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昭缓步走入院中,在穆明珠身前三步处停下来,拱手道:“回殿下,臣已经给那鲜卑奴看过了,只是力竭晕厥。若殿下要见他,臣可以给他施针唤醒。否则还是待他恢复后自然醒来好些,届时再给他用些顺气补养的汤剂便是了。”
今日自地下拍卖场带回来的那鲜卑奴,不等穆明珠问话,便已经晕过去了。
穆明珠便命薛昭去给他看过。
“不必。”穆明珠并不着急见那鲜卑奴,转而问道:“依薛医官入扬州城后之所见,可有疫病之虞?”
薛昭叹了一声,道:“水灾过后,饥民遍野,疫病丛生也是难免。”
“那这疫病可会传到建业城中?”
薛昭微微一愣,思量着道:“这就取决于扬州城附近疫病的严重程度了。若此地疫病爆发,那么与江对岸往来的商船力夫,携带的米面布帛,都可能会致使建业城中也爆发疫病。”
穆明珠蹙眉,然而心中稍微松了口气——若果真是自然传播的,倒也罢了。
至少背后夺权之人,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故意传播疫病入建业城。
薛昭又道:“只要扬州城立时采取措施,控制疫病,收容灾民。臣看不至有大疫爆发。”
穆明珠点点头,道:“可是你入城这两日来,可看到扬州官员有防疫的举措?”前世疫病爆发严重
,人为的疏忽在其中究竟占到了几成?而当地官员的疏忽,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薛昭道:“臣可以配制防治疫病的汤药,只是恐怕药物不足用……”
“你只管去做。”穆明珠温和道:“药材的事情,由本殿来调度。”
“是。”薛昭应了一声,忍不住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
他与这位小公主殿下算不得熟识,但却听过她许多故事。大部分都是这位殿下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建业城中流传着这位小殿下天纵英才、当代甘罗的美名,他那位还是凤阁侍郎的好友萧负雪也时不时提起这位聪慧过人的学生、并很是引以为傲。只是可惜这位小殿下到了豆蔻之年,忽然性情一变,不修课业,不思政务,专司风月,甚至荒诞到要以昔日的老师萧负雪为面首……
萧负雪自此闭口不提这唯一的学生。
饶是如此,上个月东郊道观,溶溶梨花之下,萧负雪仍是恳请他为这位小殿下诊脉,只是不要透露是他所求。
这于薛昭不过举手之劳。
后来大约因为药苦难入喉,萧负雪又要他改之为蜜丸。
若说只是放不下从前师生之谊,那要他为小殿下诊脉便尽够了。
可这改汤药为蜜丸,却透着一分逾越了师生之情的疼宠之意。
薛昭品出其中不寻常的滋味,只是不曾对好友道破。
小公主这次来扬州城,会点了他同行,原也不在薛昭意料之中。
此时他见了穆明珠行事,只觉这位小殿下又与他传闻中所知不尽相同,非但不荒唐,甚至有几分超越了年龄的沉稳与自信,其胸怀广大、便是寻常皇子都不能与之相比。
天家水深,薛昭乃崇道之人,也不愿牵涉其中,便低声应着退下去,自忖他只管配药救人便是。
薛昭才退下,齐云便至。
穆明珠听了通报,倒是略有些诧异,知齐云深夜前来必有要事,玩笑道:“长夜漫漫,齐都督也无心睡眠吗?”
