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演你不干,既然你看不上,你又偷偷摸摸地穿什么?”樱桃唇色鲜红,每句话都小口小口地吐出,每一个字都说得珠圆玉润,绝不会弄坏唇形,却也不停止,“你说你这个人,从小就不知道在想什么,妈妈还说你这几天变乖了,我看你根本就是个怪物。”
她不看面前的谷雨,不知道谷雨的脸色已经变了。谷雨心中那野火般的怒气疯长着,蒙蔽了大脑,蒙蔽了眼睛,最后,蒙蔽了呼吸。
“你闭嘴!”谷雨忽然吼出来,震得樱桃即刻就闭了嘴,“你以为你比我大我就要听你的?你以为你会跳舞就是人鱼?你不是,就不是!你是个骗子!”
谷雨一头撞出门去,院子里那一排小腿踢得齐刷刷的队伍也被她吓得静了一静。她两眼被泪水蒙住了,只管往外走,谁叫住她问了句什么她也忘了。
四下乱走了一趟,她发现自己停在校门外的角落里,扶着墙,胸口怦怦地跳着,几点眼泪很大颗地砸在脚下的土地里。她拿手背抹了一把,努力想把喉头的硬块咽下去。
一辆赛车骑过她身边,车子骑出一截又回头,“咔”的一声在她身边停下。车上人一手扶着车头一手拍拍她的肩膀,“樱桃,你怎么在这里?”
她不转身就知道那是陆明,她回过头,同时心里鼓了点劲儿,想让脸上的颜色好看一点。
陆明穿着一件新夹克,像电影里的男孩子一样把领子竖起,头发也是新理过的。陆明比一般的同龄男生要高一些,笑起来也格外舒展。尤其是不好意思的时候,会有一种小动物般的淘气。
他淘气地看着谷雨笑,“是谷雨。我又弄错了,真蠢!”他拍拍她的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是个跟樱桃一般大的少女。
“她在里面。”谷雨疲倦地说,下巴往校门里一努。她浑身无力,连“樱桃”这个名字也不想出口了。
陆明看看操场的那一端,脸上还带着淘气的笑,把心里的念头斟酌了一下。
“帮个忙吧,小妹。”陆明人五人六地叫她,“替我带个信儿给你姐姐。跟她说演出完后我等她,她知道在哪里。”陆明在口袋里摸摸,掏出一块巧克力塞给谷雨,冲她鼓励地一笑。又甩了甩头发,将被风吹乱的额发弄到后面去。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可以分成一帧一帧,每一格都是一幅画。这样的一个美少年,应该存在于电视广告里。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像听不懂一样,又垂眼看着手中的巧克力。他不知道她的目光为什么这么直戳戳的。“你怎么自己不跟她说?”谷雨说。
“是个suprise。”陆明发出一个俏皮的舌尖音,他又在身上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方盒子,手指一弹打开盒盖。
黑色丝绒里卡着一块精致的女表,银色的链条上嵌着一颗一颗小小的五彩石。陆明“啪”一下又盖上盒盖,说:“好看不?我挑了半天。你先别告诉她,回头我请你吃冰激凌。”
他轻轻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又发了下愣,慢慢转过身走了。陆明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校门去。
樱桃正飞快地擦着鞋子,鞋子也是精心装饰过的,如水晶鞋一样闪闪发亮。接着樱桃去整理头饰,她看上去心情好极了,一点也没受谷雨的影响。
她会受什么影响呢?她什么都有了,她是今晚的公主,是一切目光的焦点,结束了演出以后,一次甜蜜的定情的约会正等着她,王子的怀抱迎着她。而谷雨…将变成海面上透明的泡沫。
谷雨就这样看着,看着,看着樱桃的美丽,樱桃的快乐,也看着自己那一片暗黑的心。一直到她套着披挂虬结的女巫服候场,她还陷在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只有一点是明亮的,便是眼前的樱桃。樱桃穿着那件飘飘欲仙的银白裙子,在舞台中央照成海蓝的绸缎波浪中舞动。每一张看向舞台的人脸上都浮动着爱慕和欣赏。
