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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一样来蓄养取乐了。
短暂的诧异过后,穆明珠又平复下来——这道理难道她是第一日才知道吗?她早已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中感知到了。只是她从前都不曾如今日这般,直面其残酷的本质罢了。
此时大铁笼中,那鲜卑奴手脚一得自由,便坐倒在地,垂首揉着手腕与脚腕。
主理人高声道:“哪位贵客赐一柄兵刃下来?”连喊了两声。
穆明珠就见对面的雅间里烛火一亮,有一位蓝衣侍从于栏杆旁,抛了随身的佩剑于台上。
那雅间中的主人隐在暗处,看不真切面容。
仆从拾起那佩剑,脱去剑鞘,将那一柄寒光森森的长剑抛入铁笼之中。
那鲜卑奴大约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等与兽同笼相斗的场面了,长臂一伸,便接住了斜飞进来的长剑。
底下看客已然兴奋,叫好声顿起。
那大黑熊却因为这叫嚷声不安躁动起来。
这等表演之用的猛兽,本来就是提前饿过的,一嗅到活物的气息,便会进入猎杀状态。设若方才那鲜卑奴惊慌逃窜,便早已惊动了这大黑熊。只是因为那鲜卑奴接了长剑,却一直沉稳立在原处,使得那黑熊一时摸不清对方实力,所以没有冒然进攻。
争斗的双方周旋自然好看,但周旋的时间一长,看客也要不耐烦的。
便见有仆从持长戟上前,隔着大铁笼,用力戳在那黑熊身上。
长戟戳入皮肉之中,那黑熊便是一声巨吼,既痛且怒,进入了狂躁的状态,充血的眼睛盯着笼中唯一的活物,咆哮一声,便冲着那鲜卑奴扑去。
熊吼之声,的确可怖。
穆明珠坐在二层,犹能感受到其威势,更不用说在笼中与之相对的鲜卑奴。
只见那鲜卑奴手持长剑,闪躲之间,长剑挥动,虽然未中黑熊命门,却已经在它身上破开几道口子。那黑熊因为疼痛越发癫狂,双拳抬起,势如风雷,直上直下冲着那鲜卑奴砸落下去——这一下极为迅捷,又已经提前把那鲜卑奴逼入了死角,眼看这一对熊掌落在身上,立时便能叫那鲜卑奴筋骨寸断而亡。
却见那鲜卑
奴退到笼角,无处可退,竟一头直扑黑熊怀中。
从穆明珠的方位,看不到那鲜卑奴究竟如何动作的,只见到黑熊动作一滞,那鲜卑奴持长剑竟跃然而出于熊身前,踩着黑熊肩部翻出来,于半空中飞扑直刺,手臂几番起落,长剑上血光淋淋。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时,那黑熊已嘶声哀鸣,轰然倒塌于铁笼之中。
而那金发赤膊的鲜卑奴,手提血剑跪立于笼边,喘息不定,似是力竭,身上也有血痕,不知是熊血还是给黑熊抓伤了。大铁笼后的玉色屏风上,溅落了三道热血,正是他那三剑刺入熊身所致,恰如三枝盛放的桃花。
一声锣响,众看客这才恍然回神,想起呼吸来。
主理人朗声道:“献丑了!”
这等争斗的戏码,大约底下的仆从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很熟练得结队上前来,有的去套那鲜卑奴,有的去拖那黑熊尸身……那鲜卑奴与黑熊斗时勇猛,却抵不过众多手持工具的人,大约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更是连挣扎都不曾,就静默坐在笼中,等着仆从给他重新上了手铐脚镣。
此时灯火又亮起来,主理人在圆台上道:“如此这鲜卑奴的妙处,想来众位贵客都知晓了。今日凡是拍得鲜卑奴者,小人另赠新鲜的熊胆熊掌一套!”