齐云不答,双手呈上那册子来。
穆明珠接过来看时,册子上写的乃是一个叫孟非白的人,旁有画像,头
戴抹额,手拨佛珠,正是今日拍卖场中与她竞价的那位年轻公子。底下详细写了此人的来历身世。
穆明珠尚未看底下详细文字,只见了“孟非白”这个名字,便低声一笑,道:“原来是他。”
太祖昭烈皇帝起家之时,尚未能联合世家之力,很是倚仗了几位大商贾之资财。
其中便有孟非白的祖父孟漆。虽然自汉代之后,盐铁收归国有,历代而下,鲜有私营。但其中监管疏漏之处,舞弊也甚多,尤其是中央式微之时,乱世之中,地方豪强大贾勾结盐铁官、打通地方兵马势力,得以垄断盐池矿山,进而私下买卖,与私营也就无异了。孟漆便是如此起家,豪富一方,资助太祖,押中了宝后,又懂急流勇退之道,不待太祖敲打,便告老还乡,倒是寿终而亡。孟漆只有一位嫡子早亡,留下来的孙子便是孟非白。
孟非白生逢其时,恰是皇帝穆桢为抵御鲜卑,向世家妥协,放开盐铁之营的时候。孟非白运作之下,使孟家尽得会稽郡三处铁矿经营之权,又有祖上丹砂之营、累世巨富,如今不只是矿上的出产,在丰城有青瓷之营,在江夏郡有翠碧瓷之营,其买入卖出,北至柔然,南下番禺出海,做得不只是大周一国的生意。
孟非白作为孟家家主,也难怪今日会有豪掷万金的气魄。
册子上有一笔是穆明珠此前不知的,原来那扬州都督孟羽,乃是孟非白的族叔。孟羽并无军功,看模样也不像是军营中真吃过苦的,能一级一级升上来,做了大周十四州之一的最高武官,自然少不了背后本家以重金运作。
穆明珠微微垂眸,看到册子后页右下角的黑色戳记,虽是抄本,却也是黑刀卫不传于外的内部文书。
她合拢了密册,若有所思看了齐云一眼,没有提孟非白的事情,反倒是半真半假道:“这本册子传出去,齐都督官职便不保了。”
齐云并不惧怕,垂眸轻声道:“殿下会传出去吗?”
穆明珠一笑,将那密册递还给他,正色道:“再去探孟非白在扬州城内的动向,看他接下
来会去哪里。本殿倒是要会一会他。”
当初孟非白祖父的好眼光,不知在孟非白身上还剩了几分。
“是。”齐云低声应下来。
穆明珠见他便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道:“你随我来。”说着当先推门入了书房,从书桌上捡起一封写好的书信来,对齐云道:“劳烦你的人送去建业城。”
陈伦遇害,除了通过黑刀卫送呈皇帝的密信,再没有旁的书信。
如果扬州城中的人拦截了陈伦的书信,那至少黑刀卫这一个环节他们还没有打通。
齐云双手接了那信,见信口已经封好,但不见任何文字,便问道:“不知送往建业城何人处?”
“萧府。”穆明珠平淡道。
齐云垂着的黑眸猛地一缩,尽了全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只问他能为眼前人做什么,他再度提醒自己。
“送到萧府,给萧渊。”穆明珠补充道。
齐云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煎熬了,收下那信,轻声应了。
这是穆明珠与萧渊之间的约定,她入扬州城后,每日都会去信给萧渊。若是某一日这信断了,必然是她出了事。每日送去给萧渊的信,是穆明珠给自己上的另一道安全锁。
穆明珠又道:“明日谢钧到后,你便可以着手去查陈伦一案。只是要仔细,查案固然重要,也要小心自身处境。”她提到谢钧,目光落在书房窗下作为摆设的古琴上,忽然微微一愣,不期然想起齐云赠她的焦尾琴来。她原本答应了齐云,追回转赠了谢钧的焦尾琴。只是阴差阳错,这焦尾琴又给母皇的侍君杨虎讨去了。虽然她不是成心的,但到底是送走了齐云给她的礼物,便是寻常友人相交,如此也颇为失礼了。
齐云顺着穆明珠的视线望去,目光也凝在了窗下古琴上。
穆明珠无奈一笑,道:“焦尾琴之事,对不住。那日本殿自谢钧处讨回焦尾琴来,偏生给杨虎撞见了。我欠了杨虎一个大人情,他既然开了口,我便不好回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可经不起他在母皇枕边吹耳边风。只是答应你的事,看似做到了,
