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大全上一章:百灵潭 百鬼潭 电视剧
- 言情小说大全下一章:电视剧且试天下小说原著免费阅读
穆明珠回到公主府中,却见樱红出来相迎、面上隐有忧色。
“怎么了?”
樱红道:“方才谢府的人送焦尾琴来,正遇上杨郎君从宫中来。杨郎君见了焦尾琴,便说久闻其名,想抚琴一首。他试过琴后,又说‘果然不同凡响,若是能与此琴长相伴,才算不虚此生’。”
穆明珠淡淡一笑。
杨虎这是帮她做成了事情,立时便来讨要好处了,生怕她一去扬州,就把当初允诺的事情抛之脑后。前有回雪之事,后有扬州之行,杨虎都是出了力的。看来杨虎胃口渐大,等闲金银已经喂不饱他。他既然是乐师出身,会看上焦尾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偏秦媚儿公公在侧,道是此琴珍贵,殿下不在,奴婢等不好擅作主张,给回绝了。杨郎君便发了脾气,说了些难听的话,奴婢留他不住,如今已回宫去了。”樱红面上露出不安之色。
“不是什么大事。”穆明珠平和道:“我如今要出城,来不及去宫中见他了,待我修书一封,你拿着我的书信与焦尾琴,再带上秦媚儿一同给杨虎送去便是,叫秦媚儿给杨虎认个错。”
樱红微微一愣,
没想到这焦尾琴才从谢府取回来,转手又要送出去。
穆明珠却是毫无不舍,挥毫作书,交付给樱红,将府中安排妥当,便乘马车,在百名扈从跟随下,浩浩荡荡出了建康城,一路往扬州城去。
因连日来的暴雨,建康城内道路都有损毁,更不用说建康城之外。
城郊道路已泥泞不堪,湍急河流上的桥已只剩了铁链,原本铺成桥面的竹子已经损毁残破。若只是桥危险,平时还可以多行半日,绕路从下游和缓处过,然而因道路泥泞,若要绕路,骑马尚可,马车却是会有车轮陷入的危险。
穆明珠的车队要过河,当日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桥上过。
前世今生,穆明珠其实从来没有出过建康城,对于离开华丽富贵的国都后,可能遇到的实际困难,并没有很深的把控能力,此时她正坐在平稳的马车内,翻看着皇帝穆桢转给她的奏章,那是关于扬州大明寺修缮事宜的。
随行的扈从手持供佛的幢盖、宝帐、幡华,显然对建康城外雨后行路之难也没有清晰认识。
齐云昨夜便已经领兵出建康城,早已渡河,却没有继续前行,反倒是停下来,伐竹修路、铺草为席,一夜一日之间,生生把原本损毁的小桥重筑出来,而且还拓宽了桥面,使得宽广的四匹马车都能够通行。
黑刀卫跟随齐云这一年来,不管去哪里,都是骏马飞驰,夜行六百里都是常有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折回头来,做起铺路的差事,却也不敢问都督的用意。
暮色四合,校尉秦威寻到在树下的齐都督,汇报道:“都督,前方来报,公主殿下的车队已经出了建康城,约莫一个半时辰后便会至此。”
“知道了。”齐云淡声道,目光却锁定在指间短短一截密信上,这是一个时辰前飞鸽传来的消息。
很窄的一条纸,上面只有很短的一句话,起首的符号是墨笔所绘的一朵五瓣圆心的小花,像是梅花。
这是穆明珠的代号。
自从他无意中用了这符号,便一直沿用下来了。
“‘花’自谢府出,入济慈寺,焦尾转赠山中君。”
那朵小小的梅花是穆明珠,山中君是杨虎。
她答应他的事情做到了,的确从谢钧处拿回了焦尾琴。
只不过,她转手又送给了别人。
虽然心里还是会不好过,他其实已经习惯了。
校尉秦威觑着长官面色,道:“桥已修好,来时那段泥泞的土路也都铺了竹木稻草,这边还要……接着铺吗?”
