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挤在人堆里,她踮着脚看了看,又挤出人群,绕了一圈,再次奋力地挤进人堆。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梭巡,一个一个地注视,终于,停在台边的一个女孩身上。
那女孩穿着一套合身的连体衣,没有像那群跳“大腿舞”的姑娘一样只裹住三点,不同的是她戴了一顶银色假发。她上台的时候,音响里放出一支SealedWithAKiss。悠扬的调子让人群静了一静,她的背后随即飞起一群彩色鸟雀,不知是什么品种。人群呼叫起来。
女孩伸出胳膊,游弋自如地让那些鸟儿停在她肩上、胳膊上、手上,嘴里呼哨出声,鸟儿围着她飞舞起来。后面忽然有鼓点急促地响起,压住了乐声,女孩随着那鼓点节奏,闪电般伸手捉住了一只鸟,接着又是一只…台下轰然喝彩起来。
主持人拿着电流丝丝的话筒在台边说,这个节目叫“百鸟朝凤”。
女孩鞠了一躬,她的脸上画了油彩,看不出表情,那低垂的眼睛和松弛的嘴巴,显得仍是心不在焉。下台的同时将假发脱了下来,露出穗子般的发梢。
谷雨感到一股热慢慢地从胸中升起,快速地蔓延到了眼睛里,视线模糊了。她想,两年的时间,这人竟成了个表演者,用油彩画出面具,因此可以不用对人笑,也不怕被人认出。原来这人竟一直在她身边,在距她咫尺之地生活了两年。
表演完毕的女孩此刻蹲在一个角落里不知在整理着什么。她似乎负担着音响和监场的任务,时不时地站起来冲后台喊一声,又站在调音台旁指点一番。她站起来的时候可看到背影瘦削,蹲下便旁若无人,似乎锣鼓喧天都不干她的事。
谷雨的视线随着她上上下下。
人终于散了,满地爆竹红屑和花花绿绿的彩纸,夹杂着一些宣传单。女孩没有马上离开,她弯腰一样一样收拾满地的衣服、道具和杂碎,又将几只乱跳出笼的雀儿捉进笼子里。音箱里悠悠地正唱着几句“Yesit'sgonnabeacoldlonelysummer,ButI'llfilltheemptiness,I'llsendyouallmyloveeveryday,inalettersealedwithakiss”。
女孩的身体随着有一些自在地晃动,显得很悠闲。在肩膀的一些左右摇晃里,她依然有了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她回过头,便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谷雨。
谷雨抱着一条金色小猎犬站着,脸因背光而显得暗沉沉,背后是倾泼一般的漫天晚霞。霞光的边缘被点燃一样冲出金光,但即刻就要被吞噬,沉入紫红与苍蓝不停变幻的云层底处。
女孩将手上的最后一只雀儿扔进笼子里,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又将脚边一团海报幕布踢开。脸上竟是丝毫意外也没有,似乎等着谷雨说话。
但谷雨一声不出,喉头痛得厉害,要开口除非把那硬块先抠出来。
她俩面对面站着,风似乎静了片刻,夕阳悄悄地移动,将一个人的影子投到另一个人的脚下。阿尔芒喉咙里发出低吼,“呜汪”一声挣脱了谷雨的怀抱,直向着对面的女孩扑去。
终于女孩涂满油彩的眼睛一眯缝,一丝笑从昔日的表情里透了出来,她开了口,还是慢悠悠,不紧不慢的。
她说:“哟,还哭哪。”

Chapter9世界不完美,生活也就难免有缺憾
小七站在院门口,仰脸看着那牌子,念:如意。
谷雨站在她后面的一步之遥。新月刚刚升起来,在楼层的后面露出一点钩影,树的影子黑黢黢的,又沾染了一点黯淡的红灯笼,有一点超现实的画一样的意境。
谷雨觉得今晚的“如意”有点不同于以往,她在这里住了两年,认识这里的每一个清晨和日落,熟悉每一个夜晚,今天却有了一点变化。她越过小七的肩膀看去,觉得自己是在用小七的眼光去审视,于是一切有了新的含义。她看到的是小七眼中的“如意”。
阿尔芒还沉浸在亢奋中。从见到小七起它便一直蹿来跳去,从身体深处透过长长脖颈发出压低的咆哮,又摇头晃脑,接着抱住小七的腿再不放了。
小七轻轻地踢了它一脚,终于还是抱起它来,忍耐着阿尔芒的热气和咝咝的舌头,说:“这狗倒有良心。喂了它几天,这么久了还记得我。那个王八蛋莱斯达就隔三岔五跑出去招惹母猫。”
“莱斯达比你义气,莱斯达还知道来认我,不会躲着我。”谷雨一面说着,一面拉桌子放茶具。
她的动作有一点重,有点摔摔打打,像是代替了嘴巴在发作。小七看着她布置,她像当地人一样穿件花布罩衫,头发挽在头顶,灯下双眉修长,转来转去地将各处拾掇。腰身和手臂都舒展得像舞蹈动作一样。
小七说:“我可没躲着你。”
谷雨一脚将地上的开关踢开,一手“哗”地又把水拧开,说:“来洗脸!”
