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垣看起来心情相当愉快,胳膊搭在她的椅背后。但樱桃觉得思垣还是有点心不在焉,他过两分钟就要看一下手机。包厢里灯光幽暗,他甚至去门外看。
樱桃问他是不是有朋友还要来,他说没有。樱桃问他是否有急事,他也说没有。但他仍是捏紧手机,过一会儿便滑动一下来看。电话终于来了,思垣一下跳起来,去门外接,这一接就是半个小时没有回来。
闵安琪递了一块毛巾给樱桃,说:“放心,霍先生没什么事。他一直就这样的,都好久了。”
闵安琪又笑了一笑。黑色透纱的冷衫和红唇上的笑使闵安琪看起来像一条美人蛇。樱桃心里的不安渐渐聚拢、厚重起来。
她继续与人们应酬,眼光却一瞥一瞥地扫向包厢外的思垣。包厢门关了一半,从留下的缝隙里能看到思垣的半个肩膀。他的胸脯起伏有点大,是醉了还是正说着令他激动的事?樱桃真想把他的手机夺过来看看。
而闵安琪却有点喝多了,音乐出来一首DJ舞曲,她拉着樱桃起来,两人一起晃动着身子。闵安琪说:“我们女人就是爱一场恨一场,最后还是一场失意,你说是不是?”
樱桃对着她笑了笑,眼神又滑向门外。安琪明显舌头大了,忽然凑过来,热热的呼吸喷到她脸上,“你别介意,思垣这样算不错了,他花也花得有限,对你已经很够意思。”
樱桃一愣,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旁边的人已经一把将安琪拖过去,对樱桃说别介意,喝多了讲醉话。樱桃礼貌地说没关系。但她心里疑惑,那人虽陪着笑,却显然是有隐情的。这时思垣才进来,樱桃问他电话打好了?事情解决了?他一愕,才说哪有什么事情,老同学多聊了几句。
樱桃不多问了,她心里基本上有一个谱。
第二天思垣一早便匆匆出了门,他回国不过十来天,待在樱桃身边的时间极其有限。
樱桃收拾了心情,寸步不出门地等着他。他只说有一笔生意,见两个朋友。但他衬衫仔裤,根本不是谈事情的样子,樱桃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大。
这晚思垣没有来,她迷迷糊糊地一人睡在大床上。
一片浅灰的月悄悄滑进来,无声地跌在地上,碎了,水银一样的影子侵过来,一点阴影落上她眉间。
她脑中似有一点电流忽地兹啦一闪,像一个小小的炸雷,极轻,却让她汗毛猛然耸立,直觉先于大脑苏醒,她想:来了!
她的心开始下沉,努力想左右挪动脖子,身体却已经动弹不了。她努力地抖动眼皮,怎样也睁不开…坏了,坏了,没用了,她知道,梦魇已将她罩住…铅一样沉的黑暗已将她牢牢压住,她的心却已经沉到深不见底的深渊去了。
她闭着眼,却看到一条银白的人鱼向她游过来,游过来,在逶迤的水波纹里,尾巴尖扫上了她的面颊,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麻痒。她依然竭力挣扎,不明白多日没有的幻境,又从哪儿撒了网围住她。耳边仍是“嘶嘶啦啦”的声响,像收音机的电流,也像很多人的嘈杂,或一个女孩的笑声。
“你忘了我了?这才几天?你别忘了我们是连在一起的。你过着我的日子,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消逝的女孩再度重来,她总是选择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来。她的手指都麻木着,虚空地张着其实是紧闭的嘴。
“走开,”她无声地挣扎和大叫,“我不是你,你别来烦我。”
雪白的女孩也像一片月光,在她耳边咯咯地笑了,“撒谎。你看看你自己,你就是我的影子,你哪里都是我。除了我,谁会永远和你在一起?那个男人?你少做梦。”
“我跟你没有关系!”她大叫。然后她倏地醒了,胸口是一大片的月光,棉被被她踢开了,胸口压着的重量也没有了。
她惊魂不定地坐着大口喘息,一手拿过枕边的电话。手机上显示着很多未接来电和留言,她逐一检视,没有一条是思垣的。
她起身去倒水,大口大口地灌到她抽搐的胃里去。
思垣明明是爱她的,她能感受到这份爱。思垣会吃她碗里的剩食,睡觉时给她盖好被子,思垣甚至接受了小宝,愿意付钱换来她的自由身,这不是爱是什么?