“铺。”齐云没有犹豫,目光在那密信上淡淡一转,睫毛轻轻垂下来,神色冷硬而又坚定。
他愿为她铺就万丈坦途,不令她的鞋履溅上半点泥浆。
第33章
穆明珠还未出建康城,当夜有关消息便已经传到了扬州城有心人耳中。
扬州城遭了水灾,城内城外的灾民连一口饭都吃不上,需要修缮的大明寺底下,一众显贵却正聚在盛宴之上秉烛赏牡丹,大明寺的主持净空就在旁作陪。
为首是个遍身绮罗的白胖子,中等身量,帽子上镶了一块硕大的翡翠,如一汪碧水,便是皇帝穆桢的藏品中,也没有这样好的成色。
“老爷,建康城中来了人。”家丁在白胖子耳边低声道。
白胖子一起身,众人都起身相送。
却见那白胖子转过牡丹园,在大明寺门外的竹林中,见到了来传信的人。
“陛下派了黑刀卫来查陈伦之案,另有明珠公主来督办修缮大明寺,一行人一两日内便至。”
白胖子会意,转着手上珠光宝气的大戒指,道:“劳您回话,请那位放心。不管谁来,但凡能敷衍过去,我一向是和气生财。但若是来人不识抬举,陈伦便是他们的下场。”
来人冷笑一声,道:“黑刀卫可不是陈伦,你小心应对,不要出了纰漏。”
而与扬州城隔江相对的建康城外,齐云正于夜色中望着桥对面的灯火长龙。
校尉秦威道:“应是殿下的车驾到了。”
齐云忽然开口,道:“这一路与殿下交接之事,都由你去做。”
校尉秦威大感意外,“啊,这……卑职……不太够得上吧?”既然有齐都督这准驸马在,哪里轮得到他去公主殿下面前露脸啊?
齐云冷冷一眼看来。
秦威忙道:“够、够得上!都督既然觉得卑职够得上,那卑职就一定够得上。”却忍不住苦了脸,这还没到扬州城,两位顶头上司就已经弄拧了,这一路看来是凶多吉少啊。
齐云眸中映着桥对面的点点灯火,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她想要解除婚约,他却不能给她这机会。
于千万件他愿意为她做的事情里,独有这一件是万万不能从命的。
先于穆明珠的车驾,却是一位
快马黑刀卫先至,过了桥头,翻身下马,往齐云跟前单膝一跪,口中利落道:“禀都督,自建康城中就暗中跟随殿下车驾的两队人马,都已经查明。分别是左相府中幼孙韩清与杨太尉府上千金杨菁,都是仓促打点起来的人手,带了些米粮罗布,也已出了建康城。相府与太尉府中别无异动,他们家中长辈,事先应当还不知情。”
齐云颔首,道:“知道了。”
校尉秦威昨夜跟随齐云在萧府外等了许久,自然也清楚韩清与杨菁昨夜在席间之事,忍不住道:“殿下这一场马球赛,多了这些追随者……”他觑了一样齐都督的脸色,改口道:“都是咱们这一路上的麻烦。”又问道:“都督,这事儿要让殿下知道吗?”
“由你禀告殿下。”齐云淡声道。
“那这韩相孙子与杨太尉千金,去留都由殿下决断吗?”秦威挠着头,有点苦恼。
齐云不语,于河边蹲下身去,就着滚滚河水,洗净手上泥沙——这是方才亲自搬运竹木稻草时蹭上的。
校尉秦威微微一愣,虽然不解其意,也跟着洗了手,犹豫了一下,道:“都督,您脸上……”
齐云掬水在手,抹过面容,把脸上可能存在的污痕也仔细清洗过。
他站起身来,负手立在桥头,等候穆明珠驾临。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与她同在一处时,都是干干净净的,哪怕他已决意藏在阴影中,不现身于她眼前。
夜风中传来细细的铃音,似是公主马车上坠着的金铃声,又似是从人手持的佛具随风而响。
游龙般的灯火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桥对岸仿佛落了满天的星。
一夜之间,新铺就的桥面上,骏马车轮次第而过,新鲜稻草的汁液在重压之下迸发出来,混合着凉凉水汽,为这个夏夜染上了一种独特鲜明的气味。
穆明珠的车驾平安过了桥。
齐云隐到了桥头的竹林间,于挨蹭的竹叶间望出去,看秦威上前奏请。
“韩清与杨菁跟在后面?”穆明珠从有关大明寺修缮一事的奏章中回过神来,透过车窗看向来迎的校尉秦威,得知消息后,略有些惊讶。
