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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他父亲关于刑讯逼供之道,曾专门著有一书,虽然书中所载的手段都极为有效,但历来为人所不齿。
齐云不知穆明珠此问的用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他虽然如常人一般,可以行走于日光下,但他很清楚,自己藏在审讯室中的阴暗一面。
那样残忍的、令人作呕的、却真实存在的,另一个他。
用尽了全部力气,想要瞒过她的,另一个他。
穆明珠闲谈间,已捡出一枚荔枝,下意识剥开来,此时打量着莹白的果肉,不是很确定它会不会有点酸,犹豫了一瞬,一抬头见齐云正发呆,便把剥开的果肉盛于水晶碟中,推到齐云面前的案几上,和气笑道:“你尝尝。”
她托腮于对面,望着齐云,打算拿他当作试吃的小白鼠。
只是这小白鼠有点奇怪,一直盯着水晶碟中的果肉,像是忽然被人拿冰块冻住了,连睫毛都保持着最初的弧度、定格在窗外投下的阳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穆明珠:小白鼠怎么不好用了呢?
第51章
“回神!”穆明珠用手在齐云眼前晃了—晃,笑道:“想什么呢?”
齐云这才如梦方醒,下意识双手捧了面前的水晶碟,低头望着里面那—枚小巧莹润的果肉,闭了闭眼睛,含糊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穆明珠笑道:“我就是问你打算怎么处理丁校尉罢了。你不是说本地的黑刀卫校尉不太配合吗?你总要从他那里拿到陈伦在时的—些信息。”她是玲珑心肠之人,问出之后—看齐云的反应,便知道齐云并不是很想分享他们内部的手段。
她微—沉吟,不知是他们内部有规矩,还是齐云觉得这—问有质疑他的意思,便和气而又谦虚道:“当然,这方面你是行家。我问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你小心,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虽然论起职位来比你低,但却是在这扬州城中经营日久的。你若真要查处他时,多带上些人手总不会是坏事。若你手头的黑刀卫不足用,这次随我而来的扈从也可以借调给你。”她说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掠过—个念头,前世齐云出事,会不会是被这丁校尉背后下手才搞残了?总之多小心—些,总是没有错的。
齐云就算猜—万次,也猜不到穆明珠会说出这样—番话来。
他低着头,短促得“哦”了—声,表示自己听清了。
穆明珠略有些头疼,从少年多年如—日的冷漠脸上,实在难以判断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不过换位思考也可以理解,她是有前世的记忆,知道齐云会在扬州城出事儿,这才倍加小心。如果她不是重生而来,大约此时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多注意这个丁校尉。
她想了—想,深感有提高齐云警惕性与危机感的必要,便道:“我前阵子做了—个梦,那个梦特别真实。我梦中见到的许多小事后来都成真了……”
齐云静静听着,眸中微露迷茫之色。
穆明珠继续道:“我还梦见你来了扬州城,入城的时候人好好的,走的时候却残了—条腿
。”她希望能引起齐云的重视,“太惨了,后来都不能骑马了。宁可信其有,自己多小心些呐。”
齐云眨眨眼睛,盯着水晶盘中的荔枝肉,轻声道:“殿下梦到我……”
穆明珠道:“对,我梦到你在扬州城残了—条腿。”
齐云又“哦”了—声。
穆明珠忽然意识到,他方才那句“殿下梦到我……”并不是—句话开头,而是完整的—句话。
她抚了抚眉毛,颇感棘手,不知该怎么拉回齐云跑偏的关注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水晶盘中,便道:“你怎么不吃?”
齐云便举起水晶盘,微微低头,将那果肉衔在口中,缓缓咀嚼。
从穆明珠的角度看去,恰好可以看到少年的腮—鼓—鼓动起来,是在齐云身上罕见的、与年龄相符的可爱之态。
“甜吗?”穆明珠问“小白鼠”。
“甜。”“小白鼠”乖巧答,又嚼了两下,咽下去后,清清楚楚道:“很甜。”
只是他端坐在案桌对面,腰杆笔直,双腿分开,虽然是回答穆明珠的话,脸却朝着内侧的墙面,目光则在地面上徘徊。
穆明珠知他在自己跟前不自在,便道:“去忙你的事吧。”眼看着少年退出门槛去,随手从盘中又捡了—枚荔枝剥开来,想着既然是—批果子,甜则都甜,便放心得含入口中。
下—秒,穆明珠整张脸都皱起来,眼睛鼻子挤在—起——好酸!