又还是欠了些。”
齐云万没料到她会有这样一番话讲出来,喉头微动,低声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释。”
欠了么?欠着吧。
他是甘愿的。
穆明珠踱步至于案几旁,方才夜宴开始前樱红送上来的佳酿还存于壶中。她自斟了一杯,举到鼻子底下轻轻一嗅,乃是不醉人的果酒,便笑道:“纵然齐都督宽宏大量,本殿心中却过意不去。如此,本殿便自罚一杯,算是赔罪了。”她仰头缓缓饮尽杯中酒。
齐云望着女孩柔腻仰起的脖颈,黑眸中仿佛亮起两簇暗幽幽的火。
穆明珠一杯入喉,将酒杯倒扣过来,向仍守在书桌边的齐云遥遥示意,巧笑道:“此事翻篇,都督再别怪我。”


第45章
黑刀卫办事很是迅捷,次日天色未明,穆明珠便已经得知孟非白下榻之处。
“竟是居于大明寺中。”穆明珠想到昨日那素衣公子手持佛珠的模样,便觉此乃情理之中,她望一眼太阳升起前古铜色与青色调和的天空,道:“本殿原也要再探一探这大明寺,如此倒是一举两得。”
金玉园中的林管事睡梦中得知公主滴殿下离园的消息,来不及穿戴齐整,趿拉着鞋子、提着灯笼追出来,却只望见公主殿下绝尘而去的马车,只得折返回来问内院的宫人。
院内开窗的小侍女正是翠鸽,她得了樱红的嘱咐,此时口齿清楚交待道:“殿下往大明寺去礼佛了。上头姐姐传话,说若是林管事您来问,就说不劳您费心。若是焦家三郎君来时,便问他,昨日所说的十倍银钱几时送来?殿下谢他不尽。”
林管事仔细记下来,不禁为焦家三郎君担心。
待到天明时分,焦成俊果然来了金玉园,得知公主殿下去了大明寺,又有这等话留下来,不禁面露苦笑。一来是伯父那里不好再支钱出来敷衍公主殿下,二是下午还要去迎谢钧先生,他便暂且把穆明珠这边放了一放,对林管事交待道:“既然如此,若殿下回来问起,便只说我今晨过来,见殿下已经离园,便也去了,不曾知晓殿下要你们传的话。”
林管事办事儿老成,面不改色应下来。
穆明珠的车驾一离开金玉园,在原本随行的扈从与黑刀卫之外,又有扬州城的一队府兵前后保护。待到穆明珠的车驾抵达大明寺山下,扬州都督孟羽已经得了消息也赶来相见。
穆明珠下了马车,见孟羽一头汗水从马上下来,不禁微微一笑,道:“孟都督虽是大家出身,倒是没有时下大家子弟的习气。”便当作笑话讲道:“孟都督可知道谢家谢琼?执掌西府军马匹,却连有多少匹马都不清楚,若他处在都督的位置上,今晨必然是赶不来的。”
孟羽年近不惑,此时擦着汗,因为疏于锻
炼略有些狼狈,闻言却是一愣,笑道:“殿下抬举了,臣算得什么大家出身?自然不能与谢家郎君相比。”
穆明珠笑道:“都督祖上有从龙之功。吴郡孟家,富可敌国,如何算不得大家?非是本殿抬举,实是都督过谦了。”
孟羽又是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却见公主殿下早已拾级而上,寻路往寺中去了。
穆明珠今日突然驾临大明寺,寺中不像上次一样早有准备,山门凉亭中也没有如静玉、静念一般眉清目秀的“僧人”,只有两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和尚,见了公主,忙都见礼,又飞奔寺中报給主持知晓。
大明寺主持净空忙出来相迎,笑道:“阿弥陀佛,贫僧未能远迎,实在失礼。”
穆明珠上次来时,舟车劳顿,心神大半放在与扬州刺史别家崔尘周旋上,不曾仔细打量这位主持,此时打眼一看,却见这净空白胖圆润,说不好是三十多岁还是五十多岁,面皮是一丝褶皱都没有,天生一张笑脸,若不在佛寺中,换到酒楼里做个老板倒是也生财。
穆明珠信口胡诌,道:“本殿昨夜梦佛傍身,心有所感,今晨便乘兴而来了。”
净空笑道:“可见殿下与佛有缘。不知殿下梦中见的是怎样情形?贫僧虽然不才,愿为殿下试解。”
穆明珠一本正经道:“本殿记不清爽了,只记得梦中金光万丈,有佛落于本殿身旁,告诉本殿大明寺的牡丹开得好,只要本殿来看一眼,便可延年益寿;看两眼,便百病全消;看三眼……”
净空很愿意给本寺中的牡丹再添一段神话色彩,忙问道:“看三眼便如何?”
