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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迎着她的目光,微微扬眉,“殿下?”似在探问。
“你的眼睛……”穆明珠低喃着,闭了闭眼睛,回神失笑,负手往山下走去,语气已恢复了从容,“是本殿被阳光晃了眼。”
齐云微微一愣,不解其意,只从宫人手中接过金色罗伞来,轻轻撑开、为公主殿下高举于头顶。
穆明珠走在伞底阴影下,她印象中的少年,双眸总是阴沉沉的、像是藏着漆黑的夜色,眸中的情绪则要么淡漠要么森寒,因为这双眼睛主人的身份,也因为这双眼睛带来的情绪,大多数人看到的时候,都会先想到危险,也就无暇去考虑是美是丑。可是方才灿烂的阳光落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竟罕见得让
那双黑眸亮起来——甚至是亮得有些过份了,像是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却比无情无爱的石头要可爱太多。
穆明珠忍不住想,若是换个身份,齐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有一个黑刀卫出身的父亲,如果不是在十一岁那年入了宫,如果不是被母皇选中做了孤臣,一个有这样漂亮双眸的少年,现下应该在做什么?若是生在锦衣玉食之家,大约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吧。
穆明珠想到这里,唇角轻勾,微微侧首,看向走在身旁为她撑伞的少年,总也想不出他若生于寻常人家该是什么模样。
齐云察觉了她的目光,但因此时距离太近,反倒不敢回眸看去,只垂眸盯着脚下,看罗伞投下的影子,在石阶上缓缓流淌下去。
细细的风从山林间穿过,下山的路不能插翅飞过,一行人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齐云,”穆明珠没有留意自己称呼的变化,“若是没有做黑刀卫,你想做什么?”
齐云微微一愣,默了一默,声音有些干涩,“臣……不曾想过。”
“那你现在想。”穆明珠要求得理所当然。
齐云抿唇,略有些为难。
“你想去读书吗?”穆明珠忽然想到在来扬州的船上,少年曾因字迹不够好看而难为情。不等齐云回答,她很快便否决了这一猜想,“那倒是辜负了你的武艺。”
少年于武艺上,无疑是有天赋的,也许是传承自他的父亲,也许只是出于自己的苦练。
“不过谁说读书不能习武呢?”穆明珠想着想着,思维发散开来,已经不再局限于齐云一人身上,“设若北伐功成,天下太平,人人都得以饱食,自然可以想习武便习武,想读书便读书,真有天赋过人的,允文允武,朝廷还要大加奖赏。而不是像现在……”
她与齐云当先走在前面,低语时便只两人能听到。
穆明珠似是对齐云说,又似是自言自语,“汉末桓帝灵帝时,曾有童谣讥讽,有道是‘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依我看来,便是说
如今的天下也很切合。”又道:“你听过前朝左太冲所作的《咏史》么?”
齐云怔怔听着,为自己不能立时回应而感到羞惭,低声道:“臣不知……”
穆明珠并不在意,轻声道:“他的诗写得明白,我念来你便知道了。”于是低声吟诵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又道,“底下还有两联,‘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那是说冯唐出身微寒,头发白了仍不得重用。”
齐云虽于诗学上积累有限,却极聪慧,听穆明珠念来便立时明白了,轻声道:“便好比臣做了黑刀卫都督,若不是因先父余荫,原也轮不到臣来做。”
穆明珠笑道:“你倒是谦虚。这诗是说世家之害。至于你嘛——本殿看你蛮当得起这位置的。若要本殿来选,便不看你父亲的面子,也要你做这都督之位。”
齐云垂下睫毛,藏起眸中笑意,握着伞柄的掌心沁出汗水来,险些握不住这轻轻一柄罗伞。
第48章
穆明珠与齐云边走边谈,不知不觉中便已临近山脚处。
穆明珠抬眸一望,见山下列队等候的随从中分明多了一批穿府衙服饰的,眸光微凝,冷笑道:“瞧瞧,那净空派出小沙弥报信没一会儿,这扬州城的刺史别驾就赶来了。”方才与齐云论诗闲谈时的温馨氛围一扫而空。
她思量着低声道:“看来这崔尘是生怕我从净空口中问出什么来。”
说话间,扬州刺史别驾崔尘已然快步迎上来。只见他满头大汗,正午炎热,他又穿着正式的官服,大约是得到消息就立刻从府衙中赶来了,迎上来的时候也顾不得礼仪,步履急促,使得身前环佩一阵叮当乱响。
“殿下,”崔尘到了跟前行礼道:“殿下怎么忽然又往大明寺来了?”