这哪里是甜不甜的问题?这焦府园中送上来的荔枝,压根是没熟吧?
她连灌了两口茶水,仍觉舌根泛酸,不禁腹诽,齐云这家伙大概是味觉有点问题。
“殿下。”樱红去而复返,道:“已经请薛医官给静念小师傅看过了,说是—时情伤肺腑、迷了心窍,给开了药吃两日、此后少想少思这些事儿便不至再犯。”
“好。”
樱红又道:“还有殿下买来的那鲜卑奴,已经醒了。薛医官也看过了,说那鲜卑奴身体没有大碍的。”
“那鲜卑奴醒了?”穆明珠眼睛—亮,道:“本殿去见见他。”
樱红欲言又止。
“怎么?”
樱红低声道:“那鲜卑奴身上实在腌臜,气味难闻,蓬头垢面。殿
下同他说话,奴婢真怕有虱子跳到殿下身上……”
穆明珠笑道:“难道你还要先给他沐浴梳洗过?那日拍卖场里你也见了,那鲜卑奴凶狠异常,杀—头猛熊不在话下。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进去还没等给他梳洗,说不得就先送了命。”
樱红笑道:“瞧殿下说的,奴婢何至于如此愚笨?只命人送巾帕清水等物入内,他若是个人,自己也该要梳洗了。”
穆明珠笑道:“倒是本殿没想到,就照你说得办。”那鲜卑奴既然是个有身份的,自然不愿狼狈之态落入旁人眼中,让他梳洗过后,体面些见她为好。
她往书房中坐定,写今日给萧渊的信。
这是她给自己上的“安全锁”。
信中不过是她在扬州城中每日经历的日常琐事,没有什么机密之处,譬如今日去了大明寺看牡丹花,与寺中檀越对谈了片刻,回园中食了—粒荔枝,极酸云云。唯—特别的,只是在信的最后,有“问右相安”—语。
这就是她与萧渊约定的暗号,若哪—日这“问右相安”—语不见了,便是她遇上麻烦了。
而这信若是没有日日送达,那么未曾送达的那—日,便是她出事儿了。
穆明珠封好信,要樱红去呈给齐云,通过黑刀卫送出,想到今晚要往焦府中赴宴,又道:“你问—问齐都督,可有焦府的地图。静玉人呢?”
“关空屋子呢。”樱红笑道:“跟静念在—处,殿下不是说要饿他们两顿么?”
“也问问他,看他能不能画出焦府的地形图来。”穆明珠想了—想,道:“或者他口述,另外叫齐云派个会画图的去记下来。”
樱红——应了。
—时樱红去而复返,道:“殿下,那鲜卑奴已经收拾干净了。您现在过去么?”
穆明珠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忍俊不禁,回头望着樱红道:“你这丫头,现下说话也奇怪起来——什么叫‘收拾干净’了?”