“看三眼,本殿便醒过来了。”
净空:……
穆明珠哪有功夫编故事哄他玩,之所以提起大明寺的牡丹,乃是因为寺中牡丹园之侧便是客舍。她说到这里,忽然诘问道:“大明寺中牡丹既有这等妙处,本殿上次来时,主持怎得不带本殿去观赏?”
黑刀卫不但查明了孟非白下榻于大明寺客舍,而且还确定了孟非白于大明寺客舍中已经滞留一个多月。
牡丹园乃是大明寺中最出名的一景,陈伦密信中也有提及。
大明寺主持不曾引她去看牡丹,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又或者是不想要她与客舍中的人相见呢?
净空笑道:“阿弥陀佛。殿下明鉴,非是小僧藏宝,而是园中牡丹才谢了一批,新花尚未盛放,小僧原想待殿下回建业之前,再请您一观的。”
“原来如此。”穆明珠点点头,出其不意问道:“凤阁侍郎陈伦看过的可是上一批牡丹?”
净空一愣,迟疑道:“这……小僧前面数月都在闭关修行,直到殿下入扬州城,小僧才出关相迎,从前事并不清楚。”又道:“殿下若要探问时,小僧召寺中弟子来问过。”
他说这话时,神色未变。
穆明珠目光在他面上一转,笑道:“本殿不过随口一问,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净空不敢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就算真如净空所言,召寺中子弟询问,不过会得到一个编得像样或不像样答案,而她穷究下去,反倒暴露自身。
净空这才叹了一口,道:“生死有命,陈侍郎之事,真叫人痛心。小僧在寺中也为陈侍郎供了一盏明灯。”
“主持有心了。”穆明珠随口敷衍,脚下不停,穿过宏大的正殿,径直向后山而去,沿途可见坍塌的藏经阁纹丝未动,那日崔别驾献上的新藏经阁图纸,所谓的木料石材、佛家七宝,不过是给她向皇帝交差的工具罢了。至于这寺中的藏经阁究竟何日修缮,几时修成,本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这等对上负责的制度下,她又收了扬州大户焦家的财物,若是知情识趣,便不该再来寺中撞破实情,日后纵然有御史上奏,她也好规避责任,大不了只是一个失察的小罪过。
净空垂着眼皮跟在一旁,也不提修缮藏经阁之事。
待到了牡丹园处,却见姹紫嫣红开得正好,原来山上气温略低,是以虽至夏日,牡丹犹盛开。
牡丹园旁的客舍中,却都门扉紧闭,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穆明珠微觉疑惑。
齐云上前一步,俯首向她,似有话要说
,却避忌主持净空在侧。
穆明珠会意,主动贴进一步,以耳相就。
齐云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往上看。”
穆明珠不动声色,待他退开,假作看四周景色,随意往上一瞥,却见这牡丹园前方上面半丈高之处,有一处矮墙圈出来的小院落,灰瓦白墙,足以容人。她信步而去,口中道:“这处院落倒有意思……”不待净空阻止,绕行上去,却已至于能俯瞰这处小院的高台上,却见小院中的牡丹开得更盛。
百花丛中,有位素衣公子盘膝坐于青石上,原是背对众人,此时听得动静,缓缓回首看来,眸光清湛、手持佛珠,正是昨日拍卖场中的孟非白。
“孟檀越,对不住……”主持净空在他与穆明珠之间,竟是先同孟非白赔罪。
孟非白已然起身,衣衫落拓,缓步至于小院墙内,与穆明珠隔了一堵爬满野花的矮墙,仰头温和道:“无妨。”
穆明珠笑道:“昨日见过,今日又见。本殿与郎君倒是有缘。”
孟非白修长手指轻拨佛珠,温声道:“缘起业生。”
穆明珠笑道:“昨日承郎君相让,今日既然遇上了,本殿备一席素膳答谢,便算消了此业。来日本殿往生极乐,便有郎君今日的功德。”
孟非白微微一笑,道:“殿下如此道来,非白只好敬受。”
齐云在旁听着,睫毛轻眨,公主殿下若是诚心求肯时,自有千般手段,叫谁都拒绝不得。
当下于小院中布了一桌素膳,于天光云影之下、阵阵花香之中,穆明珠与孟非白相对而坐。
穆明珠笑道:“孟郎君已然晓得本殿身份,本殿却还不知你的。”
孟非白浅淡一笑,道:“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商贾,做些瓷器布帛生意罢了。”
穆明珠又笑道:“是何等样的瓷器布帛生意?昨日郎君为那鲜卑奴,险些一掷四万金,岂是寻常商贾?”