穆明珠一笑,淡声道:“怎么?本殿来不得?”
崔尘一噎,心急与担忧让他方才略有些失言,定定神,堆起笑脸道:“那自然不是……臣的意思是说,殿下突然前来大明寺,臣等都不知情,不能提前安排好迎接殿下。这些寺中的和尚不通俗务,恐怕怠慢了殿下。殿下入扬州城以来,这二日都不曾有不快之事……”他似乎是在提醒穆明珠,毕竟穆明珠入城第一日,他奉上了修缮大明寺藏经阁的图纸,请她入住了仙境般的金玉园;而穆明珠入城的第二日,在焦成俊陪伴下一掷千金、更是什么好玩刺激的地方都去过了。
扬州城中的“主人”如此热情待客,若是晓事之人,既然得了好处,便不该再叫主人家为难才是。
崔尘笑道:“若是今日那些和尚在大明寺惹了殿下不快,使得殿下扬州之旅不能尽善尽美,岂不是臣的罪过?殿下此时下山,可是寺中已经观览过了?要回园中歇息,还是往城中去探访民情?”
穆明珠完全明白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微微一笑,道:“这是本殿一时兴起,没有提前知会崔别驾,你又如何能早知道?若是本殿不曾知会崔别驾,崔别驾还能赶来侍奉本殿,那岂不是说崔别驾在园子里安排下了眼线?
本殿的一举一动,崔别驾都早已知晓了?”
她玩笑般道来,崔尘面上笑容却是一僵。
崔尘忙道:“这臣如何敢……今日乃是府兵往大明寺来,臣随后才接到消息……”他自然不能说是大明寺的和尚给他通风报信。他解释了一通,却不闻公主殿下有任何回应,本就是扯谎,难免愈发不安起来,奓着胆子抬头望去,却见公主殿下立在罗伞的暗影中,一双秋水明眸静静望着他,仿佛早已看穿他的五脏六腑。
崔尘迎上穆明珠的目光,只觉心脏一收,背上烤着热烘烘的阳光,胃却仿佛吞了个冰疙瘩。
“臣……”他嗫嚅着,一时忘了底下该怎么圆谎。
穆明珠莞尔,道:“崔别驾真是老实人。”连扯谎的艺术都还没学到几成,几乎不像是官场上混迹久了的。
崔尘微微一愣,挤出个笑脸来,“是,臣是老实人……”
穆明珠笑道:“本殿同崔别驾玩笑罢了,你怎得还认真解释起来了?”
崔尘面上的苦笑都有些维持不住了。
穆明珠言语间把他搓扁揉圆玩弄了一番,这才满意开恩,换了话题,道:“崔别驾原是在忙什么公务?还劳烦你跑这一趟。”
崔尘终于缓过来,暗中长出一口气,忙道:“臣原本是要出城去迎谢先生的……”
穆明珠笑道:“谢钧这次来扬州,可不是母皇下的旨意,而是本殿以私下去请的。你一个朝廷命官,怎好去接他?”
崔尘笑道:“谢先生的美名天下皆知,好容易朝廷请得动他出山,在南山书院做了先生。臣等无福,不能前去求学。如今谢先生既然来了扬州城,臣前往乃是执学生子侄之礼。”
穆明珠点头,想了一想,道:“本殿没记错的话,崔别驾的父亲当年便是谢钧祖父举荐、以荆州孝廉出仕的?”