穆明珠已是坐直了身子,眯眼仔细盯着下方那盘膝而坐的鲜卑奴。但她的关注点倒不在于底下这个鲜卑奴本身,而是这鲜卑奴是怎么来的。如果这鲜卑奴乃是寻常的鲜卑人,只是生得是鲜卑贵族模样,那么被当成奴隶卖到这扬州城来,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儿。正如拐卖妇女儿童的事情,自古不少见一样。凡是有买卖的地方,自然就有伤害。大周富豪愿意买鲜卑奴,那么自然也会有拐卖绑架鲜卑人的生意链出现。但这等拐卖绑架,一般最容易发生在普通人身上。若是贵族富豪,出行便是从众千百,等闲外人都不能近身,如何能被绑架跨越国境,送到这扬州城中来?更何况台上那鲜卑奴,并非容易走失的幼童,
而是盛年的男子。鲜卑人多习骑射,这鲜卑奴若只是身强体健,也说得过去。但这鲜卑奴显然不只是身强体健,而是会用剑的。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一般人可没有财力支撑去学剑术,更何况还要学到能三剑杀一头黑熊。种种条件综合起来,台上那鲜卑奴,绝非普通鲜卑人,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鲜卑贵族。可是一个正值盛年的鲜卑贵族,怎么会流落于大周,作了要与兽殊死搏斗的奴隶?这个地下拍卖场,又怎么能有途径收到这等货色的鲜卑奴?背后之人难道与鲜卑人有勾连?陈伦被杀,是不是发现了其中的端倪?若果真是扬州城中富豪之人,与鲜卑人有了勾连,那大周之危,真乃危如累卵!
短短刹那间,穆明珠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想,盯着台上默然静坐的鲜卑奴,一时没有说话。
便在此时,已然有人举牌叫价。
举牌的人乃是方才抛剑侍从所跟随的贵客,就在穆明珠雅间对面。
“六千两。”
这便是六千两黄金,十二万两银子!
有了第一个喊价之人,在场众人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表演中回过神来,也纷纷叫起价来。
“黄金七千两。”
“八千两。”对面雅间的年轻公子又加黄金一千两。
“黄金九千两。”另有人叫价。
“一万。”仍是对面雅间那位年轻公子。
不管旁人出价几何,对面雅间的那位公子都是加价黄金一千两。
此时叫价已经攀升到了黄金一万七千两,仍是对面雅间的那年轻公子最高价,却已经无人再加价。
要知道这加一次,就是黄金千两,纵然那鲜卑奴罕见又武艺高强,可是作为斗兽之用,到底是消耗品,大约不过三五年的寿命便死了,纵然是富豪之家,掏出这样一笔钱来还是要掂量一二。
“殿下可要举牌?”焦成俊善解人意,低声笑道:“今日小人迎殿下来此,若是殿下空手而归,那边是小人招待不周了。”
穆明珠从思量中回过神来,转着手中的牌子,小拇指微微一翘,一时没有说话。
齐云却已从她这
个前置动作,看出了她下一步的举动,情不由己,轻声道:“殿下……”
穆明珠微微一愣,意外于他会主动有话要说,因他声音极轻,便下意识凑过去,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齐云见她骤然靠近,不敢直视,垂眸轻声道:“此鲜卑奴,终究乃异族,其心难料。此等斗兽之力,黑刀卫众人皆可作得。”少年顿了顿,攥着扶手的掌心已然沁出汗水来,口中低声道:“臣,亦可作得。”
这是在劝穆明珠不可收此鲜卑奴。
穆明珠听到他前面的话,倒是觉得情理之中,待到听到他最后一句,不免失笑,亦低声道:“本殿要你博兽作甚?”
齐云不知该如何作答,面上作烧,好在帽檐遮去了大半张脸,倒是不怕给人察觉。
此时底下的加价停在黄金一万七千两,主理人已叫了第二遍,再有一遍,若是无人应答,此鲜卑奴便归于对面雅间的年轻公子了。
“黄金一万七千两,第二遍!”
众人都觉已成定局,又纷纷议论起来,就在此时,却听二层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少女声音。
“两万。”
黄金两万两!这是第一次有人跳着叫价,一加就是黄金三千两!
纵然在座都是富豪,却还是被这少女的出手阔绰惊到了,议论声更大,报了要看热闹的心态。
对面雅间的年轻公子再开口,仍是如从前一样,压了一千两。
“两万一。”那年轻公子的声音犹如清泉,不疾不徐,丝毫没有因被抬价而恼怒。
仍是那道懒洋洋的少女声音,吐出的数字,却犹如一滴沸油落在了水中。
“四万。”
直接倍杀!