孟非白抬眸往她身上一看,温和解释道:“譬如殿下身上裙裾所用的孔雀罗,多半便是在下家中从泰山郡贩来,一寸一金。一趟走货,从江夏郡运翠碧瓷至于泰山郡,价值十倍;再运孔雀
罗回来,又是盈利十倍。如此往来一趟,设若自江夏郡出发时购货以黄金百两,待到归来时便可得黄金万两。”
物离乡贵,奢侈用品往返有百倍之利,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听得数字,只轻轻挑眉,却是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之处,道:“泰山郡?自先帝时,兖州、青州便尽为鲜卑所得,郎君能与鲜卑人做得生意,也非寻常商贾了。”
孟非白淡声道:“做生意只论金银。在下虽是大周子民,金银却是列国通行的。”
穆明珠目光落在他面上,声音轻柔,却仿佛藏了一点寒芒,“郎君不惜黄金数万两,要买那鲜卑奴,想来是家中常设大宴,要以之娱客?”


第46章
孟非白垂眸,轻声道:“这倒不是。在下如今居丧,衷心哀之,如何还能邀客设宴?”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节哀。不知是府上何人故去?”
“亡者乃家母。”孟非白神色平静,道:“在下此来大明寺,便是为还愿来的。”
穆明珠道:“孟郎君此前曾为令堂祈过安康?”
孟非白广袖轻舒,拎起沸腾的红泥小茶壶,为穆明珠斟了一盏,闻言微微一笑,道:“生老病死,乃天道轮回,在下岂会奢求如此?三年前家母已然病重,在下来大明寺,所求的并非家母长寿,而是求天道悲悯,令她少些苦痛而去罢了。”
他的口吻轻淡,话里的意思却过份通透,以至于叫人感到震撼。
穆明珠不由得认真看了他一眼,默了一默,轻转手中茶盏,低声道:“如此说来,这鲜卑奴……”
“在下欲买他,乃是为了放生。”
“放生?”穆明珠审视着他。
孟非白仍是平静垂着双眸,手指不疾不徐拨动着那一串碧玉佛珠。
穆明珠淡笑道:“郎君豪掷万金,只为买那鲜卑奴来放生,当真如佛陀在世了。”她忽然身体前倾,几乎是俯趴于茶案上,淡金色的衣袖铺过半张漆案,经风一吹,几乎拂到孟非白手持的佛串上,“郎君如佛陀,何不也渡一番本殿这位有缘人?”
孟非白拨转佛珠的手指轻轻一颤、僵在半空中,他抬眸望了一眼对面趴过来的公主殿下,神色倒是还平静温和,轻声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在下居丧之身……”底下的话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语气愈发温和,“足感殿下盛情,实乃在下无福……”
穆明珠眨眨眼睛。
孟非白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
穆明珠又眨眨眼睛,忽然明白过来——他误会了!
她倒是忘了自己如今“名声在外”。
穆明珠忍俊不禁,声音清脆道:“郎君想到哪里去了?本殿是真有难处,要请郎君相助。”便直言道:“本殿知扬州都督乃是郎君族叔,想请你同孟都督
美言几句,要他在扬州城内护本殿周全罢了。”
“哦。”孟非白一愣。
他方才以为穆明珠要论风月之事时,从容镇定,回绝时语气温和,尚且有余力顾及穆明珠的脸面。此时得知是他自己会错了意,孟非白却是难以维持平静的神色了,面上透出一点想要掩饰的难为情来。
他垂着眼睛,一时不好再看穆明珠,口中讷讷道:“原来如此。”持佛珠的手悬于茶盏上空,失了进退。
穆明珠宽慰他道:“原也怪不得郎君。本殿名声在外,郎君貌美年少,在外行走,多谨慎些也是常理。”
她说来诙谐,解了对方难堪。
孟非白无奈一笑,道:“殿下真乃……”他大约一时寻不到恰当的形容词,最后只吐出“妙人”二字来。
“郎君怎么说?”穆明珠盯着他。
此时山风轻轻,掀动穆明珠的袖口,使之如振翅欲飞的金蝴蝶,要往那尚且滚烫的红泥小茶壶上扑去。
孟非白仍是垂着眸子,不动声色把那茶壶挪远了些,口中道:“此事殿下何必求于在下?孟都督虽是在下族叔,却是朝廷的都督。殿下在扬州城中,拱卫殿下安危便是孟都督的职责,又何须在下说什么?”
