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这种小船是要收钱的,进前面连着的小镇,外来人也是要收门票的。沿岸边的步点很密,每天有大量游客从世界各地汇聚到这里,游客们举着长的短的机器不停地拍照,拍几十户古宅,高高的飞檐和四方的天井,各有讲究的门楣和照进来就变得黯淡的阳光。
他们从宅子的前门踱到后院,发现后面通常连着一池碧水的池塘。水是活的,再沿着出去,就可以登岸去吃这里有名的粉蒸肉、白鱼、臭豆腐或者焖豆子。大多数人看完了这些便心满意足地走了,也有些人意犹未尽,要往那不收门票的地方看,看那一半开发,一半还在蒙昧期的民居。
一群群背着画板的学生们占据了那些最有利的位置,留下最多故事的也是他们。其中又有极少的人,带了行李,沿水路往后再溯上几里,那才是真正普通居民居住的地方。这些人便开始找房子,准备他们常住或者短住的房子了。
谷雨来的那天恰好游人众多,看着前面无数的脚后跟,她想自己来错了地方,连饭也找不到个清净地方吃,就退出景区又朝前走。
渐渐地,人少了些,看起来也是个小镇,临水靠山,也有一些散客在附近转悠。但小巷小弄少了许多,桥也不是三五步内必有一座,只有一座宽阔的白石桥,拱在水面,与水面倒影合成一个扁扁的圆。
船是有用的,偶尔一两只过去,上面搭着打下来的新鲜水产品和水菜。她想,这地方倒好,只是还不够偏。又想,要找个偏的,难道要去终南山吗?
她不知道终南山在哪儿,只记得小七看过一本叫作《空谷幽兰》的书,书中提到隐士,那都是她不感兴趣的,小七则是从刀锋饮血到高山流水,兴趣一向很极端。这时候谷雨回想起来,又对着那一片青山看了几眼。
雾一样柔和的晚霞光照下来,她转来转去地找客栈。一条老街上有个小酒吧,门前立着玻璃牌子,写着特调酒多少钱,自制酸奶特价多少钱,墙头上挂着个圆牌子,写着一个“鸟”字。她不由笑一下,就走进去。
里面人也很少,柜台后面一个中年男人正埋头敲键盘。她只要了一杯红茶,那老板一样的男人拿了茶,坐下跟她聊了几句。她打听附近有没有客栈或者小招待所,老板说白桥这地方不算大,但是里面深得很,路不好走。老板让她可以就住这里,说这后面也有房间是出租的,只是前面没挂牌,价格也不贵。
老板给出的出租屋布置成通常客栈的样子,几件复古的桌椅,干净的床单,推开窗是一丛竹子,附近的水面青烟笼罩。她疲惫不堪,随便洗个澡就睡了。
半夜里忽地惊醒,凉风袭面,她起身关窗。却见一弦极细的月贴在青色丝绒般的天边,本是淡淡的,随后越来越亮,像一弯白银的小弓搭在那里,只是弓弦上没有箭。她看着看着,胸口忽然地抽痛了一下,便一直深刻地直痛到小腹。她想那只箭原来是落下来射中了她。
第二天午后谷雨才醒,仍是昨天那个老板一个人在店里,她问老板怎么生意这样稀。老板说这里还不算旅游开发点,算是开发了一半,还有一半在蒙昧期,所以居民生活得还算自在。
老板又自我介绍说自己叫韩默愈,湖南人。
韩默愈长得一团和气的脸,四十开外,宽额厚腮,下巴一层胡楂的阴影,中等身材,肩膀方方正正,小肚子有一点不过分地凸起。他见谷雨打量他,就笑道:“开个酒吧,自己喝的比客人还多,瞧这啤酒肚。”
谷雨觉得他怪有趣可喜,问他怎么到了这里。韩默愈说当年工作气闷,辞了职,到处走,就到了这里。看着有发展前途,就留下来开了个店,守到现在。却也难得有生意,反正开店也不光为赚钱,做生意贵在守,自己更清闲自在。他说着一笑,不算年轻的脸生动了不少。