那件裙子上有谷雨的泪和指印,在无数个夜晚她独自走到阳台,在夜风里长时间地抚摸着那轻飘飘的白色,夜色里它凉如薄冰。人鱼夜夜地浸在海水中观望星辰与遥远的人世,她很冷吧?无望的爱情没有未来,她的鱼尾是个致命的秘密牢牢地隔开了王子。她怎样也得不到爱人的灵魂,只有化作泡沫的宿命…
她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她将那小片薄凉的裙裾覆在脸上,渐渐地她手臂伸长,往上攀住了裙子的整体,裙子缓缓落下,像幸福大鸟脱落的羽毛,垂怜地盖在她身上。
没有人发现谷雨悄悄在夜色中起舞,穿着那件银白的、露水一样的裙子。裙子像是她的肌肤,从凉到暖,与体温融合。她知道自己的舞姿不美,她只在有限的那一小块方圆里,光着脚做轻微旋转。
她闭上眼睛,脑中有些晕眩,空气如海浪一样一波波绕着她。樱桃已经离台,监场老师狠狠推了一把谷雨,轮到她的海女巫了。她匆忙地跟随着惯性上了台,台词熟练,表情也无差错,但她的心渐渐下沉,又渐渐升起,看着自己心里隐约成形的念头。
就是这个时候,过往一切的潜伏,一切委屈…像一道复杂的计算题,涂涂改改,最后的结果便是今天,便是这一刻。
演出中场休息时她悄悄地进入后台,樱桃正在补妆,换上一件背心式样的裙子,银白的公主裙被搁在了一边。而谷雨轻手轻脚地将裙子抱了起来。
一群急匆匆的学生头上戴着花冠从谷雨身边跑过,他们扮演的是王宫里的侍者,监场老师大声叫着“快,快!”等他们锣鼓点般地跑过去,谷雨已不见了。
她绕过了大路,渐渐地越走越快。她发现自己正急急地朝山上奔,左右渐渐没有了人。也许,她也不想找其他的路,她并不去想是什么在控制自己,她就只想上山。山上似乎有某种依靠,会让她觉得此刻的行动不那么卑鄙。
草丛和树枝绊着她,云翳低低的,盖住了一弯刚刚升起的月亮,那么淡,就像不存在。她觉得脚下松软的砂石地,和一片一片的田蕖也都成了一望无垠的海面,她便是那条为爱私奔的人鱼。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裙子套在身上,银白色的长裙,鱼尾点缀着亮片,那一颗颗落下的星星都是她。
她一手捞起厚重的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往高处走。绝望的激情中她气喘吁吁,她想不到后果,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让樱桃得偿所愿。她绝不让她得逞,樱桃再不能骑到她的头上。
她头疼得要死,一呼一吸胸腔里被大口的风灌满。她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但前方已出现那堆着很多竹蔑编篮子和竹器的院落,那是罗家。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上次她在这里看到过一个人血淋淋的被抬出去,人们说罗家那个像疯子一样管不住的女儿小七,拿刀砍了她的堂兄。
此时这房子里亮着灯,小七会不会在?
她走近了,狗叫起来,她一惊立刻又跑。有一些杂沓的脚步声过来,她惊惶四顾,看见静悄悄的后面有一间屋,门口挂着大蒜和辣椒,门是掩着的。
她悄悄推门进去,心跳得要蹦出来。她不知道事情到了哪一步,但现在只能躲一阵,躲过那脚步声和狗,然后偷偷溜掉。
她蹲坐在大灶后面,轻轻调匀呼吸,呼吸带一点急促,又深深地起伏着…她忽然惊跳起来,这不是她自己的呼吸!
“别动,坐下!”一只手将她猛烈一拽,她又一跤坐下去,心里却一下子宽慰了,小七果然在这里。
“你又跑来干什么?”黑暗中的声音问她,压着嗓子,声音在喉咙里摩擦着。谷雨不知道怎么回答,手指揪着长长的裙子,她出了一身汗,把裙裾一下捋到膝盖上去。
但小七也没打算要再询问下去,那一串危险的脚步声已悄悄地逼近了屋门,她们都不吭气了。脚步声在门前踟蹰了两圈,像在犹豫,终于又走了。
两人一起在心里数着那步子。步子是有点奇怪的,响一声,便“嚓啦”地拖出一个长音,再走一步,又拖出一个长音。
小七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谷雨觉得她的笑里带着极大的满足和嫌弃。
“报应还有的是呢。”小七说。
“什么?”谷雨问她。
“没你的事,你快走,以后再也别来。”
“你呢?”