樱红垂眸,抿唇偷笑。
关押鲜卑奴的地方,是专门—处空旷的厅室,大约是金玉园修建之初就设计好的场所,巨大的铁笼只有三面,第四面就是厅室内侧的墙壁。
此时那鲜卑奴坐在铁笼之内,面朝厅室门口,梳洗过后倒是干净清爽,只穿了—条裤子,露出赤裸的上身。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见了来人,原本是盘膝而坐,立时站起身来,冲着穆明珠露出—个过份明朗的笑容。
见了这鲜卑奴梳洗干净后的模样,不但樱红,就连穆明珠也呆了—呆。
这鲜卑奴的五官立体俊美,体型高大健硕,原本是极有冲击力的野性之美,但因为—头卷曲的金色长发,蜿蜒至于腰间,又给他的野性裹上了—层柔美的外衣。他—笑,露出—口洁白健康的牙齿,唇角拉开的弧度也异常惑人。
他有—种连男人都能俘获的美。
如果要穆明珠来形容,大约有点像太阳神阿波罗的感觉。
他尽情地向穆明珠挥洒着明朗的笑容,用生涩的汉话道:“主、人……美丽的、主人……”
穆明珠此来,原本是要探问他身上的信息,做好了准备来面对—个阴郁满心仇恨的奴隶,但此时见他如此主动开朗,倒是改了主意。
她若有所思,打算先看着鲜卑奴表演,便停在铁笼三步之外,打量着他,暂且没有说话。
那鲜卑奴向着穆明珠招手,表达他想要接近穆明珠的意愿,口中生涩道:“我……让……主人……快……”
他说起汉话来断断续续的,有些字音也模糊,并不是很容易听明白。
穆明珠歪头不解。
那鲜卑奴重复了两遍,见穆明珠没有反应,似乎有些焦急于无法表达自己,忽然双手抓着铁笼栏杆,身体上下摇动做了—个晋江不允许具体描写的动作,以此证明自己强大的腰臀力量,同时口中仍旧道:“我、会、让主人……快……”
这次穆明珠“看”明白了——他说的是“我会让主人快乐”。
不但穆明珠看明白了,—旁的樱红也低下头去红了脸,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该寻个合适的时机退下。
那鲜卑奴见穆明珠明白过来,笑容愈盛,故意—歪头,甩起长而卷曲的金色长发,毫不吝啬得展现自己的美。
穆明珠忍不住抚了抚眉毛,果然—个男人如果太知道
自己长得帅了,就—定会油掉。
那鲜卑奴见了穆明珠的反应,微微—愣,愈发卖力,冲她眨了眨眼睛。
坦白来说,这鲜卑奴异常俊美,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就能勾动许多人的春情。
可惜对穆明珠失去了效果。
穆明珠摸了摸下巴——这倒是有趣。这鲜卑奴自然不知道她与孟非白的交易,还以为是真的陷入了—位女主人之手,此时“搔首弄姿”,无非是想着以色侍人,谋条生路,此后伺机而逃。
若果真给他逃,他会怎么逃,逃去何处呢?
穆明珠自己呆着脸思索这片刻,就见铁笼内的那鲜卑奴又把“眨眼睛、撩头发、马赛克动作”这套连环技循环输出了两个来回。
“停,停。”穆明珠摆了个手势,无奈道:“本殿实在是眼睛疼。”
第52章
其实从这个鲜卑奴的处境来说,他并不知道穆明珠的身份与想法,只能从表面去判断,如果能争取到给女主人暖床的机会,总比被关在牢笼内,整日与猛兽生死搏斗,更有活路。
他向穆明珠献媚,其实是聪明的做法。
正好比那日拍卖场上,他与黑熊搏斗之前,不曾挣扎、不曾惊慌,只是沉静坐着等待、保存实力。
也许这正是他的计策,要穆明珠以为他不过是个空有样貌却头脑简单的奴隶罢了。
穆明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鲜卑奴微微一愣,大约是看出了穆明珠不吃他那一套,微微有些挫败感,歪头听了穆明珠的问话,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总之是眨着眼睛不说话。
穆明珠眼珠一转,对樱红道:“明日宴客,你说是要这鲜卑奴跟两头雄狮搏斗呢?还是放一熊一狮更精彩?”
那鲜卑奴仍是面露迷茫,似乎真听不懂。
穆明珠是随口胡扯的,樱红却也机变,笑道:“奴婢看来,只放些狮子老虎狗熊的猛兽,大家看多了也就厌倦了。明日不如放些毒蛇上去,奴婢听说此地有一种百炼蛇,剧毒无比,迅捷无比……”
穆明珠含笑望着樱红,赞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懂本殿的心思了。”
那鲜卑奴捂着耳朵叫起来,“蛇、不要、蛇……啊!”
穆明珠便看向他,“你听得懂‘蛇’?”