小七不跟她计较,还是去把脸洗了,洗掉那些油彩。
谷雨看着她洗干净后的脸,眉毛很淡,皮肤有点粗糙,眼里还是什么也装不下似的,看着仿古的青砖和洗手池,墙壁上挂的水彩画,眼光各处掠了一遍,就算是全看过了。
她还是拉着小七楼下楼上地参观,看她的店,看她的摆设,还卖弄她的手艺。
一丛兰草从屋顶垂下,被顶上的一盏宫灯映出红色。四壁满满垂着她串的珠子,打的结子,地上一码码堆着材料和香料,一些设计图纸靠墙码好,是一个整齐规制,心里有谱的人对未来的设想。
小七默默看过一遍,推开雕花窗格,那延伸出去的宽宽窗台上的一排多肉植物,装在丁零当啷的小罐子里。
“是个老板娘了。”小七说。
“不是老板娘,”她纠正小七,“是老板。”
“没错,很赞。”
“你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她又问小七。
小七将嘴一抿,对着她挑了挑眉,意思是: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终于还是问,“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是不是?”
小七答非所问,说:“你要结婚了吧?”
谷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红线,这是韩默愈那天拿根红线拴住了她的手指,那是他难得浪漫的时候。他对她说,在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前,先让这红线占住位置。
谷雨也答非所问:“你再不出现,我娃都抱上了呢。”
小七点点头,下楼去了。谷雨随着出去。
夜色已经四面笼罩,这里跟景区不同,虽然也挂灯笼,但是是稀疏的,光彩也黯淡很多,流动的水面显出静谧来。点点的微光映在地面,远处的草丛里有流萤舞动。
小七的手指微微一动,谷雨已给她把茶倒上,小七冲她笑了笑。两人的默契度依然,都想起了在冰冻街的那一年。隔着这许多里路,许多山许多河,彼此换了模样,却还是这一弦月。
小七说:“这里不错,能长久住下来挺好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谷雨不追问出答案就不甘心。
小七知道她在这里远远早过于她发现小七。关于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小七休想否认。
小七又笑一笑,这是拗不过她的意思。小七说:“一年前我就看到了你。去年的端午,你风头出尽呢,万人迷小姐。”
那个炎热的端午,彩旗招摇,人头攒动,五色令人目盲。她一身汉服,身边旋风一样裹挟着人,她如众星拱月。在她周围,好几个舞台扎在不同的地点,乱七八糟的民俗和各种歌舞表演。其中某处台上,隔着一段距离,小七正远远看过来,看着她。
“你怎么不来找我?”她还是这一句话。
小七说:“我不想来找你。”
“那你为什么住在白桥?”