穆明珠笑道:“凤阁侍郎陈伦当初大约也是这般想的。”
然而现下陈伦已死,连凶手都未能查明。
孟非白默了一默,语带深意道:“殿下不往暗处行,自然不惧魑魅魍魉之徒。”
如果当初陈伦只是来扬州城查水灾溃堤之事,查刺史李庆失职之罪,那么多半可以安然无恙走出扬州城。毕竟一处堤坝,就算修筑之时有贪腐,也不过万金。而自世宗时刑罚宽松之后,对于官员的惩处就越来越轻;世家的声量越大,便越讲究“刑不上大夫”。此时若有官员受贿渎职,轻一些便是让这些官员面壁罚站,重一些便是叫他们回家喝粥。只要不曾出动黑刀卫,现在的官员想入狱都不太容易。因陈伦之死,原扬州刺史李庆倒是入了狱,但至今还未受任何审讯,只是在狱中喝粥而已——说不得他喝的粥,比城外灾民所吃还要好上许
多。
孟非白一代巨贾,商队往来之处,若想畅通无阻,自然都拿银钱打点好了关系,也有他的渠道与消息网。他既然在扬州城大明寺中已有一月有余,对于陈伦之事定然也有所耳闻。他现下对穆明珠的提醒,不过是印证了穆明珠早已有的猜想。
陈伦之死,并不是死于明面上所查之案,而是在扬州城内查案之时,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才惹祸上身、落得沉船江中的下场。
孟非白此时其实是在规劝穆明珠,要她不要重蹈陈伦的覆辙。
穆明珠一扬眉,望着孟非白,低声道:“若本殿偏要往暗处行呢?”
孟非白抬眸细细看她一眼,声音仍如清泉水一般,温和低柔,“据在下所知,殿下此来乃是为了修缮大明寺。查案的事情……”他瞥了一眼于小院门外守着的黑帽都督,自方才一见,这位齐都督的视线便不曾离开过公主殿下,“另有旁人来做。暗处的人,有暗处的生存法则。殿下生来光明,若执意往暗处去,那在下只好……”他抿了抿唇,“只好于佛前为殿下祈愿一番。”
穆明珠笑道:“祈求佛祖让本殿少些苦痛而去么?”
孟非白被她逗得勾了勾唇角,口中低声道:“不敢。”
穆明珠同他说笑几番,渐渐摸清了此人脾气,至此正色道:“只要郎君同孟都督说上几句,本殿至少便能活着离开扬州城。暗处的生存法则,不正是强者为王么?”
前世经历过宫变那一夜,穆明珠早已深知,乱局之中,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君臣父子,都是虚的,唯有兵权,唯有握在手中的兵权才有力量。皇宫之中,千人精兵,便可取帝王头颅。兵临城下,勾通内外,万人骑兵可破重镇。在这扬州城中,手握上万府兵的孟羽孟都督,便是绝对的力量。真到了危急关头,法律上写的什么调兵必须有皇帝手符,全不用管。兵在谁手,权力便在谁手。
孟非白也止了笑意,正色回望向穆明珠,手指摩挲着微凉的佛珠,一时没有回答。
穆明珠盯着他,轻声道:“只要郎君助我一臂
之力,事成之后本殿便将那鲜卑奴赠予郎君。”她眨眨眼睛,笑道:“以全郎君放生之善念,如何?”
孟非白睫毛一颤,望着穆明珠的双眸微睁。
此时天光清湛,穆明珠看清了他的眸子,是淡淡的茶色,颇有几分温柔之意。
孟非白又开始拨动佛珠,只是这次速度快了许多,似是心中不能平静。
花香阵阵,山风回旋。
穆明珠轻抿茶水,怡然以待。
良久,孟非白再开口,他探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殿来见你,岂能不做些准备?”