“是
。”秦威是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忽然“临危受命”,来到公主殿下面前,颇有些战战兢兢。原因无他,他跟随在齐都督身边这一年,见证了齐都督与公主殿下的数次“大战”,不管是在南山书院还是在韶华宫中,公主殿下发作起来,可不会给齐都督留丝毫情面。虽然他对齐都督了解也有限,平时根本猜不出齐都督在想什么,但至少齐都督几乎不曾明着发作过,这只能给秦威留下一个“公主殿下性烈如火”的初步印象。所以他现在因齐都督之命,不得不直面公主殿下,其实心中很惶恐,然而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秦威硬着头皮,尽量委婉道:“殿下,如今扬州城中受了灾,怕是有些混乱……”
“本殿清楚。”穆明珠不必他说完,便完全能从他痛苦又无奈的神色间读懂其中的意思,平和道:“你把他俩送过来,本殿同他们说几句,叫他们好好回去。”
秦威大喜过望,没想到性烈如火的公主殿下竟如此通情达理,忙领命而去,生怕再迟疑片刻尊贵的公主殿下就改了主意。
一时韩清与杨菁被带到穆明珠车驾外。
两人本意是要悄悄跟随穆明珠,没想到才出建康城就被捉住了,难免有些灰头土脸的。
韩清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
杨菁稍好一点,也红了脸,还能低着头小声分辩,道:“殿下,我们这次做事是鲁莽了些。可是扬州受灾,我们却在建康城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岂不心中有愧?我们……我们是喜欢殿下,想追随殿下……”
穆明珠心里清楚,这一对少年少女追着要往扬州去,追随她是其中一个原因,少年人爱冒险想做一番事业的心要占了一大半。
韩清低声道:“我等给殿下添麻烦了,殿下若要骂我们、罚我们,我们也认了……”
杨菁迅速补了一句,“只求您别告诉我们家里。”
穆明珠忍不住一笑。
杨菁睁大了眼睛看她,道:“殿下您不生气?”
“本殿生什么气?”穆明珠从车窗伸出手去,为小姑娘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和气道:“谁说你们在建康城中就做不了
事情了?扬州如今缺粮,周边也缺粮,本殿到了扬州城,就算有心救灾,手中无粮,也只是空谈。你们在建康城中,正可以替本殿筹措粮米布匹等物资。本殿听秦校尉说,你们这趟出行,还自备了物资是不是?本殿不叫你们的心落空,便留下一队护卫,要他们在后押送这批物资入扬州城。至于你们俩,便再回建康城,筹措下一批物资,如何?若你们跟随本殿去了扬州城,就算本殿不说,你们家中迟早也会知道。”
韩清本就是被杨菁鼓动的,又很畏惧祖父左相,闻言更觉有道理,有些意动。
杨菁本心还是想去扬州城,却被穆明珠为她理鬓发的动作扰乱了心神,仰头望着穆明珠,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穆明珠又笑道:“去扬州城救灾,随便谁都做得。可是留在建康城中,能筹措到物资的,又有几人?”
杨菁一咬牙,道:“那我听殿下的。”
穆明珠便赞她,“好姑娘。”她比此时所有人,都更清楚扬州之行的凶险,自然不能带杨菁与韩清这两个热血战士同行。
杨菁再次捂着脸跑开了,跑出数步,同韩清道:“我好喜欢殿下——虽然她比我还小,但总觉得像个大姐姐似的……”她捋着方才被穆明珠摸过的头发,脸红扑扑的,道:“可见传闻不可信,不是都说公主殿下荒唐么?我看说这话的人才荒唐呢!”
齐云始终隐在竹林间,看穆明珠三言两句便劝退了相府嫡孙与太尉府千金,而离去的两人带笑含羞、毫无不悦。
她总是有很多人喜欢。
穆明珠片刻间便解决了这一段小插曲,又看向校尉秦威,道:“你们齐都督呢?”