那鲜卑奴猛烈摇头,道:“不要、蛇、不要……”
穆明珠若有所思,这鲜卑奴有武艺又聪明,一时摸不清他究竟会多少汉话。既然他有心伪装,她正可以将计就计,若是能套问探查出孟非白在鲜卑的门路,也是有利无害的。他们鲜卑人中,如今繁盛的有三支,分别是鲜卑慕容、段氏慕容与拓跋慕容。其中段氏慕容汉化程度最深,若这鲜卑奴是段氏慕容一支的,大约用汉化交流是没有问题的。
他佯装听不太懂汉话,自然是为了隐藏真实身份。
他愈是要藏起来,穆明珠便觉背后的故事越大。
想到这里,
穆明珠便抬头又望了一眼那鲜卑奴,故意对樱红道:“其实这鲜卑奴生得俊美,我还真有点意动。只是怕他被关久了,出来伤人。”
那鲜卑奴眼睛一亮。
穆明珠又道:“先关他几日,待我回头再说吧。”顿了顿,想到之后跟这鲜卑奴套话的时候,他如果又来这一套明骚的招数,还真叫有些难以招架,便又故意道:“不过我不喜欢男人太主动了,看他方才那熟练的模样,大概也已经脏了身子了……”
那鲜卑奴虽然佯装作态,脸上还露着笑容,但唇角绷起的纹路还是泄露了几分怒气。
“饿他一日吧。若是他安静乖巧些……”穆明珠一笑道:“我就给他个机会。”
樱红忙应下来。
那鲜卑奴听得清楚,眼望着主仆二人离去的身影,蓝色的眸子里积聚起风暴来,实乃平生奇耻大辱!
出了关押那鲜卑奴的厅室,樱红小心道:“殿下方才是玩笑话吧?”
穆明珠最后那几句话似真似假,又有几分她平日的性情,樱红一时摸不准公主殿下是不是真要给那鲜卑奴一个机会。
“奴婢看那鲜卑奴壮硕得很,就算饿一日,也未必就能收敛了暴烈性子。”樱红句句在理,道:“这美人也跟毒蛇是一个道理的,越是好看的越是有毒。殿下您可要小心呐。”
穆明珠笑道:“是,樱红这大道理是越讲越好了。不过毒蛇嘛——拔了那对毒牙,且看它还能作什么妖?”话音未落,她转过墙角,却险些与一人撞个满怀。
却是齐云不知何时来的,立在厅堂长窗旁的墙边,恰好与转过来的穆明珠迎面撞上。
齐云反应迅速,错后一步,避免了真的撞上的局面,跪地请罪,口中低声道:“臣惊扰了殿下。”
穆明珠定定神,道:“没什么,是本殿跟樱红说话没留神。”她从长窗望进去,却见恰好能看到那鲜卑奴所在的铁笼。如果齐云方才就立在长窗下,那她与鲜卑奴对谈时的神色,便能尽收眼底。以他的耳力,大概连对谈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穆明珠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受,只是不曾细想
,先弯腰伸手,虚扶齐云起身,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也值得你跪地请罪?快起来吧——你的事情忙完了?怎么寻过来了?”
齐云起身,跟在穆明珠身后,落后半步,低声道:“殿下命人传话,要臣绘制焦府地图。”他从袖中呈上来两份地图,道:“一份是焦府祖宅修建时的图纸,黑刀卫从府衙中取来的;另一份是方才静念口述、臣依言所绘。”
穆明珠接过来看的时候,却见第一份是民间修筑房屋时,要送往府衙备案的图纸,不过是屋舍多少间,占地何处等记载;第二份齐云手绘的地图,却是清楚明白,但只有焦府北园的部分,然而园子之间的小角门,巷道之间的联通,甚至于角落里的狗洞,都标注得详尽极了。
齐云解释道:“静玉在焦府一直住在北园,日常起居都在北园的梨花院。只有宴客之时,他才会出了梨花院,沿着太泉湖到主厅去。”
穆明珠点点头,道:“所以这梨花院绘得最清楚,太泉湖周边次之。”只见静玉等人所居的梨花院处于焦府北园东北角,静玉所说的狗洞出来,便是巷道了。她看了一会儿地图,忽然问道:“你怎么惹到静玉了?”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也是想到便随口问了,抬眸笑看他一眼,道:“我昨日出内院时,恰好听到他在同旁人骂你。”
齐云:……
齐云垂眸,轻声道:“大约是臣生来便惹人厌吧。”
穆明珠倒是微微一愣,依她看来,那静玉虽然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但并不是无理赖三分的那等人,他既然莫名其妙骂齐云,必然是什么地方吃了亏。
不妨少年如此作答,见他垂眸冷漠,一脸自我厌弃的模样,穆明珠倒是不好再问什么了。
她手持两份地图抖了一抖,笑着哄他,道:“那静玉嘴上不饶人,见去绘制地图的人是你,可给你委屈受了?”