齐云早已把关于孟非白留置扬州城的详细资料摆到了她案头。
孟非白留在大明寺,当然可以是为了亡母还愿。与此同时,他的行动轨迹与家中发生的事情,也值得思量。在扬州城这处底下拍卖场之前,孟非白不曾去过任何拍卖场。而他来到扬州城后,每日必去拍卖场,不曾错过一次。可是他从前拍下来的东西,不过是些珍稀禽鸟,也都如他所言,放生了。昨日那鲜卑奴他却叫出了四万两黄金的高价,而且若不是看清了穆明珠,他是势在必得的。至于他让给穆明珠,究竟是真的让步了,还是避免争夺之下太过引人注目,又另当别论。
与此同时,孟家通往南青州的商队,已经连续三批没能回来。南青州在原青州之南,也为鲜卑所据有。孟家做天下的生意,自然打通了天下的关系,现下于南青州却遇上了麻烦。
偏这么巧,孟非白便来扬州城中要买一位明显有身份的鲜卑奴。
详实的资料摆在了案上,穆明珠很容易得出猜想。
只是证实这一猜想的,却还是孟非白昨夜的举动。
孟非白叹气道:“这一仗,在下输给殿下。”
这便是答应了穆明珠所提的交易。
他将以族叔孟羽在扬州城中的兵力,换穆明珠手中的鲜卑奴。
穆明珠含笑起身。
孟非白也起身相送,低声恳切道:“只求殿下让在下输得明白。”
穆明珠笑道:“下次郎君再命家丁去探消息时,可切莫探到
有黑刀卫的园子里。”
孟非白微微一愣。
原来孟非白未能拍得鲜卑奴,拍卖场上虽然离开了,却私下命人去探穆明珠虚实,正给巡查的齐云撞个正着。扬州城中危机四伏,齐云当下不曾声张,派人跟随在那人之后,摸到了大明寺牡丹园中的孟非白。随后齐云上报给穆明珠知晓,便让穆明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这鲜卑奴对于孟非白来说,是个重要的筹码。
孟非白轻叹道:“原来如此。”他看向院门外的黑帽都督,轻拢佛珠,却又有了新的疑问,低声笑道:“不知殿下又是如何‘打赢’了齐都督?”直奏皇帝的黑刀卫,因何又听命于公主殿下了呢?
穆明珠淡笑道:“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她行至院门处,脚步一顿,抬眸再看了孟非白一眼,沉声道:“昔日郎君的祖父,曾立从龙之功,本殿极是钦佩的。不知郎君祖父的好眼光,如今能否在郎君身上复现呢?”
这意思就太深、太大了。
孟非白眉棱一动,抬眸看时,却见金色裙装的公主殿下已在那黑帽都督跟随下,远远去了。
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语,只是她随口闲谈罢了。


第47章
穆明珠步出牡丹小院,远眺山下郁郁林木,往下山的路而去。
齐云紧跟在她身后,待离开小院内孟非白的视线后,低声道:“殿下,方才寺中有小沙弥往崔别驾府上去了。”
穆明珠脚步不停,道:“是本殿一到寺中,便去了;还是本殿问过陈伦之事后,这才有人去报信?”
齐云道:“是殿下问过陈伦之事后,往牡丹园来时,主持净空交待身边人,随后才有小沙弥出山报信。”
穆明珠点一点头,道:“好。本殿正要他们动起来。”
隐匿在暗处的蛇是难以对付的,但是只要让它出了洞,便好瞅准了它的七寸下手了。
齐云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必穆明珠多说什么便懂了。他跟在穆明珠身后,一双黑眸从帽檐下望向侧前方的公主殿下,低声道:“殿下不怕那孟非白反水?”