黄金四万两!
随着这个数字爆出来,整个底下拍卖场中议论声大作,纷纷猜测这神秘少女的身份。
这次对面雅间的年轻公子没有直接加价。
只见对面雅间的灯烛一亮,屏风前坐了数人,为首的那锦衣公子,素衣如雪,目光清湛,抹额中间一块莹润白玉,正与他气度相合。他手持一串碧玺佛珠,遥遥望向穆明珠所在暗处,红唇轻启,仍是再压
了黄金万两。
“四万一。”
穆明珠倒也并不避讳,命樱红亮起火烛,与那锦衣公子遥遥相望,淡淡一笑,再出价,仍是倍杀。
“八万。”
黄金八万两!纵然是在座的富豪,混迹拍卖场所多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手笔。此时底下的议论声反而消失了,整个拍卖场中鸦雀无声,众人大约是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个鲜卑奴就竞出了一座城池、甚至一个小国的价钱。因为这价格实在太高,在场众人反而不安起来。
整个拍卖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二层相对亮了灯烛的雅间中,没有一个人敢轻声低语。
那锦衣公子隔空望来,手指轻轻拨动碧玺佛珠,冲着烛光旁的穆明珠,遥遥点头致意,一笑道:“让予女郎。”
言下之意,他并非不能再加价,只是不愿再与穆明珠相争,因此甘愿相让。
这话若是旁人说来,难免有作态充大之嫌,但那锦衣公子平和道来,不知为何竟叫人难以起疑。
一语毕,那锦衣公子缓缓起身,隐入屏风之后。
那雅间中的数人便跟随其后,悄无声息下楼去了。
焦成俊笑道:“恭喜殿下,拍得此鲜卑奴。”
穆明珠却没有喜色,望着那锦衣公子离开后空了的雅间,心思沉重。从前在建业城中,她虽然知晓地方上世家豪族巨富惊人,富可敌国,可到底不过是模糊知晓。如今出了建业城,她才算是知道,这些世家豪族之富,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朝廷今岁险些连大臣的俸禄都发放不出,便是母皇的私库之中,也未必能有数万两黄金之资。可是这样一个地下拍卖场中,不乏一掷千金之人,便如对面雅间的锦衣公子一般,黄金十万,怕也不过只是一场消遣——他们因何如此之富?朝廷在富豪与百姓之间,本该起到的轻重平衡之责,又是如何完全失效了的?
穆明珠转着手中的牌子,掩下满腹思量,垂眸笑道:“本殿一时兴起,倒是叫三哥破费了。”
焦成俊倒是也没有瞒着她,笑道:“自家产业,说甚破费。只要殿下开心便好。”
穆明珠大约也猜到这底下拍卖场与焦家有利益关系,此时听焦成俊直接承认了,倒也佩服他的眼色,抛了牌子缓步下楼,仿佛随意般问道:“这鲜卑奴难得,不知三哥的人从何处寻来?”
第42章
焦成俊微感诧异,笑道:“不过是南来北往的客商送来,草民这里只提供一个场所售卖罢了。”便把与鲜卑人可能有的勾连推得一干二净。
穆明珠清楚从他这里问不出结果,再追问下去只会让焦成俊起疑,也与她只知玩乐的“人设”不符,便淡淡一笑,转了话题,道:“方才对面那位公子倒是知情识趣,不知姓甚名谁?”
焦成俊笑道:“若是扬州城中人士,如此大手笔之人草民多半都识得。方才那素衣公子倒是不像扬州城中人士,大约是外来的大家子弟。”又道:“殿下若是想知道,草民便为您探问一二。”
穆明珠笑道:“有劳。”她还真想知道能随手掏出四万黄金之巨资的年轻公子,若不是出于建业城中,也不是出于扬州城中,那该是出于何方,家中又是经营何等产业。
焦成俊应下来,却有些诧异得看了穆明珠一眼,觉得这小殿下行事忽然缜密起来。
穆明珠也察觉了他的视线,便又一笑,补充道:“本殿见他生得相貌倒好。”
焦成俊失笑,原来是他多心了。他笑道:“殿下出手阔绰,生就豪气,倒是与这拍卖之事相宜。”纵然是他最后出钱,但当场叫价的时候,女孩如此镇定从容,倒是真有几分视金钱如粪土的气度。
穆明珠笑道:“托赖焦郎君出资。”
焦成俊直白道:“草民不过左手倒右手罢了,算不得什么。”
这地下拍卖场本就是他们焦家的产业。
穆明珠从地下拍卖场中出来,察觉她们原来是在扬州城靠近南城门的地方了。这等游走在法律灰色地带的生意,自然不好安排于城中心,正是这样容易出城的地方合适。
穆明珠想了想,道:“方才那是鲜卑奴,这扬州城中寻常的奴仆要去哪里买?”