她呛了一大口,水杯脱落,碎玻璃伤了她的脚。她踮着脚,找来药棉给自己处理,一边看着黑沉沉的天。天微明时,她拨下一个号码。
老金应召而来,老金是樱桃众多的男朋友之一,民兵出身的老金有一双锐眼和良好的耐性,他开了一家商业协助调查公司,调查的却全是私人内幕。
樱桃不喜欢老金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两人只是短暂地好过几天。
但鬼鬼祟祟却是老金安身立命的手腕。老金以他独特的嗅觉和平庸得挑不出特别之处的相貌混迹在人群之中,长时间地潜伏,找出他的雇主感兴趣的内容。
在樱桃最初认识思垣的时候,老金就曾经帮过忙。现在樱桃又临困境,对她念念不忘的老金便再度出场了。
几天后老金来找樱桃,将他不离身的相机打开放在她面前。老金的手法果然不错,照片拍得比八卦杂志上登的那些娱记们拍的要清晰多了。
相机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了霍思垣。思垣的身边有一个陌生的女孩,长手长腿,身材瘦削。她站在一辆小货车前,正从车后搬下什么东西。那东西看起来很重,她的背脊如猫一样弓起,一条腿踩在踏板上。思垣就在她旁边,也伸着手弯着腰是要帮忙的意思。那女孩却没有放开手,自己紧握住包柄。
另一张是思垣与女孩并肩走在街上,这一张可以明显看出女孩的身量不矮,也许太瘦了使她显得格外修长。年龄的话,看起来15岁到25岁都有可能。她的头侧向一边,看不出美或不美。她一只手往肩上拽着滑下的书包,另一只手被思垣握着。而思垣温柔地朝她笑着,那熟悉的,温水一样的笑意…樱桃抽紧了心。
“就是这个人?”她问。照片上的女孩看不清楚脸,但美不到哪里去,至少没有她美。
“男人嘛,鲜花见得多了,就想尝尝野草。你那个霍公子娇生惯养,必定没有试过这种野的…”老金笑嘻嘻地将手搭上来,樱桃一把打掉。
“就这些?没有了?”
“还有…”老金笑得又神秘又得意,“这小妞看起来野,实际上更野。”
老金变魔术般地又拿出一架相机。樱桃瞪了他一眼,说:“玩个街拍你把自己当007?你到底有多少机子多少镜头?”
老金一笑,“别看不起我的行为艺术,你不给我机会,怎么知道我有多少绝活?”他笑得得意。然而在樱桃看来猥琐极了,她一把推开他不安分的手。
图像上这回没了思垣,是女孩独个儿一人站在一所学校门口。穗子一样的短发,穿着很大的套头衫和帆布鞋,短裤下裸露的小腿细瘦得一碰就折。很脏的大书包,颜色很浑了,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肩膀,那么沉,她像是把家都装在里面。
樱桃皱起眉头,那女孩宽宽的肩膀,模糊的脸,那股让人不安的锋利和脆弱,怎样都像一柄竖起的匕首。樱桃感觉心里的什么位置被刺了一下。
老金也探头来看,告诉樱桃那女孩是师范大学的学生。“奇怪吧?”老金说,“她住在冰冻街,跟冰冻街上那些人混得挺熟,居然还是个大学生。”
老金按着键给她把照片一一摊开,一目了然展示在眼前的果然是林林总总的男人女人。冰冻街上给人找保姆的、摆摊卖货的、算命的、聚一起下棋打牌的…年纪、身份、神态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旁边的女孩,一样的大包,一样犀利的眉眼,冷漠的表情。她时站时蹲,与那群人或谈或笑,也或者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最后一张出现了另一个女孩,五官柔和精巧。冷漠的女孩此时的表情有略微的松动,她俯下脸,嘴唇柔和地贴在女孩耳边。樱桃嫌恶地“啧”了一声。
“真人不露相啊!”老金说,“霍公子这回栽了。”
樱桃忍耐着将老金打发走,她将照片拷进电脑,想了想又从电脑拷进手机。手机不停被她摁亮,数据线都掉了几次,她没意识到她的手有点抖。
她辗转反复,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思垣,千辛万苦,心机用尽地攻打下来。思垣使她第一次相信感情,即使他不够爱她,慢慢地厮守久了她也有把握使他离不开她。她振作精神,万般小心,这个时候他竟给另一个女人生生地夺了去?