因她知晓前世扬州对于齐云而言的危险,此时更有几句话要嘱咐他。
秦威浑身一抖,准备好的几套预案中,没有一套是公主殿下会主动问起都尉。
“回殿下……我们都尉,都尉他……”秦威倒是牢记着齐云的命令,道:“都尉命卑职来迎殿下,有什么事儿殿下您只管吩咐……”
穆明珠审视着他,似笑非笑道:“你们都督不愿见本殿?”
“
不,不……”秦威没想到公主如此敏锐,因事涉都督,不禁开始脑门冒汗,道:“都督是真有要事要去处理……”他已经想出了几个过得去的理由,但是在公主殿下明亮的目光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吐不出口,仿佛他心中在想什么,早已为对方知晓。
作为一个黑刀卫,秦威还是一次有这种被人彻底摸清的感受。
齐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穆明珠,便知秦威已圆不下去,轻轻一叹,从隐身出走出,至车驾前,俯身道:“臣恭迎殿下。不知殿下何事见教?”他垂着的双手,在腰间握紧成拳,只盼着她不要在众人面前提起解除婚约之事。
穆明珠看他一眼,倒是没追究他方才躲着的事情,回身从车厢内取出一物,递给齐云。
齐云微愣,双手接过,却见是细绸布包着的一只红香囊。
穆明珠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扬州城外已有疫病传开。这香囊中,是本殿命薛医官所调的香料。佩戴此香囊,可以防疫病。来时仓促,只得了几件。后面马车里,樱红带着侍女还在赶制。到时候,咱们车队凡是进入疫区之人,都佩此香囊。”
齐云轻轻捧着那只红香囊,已经嗅到了清凉的药草香气,耳听着穆明珠恬淡平和的话语,只低头看着手中香囊,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压在衣襟上吧。”穆明珠话说完了,却见齐云毫无反应。
校尉秦威在旁见了,暗暗发急,难得公主殿下这样好声好气,偏齐都尉又不知为何发起了呆,这若是惹恼了公主殿下,一路上还怎么做事?
他因见穆明珠方才劝退杨菁与韩清,倒是觉得穆明珠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暴烈了,小心解释道:“殿下恕罪,我们都督已两日两夜未曾合眼。”他感到自己有必要为上司表一表功,“殿下,您瞧,这新铸的桥面,新铺的路,都是我们都尉一晚上督造出来的……”
齐云终于回神,有些难以置信得看向自己的下属。
秦威为他目光所慑,喉中一噎,底下什么话都忘了。
穆明珠闻言看向齐云,却见他虽然形容镇定,但细看之下,便藏不住眼窝
淡淡的青色,衣裳上不甚明显的泥浆……这在平时的齐云身上是很罕见的。
两日两夜不曾合眼,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们这次去往扬州,凶险无比,充足睡眠下清醒的大脑是很重要的。
穆明珠关切道:“齐云,你还好吗?”
齐云被她一问,忽然心跳如雷,大约是缺觉的坏处涌上来了。
“臣现下……”他握紧了那只红香囊,哑声道,“很好。”
穆明珠哪里会信,在路不好停歇,想了一想,道:“你上来,在我马车里睡一会。”
第34章
齐云闻言,竟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黑眸微垂,落在自己染了泥浆的靴子上,轻声道:“不,臣……”
穆明珠不耐这等小事还要在口舌上费工夫,秀眉一扬,恼道:“还要本殿请你不成?”