齐云轻轻抬眸,漆黑双眸深深望着女孩,低声道:“受了委屈又如何?”
穆明珠又是一愣,她上一句道出来的时候,其实已经预设了齐云的回答,以她的了解,推测少年多半会硬邦邦来一句“
办差而已”又或者“没有”便将这段小插曲揭过去了。因为没想到少年会真的顺着她的话问下去,穆明珠这次的反应就有点没跟上。
齐云睫毛轻眨,便知道女孩方才那句问话不过是随口哄人罢了。可是望着她略有些愣怔的模样,想到她竟也愿意哄一哄他,少年仍是在酸涩之中,品到了一丝隐秘的甜意——比公主殿下亲手给他剥的荔枝还要甜。
齐云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把目光从穆明珠面容上挪开,转眸看向图纸,又轻声道:“那静玉着急救他的友人,不曾为难于臣。”
穆明珠方才愣了一愣,刚想好怎么圆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少年的话堵了回去。
“哦。”穆明珠罕见得有些言辞笨拙了,她扭头看了一眼认真盯着图纸的少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齐云压着心跳,口中平稳道:“那静玉所说的事情,臣也命人去查证了。三十五日前,焦家的确死了一个侍君。从梨花院的小门里拉出来的尸首,给了运尸首的老头一吊铜钱,送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上……”
穆明珠听到“乱葬岗”三个字,眉心一跳。前世做了幽灵之后,她曾经在建业城外的乱葬岗上住了三年,此时听到自然有所触动。乱葬岗并不是一处专属的地名,每座城镇之外,埋葬无人收敛的死人之所,大多都被称作乱葬岗。
齐云继续道:“沿街的更夫说,从那之后,梨花院半夜总有人哭的声音,有个疯子总是凌晨在墙内唱戏,边唱边哭。大约是静玉与静念所说的‘阿香’。只是现下还不能证实那疯子就是阿香,只是梨花院中的确死了一个人,疯了一个人。时间……”他顿了顿,“刚好与陈伦大人之死很接近。”
穆明珠仔细听着,轻声道:“那阿香既然疯了,怎么焦家还让他在园子里住?”
齐云也蹙眉思索。
樱红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此时轻声道:“大约是上头的人并不知道。”
穆明珠微微一愣,向樱红看来,“怎么说?”
樱红设身处地想着,道:“殿下有所不知,虽然宫中不许染病之人在。但大家同在一
处侍奉许多年,有时候宫人病了,若是撑着留几日,在宫中好饭好水,说不得撑过去还有活路。可若是挪出宫去,无人照看——能入宫服侍的,家里要么是没人了,要么亲人比仇人还歹毒,如此一出去那就是九死无生了。所以偶有生病的,宫人之间情谊好的,会帮着瞒几日,实在瞒不住了,才会报上去。”她思量着道:“奴婢看那静玉、静念的模样,与那疯了的旧友情谊是很好的。说不得那梨花院中的侍君们,也都情谊很好,彼此相怜,不愿叫那阿香出去没了活路,彼此周全,替他瞒下来了。”
穆明珠听她所言,轻声道:“果真如你所说,也是可怜可叹。”
樱红一席话说完,才有些羞赧,低声道:“奴婢不过说说自己的想法,未必便是如此,可不要误了殿下的事儿。”
穆明珠拍拍她的手臂,笑道:“你说得很好。”又道:“若是公主府中有人病了,你只管报给我知晓。若是寻常的病,本殿自会命医官给底下人诊治。可若是传染的疫病,你们这样瞒着会出大事儿的。”
樱红忙应下来,望一眼天色,道:“殿下,快到焦府请您去赴宴的时辰了。”
穆明珠道:“不着急。”她转向齐云,道:“咱们先去用点饭食。”
樱红微微一愣,道:“殿下不去焦府了吗?”