她整日整夜想着如何盘问他,可是思垣竟毫不隐瞒,他像好学生那样坦率和纯良。
“是,我早就想告诉你的。一个月前我去给你订花时遇到了她,这以后就…樱桃,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不知道怎么办。”他诚实的眼睛这时显出真正的苦恼。
樱桃完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思垣跟那女孩是在大街上撞到的。撞到,很奇怪吧?
思垣带着闵安琪和另一个朋友在冰冻街上走,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追着他要他买花送女朋友。
思垣解释、推辞,小女孩只是不听,纠缠不放。思垣身边的朋友急了,出手推了小女孩一把。就在这时突然冲出来一个陌生的大女孩,一把揪住了这朋友,硬是说他们欺负了小女孩,让他们赔偿。
陌生女孩身架瘦削,气势却很足,凶狠地说他们欺负了卖花女孩,必须赔偿。并且,你们看到了,卖花女孩有一条腿是残的。思垣拉住朋友,道了歉,掏出钱夹表示愿意买花。但身边的朋友还是发现了新的破绽——小女孩手中的玫瑰是死的,花头已经耷拉掉,露出梗上插的一根牙签。
朋友说既然要讲道理,那就讲清楚,他们不能花钱买这样一朵花。朋友学财会的,口齿纠劲起来步步不让。也由于时间充裕,加上心情恼火,居然当街就跟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扯起皮来。
渐渐地围观的人多了,那一条冰冻街上基本都是做小手工买卖的人。他们开始起哄,大女孩便迂回说:“既然不想买花,你总是撞到她了,要不你请一顿饭吧,她一天没吃了。”
思垣让闵安琪和朋友先走,他带了两个女孩去吃饭。思垣这时的好教养完全表现在好欺负。他一边看那拄拐杖的小女孩“呼噜呼噜”吃面,一边耐心地问她几岁,家里有哪些人。小女孩一概不答。旁边的大女孩便笑说:“先生真有善心,你想领养她?”
思垣一窘就不说话了,女孩却凑过来问他要烟。她静静地靠门坐着,垂头看着手中的烟,烟缕细细地从女孩的鼻腔和口腔中打个轮回,她的侧面被门外的阳光镀了道金。思垣觉得这女孩老练且强悍,但安静时又格外安静。
女孩抽完一根烟,见思垣还在打量她,便说:“劳你破费,我没什么谢的,给你免费看个手相吧。”
女孩说着就拿过思垣的一只手,女孩的手掌略硬,却很干净,有力地托住思垣的手腕,硬质的手指滑动起来却很轻柔,在思垣摊开的掌面上轻柔地滑动,像帆船随意游波。
“你的手纹很乱,像一张地图。”女孩开始说,“你的人生像一次旅行。你已经游历到了这里,”她抚着思垣食指的指根,“然后,这里,”她抚到中指的指根,“这一小截路你都很顺,很多人喜欢你。”
思垣觉得这女孩与众不同。以前所有给他看手相的人都跟他唠叨感情线生命线事业线,让他觉得烦躁。
而这女孩的新奇说法使他有了兴趣,“然后呢?下一步在哪儿?这里?”他动一动无名指的指根。女孩抬头直视他,他们的脸近在咫尺,两人一抬头就对上了眼睛。女孩猫一样的眼中仿佛也有一缕烟雾。
“下一站是这里。”她慢慢地握住了思垣的无名指,将自己的四根指头裹住思垣的手指,她的眼睛没有垂下,还是直视着思垣。
思垣觉得自己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下一站是这里。”她将思垣的手指完全弯曲,握在自己的掌心中。
“什么意思?”他问。
“你会遇到一个人,爱上她。”她的猫眼直视着他。
思垣笑起来,女孩没有笑。雾散了,她一动不动地凝视他,“你想和她结婚,白头偕老,但是她弄碎了你的心。”
思垣想再问,女孩已经放开他。旁边卖花的女孩早吃完了,怔怔地看着他俩。女孩说:“好了,谢你招待。胡言乱语,别放在心上。”
思垣不知怎么就说下次还找你看手相。那吉普赛小女巫般的女孩回头莞尔一笑,“后会无期了。”她说。留下思垣一人在原地。
留在原地的思垣惴惴不安起来,他在小桌旁又坐了一会儿。手边是女孩抽剩的烟蒂,他站起来整理公文包,忽然发现里面的钱夹已不翼而飞。
他抬起头,饭馆老板正不无嘲弄和怜悯地看他。饭馆老板说:“那两个人都是在冰冻街打混的…”
思垣终于反应过来,女孩给他看手相的时候,旁边的卖花女孩便趁势偷了他的钱夹。
“你爱上一个偷你钱包的女孩?”樱桃问思垣,“你爱上一个女扒手?一个骗子?”