“我既然死不了,也总得有一个地方过日子的。”
“那你…”她一时间有无数问题要出口,又忍回去了。何必呢?这就是小七,习惯于把人推开,但也不会离得很远。何必多问,小七做事从来也不用给出理由。
“反正你不来,你的狗也会来找我。”谷雨说,还带一点气鼓鼓和揶揄,“阿尔芒跟我可好呢。”
“我知道阿尔芒在你这里,我的狗不见了,我可是找过的。”小七说。看着她又要发作,小七抢先一步说:“这不是挺好嘛!”
谷雨忽然也觉得好了,既然小七觉得好,她也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她胸口长期积压的苦闷,如被神奇的手指一点,一触即化了。那像小山,像沼泽一样厚重的淤滞的烦闷,那无可名状、无从表达的不如意,忽然间化开了。溶解了般的轻快之感,一层层地涌动荡漾起来。
她不由感叹,命运多么奇妙。
如果小七不是和她同样保留着那些煮药材的习惯,还有那些香,阿尔芒怎么会找到她门上。
如果小七没有在盛老太太那里露那一手如意结,她怎么知道她就在附近!
如果她没有决定开这个店,没有去学打结,又怎么能跟小七再遇上!
小七似乎也是很感慨的样子,但小七习惯于沉默,小七沉默就表示她默认,至少是认可了这妙不能言的命运。
夜湿的气流带着暖意,似乎有了一点响动,似乎是阿尔芒睡梦中的鼾声,也或者是白桥下悄悄的水流,一点点潺潺地淌过去。谷雨觉得,这种沉静的、缓缓的促膝长谈是像梦一般的。
她还有很多事想问,她看出小七也没有那么若无其事。小七的胸口也思绪起伏,小七的心里也有离愁,有欣喜。
“我不用找你,我知道你过得很好。”小七说。
“我过得好吗?”谷雨问她。
“比我认为的要好。”小七说,“谷雨,你好像真的长大了,你挺了不起的。”
谷雨脸上竟一热,接着眼睛也热了。她控制着自己,今天见到小七后她已经哭了好几次了。这是小七第一次不掩饰地肯定她、赞赏她。
小七话说很慢,像玩笑又像郑重,但谷雨听懂了她没有说出的话——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经历了一系列男人,却不靠任何男人,自己强大了起来。
她一向是依靠赞赏过日子的,而这赞赏来自小七,就更加可贵了,具有不同寻常的含义。
小七对于她一向具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韩默愈这样说过。韩默愈没有见过小七,但他是对的。
从小时候起,她就那样地想跟随小七。小七身上的邪恶、暴力,还有不可捉摸,对她都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成年后小七欺负她,嘲笑她,与她处处为敌,但她仍旧需要和信任这个魔女般的女孩子。
谷雨说:“其实我离开江洲的时候,是想跟你打招呼的。”
小七轻轻一笑,“撒谎,你多高尚。”
她想,她走得那么轻手轻脚,不知道小七知不知道。她尽量把有分量的东西都丢下,将小七的药分作一堆。她想着自己离开,小七再拒绝思垣就没有那么容易。
“我没有想到你随后也走了。”她说,“我怎么知道你居然也回老家去。”
小七说:“我是去找你的。”
谷雨惊得张开了嘴巴。
小七告诉她,发现她不告而别后自己也就随着动身了。为什么,不用多问。大家的理由都差不多。她也不想把思垣放在这个位置上。小七在电脑的记录上发现了谷雨查询过的火车时刻表,估摸着她回了水篮街,小七便选择了相同的路线。
“那你到了老家怎么不来找我?”她问,“你知不知道我后来也去了杨庄。”
她告诉小七杨庄的人们谈论着篾匠罗宇良的最后一晚,人们说看到老罗家的女儿曾出现,又神秘地消失了。