“我回来接我弟弟,我们以后也不会再回来。”
小七直起身子,谷雨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个人,是自己见过的那个男孩。此时他蹲在小七身后,一声不吭,窸窸窣窣揪住小七的衣服。
小七一只手在他的头上肩上不时地轻轻拍一两下。男孩却仍是身体僵硬,看来心里很害怕。
谷雨在自己身上摸了摸,陆明给的那块巧克力还在,她掰一半给那男孩,又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理了一理,拈下来两片竹篾片。
“我叫谷雨,”她悄悄说,“你呢?”
男孩像听不懂一样,光睁着眼睛,往喉咙里吞咽巧克力。
小七回头看了一眼,说他是阿因。谷雨又问:“阿因,你几岁?”
阿因仍是不答话。小七又看了一眼,说他12岁了。
屋内黑暗的气流似乎有了一点暖湿,谷雨把手里的最后一口巧克力喂给阿因。阿因缓和了一点,却指着谷雨的腿。她低头看见自己被山路和树枝刮破的脚,说:“没事,我不疼。”
小七忽然“嘘”了一声,她走回来,握住阿因的手一提,两人一起站起来了。谷雨不由得跟上两步,外面又有了狗吠。这回气势足,邻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有人咳嗽,有人咒骂,各种动静都起来了。
小七疾步转回灶边,谷雨看不清她的动作。这时却突然有一簇星火光闪了闪,灶里有了火苗。小七手不停,将四周的柴禾都搬到门边来。
“一不做二不休,不让我好好走,你们就救场火吧!”小七一下跨上了灶台去,抄了个凳子垫着,将上面的窗子顶开,接着蹬上去。她相当敏捷,两步便跨出了窗去,他们都听到她轻快落地的声音。接着便听见她在外面压着嗓子喊:“把阿因托过来!”
谷雨直起身子,想将阿因使劲托上去,阿因虽瘦,分量却不轻。谷雨细瘦的两条胳膊颤抖着,忽然脱了力,阿因的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灶台上。
谷雨来不及多想,一把又将他揪起来。咬着牙,拼出所有的力气,将他拦腰狠命一抱,竟将他抱了起来,囫囵似的一团,拼命往上托。她觉得自己的胳膊快要断了,腰像撕裂了一样痛,终于把阿因送上了窗去。
阿因单腿跨在窗上,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单薄的男孩竟有如此清亮的眼神,如黑夜里的闪电,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下去了。
破旧的窗扇不停晃动,谷雨看着灶台,下面的火苗正舔舐着。这间陌生的柴房,基本也是个仓库,堆着柴禾和高高的谷袋。两只鸡在后头探头探脑,一只猫跑过去。她拿不准自己是要从窗户走还是从正门走。
小七的声音又从墙外传来,“你还不快下来?”
来不及想了,谷雨正要蹬上去,却吓得停住了脚步——樱桃正在她的背后,冷冷地望着她。
“本事不小,胆子也不小!”樱桃说,“我已经跟老师说了,是你偷了我的衣服跑掉,你这个疯子!就该把你抓起来!”
谷雨咬住嘴唇,她后背火烫,双手出汗,一把攥住樱桃的胳膊,樱桃这才傻了。
灶里的火苗已经蹿出来,火苗迅速地舔着柴堆,青烟漫出来。樱桃叫了一声,拉着谷雨奔向门口,忽然发现,门竟被人从外面抵死了。
周围的喧嚷声越来越大,依稀听到有人在叫“有火!有火!”
她们奋力地推门,却怎样也推不开。谷雨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竟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冷笑。
樱桃的眼里同样盛满绝望,她忘了询问与叱责,烟已封住她的口鼻,她大声呛咳起来。“上窗户!”谷雨对她喊,“你跟着我!”
两人奔到窗前,窗户忽然变得高起来,灶下的火已蹿了上去,谷雨想学着小七的样子去翻那窗户,但凳子面积狭小,已烫得不能碰。
樱桃爬上灶台,她穿着银色小凉皮鞋的脚踩在一堆竹蔑里,奋力地抱起谷雨,将谷雨塞向窗户,“我扶着你!你上去以后再拉我!”