思垣低头轻轻地摆弄着火机,发出嗒嗒的轻响。“她不是骗子,她后来找到我,把钱包还给了我。”
女孩找到思垣的公司,“思垣。”她像个老熟人一样地叫他。
思垣不可思议地瞪着她,难以置信她居然敢找上门。女孩掏出个钱包,“不用谢我,”她厚颜无耻地说,“喏,这是你的证件和名片,完好无损。今天是学雷锋日,所以我给你送上门。”
“这么说我该谢谢你?”思垣哭笑不得地看她胡扯。
女孩摇摇头,手指点一点他上衣口袋里的半包烟。他递一支给她。女孩熟练地吐一口烟出来,环顾着四周,“你女朋友来了。”她说。
“那天还真是你来了。”思垣告诉樱桃,“你远远过来,她就走了。”
女孩把钱包往思垣口袋里一塞,露水般的指头轻轻在他胸前流过。“我们会再见。”她笑一笑,细白的牙齿一闪,“如果还想算命,到冰冻街找我。”她就这样消失了,就像一阵烟消散在风里。
樱桃竭力地回想着那天。她并不常去思垣的公司,那天阳光好得使人想大叫,她破例去思垣公司找他一起吃午饭。
风里细碎的花瓣纷扬落上头发,她挽住思垣走在春风里,是格外温情的画卷。但是在这一切后面居然隐藏着另一个女孩?那女孩刚刚离去,将手指残留的烟味留在思垣的胸前。她怎么如此大意,她被好春光蒙住了眼,迷惑了心,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的了,殊不知另有一个女孩,不动声色地将网撒在了思垣头上。
思垣已被那张无形的网逮牢,两天后他真的去冰冻街找那女孩。
女孩单薄地站在飒飒风里,枯竹一样挺直,又微微摇摆。脚下是一张废纸告示,一盒冷掉的盒饭和一撂沉重的书压住两端的纸角,纸上写着“大学生家教,补习英文及物理”,下面还有注释“——代写各种论文”。
女孩毫不吃惊地看着低头研究那告示的思垣,像是早知道他会来一样。“先生,写论文,还是算命?”
“你吃了没有?”思垣像本地人一样的跟她寒暄。
那天思垣掏出所有的钱请冰冻街的人吃饭。那一带是她的地盘,每个人都像是她的亲人。大家收了摊,关了店门,摆出长长的火锅宴。
女孩跟思垣碰了很多次杯,她的脸发白又涨红,眼睛异常明亮,“思垣,你为什么来找我?”她轻轻贴着他的耳朵,“思垣,你是个好心的傻瓜。”
此刻思垣的表情真的十足像个傻瓜,他对樱桃说:“她就像个谜,弄不清她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她是师大的学生,有时候兼职模特赚钱。她的学费都是自己筹,跟我一起这么久,没拿过我半毛钱。”
连他们第一次上床,女孩也对他毫无要求。女孩像是有着充足经验,又像是毫无经验,像是忍耐,又像是享受。霍思垣没有遇到过这么一个奇怪的矛盾组合体。
樱桃心里有一点被刺痛,那是个一无所有的清贫女孩,只在贫民窟一样的冰冻街打混,可是她自力更生,放着你这个金矿也不动手。只有我,事事靠你,让你给我找房子。连跟我没有合法关系的前男友,也让你帮我搞定。
思垣抱着她,“樱桃,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他真的痛苦起来,“我知道我对你是怎样,可是我不知道我对她是怎样。你能教我怎样去做吗?”