正如有贩卖骡马的市场一样,奴仆丫鬟也有专门的买卖之处,大户人家通常是人牙子领着底下人上门去,但也有直接到市场上去挑人的。
焦成俊微微一愣,他还真不沾手这等寻常
奴仆的采买之事,道:“这草民为殿下询问一二。不过那些售卖奴仆的地方,气味腌臜,人也不通礼数,恐怕惊扰了殿下,并不好玩。”
穆明珠点头,道:“本殿也不愿前去。只是忽然想到,本殿来时母皇曾有嘱托……”
焦成俊一听是皇帝有所嘱托,立时竖起耳朵来。
“……要本殿把在扬州看到的民生百态,也都写下来呈给她老人家看。”穆明珠笑道:“本殿若只是玩乐一趟,却要怎么交差事?”
焦成俊笑道:“这个容易。草民府中有文笔舒通的门客,要他们代笔一篇,又有何难?”
穆明珠摇头,道:“本殿不欺母皇。”她前世的确如此,至死不曾欺瞒于皇帝穆桢。
焦成俊也曾听说过这位公主殿下的诚孝,只是从前多认为是作伪,如今看来却还有几分真,想了一想,道:“城门外有舍粥之所,殿下若想要体察民情,草民可以陪您前去一探。”又笑道:“殿下去看一眼,奏章仍由门客来写,便不算欺瞒陛下了。”
“焦郎君想得周到。”穆明珠笑着赞了他一句,眸光却发冷。
焦成俊对她的态度,其实正是建业城中许多人对她的态度。她是尊贵的公主殿下,所以他们会哄着她、供着她,引着她去玩乐享受,美其名曰这是对她的宠爱与保护。正如谢钧对女人的态度一样。她们最好是娇弱的,只会玩乐的,没有思想的——如果有思想,最好也只是风花雪月的事情。同时他们会织就最迷醉的美梦,要享乐他们给你送来绝顶的美男,要刺激他们送上万两黄金随你挥霍,但是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他们要你永不醒来。
他们期盼着,她会成为下一个宝华大长公主。
宝华大长公主虽然手握北府军三分之一的虎符,可那归根结底是来自父母的荫蔽,等到忠诚于昭烈皇帝的皇甫老将军一死,北府军也不会只因为一方虎符便听命于宝华大长公主。她的时间与精力都挥洒在腼腆郎君、美妙舞姬身上,又怎么能指望关键时刻北府军为她冲冠一怒呢?
穆明珠清楚,自己现在正是年轻时宝华大长公主的处
境。只是姑母当时不懂这些道理,在蜜糖与甜言的包裹下,向下坠落,滑向了享乐的深渊。等到姑母需要切实的力量来保命争斗时,已然没有了机会。而她穆明珠如果不打起精神来,姑母生逢其时、尚且还能有二三十年的富贵太平日子,她可是迫在眉睫,只有短短三年来扭转乾坤。
穆明珠内心深处,其实对如焦成俊、谢钧这等人深恶痛绝——打着保护她、捧着她的旗号,却行削弱她权力之实。
只是现下还不到翻脸的时候,她示之以犀利,不如示之以昏聩。
焦成俊不知内里,得了穆明珠这一句夸赞,一笑道:“这又算得什么?”