崔尘一愣,道:“殿下记得清爽。”
穆明珠一笑道:“那你去迎谢钧,也是情理之中了。”
如谢钧这等世家,祖上四世三公都是寻常事,底下举荐而出的学生子弟、故旧之后,更是不胜枚数。等到这些学生子弟也都做了大官,自然要报偿这份恩情。如此代代
相亲,等到三五代之后,如谢钧这人,只凭一个“谢”字,便隐然是天下士族之望了。
崔尘又抬眸看向穆明珠,道:“殿下可要同去见谢先生?”公主殿下对谢钧先生落花有意的传闻,他也曾听说过。既然方才公主殿下直接挑明了,是她私下求肯谢钧前来,难保不是想与谢钧多些机会相处。这年轻的公主殿下,也就是仗着皇家的身份,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一直在旁为穆明珠沉默撑伞的齐云,忽然手臂轻缩,罗伞投下的影子也随之轻晃。
“不必。”穆明珠口中回绝,下意识躲避太阳追着罗伞的影子去,往齐云身边靠近了两步站定,对崔尘道:“本殿早起来寺中观牡丹,如今乏了,正要回去歇息。等几时谢钧入了城,崔别驾再派人知会本殿便是。”
崔尘松了口气,忙道:“那臣先送殿下回金玉园。”又道:“殿下原是为观牡丹而来么?这大明寺中的牡丹说起来神奇,也难怪殿下会专程前来……”他到底是一路护送,眼瞧着穆明珠一行人入了金玉园,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出城,好险没有误了去迎谢钧先生的时辰。
入了金玉园后,穆明珠下马车,于竹林间边走边同齐云道:“如今咱们拉拢了孟羽,手中有了扬州城的兵权,你便可以放开手脚去查陈伦一案,虽然不怕他们明着来了,却还要防着他们暗地里玩阴的。虽然我现下没有证据,但总觉得这案中有谢钧的影子……”她的推断来自前世谢钧是扬州灾情的最大受益者,自然不好同齐云解释,好在齐云也并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
既然穆明珠已经说了没有证据,齐云便没有发问。
穆明珠忽然问道:“前几日是我拖住了你,若我不曾拖住你,你会怎么查陈伦这案子?”前世齐云在扬州城赔上了一条腿,而陈伦一案也不了了之。但穆明珠并不清楚这“不了了之”究竟是齐云没有查清楚,还是虽然查清楚了但是母皇选择了息事宁人。按道理来说,以齐云的能力,既然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总该摸到了一些线索。
齐云道:“臣会先从扬州黑刀卫校尉处,拿到关于陈伦的资料,从中寻有关
之人,一个个去追踪查问。”他口中说得简单,但如何“查问”,才能撬开对方的嘴巴,才是真正的难点。
“那你现下拿到什么资料了?”穆明珠问道。
齐云道:“都是此前已经知晓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竹影上,淡声道:“此地的丁校尉不太配合。”
穆明珠脚步一顿,这倒是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是皇帝坐在建业城中,底下十四州总也有不配合的刺史都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哪怕是以忠诚著称的黑刀卫也不能免。况且齐云年轻,接手黑刀卫也不过一年光景,底下的校尉欺生也很有可能。
她蹙眉思索,道:“那你要如何做?”