齐云愣愣抬眸,就见明亮宫灯照耀下,女孩明丽的脸庞恍如夜空玉轮,那一抹薄怒之色更是叫他胸中发烫。
“上来!”穆明珠上身前倾,已然亲自伸手撩开了车帘。
压车帘的金铃发出一阵悦耳细碎的响声,那声音与齐云的心仿佛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振。
到了这个地步,他若是推拒,必然要触怒穆明珠。
齐云无法再推拒。
这是来自公主殿下的命令。
齐云故意沉重了脚步,在登上马车前,把靴子底在新铺的稻草上蹭干净。他压着帽檐,矮身进入车厢内,谨慎垂了眼睛,并不敢细看车厢内的物什与人。
在穆明珠一声“坐”后,少年才颇为拘谨得在侧旁位置上安顿下来,握着刀柄的右手还看不出异样,但空着的左臂却以一个滑稽可笑的姿势半悬在空中,像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落点。
尽管他极尽克制收敛着目光,却还是不能避免望见了那一角淡金色的裙裾。
公主殿下身上的夏裙单薄,迤逦的轻纱层层如花绽放,最终堆聚于车板铺着的凉玉片上,随着马车的律动,像海上的一朵金色莲花,时起时落,几乎挨蹭到他那双染着泥浆的黑靴上。
齐云握刀的手青筋绷起,刹那间已忘记了自己,脑海中唯有那一角淡金色的裙裾。
穆明珠早已看出他的不自在,换位思考,若是她要在与齐云共处一辆马车内时安睡,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拉开车内矮案下的抽屉,以银匙取了两勺沉香粉,置于香炉的云母片隔火上,任由香气氤氲,口中轻缓道:“行路在外,就是皇帝也难讲究。此后这等铺路之事,不必再做。真到了难以通行之处,本殿难道还会安然坐在马车之中吗?你这是小瞧了本殿。”
少年僵硬得坐在侧旁,一声不吭。
穆
明珠想了一想,摸起水晶盘上摆设的贡橙,手指轻动,破开饱满的果皮。
刹那之间,清新香甜的橙果香气盈满了整个车厢。
“这一路出来,马车坐久了也气闷。”穆明珠搁下剥开的橙子,起身道:“本殿下去骑马,也松散松散筋骨。你到这里来睡。”她让出自己身下的软榻,说完也不看齐云的反应,敲停马车,便径直撩开车帘跃下去。
直到穆明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车厢中,齐云绷紧的全身才有了第一个动作,他握着刀柄的手轻轻一动,勒成青白色的手指,因为血液回流,而泛上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那痒意从他的指尖一路向内钻去,钻到他溢满橙香的心里。
他始终克制落在自己靴边的视线,至此才敢稍稍一抬,就见柔软淡金的软榻上犹有浅浅的印子,而矮案上她亲手所破的新橙如花初绽、如月方升,仿佛那一双剥橙的素手犹在。
少年一念至此,忽觉心神难敛,那一点痒意随狂放的念头炸开来,游走于四肢百骸之中。
他猛地一动,后背抵到坚硬的车壁上,双眸紧闭,只有鸦羽般的长睫上下眨动,似一双迷乱而脆弱的蝶。
到底是两日两夜不曾合眼,其中又有一夜高强度的审讯,齐云闭上眼睛,才觉出头中昏沉、身体紧绷来。
当闭上眼睛的时候,其余的感官就格外敏锐。
他听到在马车辘辘声中,响起了一阵活泼鲜明的马蹄声,知那是公主殿下驭马前行。他嗅到车厢中多重的香气,新橙的清香仿佛一只清凉的手,抚过他的胸口,带走了他心上压着的重石,留给他安宁与舒缓;而公主殿下离开前燃起的沉香,此时恰好氤氲开来,那香气清婉柔和,仿佛随风潜来的暗香,于无声无息中便令人陷入了梦境。
齐云做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大胆狂肆之梦。
当他醒来的时候,只记得梦中满天的金光,仿佛女孩那一角淡金色的衣衫,而他口中清甜的余味,是车厢内还未散去的新橙香气。
少年入梦时倚靠在车壁上,此时睁眸仍是直愣愣倚靠着车壁,扬起的睫毛是惊醒的蝶,而素来淡漠阴沉的黑眸中竟
拢了蒙蒙水汽,湿漉漉的,整个人仍失魂落魄在那一场幻梦中。
他望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青烟,身下的马车已经停了,而外面有人语交涉之声,只宫灯打在车帘上的影子犹在,这一夜犹未过去。
清醒过来的这一刹那,理智也随之重生。
齐云左手仍握着公主殿下所赠的红香囊,只是细绸布已被他握至温热。他下意识舔了舔发干的唇,梦中清甜的橙香仿佛还在舌尖。
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艳丽的绯色从脖颈一路染上去,直烧到少年素来冷淡的眼尾,竟透出一分动人心魄的媚色。
齐云再不敢留下去,几乎是狼狈逃出了公主殿下的马车,刀鞘横扫开车帘,激得帘上金铃一阵乱响。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却见一行人停在江边。