谷雨翻上去了,她的裙子已经不能看,被不停地挂住,她疯狂撕扯着想将它们拽下来。“谷雨!”樱桃忽然叫她,一片越滚越大的烟里,樱桃的脸依然无比清晰地闪了出来。
“谷雨,这裙子你穿着很好看。”
谷雨的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她叫着樱桃,樱桃!
樱桃最后在谷雨挣扎的腿上死命地托了一把,待谷雨喘气回身,樱桃已不见了。樱桃被自己巨大的惯性带倒在地,正倒在已经延出火势的一堆麻袋上。
谷雨吓得魂飞魄散。四周的叫喊声包围了她,有一只不知是谁的大手拽住她,一把将她拉了下去。
她大声尖叫着,摔在屋外坚硬的地上。她什么也顾不得,一声接一声地尖叫,一边指着着火的屋子。适才跳出的窗户已冲出滚滚黑烟,谷雨听到自己持续的尖叫,一声比一声沙哑。
很久很久后她还站在原处,火已经被扑灭,现场混乱不堪。有人问她,同她说话,她听而不闻,木呆呆的脸上带着熏黑,破碎的白纱裙绳索一样捆着她。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一把抱住她问:“樱桃,你有没有事?”
她不答话,浑身冰凉,很久以后她的意识里才渗进知觉,那是妈妈的怀抱。妈妈又看了看她,“谷雨?你是谷雨?”
她还是不答话,一直到在医院的白被单下醒来。阳光宁静温暖地透过玻璃窗,看到身边哭红眼的爸爸妈妈,她还是麻木着。
“谷雨!”妈妈痛叫着抱着她,“你们怎么会到那里去?你知不知道你姐姐…樱桃…已经不在了啊!樱桃我的宝贝命根子啊,好惨啦!”
妈妈在她的床前哭得昏厥,她只是一语不发地躺着。人们逗她说话,哄她吃饭,她的意识只是漂流…漂流…
樱桃总是和她在一起,她们同出同进形影不离,樱桃怎么会忽然没有了?很多天后她终于开了口,她说:“我是樱桃。”
她反复着说的只有这一句话,大家也不敢多问,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每天不吃饭,侧着耳朵听,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她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像是跟冥冥中某个人说着话,聊着天,交换着秘密。
来看她的老师同学们都害怕起来,大家说谷雨中了邪。老人们则说是樱桃还没走远,舍不得,还得跟妹妹在一起。
谷雨的父亲是人民教师,不信这一套。但谷雨的精神状态使人担忧,他们请医生来看谷雨,又说她并没有毛病。
没有毛病怎么会这样痴痴傻傻?爸爸尽管不信邪,还是陪着妈妈沿着山道去给谷雨喊魂,喊了好几次。
谷雨不开口,樱桃的火殇便成一个谜,调查不出始末。有知道一点内情的人说樱桃那晚是跟着谷雨一起走的,因为谷雨拿了樱桃的演出服。可是这也是个谜团,谷雨为什么要这样做?
又有人回忆起那一天两姐妹的争吵,可是这些破碎情节总也拼不出个大概。
杨庄那姓罗的一家人都说不知道怎么起了火,不知道火里怎么会出现这么个小女孩。罗家人说他们的损失更大,烧了屋子不算,还丢了个儿子。
一场官司终于草草收场。
妈妈连日地哭着樱桃,又愁着谷雨。所有人长吁短叹,却不敢再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事。
樱桃入葬后,老人说要把樱桃的所有衣物烧掉,才能不影响谷雨的健康。妈妈哭着整理樱桃所有的遗物,谷雨白着脸出现了。
她和妈妈撕扯着,“这些都是我的!我就是樱桃!你怎么能烧掉我的东西?!”妈妈惊恐地与她争夺,“宝贝谷雨,你不要闹,你有哪里不舒服?”