小七听着她描述,然后说:“我早想过这一天,我本来要去看外婆,没想到先给我老子送了终。”
“他们说,你爸爸是…给雷…”
小七说:“那些事不用提了,他看到我,就知道大限到了。”
那个晚上,罗良宇气息奄奄地躺在自家的床上,他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多年不见的女儿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门边。
她冷冷环视着四周,看着那破败的木板壁,稀稀朗朗地挂着几幅照片,她父亲用惯的一套瓷酒具,还有一架老式闹钟,装在一个木头匣子里。最后,她的目光移到床上,她父亲躺在陈旧的蚊帐里,散发出一股身体破败的老年人的那一股腐朽的老油味。
罗宇良重重地咳嗽,一边去摸枕边的手电筒,屋子里不够亮,他需要多一点的光。
小七说:“别看了,就是我。”她只见她老子一瞬间的慌乱,接着便是一股震怒。他的脾气不亚于当年,只是失去了分量,他的咆哮变成了一阵粗重的喘咳。
“我儿子呢?”罗宇良缓过一点劲儿之后,便问她。
“你没有儿子。”
罗宇良四处梭巡,想找个什么东西砸过去。他哆嗦着手,终于在枕头边摸到个竹耙,是挠痒用的,被摩挲了几十年,发出油黄的光泽。他第一次揍女儿用的就是这东西。他的手抖个不住,小七走过去,拾起那根竹耙塞在他手里。
“用这个,拿好。”小七说,“你快死了,想打就打吧。”
罗宇良瞪着这个妖魔一样的女儿,说:“你克死你弟弟,克死你妈,现在要来克我了。”
“对,就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克得你一辈子不顺。打吧,打完你就踏实了。”
罗良宇嘴里发出最后的咒骂,说出的字模糊不清。但小七发现自己还是每个字都听得懂。他在骂她妖精转世,后悔没有在她出生时就掐死她。
“你老婆呢?怎么不管你?”她问。
“我没有老婆,死婆娘不管我,不给我买药。”他又咕噜了一句,这回是在骂老婆。
“没关系,这都是报应,她也会有报应。你还有什么话?”
“我想看看我儿子。”他说。
小七看着他血红的眼睛里一片混浊,生命已经逐步抽离这副肉体,用不了多久那皮下最后的肉体也会萎缩。
他出的气比进的气要多,一口痰在喉头上上下下地咕噜着,他没有力气咳出来。
“爸,阿因不在了。”她吐出这句话,心里一片麻木。看着她父亲最后变了的脸色,也木木地没有感觉。知觉和情绪还没有追上来,她也不知怎么叫出这声“爸”来。
罗宇良喘了一阵,“我没有气了,”他说,“快给我一点气。”他伸开五指向空中虚抓。
小七接住他抖个不停的手,放平。这只手阔大深长,骨节凸出,虎口如铁,是她童年最深刻的印象。五指有力而灵活,又那么稳定,会编出最灵巧的竹器,同样的,揍起人来也毫不含糊。
这只手曾经抽出绳子,吊起她,毫不费力地把一团小鸡似的她一丢丢到柴堆里去,竹篾划伤她的脸和腿。他又一把拖出她来,五指岔开,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那么有力,直把她提得身子悬空,两脚离地。她挣扎着,一口口地咬在这只手上,骨骼硬得她咬不动,等到她能把这手咬出血来,她已经被揍得不怕痛了。
她出了门,站在空空的晒谷场上。天边的乌云已压到头顶,闷雷在看不见的地方急速滚动,像一群狂野的黑马即刻就要奔到眼前。
她大大地呼了口气,将那阵迫人的土腥气吸进肺里。她不知道在她背后的小屋里,罗宇良又睁开了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悄悄地爬到门前,爬到院子里。