城南支着舍粥的草棚,草棚外挂了写着“焦”字的旗幡,衣衫褴褛的老弱灾民列队缓缓蠕动中,有的人手中捧着破碗,但更多的人连破碗都没有,只能用双手捧了滚烫的粥,狼吞虎咽往口中送。
焦成俊立在马车旁,对车内的穆明珠道:“此处腌臜,殿下只在车内看一看便罢。”
穆明珠却没有听他所言,径直下了马车,往那舍粥处行去。
齐云紧紧跟随在穆明珠身后。
焦成俊微微一愣,也跟上去。
穆明珠上前,看清了那大桶中的粥,其实稀得可怜,就是一餐三大碗灌下去,也不过只是饿不死而已。但那些灾民排在长长的队列中,忍受着放粥人的白眼与斥责,等上半日,却不过只能得到一勺而已。这里的情景,与方才地下拍卖场中,分明是一个世界,却天差地别,叫人不由得有些恍惚。
因为饥饿与痛苦,那些灾民见了穆明珠等派头实足的贵人,也没有像普通百姓那样跪拜或闪避。他们面上只是麻木,目光也只是麻木,大约维持呼吸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再没有多余的心神分给这些所谓的“贵人”。
穆明珠看了几眼,因焦成俊在侧,便回到马车上,一路回了金玉园。
临到园门外,穆明珠道:“本殿看了那舍粥之处……”
“是。”焦成俊恭敬应着。
穆明珠不悦道:“怎得只挂了焦家的旗子?把本殿和母皇都放在哪里了?”
焦成俊一愣,忙
道:“是草民家中想得浅了……”
穆明珠道:“你们明日再打两个旗子出去,舍粥每人再加两碗,一碗是本殿的,一碗是母皇的。”
焦成俊真没料到她这样年轻,便能如此直白无耻,倒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唯有应了,连连认错。
穆明珠这才道:“你去吧。本殿今日乏了。”
焦成俊笑道:“那草民明日再来陪殿下同游。”
穆明珠未置可否,待他走后,便下了马车,徐徐步行往园内走去。
齐云跟在穆明珠身后,望着前方女孩的背影,黑眸中闪过淡淡的迷茫。
大约没有人清楚,他对于穆明珠的一言一语是多么了解。
女孩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说话时音调的起伏,笑容底下藏着的情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从他十一岁入宫那年前,有关于穆明珠的一切,他悄悄看过、听过太多,无一或忘。
女孩是擅长说谎的,时常面上笑盈盈的,其实长睫毛下的明眸中藏了许多机巧的心思。
从前他能看穿她的每一次谎言,只是他什么也不会吐露,虽然他那时候能为她做的也有限,送她爱吃的水果,赠她喜欢的骏马,盼着能多看一眼她的笑。虽然自从赐婚旨意一下,他的存在,便是叫她恼怒的根源。但他总还是奢望着。
可是近来一切都变了。
齐云说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是在皇帝圣寿前夕,他忽然开始看不清公主殿下。
她有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有时候又像是完全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个她。
他曾经能准确判断女孩话语中的真伪,可是好像在一夜之间,女孩说谎的能力精进了太多。
她的真话可以听起来像是谎言,谎言却可以在最诚恳的目光下道来,令他几度为之迷乱。
他掌握了所有刑讯的手段,没有一个犯人能逃过他的审问,如果给他时间,他本可以凭借理智去厘清事实。
可是最糟糕的是,公主殿下近来待他不再冷若冰霜。
而每当她轻轻向他靠来,金色的裙裾闪着光,明亮的眸中也闪着光,甚至不需要发出任何声音,便已经全然扰乱而来他的心神。
面对她,他再没有权衡
利弊的能力,没有深思熟虑的举措,唯有一颗因为妒意与爱意夹杂,而不堪压抑的心。
没可能啊,她与他之间,犹如云与泥,真的没可能。
可是放不下啊,真的放不下,佛也不能救渡他。
大约是因为少年投射在她背上的目光太过灼热,穆明珠如有所觉,脚步一顿,回首向他看来。
齐云慌忙收回视线,攥紧了腰间长刀。
“齐云。”穆明珠向他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同行。
齐云微微低头,让帽檐遮去自己的神色,压着步子,尽了全力保持镇定,停到错后少女半步的位置。
“方才在那拍卖场上,你说什么傻话?”穆明珠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有几分和气,她明明比齐云还要小两岁,此时却像是姐姐的口吻,道:“做什么拿自己跟鲜卑奴比?又说什么黑刀卫能与猛兽搏斗?”