东方既白,他睡了至少有两个时辰。
江风兜头一吹,吹散他满心妄念。
穆明珠原本正在检查渡江之用的官船,见齐云出现,没有多想,道:“齐云,你再查一遍这些船。”
齐云此时听不得她的声音,闻言有些狼狈得伸手压低帽檐,遮住发烫的脸颊,瓮声瓮气应了,不敢往穆明珠身边去,依言亲自上船查看。
校尉秦威忙跟上去,苦着脸汇报道:“都督,这官船殿下已经亲自查了两遍。建康城中调来护送殿下的卫兵也查过一遍。卑职也查过一遍,实在没有问题。都督,您看是不是殿下头一回出都城,就……还不太适应,是不是太小心了些?还是说这官船简陋了些,没达到殿下的要求?”他尽职尽责猜测着所有可能。
“闭嘴!”前面俯首细查船舵的齐云忽然一声暴喝。
秦威吓得一哆嗦,这位年轻的天子信臣,执掌黑刀卫的时间虽然尚且不足一年,但于人前素来是冷静内敛的,甚至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枯寂。以秦威所见,纵然齐都督发怒之时,也都是阴沉着发作的。如此怒气勃发,还是第一遭。秦威闭了嘴,不敢再乱开口,到底跟随时间尚短,他也不敢说能完全了解齐都督。万一以前只是因为事情没踩到齐都督的炸点呢?秦威转念一想——可是这次为什么
就踩到齐都督炸点了呢?揣测顶头上司的脾性,秦威觉得很有必要。如果说齐都督发作之前,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那大约就是……秦威的视线向岸上的公主车驾投去……难道说——齐都督遭了大罪了?可公主殿下明明片刻就下了马车,骑马前行了……
就在秦威陷入了分析的迷思时,齐云已经查遍全船,吩咐道:“这艘船无碍,你去请殿下登船。”
“是。”秦威忙收回乱飘的思路。
穆明珠这趟出行,是宁肯过分小心,也决不能有所疏漏。
经过三拨人反复检查,穆明珠暂且放心登船,在甲板上等着开船之前,示意齐云过来,低声道:“此次扬州行,危险重重。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这是深入人家的地盘,可不能再分开了。本殿的意思是,入扬州城后一切行动,咱们都绑在一处,你懂我的意思吧?”
她此时说话,因为有意避讳旁人,压低了声音,好似在人耳边私语。
齐云俯首听着,耳中发痒,耳根发烫,好在帽檐遮着面容,半响从喉中挤出一个短促的“是”来。
穆明珠有些不满得瞥了他一眼,却只能望见他帽檐下露出的精致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想到他除了气人的时候口舌利落、平时就是这样八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个性,只能深呼吸包容下来,掰着手指给他分析,条理分明道:“疫病之害,这是其一;灾情之祸,这是其二;陈伦之死,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在扬州城内,失了‘官老爷’们的人和。我索性给你点透了,你这一趟来若是敷衍差事,转一圈便走,这扬州城自然只有繁花似锦。可只要你是动了真格,要查案来的,那当初弄死陈伦的人,就给你也备着一口棺材。”
齐云听着她的分析,神思也随之转到正事上,一颗心定下来。
他早已想好,此时低声道:“入城之后,臣自去查案。殿下奉皇命而至,行的乃是修缮大明寺的紧要差事。”
穆明珠一听就瞪起眼睛,包容大法也用不下去了,道:“齐云,你怎么总瞧不起人呢?方才那么多,我都白说了是不是?”
公主殿下这样的声气儿,齐云可是太熟悉了。
若在从前,只要他再逆着递上一句话,立时便是一场大吵。其实每次大吵之后,他总要失魂落魄许久。可不知为何,下次发生时,他还是忍不住要激怒穆明珠。
但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袖中拢着的红香囊,也许是因为口中犹存的橙香,齐云垂眸望着公主殿下那一角淡金色的衣衫,平生第一次,破天荒低了头。
少年静了一静,轻声道:“是臣失言。”
他的语速放得很慢,没了平素的冷讽之意,徐徐江风中,若仔细听来,甚至能品出几分温柔。
第35章
穆明珠前世跟齐云总是针尖对麦芒,争吵多了自然会有思维定势。
此时见齐云低头认错,穆明珠也因为意外愣了一愣,被激起的火气瞬间消散,理智回笼。她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个性,既然对方让她一步,她也会还对方三尺。
因此穆明珠顿了顿,也和缓了声气儿,道:“你是为本殿的安全着想,也不算什么大错。只是以后留心,不要再替本殿拿主意就是了。”
预料中的斥责没有降临,齐云也有些意外,他低声应“是”,思量着唯一的改变——难道是因他先认了错?