下午谷雨沿着小路到深处逛了逛,惊讶地发现这里果然像韩默愈讲的,表面浅淡,内里别有洞天。虽然也像普通水乡小镇那样有着窄窄的河道,但深深的巷弄居然越走越宽,连出一个宽大的广场。广场中间有一棵极高的榕树,挂着牌,标明它有百年历史。旁边是一色的青石路,也有一两家小酒吧,一眼看上去就跟鸟吧一样生意清淡。四周的房屋古今参半,有店铺卖一些特产,也有民居住的老旧的瓦房,还有红色砖头砌成的老式楼,外面有一道公用的长走廊。
她沿着长长的屋檐一直走,屋檐的阴影覆盖了她。头顶上有一些细碎的响动,抬头看,只见梁上有一个小小的鸟窝,几只黑头白脸的小燕子正探头探脑,张大了嘴。
她觉得有趣,就坐下来想等着老燕子回来。然而老燕子还没见,雨却来了。一些雨点珠子一样弹跳在青山板路面,石板路缝里一茬茬青草略略地湿了,颜色很新鲜。天还是青的,少顷,一道彩虹斜铺在天边,旁边几片薄薄的云也淡淡映着一些七彩光影。
谷雨感到一阵久违的畅快。
谷雨回去后便问韩默愈,这里有没有空屋出租,她想暂时住一阵子。
韩默愈看了看眼前的女人,清秀亭匀,笑起来妩媚里还带点稚气。他说:“房子有得租,就怕你住不惯,这里跟景区很近,人多的时候会忽然爆过来,闷起来又真闷的。”
谷雨笑笑说:“我就怕它不够闷。”她的样子有一点天涯沦落人的散淡,可有可无的样子。韩默愈也不多问了。
韩默愈帮谷雨找的房子离他的鸟吧很近,是一个没守住寂寞,又舍不得放手的邻居的房子。那邻居在这里开旅游用品店,但一年里有半年都不在。卖一些杂七杂八的纪念品、小商品、画和雕塑。
房子倒好,也是想做客栈的,临水的两层,下面是长条的回廊,也挂了灯笼,放着几张藤几和椅子,上面兼做仓库。韩默愈让谷雨住楼上,也能分担那原来主人的部分房租。谷雨便栖身下来了。
没多久原来的老板专门来了一次,见过了谷雨,一餐饭下来便对她大为倾倒。请她闲时帮着把仓库里的货整理一下,白天反正都在,如果有人来,也帮着顾一下客人。
谷雨笑问:“你这么放心我?”
那老板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富二代,到此开店也是一时兴致所起,这时正要带新交的小女友去清迈度假,跟谷雨一碰杯说:“有你这样的美女帮忙,才是我这地方的荣幸呢!”
这时盛夏已至,白日渐长,夜晚愈短。小镇虽临水,溽热却也一点不减。到了晚上蚊子奇多,还有一种奇怪的小飞蠓,密密点点地贴在墙上,谷雨只好挂起蚊帐。
夜晚难眠,她枕着头翻书。墙角放了个小锅,炖着天麻粥。她依然保留着这习惯,还是原来的几味香料配上。韩默愈有一次过来,刚进门就说:“好香,你这屋里什么味这么香?”
谷雨睡的房间里也堆着一些货。她心里不安,睡不到一会儿又爬起来看看账目。卧室里贴着陈货的美女月份牌画报做壁纸。家具里有卖不掉的积货,仿欧式家具的梳妆台,小小的玲珑的一只,有着浮凸的玫瑰花。也有当地手工的木板凳,还有台老式缝纫机。
她的衣服都用衣架挂在一个活动长衣杆上,衣杆另一边则是各种出售的花花绿绿的丝质、棉麻、蜡染的长裙和头巾,飘飘洒洒一直垂到地上。
地板上有一个大缸,插着学生们的习作,也有两张歪歪斜斜钉在墙上。
这一切不伦不类的组合,在凌乱里自成格局,一天天亲近起来。各种鸟已开始在外面啾鸣,天黑不到几小时天又亮了,透过晨曦微弱的光线看出去,越过几排浮动的屋瓦和小路,恰能看到那棵大榕树的树冠,像参天大伞一样一动不动。她不由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吗?