齐云轻轻垂眸,简单道:“臣会让他配合。”
穆明珠目光往他面上一探,有所明悟,他们这一行自然有些私底下的手段,能叫死人开口、叫活人求死。既然齐云没有主动说下去,她也没有必要问得太过详细。
风动竹影,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间。
齐云垂眸,便见公主殿下金色的裙裾随着她的步伐一漾又一漾,有时随风后拂,几乎蹭到他小腿上来。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只从相伴走路中,便已获得了迷醉的快乐。
“蝴蝶?”穆明珠忽然轻声道,伸手一接,笑脸化为肃容,“是纸灰。”
风中吹来的不是蝴蝶,而是飘散的纸灰,其中有一张还未完全烧成灰烬,依稀能看出是纸钱的模样。
穆明珠与齐云私下谈论案情,特意让从人都离远了些,此时扈从等人都在小径之后数十步远的地方。
齐云上前一步,向着纸灰飘来的方向,凝神细听,低声道:“有人在哭。”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拔出腰间长刀,横臂拦在了穆明珠身前。
穆明珠这还是第一次见他长刀出鞘,只见刀身黑沉沉的,仿佛连日光都会吸进去了,只有刀锋处一刃青色寒芒,证明的确有长刀在此。她从少年手臂后探出头去,向着他所望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竹林的茫茫碧色。
“几个人?”她一面问着,一面向后比手势,要后面的扈从急速上前来。
公主下榻的金玉园中,
忽然冒出了烧纸钱的人来,不管怎么说,都是太过诡异的事情。
齐云横刀而立,谨慎而沉稳道:“暂时只听到一个。”
穆明珠稍松了口气,看着少年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目光微凝。
少年人的身量尚且算不得魁梧,可却以血肉之躯为她铸起最后一道防线。他横刀挡在她身前已有片刻,可握刀的手仍紧绷有力,刀尖寒芒不曾有丝毫闪动。
穆明珠双眸轻眯,心生渴望——这是她想要的孤臣。
作者有话要说:齐小云:我想给你做老公,你却只想做我老板,哭唧唧。
第49章
跟随在后面的扈从急速上前,散入竹林之中,很快便揪出了林中哭泣的那人,竟是那个腼腆寡言的和尚静念;又从林边捉出来一个侍女,却是跟随穆明珠出宫、于内院服侍的翠鸽。
翠鸽与静念被数名带刀侍卫捉出来,按到穆明珠身前,都已吓软了身子——两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翠鸽颤声道:“殿下饶命,奴婢错了……奴婢也知这样不对,只是看着静念小师傅实在可怜,这才斗胆……”
穆明珠见是虚惊一场,呼出一口气来,才觉出内衫为汗所湿,面色微沉,径直向院内而去。
后面自有侍从将翠鸽与静念带上来。
穆明珠也不理会他俩,先入内沐浴,洗去一身躁意,这才披了外袍,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来坐定。
翠鸽与静念都垂首跪着,齐云与樱红分立两侧。
见穆明珠出来,樱红先上前道:“殿下,此事是奴婢失了检点,没看住翠鸽,叫她做出这等错事来。”
穆明珠平和道:“你又何错之有?碧鸢留在公主府中不曾跟来,你既要跟着本殿在外面跑,又哪里顾得及园中的事情?”便摆手示意樱红退下,转而看向翠鸽与静念,问道:“你们自己来说,究竟是怎么事。这纸钱是烧给谁的?”
因翠鸽与静念都是穆明珠的人,齐云也不好越过公主殿下去审理,只在旁垂首候着。
静念跪在地上,浑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翠鸽已是哭了一场,此时眼圈通红,只是贵人面前不能落泪,这会儿拼命忍着,颤声道:“殿下明鉴,实在是奴婢糊涂,不关樱红姐姐的事情。奴婢在院中,得了给两位小师傅送饭的差事,来往之间便与两位小师傅认识了。昨日静念小师傅求到奴婢这里,说是他有位要紧的故人,不久前没了,眼看便是那故人的五七,他想着要为那故人烧些纸钱尽心……奴婢明知这是殿下宿处,不能做这等祭奠之事,但听小师傅说得可怜,见殿下今日出了园子,便斗胆拿了纸钱给静念小师傅,想着殿下来之前,给
他在外头竹林里烧过也就是了……”
穆明珠轻轻抬眸,道:“哪里来的纸钱?”
翠鸽小心道:“园中没有纸钱,奴婢是把原本要糊起来做鞋样子的纸剪了,折成纸钱的形状——奴婢幼时曾见家中亲长做过……”
穆明珠点一点头,探头翻了翻案上还未来得及烧的纸钱,随口问道:“你是从宫中跟着本殿出府的?”
“是。”
樱红上前,轻声在穆明珠耳边解释道:“这是三年前宫中派下来的那批小侍女里头的,这丫头名唤翠鸽。她第一日到殿下跟前磕头的时候,殿下还说跟碧鸢的名儿重了,想着要不要给她改一个……”
她这么一说,穆明珠便想起来。
碧鸢与翠鸽,既重了颜色又重了意思。
当初还是碧鸢笑着拦下来,说她不过是服侍殿下的宫女,又哪里有这些讲究,况且人家小姑娘叫惯了的名字,何苦给她改了,便仍叫她作旧时名字翠鸽。
如今三年过去,当初的小侍女略长开了些,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你抬起头来。”穆明珠和气道。
翠鸽依言抬头,只垂着眼睛不敢看。
却见她一张娃娃脸,眼圈红通通的,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只是怕得厉害,唇紧紧抿着,手指紧紧扣在砖缝里。
穆明珠便又转向静念,道:“你那位故人是谁?”