齐云喉头微动,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示意从人都离远了些,低声道:“你不觉得这扬州城中会出现鲜卑奴,有些古怪?”
齐云定定神,其实在拍卖场中,他便已想到了其中不对之处。
只是当穆明珠还未举牌的时候,他在暗处凝视着她,见她握着牌子的小拇指轻轻一翘,他便知晓她动了心思要买那鲜卑奴,一时间什么都忘怀了,只想要拦着她,不令她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
此时稍微冷静下来,齐云轻声道:“殿下放心,臣已令下属去查那拍卖场,探寻那鲜卑奴的来处。”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乖觉。”又道:“小心些,别给人察觉了。”
齐云被她一赞,拼命压抑的心又开始疯狂跳动,却只能垂首低声应:“是。”
穆明珠又道:“若陈伦之死,与鲜卑奴背后的人有关,那这扬州城中可真是危险万分。”她叮嘱齐云,道:“不管你查到什么线索,在谢钧到来之前,切莫轻举妄动。”
“谢郎君?”
穆明珠一笑,同他眨眨眼睛,道:“本殿给咱们拉来个垫背的。”
齐云其实已经接到消息,清楚谢钧要来,原本还有些话要说,听到“咱们”二字从公主口中吐出来,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底下的话便说不出
来。
穆明珠看他愣怔的模样,倒是有些傻气,又笑着叮嘱了一遍,道:“齐云,你要珍重自身,不是什么事儿都值得搏命的。”顿了顿,又道:“怎会把自己同那鲜卑奴比?本殿用你,可不是为了要你与熊生死斗。”
公主殿下的话虽然是责备,却仿佛含了一点嗔怪,并不严厉,而且透着明确的关心之意。
齐云喉头发干,心也狂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公主殿下已经遥遥离去了,也并不知晓,垂头望着自己的靴子,隔了许久,才轻声应了一个“是”字。
第43章
焦家大堂之中,焦成俊跪坐于伯父焦道成之侧,将这一日陪伴公主殿下的紧要事情大略讲来。
“……如此,殿下买得那鲜卑奴,回金玉园中去了,瞧着倒是没有不高兴之处。只是要咱们在舍粥之处,加多两倍,也打出她与陛下的旗号来。”
焦道成敞腿坐在玉席上,由美人服侍着含了湃过冰的蒲桃,嚼了两口,哼笑道:“这小丫头倒是无耻。”但是他并不在意穆明珠如何,转而问道:“那来查案的黑刀卫都督呢?”
“那齐都督一路跟着,倒像是不着急查案。”焦成俊回忆着白日所见,道:“侄子瞧着,公主殿下与那齐都督的关系,倒是未必如传闻中一般恶劣。”
“怎么说?”
焦成俊微微一噎,这只是他感受到的一种氛围,可若是他有理有据说出来,细想来却又无事可说,然而不敢不答,只得道:“大约是当着侄子,殿下与那齐都督也都收着性子。”
焦道成对于这等小儿女之事不感兴趣,半垂了眼睛,享受着美人捏脚揉背。
焦成俊低声又道:“只是今日花费,需得往账上记了……”
“多少?”