他暗暗看了穆明珠一眼,见登船的人员都已准备齐整,便转身欲走。
穆明珠一愣,道:“你去哪儿?”
齐云道:“臣在副船跟随。”
“你就留在这里。”穆明珠蹙眉,她总觉得齐云好像在躲着她,只是没有证据。但她也没有问出口,毕竟考虑到过去两人紧张的关系,此时同路办差,齐云想要躲着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没有重生,这会儿她怕是还不想看到齐云呢!
齐云应声停下,立在距离穆明珠五步远处。
“站那么远做什么?”穆明珠看得好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官船已经驶离了渡口,江风拂动她淡金色的裙裾。
齐云垂眸不敢再看,依言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低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穆明珠道:“你来扬州城是要查陈伦之死吧?案件相关的卷宗总该带在身边?拿给本殿看看。”
总卷宗厚重,另有封存之处。
齐云倒是有随身携带的一份总汇,闻言毫不迟疑,自胸口摸出一封密卷来,待要往穆明珠跟前展开时,却又微露犹豫之色。
穆明珠已是伸手来拿,见他手臂要往内收去,玩笑道:“怎么?要么不给,要么给,你这给了一半又收回去,是诚心要惹恼我吗?”
“不……”齐云声音短促,有些难以启齿,若在以前他
是万万不肯在穆明珠面前自承其短的,但大约是方才主动退让带来的好转机,他忍着难堪,尝试着更恳切一些,轻声道:“只是臣笔墨粗陋,怕污了殿下双目……”
他熟知穆明珠的字,比如南山书院递给他的字条上,哪怕是随意写的几个字,每个字也都美的。
怎么美,他说不出。但他识得美丑。
他还知道,穆明珠的字是从鸾台右相萧负雪处学来的,两人的字一般美。
穆明珠闻言嗤笑一声,手上一抖,已是拆开了密卷,口中道:“本殿是要看内容,又不是要欣赏书法,字好看与难看,又有什么关系?”她俯首细看卷上文字。
齐云至此才敢抬眸看她,闻言轻声道:“是。”
扬州城这次的水灾,既是天灾也是人祸。说是天灾,是按照朝廷的记载,这一夏扬州城的降水是大周建国以来最高的一次。说是人祸,是因为三年前才修缮的堤坝,至少应该能为朝廷争取到足够的转移时间,结果却是一夜崩塌。因此次水灾丧命的百姓数以千计,而家园离散者则以几十万计,更不必提直接带来的经济损失。
事发之后,朝廷以赈灾抢险为第一要务,只将扬州刺史李庆降了半级,仍要他在任上做事。随后朝廷派了凤阁侍郎陈伦,作为钦差大臣,来扬州城访查实情、论罪惩戒。结果陈伦一入扬州城后,便不见了人影,等到七日后从长江下游打捞起尸首来,已是死透了。
原本的扬州刺史李庆,此时已经收押在扬州城大狱之中,却还没有提送建康。
卷宗总汇中,这个系列案件,有值得注意的两点。
其一是扬州刺史李庆,与死了的凤阁侍郎陈伦,二十多年前曾在南山书院为同窗,都是寒门出身,借着太祖昭烈皇帝遗留下来的惠政,因读书优异得以做官。不同之处是陈伦运道好,后来给皇帝穆桢亲自取中,一开始就在中枢做事,后来做了凤阁侍郎。而李庆的仕途就更循规蹈矩一点,从最开始一城司马,一点一点升迁上去,最后做到一州
刺史,也算是到了仕途的顶峰。需知大周有十四州,扬州便是其一。李庆如果不是坏了事儿,下一步也该入建康城,做机要大臣去了。
其二是在下游发现的陈伦尸首,因为在水中浸泡日久,早已经面目浮肿,开始腐坏,只从面貌是辨认不得了,确认身份是靠着官服与官印。但极端情况下,如果是凶手择身量相仿、年龄相近之人,换上陈伦的官服,佩戴陈伦的官印,那也很容易伪装。
至于跟随陈伦来查案的从人都不见了,下游发现了官船的零散碎片,看起来像是渡江时船只失事,只有陈伦的尸首被发现了。