静念一张脸煞白,跪在地上却仿佛无知无觉,连公主殿下的问话也恍若未闻。
不管在什么地方,在活人住的地方祭奠,都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穆明珠倒是并不信这些,但底下人都战战兢兢、认为是犯了不得了的错处。
此时屋外忽然有人杀猪般哭嚎叫道“殿下开恩!殿下别杀我!殿下……呜呜呜……”后面大概是给堵了嘴。
穆明珠有些头疼,抚了抚眉毛。
却是侍从把静玉也捉了来——他与静念是一同来的,出了事儿自然也跑不了。
静玉自入园后,再没能近身服侍穆明珠,满心想着怎么往上钻营,能入了公主殿下的眼。这日他又是一早起来,打扮停当,便往内院门边晃荡,盼着能与穆明珠来一场“偶遇”,得知公主殿下天色未
亮便已经出园而去后,险些气炸了肺。他摘了满头珠翠,洗去精心描绘的妆容,房中倒头补眠去了。谁知他睡得正香,梦见自己终于得了公主殿下欢心,建业城中,做了与杨虎郎君不相上下的侍君,出尽风头之时,忽然给人从床上捉了起来。一时间什么美梦都消散了,静玉给这些黑面的侍卫捉了送往内院去,一路上胆战心惊,生怕是自己的出身给公主殿下知晓了,原本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等到了窗边看到里面跪着的静念,他只觉眼前一黑,一颗心直坠下去,当即吱哇乱叫、连哭带喊,只求公主殿下开恩。
此时黑刀卫押着静玉,把人送到屋内。
穆明珠蹙眉忍笑,一抬下巴,示意从人给静玉去了口塞。
静玉嘴巴一得自由,立时哭喊道:“殿下开恩!实在并非我们兄弟二人有意相欺!只是上头的人安排咱们往大明寺充作和尚,咱们也是不得不从命呐!奴等绝没有不敬佛祖之心,也不是有意欺瞒殿下……”他倒也真是哭功了得,一面说着一面眼泪已经走珠般落下来,膝行上前,甚至想要抱一抱穆明珠的小腿。
一直守在旁边的齐云黑眸眯起,握刀的手忽然一紧。
然而不待齐云有所动作,穆明珠已然先抬脚踩在了静玉肩头,抵住了他前倾之势,要他不能再靠近分毫。她沐浴出来,只趿拉着一双翘头履,鞋头缀着的明珠浑圆柔美,在日光下白净透亮,却比不起她裙裾下露出的足跟,白净细腻,盈盈不足一握。
齐云原本紧盯着靠近穆明珠的静玉,此时视线随着穆明珠的动作而动,恰好落在她足间。
少年于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忽然面红过耳,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连眼尾都透出一抹媚色来。
穆明珠只是阻住静玉扑过来的动作,便收脚来,笑道:“还用你来告诉本殿?本殿早知你们俩是假和尚。”
“啊……啊?”静玉眼里还蓄着泪水,却有些糊涂了,转头看向跪地不语的静念。
翠鸽悄悄抬头,正对上公主的视线,会意过来,低声同静玉道:“静念小师傅说今日是他故友的五七,便要烧纸
给那位故友……”
静玉一听便全明白了,对静念恼怒道:“我就知道你要惹出祸事来!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净想死人的事情做什么!”他恨得打了静念两下,这才伏于地上,同穆明珠道:“殿下明鉴,奴这位师弟是在是个呆性子……”便将前头的事情一一道来。
“奴与阿念原本都是苦孩子,因生得白净清秀,七八岁上便给卖到了楼里。”
有养女孩的楼,自然也有养男孩子的楼。
“奴与阿念投脾气,总在一处,后来十一二岁上学出来,恰好焦家要买人,奴与阿念又一同给卖到了焦家……”
穆明珠微微凝眉,道:“焦家?”