他还有句要紧的话没说,他不想这样断气,他一生要强,他还需要一点活的气,有一点气他就能站起来。
他最后向小七伸出那只青筋暴突落了老人斑的手,“丫头,我枕头芯里,给我儿子留了钱。他要是用不着,就…给你吧。”
小七回头看着那双因为垂死而燃亮的眼睛,她觉得嘴巴发苦。她无数次地想象过怎样站在这肉体旁边,高高在上地俯视他最后的苟延残喘,而现在她却腿脚发软。对着这一副将死的躯体,她解释不出自己这突然而来的想跪下去的冲动。
就是那个晚上,人们忙着关窗关门,用胶带封住玻璃窗,头顶的雨棚被掀翻。那时候谷雨跟小宝正互相搂抱得紧紧的,在被子里哧哧地笑,在危险里的这一方妥帖中享受着安全和温暖。
而小七仰望着无所不容的天空,身后是濒死的父亲。闪电劈开云层露出剑刃一样的亮,像苍茫的命运露出下一步的端倪,那一刻她看到自己的下一步,漂泊成了她的宿命。
韩默愈看到小七的时候,明显愣了一愣。他有点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说:“你好。”
小七也说:“你好。”
两人有点局促地握了握手。谷雨不知怎么心里有一点惴惴,怕韩默愈不喜欢小七,也怕小七不喜欢韩默愈。小七自生病后,就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
韩默愈要请她们去此地最好的酒楼吃饭,小七说不愿意出门,于是她们便叫了外卖在院子里吃。
谷雨心里忙着计划,想收拾出一间房让小七住过来,小七却是一口拒绝,说她现在的地方就很好,不愿意搬。
“你还要表演吗?”谷雨问。她实在觉得这件事很不适合小七,“你来来去去地在我周围登台,也不知会我一声。”
小七对谷雨还耿耿于怀的表情,只是付之一笑。“能养活自己的事干吗不做?反正也不累。”
“那还不累?你什么时候喜欢抛头露面了。”谷雨说,“你来跟我一起开店不是很好嘛,我正准备扩张,你正好能帮我规划一下…”
谷雨开始起劲地说起她的计划,如何把楼下的房打通,再加盖一间,可以做成一间书店,这样前后融合,就做成了一间书吧。
前面的景区眼看快饱和了,白桥这边大有发展,而且现在的房价跟两年前完全不能比了。
小七等她说完,才说:“我没有兴趣当老板,你倒真把这里当家了。”
“也不是…”她否认,但她随后想想可不就是嘛,她真把异乡当成了故乡。而小七呢,她到哪里都是异乡。
晚上韩默愈对谷雨说,小七是不能勉强的人,随她的心意去吧。
谷雨就三天两头去看小七,将熬的粥带给她。还有各种衣服和常用物品也是带不够,她还给黑猫莱斯达带鱼干。阿尔芒每次都跟着她来,她帮小七打扫屋子,看一猫一狗在院子里玩得欢。
“它俩倒好,”小七说,“刚养阿尔芒的时候,莱斯达欺负它,狗又小,又不会上树,被整得很惨。”
“你训练阿尔芒表演?”
“不然呢,这死猫又不听我的。”
“那你还带它出来?”
小七说她走的时候,这猫一程一程地跟着,没办法,就一起带走了。
“你对动物感情倒深。”谷雨愤愤地说。
小七不理会谷雨的暗示,笑了一阵,拉拉她的胳膊说:“明天有表演,要不要去看?”
谷雨去了。小七在台上并不活泼,但也像她说的,轻松、有钱赚,也帮得上忙,很抵得上用。小七是在哪里都能活得下去的人,她身上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满脑子的点子。
他们那个团里还养了狗、麻雀、鸽子,都是小七在养。谷雨看着她蹲在那里,花很长的时间给动物们洗澡、喂食、训练…谷雨总是劝说她退团合住开店,但每次开口就会被小七拒绝,被嘲笑。
“你还不明白吗?我靠近你对你没好处。你想想,你哪段好日子不被我弄砸?”