“买那鲜卑奴计价黄金八万两,咱们是左手倒右手,记上一笔消了账便是。”焦成俊有些吞吐道:“只是送给公主殿下的花用,原本的五万两银票与千两黄金,犹不足够……”
焦道成有些不悦,他虽然豪富,却深谙每一分钱都该花在刀刃上的道理,自己挥霍是无所谓的,送出去给别人的却要看值不值。在他目前看来,侄子花在穆明珠身上的资金,已经超过了穆明珠本身的价值。
“等她开口讨要之时,你再来报账不迟。”焦道成坐起身来,不耐烦得摆手示意美人退下,转着肥白手指上的翡翠戒指,沉声道:“明日,谢钧先生将至。那才是正经的大事。”
焦成俊一凛,忙应下来。
“置办下这么大的家业不易,”焦道成虽然宠妾如云,惜乎命中无子,只得栽培几个侄子,提点道:“维持这么大的家业
更不易,若是建业城中没了靠山,谁都想咬你一口肥肉尝尝。这次谢钧来扬州城,我出迎之时,你跟着学着点——也叫谢钧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焦成俊仔细听着,恭敬笑道:“侄儿多谢伯父提拔。”
伯侄二人论起谢钧将至,便都顾不得尚在扬州城中的小公主殿下了。
金玉园中,静玉得知公主殿下归来,忙就换新衣打扮起来,又催促静念也去梳洗。
静念强不过他,坐到镜子前面,望着自己镜中光溜溜的脑袋,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忽然又发了痴。
静玉换了一身素僧袍,配了红袈裟,揽镜自照,怎么看都是个风流俏和尚,一抬眼见静念呆坐不动,便道:“阿念你又拖我后腿!我可是早打听好了,方才殿下传了外院那些舞姬侍君进去吹拉弹唱,没道理咱们过去会给拦下来——你想什么呢!”他走过去推了静念一把。
静念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和尚,想起自己前些时日是为了躲什么才落发做了和尚,再度感到胆寒,轻声道:“阿玉,咱们莫要往上凑了。万一像阿生那样得了疯病,又或是像阿香那样……”
静玉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怒斥道:“我看你是已经疯了!那晚咱们什么都没看到——你还想不想活了?”见静念老实了,这才缓缓松了手,低声道:“你当我为什么挣了命要往殿下跟前凑?只要跟着殿下离了扬州城,从前的事儿便再追不上咱们。”他看一眼发呆的静念,道:“好,你今夜就歇着吧。我去给咱俩挣个前程出来。”
然而事与愿违,静玉今夜也没能近了公主殿下的身,在院门就给拦下来了。
外院来的歌姬侍君也都是只在旁边奏乐起舞,却不见公主殿下的人影。
原来穆明珠今夜命这些人前来,不过只是为了不使焦家主事者起疑,她本人并没有心绪享乐,此时于笙歌之中,隐在内院竹林内的书房中,并不见来人。
静玉被樱红拦下来,因识得她是公主殿下身边的大侍女,并不敢说什么,笑候在一旁,只是也不肯死心离去。然而祸不单行,他没能见到公主殿下,倒是遥遥得又见了
那黑帽黑面黑心的长刀都督。
静玉瞪了那黑都督一眼,只觉腰间又隐隐作痛,便问这一日来结交的小侍女,道:“那厮是谁?”
那小侍女便是昨夜送蒲团给他,又送点心给他之人,名唤翠鸽,抬眼一瞧,唬得面无血色,低声道:“快别乱说,那是咱们以后的驸马爷齐都督。”
静玉微微一愣,眯眼打量着齐云。
此时齐云领兵巡查,已按刀走到近旁来。
静玉仗着有公主殿下的大侍女樱红在侧,料想齐云不敢乱来,要出那日的一口恶气,便故意冷笑一声,道:“我当是哪里来的都督这么大的气性——原来是个妒夫!”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足够齐云听到。
齐云抬眸向他看来。
那小侍女翠鸽吓得恨不能跪了,扯了静玉袖口,急切道:“小师傅快别乱说!那是黑刀卫都督,凶狠极了……”
静玉也听闻黑刀卫的威名,然而输人不能输阵,冷嗤道:“凭他什么黑刀卫、白刀卫,难道大得过公主殿下去?他不过占了个名分,又能为殿下做什么?况且,有什么他能为殿下做的,是我做不得的?”他如此豁出去,固然是为了出气,其实也是剑走偏锋,希望能引动公主殿下前来探查。
樱红方才其实便已听到,只是不好出面,此时听静玉说得愈发荒唐,只得上前来挡了一挡,不好直说静玉,只对翠鸽道:“我说怎么哪里也寻不见你,原来是躲到这里偷懒说话。我看今夜怕是要落雨,你且去把后屋的窗户都放下来。”
翠鸽千恩万谢,忙应着去了。
静玉方才逞强,此时见樱红过来,早已闭了嘴假作观花,实则目光溜过樱红肩头,颇有几分担心那齐都督上来与他计较。谁知他一眼望过去,却只见那黑面都督离去的背影,竟是不曾理会他。
静玉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恼怒,仿佛全没给人看在眼里。
齐云静默得回到跨院书房中,却见副都督蔡攀已然等在其中。
蔡攀一见齐云,便从椅子上立起来,恭敬道:“小公子。”他是从前跟随齐云父亲的属下,一直在黑刀卫中为官,私下总是以“公子”称呼齐云,总也不肯
改。
“蔡叔坐。”齐云入内。
蔡攀递上密册,道:“那谢钧今夜已至渡口,明日便可渡江进入扬州城。”他奉命带人沿途观察盯梢谢钧,然而不曾发现什么异动之处,只将两日来与谢钧相关的人员往来都记录在册,呈递上来。
“蔡叔辛苦。”齐云低头看册中记载,看完之后便依规矩,当即烧毁于火盆之中,道:“您先去歇息吧。”
蔡攀应着退下。
齐云枯坐于书桌前,却止不住想起静玉的话。他能为公主殿下做什么?他想到白日侍君馆中所见,那些侍君一个个凑上来,无所不用其极,服侍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他齐云能为公主殿下做什么?