穆明珠从卷宗中抬起头来,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所乘坐的官船,见风平浪静,一切如常,稍稍安定了些——毕竟是再三检查后才登船的。
她昨夜又是骑马又是乘车,此时站得有些累了,也不讲究,便轻捋裙裾,盘膝坐在了甲板上,望向齐云道:“你也坐下来——本殿抬头看你累。”
齐云被她方才轻捋裙裾的动作所蛊惑,有些怔忪,微微一愣,才依言在旁跪坐下来。
“还有什么不在这卷宗上,但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吗?”穆明珠歪头看向齐云。
齐云敛了心神,谈起正事,简洁冷静道:“陈伦不是死在入城的船上,而是死在要出扬州城的路上。”
“消息可靠吗?”
“可靠。”齐云对上穆明珠的目光,又道:“陈伦入扬州城后,曾有一封给陛下的密信,避开凶手耳目传递出来。”
“密信上写了什么?”穆明珠一点也没有探听皇帝机密的自觉,口吻平淡寻常,就像是在与好友闲谈,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不是执掌皇帝死士的黑刀卫都督。
她自己尚且不觉这态度奇怪之处。
齐云却已于心中大感震动,再度抬眸深深看了穆明珠一眼,口中淡声道:“呈给陛下的密信,只有写信人与陛下二人知晓其中内容。”
穆明珠点点头,忽然道:“你饿不饿?”
齐云一愣。
穆明珠虚扶着自己的肚子,扭身冲远远守着的樱红招手
,道:“呈些吃食上来。本殿要一碗素面。”又对齐云一笑,道:“你要吃什么?”她想着齐云也不像是会主动要求的个性,方便起见,便又道:“跟我一样吧?”
此时天光乍亮,红日破开云层而出,晨光洒落在女孩侧脸上,映出一个绯色明亮的笑容。
齐云喉头微动,回神后匆忙收敛视线,俯首低声道:“全凭殿下作主。”
穆明珠虽然说只要素面,但底下人哪里能真给她清汤寡水送上两碗面来。
一时从人抬了矮饭桌置于甲板上,只见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之外,另有琳琅满目的各色配菜,几乎不曾压弯了案腿。
穆明珠是真的饿了,紧守食不言的规矩,先专心吃饱。
一碗素面下肚,穆明珠鼻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樱红极有眼色,见两人用完早膳,便带人上前撤了饭桌,换上了两碟鲜荔枝。
穆明珠接了樱红递来的热手帕,抹过发汗的脸,透过一口气来,吃饱后快活许多,笑道:“果然是民以食为天,难怪我方才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原来是饿了。”搁下手帕,便习惯性去摸荔枝来吃,自己摘了一粒,托在手中剥壳,在茶余饭后的氛围中,轻声道:“虽然密信内容只有皇帝与写信人知晓,但你既然来查此案,母皇难道没有告诉你其中内容?”
齐云望着穆明珠,黑眸沉沉,却没有说话。
穆明珠见状便确信齐云是知道内容的,慢悠悠剥着荔枝,道:“你不要瞻前顾后,也不要替本殿做决定。就这么跟你说吧,现下,本殿要知道那密信中的内容,你究竟是肯说还是不肯说?”
她虽然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其实心里较着劲儿。
前世齐云为给她报信而死,她可以确信在她与叛党之间,齐云会维护她。
可她并不能因此得出结论,倘若是在母皇与她之间呢?
现在她问的看起来只是一封密信的内容,其实却是在要齐云打破作为黑刀卫对皇帝的誓言。
在母皇与她之间,少年会选择谁呢?
穆明珠坚硬的指甲破开了荔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