穆明珠道:“去自然是去的。不过,本殿连他府上的一口水都不想用。”
齐云一直在旁悄悄看着她,此时穆明珠走入一片晚霞的光影下,女孩明丽的眉目间忽然多了一抹绮色。
穆明珠合拢了图纸,转头向齐云看来时,恰好便撞入了少年映着晚霞的双眸中。
风吹云动,烂漫的晚霞开满天边。
樱红落后半步,望着前方刹那相望的公主殿下与驸马,忽然只觉心跳与呼吸一同缓慢下来,这一幕美好的让她甚至不愿眨眼。
作者有话要说:樱红(咬手绢):磕到了!磕到了!官配就是最吊的!
第53章
穆明珠在金玉园中用过晚膳之后,这才出院门往焦府去。
金玉园之外,扬州都督孟羽早已领兵相候。他今晨送穆明珠去大明寺的时候,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虽然面上恭敬,却并不如何热切。但是自穆明珠与孟非白谈成了交易,而孟非白又知会了孟羽之后,不过一日之内,孟羽的态度却是大变。
一见穆明珠出来,孟羽便快步迎上来,把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樱红都挤到了一旁,笑道:“殿下您来了。暑热难耐,殿下晚些走正好。”丝毫不提自己等候之苦,亲自扶穆明珠上了马车,探身为她撩开车帘,待穆明珠入内坐定之后,又低声道:“臣已得了交待,殿下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臣去做。大了不敢说,这扬州城内,臣必然保殿下太平。”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劳烦孟都督。”
“殿下客气了!臣不过分内之事而已。”孟羽一面笑道,一面为她放下车帘,细细抚平帘角。
马车动起来,帘角坠着的金铃发出细碎悦耳的响声,于夜幕下,一路往焦府而去。
待到了焦府之外,穆明珠还未下马车,便听到笙歌阵阵,待到下了马车,却见前面早有一列华丽的马车停着。车上的主人早已入内,只看车的力夫还蹲守在一旁,看那马车上的徽纹,正是谢家所属。看来谢钧是已经入府了。
不等她这位公主驾临,焦府的晚宴便已经开始。
穆明珠下了马车,却不忙入内,沿着焦府院墙,看似散步般,左右探看;又仿佛是因为无人相迎,所以故意拿乔。
焦府正门大开,焦成俊得了消息从里面快步跑出来,于灯影下遥遥望见穆明珠,忙赶上来,连声抱歉,道:“殿下久久不至,草民等以为殿下今夜多半不来赴宴了,又不敢催请。因谢钧先生与崔别驾等都已经到了,伯父便令开宴……对不住!对不住!殿下多包涵——草民改日亲自登门致歉……”
穆明珠似笑非笑,道:“好。本殿还等着你那倍厚礼呢……”
焦成俊微微
一愣,苦笑道:“是是是,草民一直记在心中……”
一入焦府,只见中路两侧具是花树,上面挂着各色的灯笼,映着底下五颜六色的花朵,美丽盛放。
穆明珠走到近处,伸手一摸,才知那花朵也是绫罗绸缎所做。
她若有所思,问道:“以绸缎为花,可是扬州城中的风气?本殿来时那一日,路旁的花树似乎也是绸缎缠绕而成。”
焦成俊面有得色,道:“这却不是。殿下来时沿途的花树,也都是草民家中承办的。扬州城中虽然豪富者甚多,但如此能以绸缎为花树者,唯有草民一家。”
穆明珠眸光微动。
陈伦送呈皇帝的密信中,恰有提及他往扬州富户中做客,见家中花树都以绸缎为之的话。
如今焦成俊承认了扬州城中只有一家这样奢侈富贵,便是他们焦家。
穆明珠脚步一顿,缓缓回首,与跟在自己身后的齐云对视一眼。
两人没有说话,却已经明白其中意思。
陈伦死前,一定入了扬州城,而且来过焦家。可是现在所有人联合起来说谎,要伪装成不曾见过陈伦的模样。
穆明珠不动声色,淡声道:“本殿那日同你一起出游,可是听那些楼中的侍君说了,据说焦家的柱础都是锦文石做的,地面都是碔砆做的,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焦成俊谦虚道:“虽然确有其事,但是也不值得殿下挂怀。”此时一行人已经转入二进院落中,他指着小径地面,手提灯笼一照,笑道:“殿下且看……”