“这是我的东西。”她执拗地只有这一句话。
妈妈让了步,将衣物还给她,她就平静很多。然而当妈妈想偷偷地把东西烧掉时,谷雨又赶来了。这时的谷雨不像谷雨,也不像樱桃,脸上结着一团痉挛,妈妈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女儿。
妈妈不再让她睡那间房间,那张床,妈妈带着她一起睡。但妈妈只要打一个盹儿,便发现谷雨悄悄地上了自己的小床,她睡在樱桃的枕头上,旁边是那盏粉色台灯。
但她又不停地做噩梦,每夜每夜,她从梦中惊醒,叫嚷着樱桃。
医生说这是受刺激过深。谷雨一方面不肯相信姐姐已经离去,执意要在自己身上表现姐姐;另一方面却深深惧怕着这一切,希望能够脱离。谷雨自己做着拔河的角力,她渴望挣脱又摆脱不开,她不能承认樱桃已因她而死,她在极尽全力地做着自己最害怕的事。如此,她将死于自己的分裂。
妈妈吓得脸孔雪白,回家与爸爸商量,决定让她换一个环境。谷雨在15岁的时候,被送到外省的一所学校里寄宿读书。
新环境里的谷雨是一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她已经发育,身体在秘密地成长,含苞待放。
有一天同学举报,老师发现她和同班的一个男孩睡在一起,男孩瘦弱的身体紧压着她。
事情闹出后,校方要处置时,男孩分辩说是谷雨自己的要求,是谷雨要求他抱紧她,压住她。
然而校长问到谷雨时,她却一口否认。
校方处置了那个男生,谷雨此后也还算安静。虽然被人侧目,但进进出出面容平静若无其事。
一个月后,谷雨又与另一个男孩干了同样的事,这回老师选择相信了男孩。他们带谷雨去看医生,医生判断她彻底地缺乏安全感,不停地需要爱,需要所有人,要越来越多的爱。在对爱极度饥渴的情况下,她会自己去寻找,甚至不择手段。
校方对她的父母说明情况,父亲只是叹息,母亲仍是以泪洗面。谷雨一言不发,不安慰他们也不为自己申诉,谷雨只是说:“累了,好想睡。”
她真的就睡了过去,且一整天不醒。她从此就有了个习惯,稍微面对不喜欢的场面便瞌睡连连形同梦游。15岁的女孩想,她这辈子也只有这样了,没有人会救她,她也攀不住任何人。
飘摇感如此真实,如果没有爱来坠住她,她即刻就要飞走。即使不是爱,一切沉重的、浓厚的东西她都欢迎。
她夏天也盖着棉被;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喝滚热的开水;她不住楼房,到哪里都要关窗;能走路的时候绝不坐车。
一年后她自己辍了学,她只简单地告诉家人,要与姐妹去另谋发展。从此在家人的眼中杳无音信。
她换着工作,她长得美,到哪里都有人爱慕。谁的怀抱她都不拒绝,但谁的怀抱都留不住她。她还要再要,要所有人的爱,所有人关注的目光。她得了可怕的饥渴症,要全世界的爱才能填满她的胃口。但即使如此,她也是不会饱的,这些爱,这些幸福都是樱桃的。她只有作为樱桃,才能拣一点爱慕的残渣。
她在填履历表时都填樱桃,又被自己吓得要死。她惧怕樱桃消失,又恐慌樱桃的阴魂不散。她竭力逃避着往事,却拼命地抓住樱桃。她要怎么样?
