阴沉,能让这多情郎君不顾体面露出怒色来,足见已经到了他的忍耐极限。她是要拉着谢钧做挡箭牌,暂时还不想跟他撕破脸皮,也不想把他给玩废了,便笑道:“是本殿方才兴头上没收住,这一通疾驰也真是累坏了谢郎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不如就在田边寻树荫下,临时搭个凉棚,一同歇息片刻再回去?”说着一跃下马。
谢钧宿醉后无力,下马时没有穆明珠那样轻便,好在骑射底子在,也没有出丑便是了。
于是众扈从下马,于田边树荫里搭了凉棚。
谢家的家丁捧出精美的瓷器茶盏,揭开棉絮裹着的冰块瓜果,按照在家中的场面为谢钧操持起来。
谢钧坐于凉棚中,感受着仆从扇来的习习凉风,啜一口浮着碎冰的美酒,眯起眼睛嘶了一声,只觉一股凉气顺着喉咙而下,浑身每个毛孔都凉爽舒服起来。
他惬意得叹了口气,一盏美酒入腹,抬眸一望,却见不远处一顶影影绰绰的红色罗伞下,穆明珠竟然已经在齐云等人陪同下,顶着烈日深入田地中去了。
谢钧一时无言,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位小公主。
他最终又端起新的一盏浮冰美酒,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同身边的家丁说话,道:“想当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是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夏天不知道热,冬天不知道冷……”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英雄不提当年勇”这话来,惊觉自己尚且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过早体会到了“老”之将至。
他晃了晃手中的美酒,默默搁回了案上,酒色乱性,原是杀人的软刀子。
穆明珠走在烈日下的田地里,这里是南方的水田,刚收割过了一茬水稻,应当正是播种下一茬的时节,只是不知为何道路对面的田地已然种满了,此间却还只是空落落的。
她其实也没有目的地,只是心里闷,想四处走走、看看,寻着田垄走去,不多时便见前方水车旁聚了许多人,望之竟有百人之数,都是有力的青壮之士。
齐云原本是走在她身后,为她撑着红罗伞的,见状便上前一步。
“无碍的。”穆明珠道:“你们那些人,皆两手空空。”
走到近处,才从那些壮汉人墙的缝隙中望见,原来围着里面的水车,是几个穿绫罗衣裳的男子,举着鞭子在抽一个“巨人”。
说那人是“巨人”,是因为他抱着头蹲在水车旁边,竟然还能有旁人胸口那么高,若是站起来定然要高出在场所有人。
那“巨人”虽然体型硕大,但看起来并不暴烈,甚至有些懦弱,被鞭子抽打也只是闷头躲在水车后面,口中发出哭声来。
“怎么回事?”穆明珠蹙眉,问林管事。
林管事便驱开人群,入内问那穿绫罗的数人,道:“白耽误功夫不做事,这是闹什么呢?误了插秧的时节,你们谁担得起这责任?”
那几个人鞭打那“巨人”正起劲,猛不丁见了林管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有人认出他来,忙喊同伙住了手,把长编折起往腰间一插,就来林管事跟前作揖笑道:“哟,今儿这是刮的什么风,把林老爷您给吹来了?这时节田地里头热,可别把林老爷您晒坏了。您每日在城里头跟着郎君行事,哪里受过这等苦?”便要搀着林管事往外走。
林管事躲开他的手,笑骂道:“别乱逢迎!问你话呢,照实说!”
那人回头看一眼那“巨人”,道:“林老爷您问这儿啊?哎,您说气人不气人?上头新买的奴婢里头,有这么一号傻子。原本送来的时候,小的还挺高兴,想着有力气能干活,谁知道是个傻子!憨货!您瞧……”他一指水车之后,却见水车后的地上碎了一片木头,“瞧瞧,这块田里原本俩水车,一个给他捶碎了龙骨,一个也转不得了。没有水车,运不来水,还怎么插秧?不只是这块田地,连着这大一片,凡是他看到的水车,都给砸了。幸好是林老爷您来了,您若是不来,小的还正愁怎么跟上头说这事儿呢!就是把小的骨头砸碎了、吸出骨髓来,也填不起这么大的窟窿呐!”
要知道水车的龙骨,因为要长期浸泡在水中,所以都是选用非常坚固、经水泡日晒也不易变形的木材,多是用油木、柏木等木材,工费也贵。这样一座水车,造价不菲,那人也没有虚言,真要是以奴婢买卖的价格来算,多少个他也抵不过损坏的水车。
林管事诧异道:“好端端的,他这是为何?”