他听力过人,立于牡丹小院门口,便将穆明珠与孟非白之间的对话听得清楚。
穆明珠前面同孟非白所说,不过是为了他族叔孟羽手中的兵权,倒也罢了。但是临别时那一句试探,实在是太大胆了些——总不该初见面,便如此信任一位陌生的郎君。
穆明珠淡笑道:“齐都督别怕。”她近来不太如从前那般对齐云直呼其名了,更多以“齐都督”来称呼。从前她径直唤他“齐云”,因多数时候是气恼的,更不愿尊重他。近来她改称“齐都督”,显得体面而又尊重,却总是多了一分距离感。
一位是公主殿下,一位是都督,仿佛官职地位上的称呼,便是两人全部的关系。
比起来,从前直接喊他的名字,虽然总是气恼之语,但总有一分烟火气。
可是她笑着唤“齐都督”的时候,也是好听的。
齐云垂眸,任公主殿下的呼唤声在他心中回旋。
穆明珠又道:“就算孟非白知晓你为我所用的情况,他又有什么证据?我要他在我身上押注,自然要先给他透一点底。若不是瞧着有胜算,哪个巨贾又愿意把身家压在一艘
风浪中的船上呢?”她默认了自己与齐云之间存在“利益输送”,或者说齐云会奏报信息给她,便是给孟非白看她“胜算”中的一部分。
传闻中只听命于皇帝的黑刀卫,原来他们的都督暗中听命于她。
传闻中水火不相容的公主殿下与准驸马,原来私下里同进同退。
见她有后手,有反转,旁人才敢在她身上下注。
“至于那鲜卑奴,也不必担心孟非白会强取。”穆明珠早已想得透彻,此时缓缓道来,条理分明,“他若是要强取,昨日拍卖场上就不会让给我。他昨日拍卖场上之所以会让,便是不想过分引人注目。那鲜卑奴的身份,大约还不为外人所知。对于孟非白来说,能无声无息把人弄出大周境内才是最好的。一旦那鲜卑奴的身份曝光,就不是在这扬州城中兵权能救得出的了。”
能促使孟非白盘桓于扬州城中一月有余,不惜重金也要买下的鲜卑人,在敌国身份想来不会太低。
齐云低声道:“臣会命人细查那鲜卑奴身份。”
穆明珠点头,笑道:“那就有劳齐都督了。”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客气的“齐都督”这一称呼,似乎都活泼生动起来。
齐云从帽檐底下悄悄望向侧前方女孩的笑脸,黑眸沉沉,喉结微动,却到底什么都不曾说。
主持净空得了消息,忙来相送,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不知殿下驾临,颇有失礼之处,万望殿下海涵。”
“是本殿来得突然。”
穆明珠心知这主持派人送信给扬州别驾崔尘,对她搪塞陈伦在大明寺中的经历,却也并不道破,只淡笑道:“本殿乃是乘兴而至,如今兴尽而归,主持不必挂怀。”便让他留步。
扬州都督孟羽在寺院门外守着,一见穆明珠等人出来,忙要跟随护卫。
“孟都督且慢。”穆明珠走过他身边时,脚步放缓,笑道:“方才本殿在寺中巧遇了孟郎君……”
这大明寺中只有一位客居于此的孟郎君,那便是孟羽所出的孟家家主孟非白。
孟羽乃是旁支所出,论辈分是孟非白的叔父。
孟羽微微一愣。
穆明
珠又道:“本殿与孟郎君一见如故,摆了一桌斋饭还不曾用,白放着可惜了。不如孟都督去与孟郎君叙叙旧?”她笑带深意,“孟郎君正有几句话要同都督讲。”
孟非白年纪轻轻能打理偌大的家业,并非等闲之辈,他既然会选择把孟羽捧成扬州都督,必然是确信能够掌控孟羽。
孟羽虽然不知家主是如何与公主殿下一见如故,但闻言果然没有迟疑,拱手道:“那臣便先入寺中。”便命属下的校尉领兵护送公主殿下等人,他自己只带了几名亲兵转身入了大明寺。
“果然是一族所出,休戚相关……”穆明珠轻声道,回头望了一眼孟羽的背影,忽然转眸又看了齐云一眼,若有所思。凡事也不尽然,譬如龙生九子、个个富贵,却你争我夺,斗得乌鸡眼一般;又譬如前世齐云死在他叔父箭下。同族之间的情谊,说轻其实也轻,端看天平另一端摆上的是什么。
齐云察觉了穆明珠的目光,下巴微抬,从帽檐下深深望向她。
此时乃是夏日正午,灼灼烈日高悬,林间鸟鸣止歇,只余岑寂,山上千百年之久的古树高大幽深,数道强烈明亮的光线,穿过枝叶间的罅隙,恰好打在少年露出的眉眼间。
那刹那的光影,是至烈与寒冽的碰撞,实在太过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