“是,就是扬州城的首富之家。”静玉口齿清楚道:“到了焦家后,他家那年买了许多歌女侍君,也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又要奴等学唱歌跳舞。当时同屋住的,还有两个,乃是焦家从小养着的,原本只有数字作代号,后来跟奴等一组,便依着‘念玉生香’,一个起名作阿生,一个起名作阿香。此后三五年,奴等四人便一同起居,一同学艺,有时候也一同出场宴会,留下来服侍客人……总之虽然不是亲人,却好得如亲兄弟一般。谁知道,一个多月前,焦府中宴客,大约是那日太晚了,阿生又喝了酒,竟走路踩错了地方,沉到湖中去了。等到第二日捞出来,自然是活不得的。这事儿出了之后,阿香便吓得发了疯。阿念虽然没有疯,却也有些痴了……”
静玉说到此处,含泪求肯道:“殿下,阿念实在并非有意,他就是个半疯了的人。殿下您别跟他一般计较,找个空屋子关着他就是了。若实在不能消气,殿下赏他一顿板子,丢出去也成。”
穆明珠若有所思,道:“那阿生死在一个多月前,今日是他的五七,那就是三十五日之前……”
“是,奴记不清楚。”静玉道:“奴只记得是一个多月前。不过阿念既然记着是五七,那多半错不了。”
穆明珠抬眸,与齐云隔空对视一眼。
陈伦之死,也恰好是一个多月。不知他是否曾去过焦府。
穆明珠道:“那你们二人又如何去大明寺做了和尚?”
静玉嗫嚅一下,道:“此事说来荒唐。奴总觉得,阿生因是淹死的,寿数本来未尽,所以他的魂魄就不肯走,因为从前奴等与他亲近,他怕是还要奴等去与他作伴。自从阿生走后,奴便觉得焦府阴气森森的,好似有人要来勾魂一样,那日从湖边走,奴也险些落了水。还有好几次,奴总觉得差点就给阿生的鬼魂勾走了。奴想着无论如何,那焦府中是留不得了。恰好那会儿消息传来,说是公主殿下您要来扬州城修缮大明寺,上头便要从奴等里面挑人扮做和尚,去服侍殿下……”
“所以他们挑中了你们二人?”穆明珠问道。
“这倒不是。”静玉擦干了眼泪,又换了笑模样,道:“这差事是奴主动争来的。服侍殿下虽然好,可是假扮和尚却要割舍一头长发,殿下知道,奴等这样的人,头发就好似命一样……”
以色侍人者,秀发如命,也可以理解。
“况且大家都是在园子里一同长大的,万一入了殿下的眼,那就要跟着去建业城了,自此离了扬州,不免孤单。再者从前奴等不识殿下,也有些关于殿下的传言,有的说殿下貌若无盐……”静玉倒是什么都敢说。
毕竟穆明珠已然名声在外,要鸾台右相做面首,又要谢钧先生做侍君,然而人人都不愿从她。她既然是皇帝的女儿,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除非实在有些过不去的短处……
如静玉这等养在园子里的侍君,又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私下难免也会挑客人。
穆明珠勾唇一笑,并不以为忤。
静玉又道:“再者服侍人这种事情,总是要心甘情愿才能服侍周全。若是强行要那些不愿意的人来,说不得要坏了事儿。旁人都犹豫不前,倒是便宜了奴。”
“这么说来,阿念是你带出来的?”穆明珠问道。
静玉道:“奴也没有旁的亲人,只跟阿念是从小的情谊。那阿香是着实疯的厉害了……”
此时跪在一旁的静念像是终于从恍惚中醒过神来,“阿香?”他轻轻道,眼珠慢慢对焦,忽然伏地磕头,连声道:“殿下救救阿香!求殿下救救阿香!”声色激烈,把静玉都吓了
一跳。
侍从等忙上前要拉开静念。
穆明珠轻轻摆手,示意侍从退下,俯身望着静念,慢悠悠道:“阿香留在他熟悉的园子里,有吃有穿,何须本殿去救?”
静念喃喃道:“园子里有鬼!阿香留在园子里,也会死的。求殿下救救他!”