樱桃轻轻地挣脱开他。
冰冻街是一条永远在拆又永远拆不完的老街,人们管这里叫古城区。
老房子都是花梨石的墙,拱门,翘檐,狭窄的木门口一边一个沉重的石鼓,门里青石的小院子,能看到狭长又陡的木梯,和潮湿的天井里明亮的月季花。
这片房子有历史,但又不足够作为文物,拆了未免可惜,所以在人们的犹豫不决里一天一天地存在下来。房子的主人们搬走了一部分,却还捏着原有的房权,将它们低价出租,其中又有人在后头胡乱搭着棚子,这一片就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房型。
樱桃走进这样一条巷子,她手里有一个地址,在一半已成废墟,一半空留房架的方方框框里绕来绕去,终于确定地停在一扇纹理粗糙,表面剥蚀的木门前。
这个院子不算小,也有天井,向着院子深处走,在与另一个院子的接壤处,伸出一截短短的砖墙,又罩着很多麻纺袋。从外头看,里面是黑沉沉的。她掀开前面的一扇房门,一线光从窗口虚弱地射进来,射进来就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一片黯淡。这片黯淡里浮游着些微幽光,光线斜铺在一张小床上。樱桃调整好视线,才看到床上趴着一个女孩。
柔软、颀长的身体,完全舒展地打开,蛇一般的逶迤、从容,中段微微起伏。能看到那女孩压着双肩,窄窄的背和腰沉陷下去,臀部那里微微凸起,延伸出两条饱满的长腿,一上一下地搭在床沿上。
女孩的胳膊也向前伸,紧紧抓住了床架,这副睡姿像一个刑具上的受难者,她偏偏显得很舒服的样子。樱桃抿紧嘴唇,在门上敲了两下。
女孩微微地偏过头,朝门边看了一眼。光线有一点落在她脸上,还是不甚清楚。女孩欠身起来,她起身的样子也像条蛇,胳膊撑住力,脖子仰起,胸跟着提上去,轻轻一个转折,人就正了过来,她像是在做一套床上体操。
她保持这个姿势看着樱桃,“找我?”
樱桃不由得皱眉。这女孩的声音是哑哑的,哽在咽喉里似的,这调子是似曾相识的,这态度,看不出一点的防备和轻蔑,都是似曾相识的。
樱桃定了定神,说道:“我是霍思垣的…未婚妻。”她在女朋友和未婚妻之前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未婚妻更合身份,更有代表性。
女孩嗤嗤地笑了,这笑容表示她毫不吃惊。“我看过你一次,很远地,你走过来,我就走了。你看,我很不想破坏你的幸福。”她耸耸肩。
樱桃坐下来,这一刻她觉得她像极了电影里演的那些有钱有势又有背景的正房太太们,为了夺回自己的爱人,来跟一个中途闯进的小恶魔谈判。
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女人们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何况是年轻虽轻却过尽千帆的樱桃。她有足够的经验使她和这女孩周旋。
一个住在冰冻街棚户区的女孩要的是什么?什么最能保证她的前途?樱桃觉得越来越有把握可以说动这野心勃勃的女孩。
女孩却盯着她,下了床,挪到一张凳子上。女孩只穿着宽大的T恤,看起来丝毫不怕冷。屋里亮了一些,一束光照着女孩的脸。樱桃忽然觉得背上一阵麻,像千足蜈蚣爬上了后背一般,一些触碰让她瘙痒,另一些让她刺痛。
她在凳子上挪了挪,木凳子凉而粗糙,她不安起来。
“你是思垣的未婚妻,可我觉得我早就认识你了,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是第二次…你变了很多,可是我能记得你。”女孩的声音和目光都使樱桃觉得越来越熟悉,像一口古井里掏出的凉意渗进樱桃的心。
樱桃拼命抵抗着那点直觉,往事正要撕裂她薄薄的防御,她越来越魂不附体。