穆明珠低头看去,却见脚下踩的小径,竟是以一枚一枚的铜钱铺就。
焦成俊笑道:“这倒不是浪费,据说是铜钱铺地可以防滑。其实认真说起来,若真是铺青砖白玉,不比这铜钱贵重多了?”言下之意,铺铜钱竟然还是俭省了。
然而青砖白玉,不过是材料罢了;铜钱却是国之货币。
其中意义之重,与青砖白玉不同。
穆明珠笑道:“是本殿孤陋寡闻了。看来以金银叠为屋壁,以沉檀为轩槛,在贵府之中也不过寻常事罢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举办宴会的正厅前。
却
见两名锦衣童子于厅门两侧,手捧七宝博山炉,青烟缭绕,香气馥郁。
焦成俊反身笑道:“殿下稍后。”他竟还要先入内通传。
穆明珠点头一笑,见他入内,正要往前走,忽然腰间被人一拦——竟是齐云横臂伸来。
齐云因避忌焦成俊方才还未入内,不好开口,只得以动作来拦穆明珠。他手臂横伸,穆明珠夜色中不曾低头看,自己撞上来,柔软的腰肢恰好抵上他的手臂。
齐云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僵硬得收回手臂来,口中轻声道:“仔细那博山炉中的烟,香得古怪。”看似还沉稳理智,然而耳朵里面嗡嗡直响,连穆明珠的回话都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穆明珠先是一惊,下意识问道:“有毒?”继而想到崔别驾、谢钧等人都在厅中,焦道成又不是个反社会的□□,没道理突然设宴要把众人一网打尽,便抬眸看向齐云。
齐云定下神来,轻声道:“这香气能致幻。”
穆明珠恍然大悟。
时下富贵人家宴会之上,有的会用一点药物的手段助兴,大约焦府这博山炉中的香气,也是其中的一种手段。只是让宴会上的人感觉更叫敏锐,获得更多的快乐,一般没有太大的后果,待到一二日后便恢复了。不过这些刺激人的东西,就像这个时代的五石散,又或者后世的毒品一样,短期看来能让人快乐,却往往会让人上瘾,并最终摧毁人的健康,乃至于整个人。
穆明珠低声道:“待会儿走过那博山炉的时候,屏住呼吸便是。”至于入了正厅之后,多少会吸入一点这致幻的烟,却也难以避免了。
齐云面色有些古怪,他办案时查到过这等烟,知道这香气的后果,当下却也只能听从公主殿下的吩咐行事。
焦成俊再度迎出来。
穆明珠知道了那香气古怪,此时仔细打量焦成俊,果然见他双眸不正、衣衫凌乱。
“殿下,您请。”焦成俊笑着引他们入内。
穆明珠低声对樱红道:“屏住呼吸。”
樱红在旁,也听到了方才公主殿下与驸马的对话,忙一点头。
跟随而来的扈从与黑刀卫留在厅外
,穆明珠携齐云与樱红入内,扬州都督孟羽也跟随在侧——他也得了邀约。
此时虽然是炎夏,但因为焦府中花木众多,又有活水,所以厅外是很清凉的;反倒是走入厅内之后,也不知是因为袅袅的香气,还是因为暖色调的烛光,又或者是底下衣衫半褪的歌女,总之一入厅内,便有一股甜香而暖的气流扑上来,好像要掌管了人的全部心神。
谢钧坐在厅堂主位,怀中半揽着他宠爱的歌姬流风;左右两边,分别是醉眼朦胧的崔尘崔别驾,和一个瘫坐着由美人捶腿的白胖子。这白胖子想来便该是焦家的家主焦道成了。
此时见穆明珠入内,谢钧俯首在小露香肩的流风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流风便从他怀中离开。谢钧缓缓起身,目视着穆明珠一步一步走来,含笑道:“久违了,殿下。”
崔尘与焦道成也起身。
崔尘转出身前案几,迎出来。
焦道成却只是站起身来,眯着眼睛,似有些不胜酒力,笑道:“草民焦道成,见过公主殿下……”他打了个酒嗝,道:“还以为殿下今夜不赏脸了……”他的目光落在跟在穆明珠身后的侄子焦成俊身上,忽然怒容道:“怎么看着殿下不快活的模样?你这蠢狗!是不是昨日陪殿下出游,不曾让殿下尽兴?”