“都督。”秦威在外敲门。
“进来。”齐云敛了思绪。
秦威入内,呈上了几本册子,道:“属下奉命往扬州黑刀卫处,调来的消息。今日咱们在底下拍卖场所见的可疑数人,这里都有他们的身份信息。只是还没查到那鲜卑奴的来路,扬州城的黑刀卫丁校尉不肯给来往商人的明细。”
“本督明日亲自去问。”齐云冷声道。
秦威咧了咧嘴,便知道那丁校尉要倒霉了。
齐云看过那几本册子,都是今日拍卖场上的客人身份信息,其中有一册,写的正是最后与穆明珠竞拍鲜卑奴的素衣公子。按照规矩,他本该烧毁这几册誊写的抄本,可是他想起回程时,跟在穆明珠身后,分明听到她问焦成俊,那素衣公子是什么来路。
秦威已经习惯性得搬了火盆过来,笑道:“都督,属下来烧吧,这么热的天,您去歇歇。”
齐云手指按在素衣公子那一册,静了一息,起身道:“把余下的烧了。”便携了那一册往内院而去。
不再去想虚无缥缈的可能,不再去纠结于殿下如何看他——只问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齐云走在满天繁星之下,生来便压抑沉重的一颗心,竟就此豁然开朗。
他揣着那写了素衣公子身份的册子,却像是领悟了一种智慧。
此时笙歌人群都已散去,竹林掩映的内院中,穆明珠也正仰观银河星辰。
今日鲜卑奴的出现,把三年后异族南下的阴云拉到
了眼前来。
穆明珠回园中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推演着要如何在三年的时间内破局。在鲜卑大军南下之前,她只有三年的时间。三年的时间,如果既要强行扼制世家,又要夺嫡,在大周内部斗得四分五裂之后,还要筹集资金人马备战迎敌——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到!事有轻重缓急,权力争斗也有大义小利,她所想出的破局之法,便是联合一切能联合的力量,备战鲜卑大军!只要对鲜卑一战打赢,她便是无冕之王,从中拿到了兵权,更有什么不敢为?
大周不只是建业城中的皇帝重臣,也不只是朝堂上的阴谋阳谋。正如今日拍卖场上,那豪掷万金的素衣公子,不亦正是一股力量?这样的力量,在大周四境还存在多少呢?而她要做的,便是尽量不引人注目的、将之一个个收为己用罢了!
第44章
“殿下,薛医官来了。”樱红轻轻走入院内,低声传报。
穆明珠从浩瀚星空中收回视线,抚定心神,道:“有请。”
她在决意渡江入扬州城后,便命人邀请了医官薛昭同行,打着的幌子乃是她还需要薛昭调理身体。其实是因为她知道前世扬州水患之后,爆发了疫病,疫病传入建业城中,引得皇宫中也一阵恐慌。前世这场疫病,虽然在建业城中还能够控制,但是在城外的广大扬州土地上,却导致了十室九空的可怖局面。水灾疫病之下,扬州这处大周的粮仓重镇就此垮了,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仰赖世家豪族之力,筹措粮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