再问他,他翻来覆去仍是这几句话。
穆明珠若有所思,见从静念口中问不出别的东西来,便道:“把他带下去,就在内院中给他安排个空屋子。”又转向静玉道:“你们说的那阿香,是怎样的人?本殿就算要救,总也该有些由头。”
静玉微微一愣。他自知静念犯下了大错,方才尽力描绘他们与死去故人的感情,也不过是想要博取穆明珠的同情,想着救静念一条性命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穆明珠竟然会真的过问阿香之事,甚至还愿意出力相救。正如静念所言,他们本就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在宴会上如一盏酒、一盘菜那样由人吞食的东西,虽然他一心想着挣个前程,但其实自己心里清楚,在那些贵人眼中,他们压根什么都不算。
见静玉不答,穆明珠微微一扬眉,淡笑道:“怎么?方才不是挺能说的吗?”
静玉忙道:“奴说!奴说!阿香生得美,比奴和阿念都美多了!他能唱歌也能跳舞——对了!他特别轻盈!焦家老爷宴客的时候,喜欢把沉香屑洒在象牙席上,要底下的美人从上面跳舞而过,最轻盈的美人踏过之后,沉香屑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焦家老爷便以此向宾客炫耀。女子当中能做到这样的有二三人,男子中独有阿香能做到……”
“好。”穆明珠点头,道:“本殿记下来了。”
静玉愣愣得跪在底下,见侍从已将静念带走,而公主殿下不像是还要追究的模样,有些不敢置信道:“殿下不责罚奴等么?”
“罚,怎么不罚?”穆明珠瞪起眼睛,笑道:“你这个假和尚,还不快剥了这一身僧衣?本殿看你素日心思最多,便跟阿念一同关空屋子,清净饿上两顿,才好明心见性。”
静玉本以为这次就算能救出阿念,两人也逃不过一顿板子,没想到公主殿下竟是如此轻轻放过,喜上眉
梢,笑道:“多谢殿下!这可是官老爷坐监才有的待遇,奴等今日也享受上了,岂不是殿下恩典?”
穆明珠原本被他逗得一笑,听到“官老爷坐监”等语,想到世情如此,不免眉间一沉。
一时静玉欢天喜地下去,寻静念同关空屋子。
只翠鸽还跪在地上。
穆明珠抬眸,和气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真想改名字不成?”
翠鸽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小心觑着公主殿下,细声细气道:“殿下还没罚奴婢……”
穆明珠笑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要本殿罚你们?”又笑道:“不是已经罚过了?”
翠鸽犹自不解,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
穆明珠俯身,伸手在小姑娘面上泪痕处刮了一刮,笑道:“不是掉过眼泪了?”
第50章
公主殿下的手指温热柔腻,划过面颊时带来一阵惑人的香气。
翠鸽原本满心恐惧不安,呆愣愣望着公主殿下俯身下来,甚至一瞬间绷紧了身子,以为这次定然要挨一记耳光,谁知道殿下竟是为她抹去泪痕,宛如一位亲切的姊姊。她方才哭的时候不觉,此刻却忽然大羞,捂了脸,只敢从指缝间悄悄望向榻上坐着的公主殿下,却见殿下正得意笑着,在窗下阳光中好似仙子一般。她晕晕乎乎中起身,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告退,又如何离开了殿下所居的屋舍。
樱红望着翠鸽离开的方向,低声道:“殿下未免也太宽厚了些。虽然您不罚她,却也不好真就这样过去。依奴婢看来,不如罚她一个月的银钱。”又垂首道:“奴婢也有失察之罪,自请罚银半年。虽然殿下宽厚,但规矩总还是要有的。”
穆明珠也没有跟她争辩,知道这是她职责所在,只是道:“那翠鸽跟静念相识不过两三日,便甘冒奇险,被他追忆故人的情谊打动,愿意给他送纸钱来。你下去看看,若这翠鸽不是个耳根子软的糊涂性子,那就是个有情有义的好苗子。”又道:“咱们如今出宫开府,用人之处也多了。你一个人周全不来,也要有人帮衬着。似翠鸽这等人,你待她好,她便报答你,正堪用。”