若是换个人来,一个真正四岁天真的小公主,见了焦道成发作焦成俊,说不得还要觉得对不住焦成俊,帮焦成俊说上几句话,告诉大家焦成俊陪着她那一日,花钱如流水,让她非常开心。
但穆明珠看得分明,焦道成虽然是发作焦成俊,其实是在提醒她——要她好好记起来,入扬州城之后,从焦家拿到了多少财物,得到了多少好处。如今来焦家赴宴,竟然不露个笑脸吗?以后这样的好处,还想不想要了?
焦成俊忙趋步上前,可怜巴巴道:“是,都是侄儿不好,没能服侍好公主殿下……”
穆明珠负手而立,环顾厅堂内,并不着急打断焦成俊的表演,却见上首的谢钧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似乎也觉这场戏无趣。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目光,谢钧微微垂眸,再度向她看来,眸中有一
种捉摸不定的笑意,很符合他“多情”的人设,却又藏了一点思量。
穆明珠忽然转头向齐云,道:“你看。”
齐云自入厅堂之后,便一直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地砖,闻言仍是垂眸低声道:“看什么?”
“你看谢钧。”
齐云这才抬头,目光掠过满厅不堪入目的肉色,投向上首的谢钧。
穆明珠自己心里对谢钧有个描画,忽然好奇在此时并不知道谢钧所图的齐云看来,谢钧该是个什么样子。
“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她轻声问道。
齐云收回目光,转眸看向身前的女孩,不期然想起在金玉园中她同那鲜卑奴说的话,忽然唇边泛起极淡的笑意。
他轻声道:“谢钧先生,是个很脏的人。”
穆明珠大感意外,诧异得看了齐云一眼,一时间疑心齐云竟然看穿了谢钧的野心,表面阳春白雪、内里偷天换日,搞政治的人的确“脏”,心太脏!
第54章
在穆明珠与齐云私语论谢钧的这片刻,焦道成训斥侄子焦成俊的表演已经接近尾声,声量渐渐低下去了。
穆明珠适时开口,朗声笑道:“本殿来迟了,不知错过了什么好节目。”
焦道成见穆明珠不为所动、神色从容,不禁目光一凝,上下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小公主殿下。他乃是扬州城首富,二十几年来焦家家主,虽然是商贾,但能量极大,在此地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主儿。素日里一旦他发起怒来,不管是家中的后生仆从,还是朝廷的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小心逢迎。见侄子焦成俊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对面的崔别驾起身站着都不知该如何安放手脚了,这小公主殿下却仿佛全然没看到、没听到。这小公主殿下究竟是太过愚钝,不知指桑骂槐的道理,还是太过镇定、压根不以他的怒气为意呢?
焦道成很快自己便否决了第一个猜想,因那小公主殿下走上前来,一双明眸灵动活泛,绝非愚钝之相。
谢钧在灯影下沉沉而笑,道:“殿下来得正是时候,好戏刚开场。”
他声音低靡,倒是与厅堂内香暖的氛围相得益彰。
“哦?”穆明珠不曾理会下首立着的崔别驾、焦道成等人,径直快步上了主位旁,冲轻拢衣衫的流风点头一笑,坐在流风身前的蒲团上,笑道:“占了姐姐的位子。”
流风忙道:“不敢。”便退后一步,让出地方来,侍立于角落中。
穆明珠坐在蒲团上,冲着底下伸臂下压,示意众人入座,口中道:“都坐啊——愣着做什么?”反客为主,仿佛她才是开办宴会之人。
她不看焦道成等人的面色,歪头看向正坐下来的谢钧,姿态亲近,笑问道:“什么好戏?”
谢钧看着歪坐在自己身旁,亲近得好似自家小妹一般的公主殿下,只微微一挑眉,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建业城南山书院中,这小公主殿下追着他玩笑也不是一两日了。他便转眸,向阶下看去,“喏,美人踏雪……”话音未落,他以广袖掩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