女孩又走近了一步,现在她们完全地脸对着脸了。女孩烟雾般的眼睛深处摇曳着一点亮,像灰蒙蒙的坟头上的一簇鬼火。
“你长得这么大了,我都觉得我老了。告诉我,你姐姐还好吗?谷雨。”
“呼啦”一声,一张凳子在女孩面前翻倒了,樱桃已经夺门而出,那种仓皇失措是完全像见到鬼一般的。
女孩看着晃动的门,伸手扶起了凳子。“还是这样,胆小鬼。”她像多年前那样笑了,喑哑的调子,在喉音里滚动。
笑声一直传到樱桃的背上,她背上的蜈蚣瞬间爬满浑身,细汗像水蒸气一样覆满,跟着便逐条汇聚流了下来。这疯子,她叫她谷雨,这个小女巫,这么多年她又出现在她的世界,她认出她,她叫她谷雨。
阳光眩晕地照进她的眼,她眼前还浮动着那小屋地狱般的黝黯。她抓住身边的一棵树,满嘴苦水,弯下腰想呕吐,双膝酸麻地撑不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那是个鬼,毫无疑问,她的报应已经来了。隔了这些年,她还是没能逃过报应。那人是替死者来催命的,是她命中的魔障,从地海中浮起,想再一次摧毁她的世界。
她扶着树干呕,树下有一点点的腥味,树坑里蚂蚁群集,正搬弄着什么。里面有东西,她想,那个小女巫又在里面埋了什么?
——女巫般的女孩在月光下拿着铲子,挖一个不可告人的坑穴。“想不想你恨的人消失?”女孩埋着一只下过咒的死公鸡,“把你恨的人告诉它,它马上就会带走他。把你的血滴下去,喂给它,它会替你索命。”
往事携翻江倒海的剧痛和反胃一起袭来,她摇摇晃晃地冲出这条巷子,让自己倒进一辆出租车。

Chapter3我不想离开,你知道我有多无奈
——女孩睡在时间的深处,往事化成厚厚的灰烬将她覆盖没顶。唤醒她的是一个吻,还是一场疼痛?
她发现自己不再美丽,她关严实了门窗,也不开灯,黝黯的镜子里有一丝光线一样狭窄的影子,浮肿又飘忽,像被人从古井中捞起。
她并不觉得痛,只诧异自己丢失了形状。
日与夜失去界限,她睡睡又醒醒,如枕住一片泥沙不停下沉,渐渐地一线光也消失不见。这一片无限的黑暗里只有一缕游丝般的歌声,透明如丝地缠在她身上,她便成了一只缠满透明歌声的茧,透明如丝的影子将她缠满。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一片岑寂里她问那个影子。
透明的女孩轻轻地笑了,这笑消散在空气里,又像一张蛛网。女孩像一片蛛网一样贴住她,又轻又凉。女孩用又轻又凉的语调对她说:“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我带你走的时候。”
意识的最深处她看到自己,四周黝黯,长草没了膝,方圆内有一点月光,很快又淡了。这一切之内却有一个白色的小影子,那就是她,她不过十四岁,却已经一心悲怆,两眼仇恨。
十四岁的她在那个水篮街狂欢的傍晚,当火烧云将漫天都点成一把火炬,她已成了一支离弦之箭。她是一条宿命的人鱼,奔走在命运的绝途中。
她是被逼的,被那个可恶的樱桃逼的。
樱桃脸上已画上了油彩的妆,鲜艳异常,她像电视剧里的后宫娘娘,斜着明艳的眼角看人,眼神都是拿腔拿调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樱桃说,“你天天晚上偷穿我的裙子,现在裙子弄坏了,你满意了?”樱桃的温柔懂事全是骗人的,只有她们俩独处的时候,樱桃的刻薄才彻底露出来。
谷雨嗫嚅着,简直无地自容。原来樱桃一早就窥破了她的秘密,樱桃阴险地、不露声色地,不去揭穿她,只等着这一刻来尽情羞辱她。
窗外的操场上集体舞的喇叭吵得人耳朵也痛了,她真想一头钻进那堆涂了通红的脸蛋、笑得嚷着响震天的口号、毫无心肝的人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