谷雨愣了,没想到小七会有这句话等着她。
她不由细细地想了她和小七从小到大这十多个年头,也许小七的破坏力真的和影响力一样深远,但她没办法看着小七像个江湖艺人一样过日子。
这也许就是命,但她认这命。
她又开始鼓捣另一件事,把认识的年龄合适的年轻男人统统都过了一遍,理出来,觉得合适的就打一个钩。
最后发现没有一个钩能打得下去,从头到尾全是叉叉。她又要韩默愈来一起想,沙里淘金也要给小七找一个男朋友。
韩默愈看着她发疯,说:“你白花功夫,她见都不会去见。”
谷雨却异常认真,如果小七没有一个可靠的归宿,她就不能安然地过下去。
小七果然一次也不去赴约。“我不是你,男人都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但我不想被惦记。这么重的感情压在身上,我受不起。”
谷雨只好作罢了。但这一天小七却出了事,她表演的时候从台子上失去平衡摔了下来。谷雨赶到医院时,小七正包扎好胳膊,又用头发遮住眼角的一道伤。
谷雨逼着她去检查,小镇上的医院却查不出什么。这下她说什么也要让小七住在她这里了,这回小七没有拒绝。
谷雨把该吃的药全部逼她一一服用,然后又旧话重提:“你就一点不想安定?”她不知道小七为什么这么执拗,“你以前也交往过男人,思垣之前你就有一个…”谷雨顿住了嘴,觉得自己说多了。小七却不在意似的,笑了一笑。
“所以我知道男人是怎么样的,我不需要他们。”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谷雨忍不住问。她实在抑制不住对战烈的好奇。
“是个很不一样的男人。”小七说,“是一大片阴天,我看不透他。”
“他教了你很多东西?”
“你看我这么会摆弄动物,手这么快,是怎么来的?就是从他那里来的。”小七说,“我是替他养鹰的。”
谷雨停下了手中的活,她第一次听小七谈起战烈。
小七说,她第一次遇到战烈,她还小,带着阿因,在茫茫的海市讨生活。她们跟一群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者挤在一起住,每天都有偷窃和流浪事件,每天最重要的事,除了想法子填饱肚子,就是尽力保全自己。
在最窘迫最绝望的时候,她看着海黑沉沉地掀起波浪,脑子一分两半,一半想着怎么找碗饭,另一半想着带着阿因从哪块礁石上跳下去最省事,一了百了。
最凶险的一次,大家都认为她完蛋了。她把一个来讨债,趁机把手伸进她衣服里的男人开了瓢。当时她一面向后退,等那人完全抱住她的腰,忽然手从背后伸出,将半块砖头拍到那人的头上去。
大家都说这下可完了,这姑娘不得生了,她怎么能去动他?他是替战烈做事的。
她喘着气问战烈是谁。
当她弄懂那些七嘴八舌后,还是不太清楚战烈是谁。但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得罪了战烈,在这里就比死还难受。
战烈生平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不欠债。他欠别人的一定会还,别人欠他的逃到地底下去也会被他翻出来。
小七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把头发梳好,去了一个她从没去过的地方。
这座城市有光鲜明丽处,自然就有它的背面。她去的就是那个背面。她知道她要见到那个传说中的战烈不容易,但现在她打伤战烈下属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在更大的灾难找上她之前,她自己得先迎上去。
她穿过那个人气蒸腾,空气污糟,四面仿佛都在嗡嗡作响又被反弹回来的地下搏斗场。
一时间想到小时候在镇上,总是穿过那个最大的澡堂去看护客人们的衣服赚点零用钱。池子里充塞着笑声和粗话,被水汽放大到处回响,她一脊背的汗,凭直觉穿过那一个个赤裸的身体。
现在她仿佛又来到那个半真半幻的场地,那些她小时候见过的,电影里见过的,想象里的各种交易都在这里充斥,也都能得到解答。
人最多的场中央有一个平台,一阵一阵轰然的吆喝声和叫好声。上面有两只长长的竿子拖下,每根竿子上悬着一只大鸟,乍看上去像是巨型的鸽子,正凶猛地互相搏击。
小七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她从没看过这样的拼斗,她想,那些鸟一定就是鹰。瞧那些铁一样的翅膀,烈火一样的眼睛。
鹰的脖子上套着锁链,两只爪子间也连着一只,它们只能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活动。
被捆缚的耻辱使它们的愤怒化作了斗志向着同类施展,它们的翅膀带起一阵阵旋风,如疾风般扑向对方,以利斧一样的喙互相攻击。
每当两团黑旋风斗在一起,人群便轰然大叫,甚至还有两只鼓在击打。时不时就会有一根长长的灰色羽毛飘落,台子上像落了一层淡墨般的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