樱红仔细听着,一一应下来。
穆明珠又道:“再请薛医官来给静念看看。本殿记得他当初在大明寺山门处,看着还正常,怎么两三日间,便痴傻了似的。”
樱红应了,解劝道:“大约是今日他故人五七,触动了心事,一时疯的厉害了。”
穆明珠缓缓点头,抬眸见齐云不声不响立在角落里。
他的长刀已然归鞘,仿佛方才竹林中不曾拔刀过。
她望着齐云黑帽遮挡下没有表情的下半张脸,又想起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便示意樱红等人都退下,招手对齐云道:“过来坐。”
齐云
微微一愣,依言上前,于案几对面的榻上坐下来,只是不敢坐实,保持着像是随时要站起来的姿势。
穆明珠手指随意翻捡着盘中荔枝,口吻家常,笑道:“你猜这会儿崔别驾在干嘛?”不等齐云回答,又道:“我猜他正赶着去向焦道成回话呢。”她的语气中有淡淡的讽刺,朝廷的命官,却是巨贾的走狗。
从安排她入住焦家新园子,到请了焦成俊来陪她游玩扬州城,这位崔别驾也不过是焦家的提线木偶罢了。
穆明珠所料不错。
扬州刺史别驾崔尘送穆明珠回金玉园后,不等去迎接谢钧,倒是先往焦家而去。
“殿下今日忽然问起陈伦之事,您说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崔尘面上风尘仆仆,颇有几分狼狈,到了焦道成面前,也不用像在穆明珠跟前一样伪装了,神色间的疲惫便透出来,“今日她忽然去了大明寺,径直问了净空当初陈伦的事情——焦先生,您倒是给拿个主意呐。”
因今日要迎接谢钧,焦道成新净了面,越发像一个白胖的馒头,此时躺在美人椅上,转着手指上的大戒指,慢吞吞道:“崔别驾不要慌嘛。她是有意的也好,无意的也罢。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需惧怕。若她是无意的,咱们就送她好好离开扬州城。若她执意要探一探这事儿的深浅,咱们也可以成全她。”他眯起眼睛,见崔尘面上仍有不安之色,一笑道:“这样,今晚招待谢先生的宴会上,也把那位公主殿下请来。我亲自探一探她的虚实,好叫崔别驾放心。”
崔尘这才松了口气,往回找补道:“到底还是焦先生您拿得定主意,我这也是担心……方才话说得急了些,您别怪我……”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道:“原刺史李庆这会儿还关在牢中,他活着到底是个祸害,不如……”
“急什么?”焦道成慢悠悠道:“留着他,我自有用处。”
崔尘从焦道成眉目间看出了淡淡的不耐烦,不敢再多说什么,起身道:“如此便交给焦先生您了。我这便去迎谢钧先生
。”
“去吧。”焦道成望着崔尘出了正厅,轻轻招手,对上前的仆从道:“去金玉园送个帖子,就说今晚我府中设宴,请殿下过府一叙。”
那仆从接了帖子去了。
金玉园中,穆明珠才同齐云说起焦家,便见樱红送了帖子进来。
她拿起那请帖,随手一翻,哂笑道:“焦家好大的脸,给本殿下帖子,都不是焦道成亲笔。”
樱红在旁道:“那殿下今夜还去么?那送帖子的人说,今夜谢钧先生也会赴宴。”
“去,怎么不去?”穆明珠眉梢轻扬,道:“谁怕谁?你去告诉来人,本殿一定准时赴宴。”
一时樱红退下,齐云也起身。
“你要去哪儿?”穆明珠仰头问他,好似在关心他的去向一般。
齐云低声道:“殿下今夜既然要去焦家,臣先带人巡查。”
穆明珠笑道:“好。”她示意齐云仍旧坐下来,“不过这事儿不着急。”
她在那果盘中挑来挑去,一直没有挑到合心意的那一枚荔枝,口中道:“方才你说黑刀卫此处的丁校尉不太配合,你会让他配合。你打算用什么法子?”她原本是不打算细问的,总之交给他自己看着办,但既然这是她选定了要得到的孤臣,总也值得她多花点心思,帮他免除可能存在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