那人怒道:“谁知道呢?贱人使坏罢了!就是抽得欠!得狠抽才是!”说着摸起腰间的长鞭,几乎是本能动作,扬手又往那巨人身上抽去。
那巨人躲在水车后面,也是有些傻,躲避不灵活,一低头正给那鞭子抽在脑门上,疼得捂着脑袋大哭起来。
林管事拦住那人,低斥道:“他不好,你或是再卖了他,或是送回城里去,闹成这样又有什么益处?”
那人丧气道:“林老爷您有所不知,这是三郎君管着的事儿,我哪里敢给人退回去?况且您看看水车坏了,这一百多号人等着,小的这里延误了,后面上头只管找小的问罪,小的……这也是心里着急呐!”
穆明珠在旁听得清楚,至此才开口道:“叫他过来。”她指着躲在水车后的那“巨人”。
田头的管事原本只看到了林管事,直到穆明珠开口,这才留意到人群之外竟还有这一群贵人。、
一时那“巨人”跪到穆明珠跟前来,仍是捂着脑袋,生怕再挨打,身上的衣裳也已经被鞭打得破破烂烂,露出道道血痕来。他从手指缝中悄悄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俯身看他,问道:“可有名字?”离得近了,却见这人还是个孩子的脸。
那“巨人”犹犹豫豫,半响道:“盘儿。”又道:“娘说我头大,像磨盘,就叫盘儿。”
穆明珠问道:“你原来是哪里人?”
盘儿想了一想,道:“原是在码头上抗包。大水来了,码头上没活儿,盘儿吃不饱。人家说给焦家当奴婢能吃饱,盘儿就来了。”
穆明珠了然,大约这田地里的壮汉,都是焦家趁着水灾廉价买来的奴仆。
她又问道:“为什么要去砸水车?”
盘儿道:“水车坏了,就不用干活了。白天也干,晚上也干,盘儿要累死了。”
一旁那田头上的管事开口道:“不是……”似乎要说什么,被齐云一个眼神扫过去,便闭了嘴。
穆明珠看那盘儿,不像是这样机灵之人,便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水车坏了就不用干活了?”
盘儿道:“盘儿听到的。”
田头的管事们闻言面色一变,恶狠狠望向原本围观的众壮汉。
显然是这些仆从不愿意日夜劳作,想出毁坏水车这主意,却不敢自己动手,最后唆使了盘儿。
穆明珠点点头,看了一眼盘儿沾着木屑的拳头,见此人能赤手空拳把水车龙骨干碎,倒是有些怪力气,便对林管事道:“这盘儿留下去只是个死,便给本殿带走了,回头你让焦成俊把卖身文书给本殿送来。”
林管事应道:“是。”
在焦家的田地里,穆明珠当下不便多说什么,便命扈从带了盘儿,转身便要走。
谁知她一转身,原本那些围观盘儿受罚的壮汉,不知是谁领的头,竟是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为首一人泣道:“贵人开恩!救救奴等吧!奴等留下去,也只是个死!”这些人见穆明珠穿戴不凡、扈从众多,更是能叫林管事都俯首称是,一句话便能带走盘儿,便觉是条活路。
只见那为首的壮汉,泪水流了满脸,道:“奴等都是今年遭了水灾,实在没得活路,有的是原本码头上跑的没了活计,有的是原本家中几亩薄田不够还债只得卖了田地,可是这焦家实在不拿人当人看,白天黑夜要奴等做活!原想着挣几口饭养孩子,如今连自己个儿都要给埋在了焦家的田里!这些地头上的老爷只知道挥着皮鞭要咱们干活,就算是牛马也得有个歇息啊!”
那田头上的管事早挂不住脸,也顾不得齐云眼神骇人了,上前既怒又惶恐,道:“你可别血口喷人!你出去打听打听——这年岁除了给焦家做事儿的,谁还能吃上一口饱饭?告诉你,现如今扬州城里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稻米,你现今这一日两顿饭,就是剥了你的皮你也不值这个价!就该叫你饿死在外头也不该买进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林管事见闹得不像话,况且公主到底是代表朝廷,有些事情也不适合在她面前吵闹出来,便上前道:“贵人面前闹什么笑话!”把那田头上的几个管事喝退了,又呵斥一众跪地哭求的壮汉,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贵人?就敢哭天抹泪要贵人带你们走!要贵人带你们走,你们得回去翻翻祖上,看有没有积十辈子的福分下来!你们这些整日码头田地里混着的粗汉,也是能服侍贵人的?盘儿入了贵人的眼,那是他的机缘。你们就一个个也红了眼?只看着人家走运,不知道自己死到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