每逢夜晚樱桃便出现,她清清楚楚看到樱桃穿着白裙子,蹑着脚走过地板。樱桃的脸美丽绝伦。樱桃在轻轻地起舞,像一只白蝴蝶;樱桃的歌声像露水一样清凉,打湿她的脸。
“求求你,你要怎么样?你已经走了,和我没有关系了。”
樱桃细细的笑像蝴蝶的触须一样绕着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只有我会陪你一辈子。”
日复一日地,谷雨将自己灌醉在高脚杯中。城市的霓虹灯流丽梦幻,闪耀奇彩,可带人入梦境,让人飞升和堕落,遗忘和重现。
她什么都不要,但幻灭的滋味是好的。
母亲在电话里哭成泪人,提醒她有多久没回过家。她漠漠地听着母亲含糊的哭诉和责问从颤抖的哭腔里透出来,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搅合进了母亲的痛楚。
她却又觉得困了,昏睡中她觉得似乎早就有过这么个场面,旁人撕心裂肺,却和她有着深深隔阂。她躺在湖底看着波面上的金光粼粼,但那不是她的金光,也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只有沉睡,沉睡…
第一次被带到拘留所,谷雨年轻得使人无法下手。她认真地交代问题,谁对她说话她都好认真地听着。
她只是不说明是谁和她天天在一起,也许她根本记不住。为什么要去记呢?她自己都是不存在的。
那些她天天去推销卖酒给他们的男人,与她相拥的男人,有着滚烫的体温,青春的体味,正合她意。在喝酒的时候,仿佛一切天造地设。酒醒之后世界却如此茫然,她谁也不是,谁也没有。
直到她在一群人中发现了陆明。她的心里亮了一亮,似乎知道了她要等的是什么。几年过去,陆明英俊不变,只是神情多了点沧桑,在一群人里有点落落寡欢。她走过去,从他的酒瓶里倒了一杯酒。
陆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谷雨,你是谷雨?你怎么变得这么…”他不知道要讲什么,词在喉咙里换了好几个,最后出来的是“漂亮”。
“是吗,我漂亮吗?”她贴近他,以樱桃的身体,和樱桃的眼睛,“你觉得我现在漂亮吗?”
这一定是樱桃,是樱桃的气息呼在他脸上,让他脸红了。否则他为什么这么慌乱,心跳得这么厉害?
“谷雨,你不要这样…”他无力地说着,手却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腕。
她轻柔地贴住他,这是樱桃的身体,柔软而火热地贴着他。“你干吗不敢看我?不记得我们以前?”
他吃惊地把她推开一点,“谷雨…”
樱桃的手拿过他桌上的酒凑近他,他微作犹豫还是喝了。这必定是樱桃的手,是樱桃在说话,樱桃在笑,他从没有忘记过樱桃,否则他的身子为何会这样烫?为何会这么猛烈,要了一次又一次?
“谷雨…”他说。
她想他真是太迟钝了,都到了这一步,还认不出她是樱桃吗?他的肌肉那么饱满,人却还像个小孩子。最后,陆明把头弯在她的胸前哭了。
他一边哭一边想,他对不起樱桃,也对不起谷雨。谷雨这是明显精神分裂了,他却还在欺负她。
陆明告诉她,火灾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便转了学。也不想考大学,就跟着亲戚做做小生意,几乎不再回家乡去看。
她听着他说,听出他心里的惶惑和痛。但她不说什么,以更醉人的笑容奉上同样醉人的酒。有一天她说:“我怀孕了。”
陆明彻底傻了,反应过来后就说:“我带你回家去。”几天后他却出了事,与人合作投保的那家公司,合资者卷款跑了,陆明担了所有责任。
谷雨去看陆明,忽然发现这个头发剃光、黑黑瘦瘦的人成了个陌生人。陆明说:“谷雨,其实我…我一直没忘记你姐姐。对不起,我总是将你当成她。”陆明把头压得很低,几乎压进了深蓝色的领子里去,不知道这是一次忏悔还是一次新的表白。
陆明身上的气味也变了,那些曾经让谷雨体会过的暖热,随着肉体的疏远冷下去,那宽宽的肩膀耸起显得羸弱而窝囊。
陆明的心里从没有谷雨,只有樱桃。
她想哭又想笑,有一瞬间忘了身处何时何地。下次再去监狱,陆明不见她了。但陆明有信给她,陆明请她把孩子打了,换种生活重新开始。
她不再去看陆明了。她沉住气,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她一生的好运气似乎在那一阵子全面爆发了,几乎每个环节都顺利。
几个月后她生下了小宝。她的产床前没有其余的亲人,只有一群小宝的干爸干妈,七嘴八舌地乱起名字乱出主意。
她看着小宝酷似陆明的前额和鼻子,她想,这件事她不会听他的。小宝是一块暖融融的血肉,亮着她,暖着她,这是她自己的东西,她要自己保护他。
小宝快两岁时,她知道她再不工作是活不下去了。一个姐妹回乡嫁人,同时开美容院,她便投了点资,又托姐妹将小宝带回乡下暂养,自己一个月去看一次。她则继续出入各种场所,频繁地换着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