有时候她躺着,雷声隐隐地过来了,接着雨线斜扫,雨气透过纱帘浸入。她的毛孔里灌满了凉意,看到那一片白石桥与长亭都成了烟灰里绰约的影子。
这一场雨下得通透,万千道水流顺着屋檐流下,在水面炸开新的激流,它们会流到哪里去?她打开台灯,却没有亮,又停电了。
这一番场景太过熟悉。她不慌不忙地去找火,跪在地上掏摸了一下,从小柜子底翻出一包蜡烛,还是刚来的时候韩默愈给的。她又找到火柴,将蜡烛一根根点上。老式的红蜡烛,需要先将融化的蜡烛油滴在桌上才好将蜡烛身固定住。她小心地举着看那烛泪一滴滴淌下汇聚,再小心地搁在碰不到窗帘和衣服的高处。
她坐下来,满意地看着周身一圈明明暗暗的浮动。这无数小河小流汇聚成的四方墙的小楼,天地轰鸣中,像纸水墨间的一只摇摇欲坠的小灯笼。虽是不稳妥,总也暂时给了她暖意。
雨声更吵嚷了,哗哗地震着耳膜。天下的水都是一脉,她想,这里的水也总是会流到江里去,总有个什么时候,流过她窗下的这一源水,也会流过江洲。她和那里的人,也算共饮一江水吧。
门响了,韩默愈站在门口,戴着一顶竹笠,没披雨衣,卷起的裤管滴着水,他笑哈哈地说:“停电了,怕你没光不行,给你送盏小灯来。”他递给她一盏玻璃罩子的煤油灯,还有一个瓷缸,装了几个粽子,“已经蒸热了,趁热吃,有白糖没有?”谷雨说有,想了想,她邀请韩默愈一起吃。
他们一面靠窗看着白浪滔滔的水面,一面剥着粽子。韩默愈看着四周的蜡烛,一些影子在墙上晃动,说:“这地方给你弄得挺诗情画意。”
谷雨一笑,噗地吹灭了近旁一支蜡烛,手边的一小方登时暗了。谷雨说:“你看,都是魔术,都是假的。”
韩默愈说:“谁说假,你这个人不就是真的吗?”
谷雨说:“我也是假的,你看到的我不是真的我。”
韩默愈说:“不是真的,怎么会吃我的粽子?”
谷雨说:“吃了你的粽子就要跟你来真的?”
韩默愈笑了。谷雨忽然一阵懊悔,不过几句你来我往,韩默愈的笑里已经有了一种意味深长。这里面的含义她一点也不陌生。怎么但凡有个男人在,她就会显出这副轻贱的样子?她骂着自己,就板起脸站起来收拾桌子。韩默愈也就告辞了。
她看着桌上点了一半的红蜡烛,已流了一小摊凝固的红泪,忽然想,小七看到她这副样子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嘲笑她骨头轻,言情剧女主角,时不时就能演几段出来。
有时候谷雨也去前面的景区转转,已到端午,景区沸反盈天,大小店铺火力全开。多日清闲,忽然地人气扑面,她也感到久违的亲切。
前面又有一阵耸动,原来来了一个表演团,联合了汉服社,在一家老宅前做活动。谷雨看到几个穿汉服、撑花伞的女孩子飘飘洒洒地走来走去,她们挽着发髻,一半是假发,长长地垂下来,插着些簪子和步摇。裙子都是落地的,大热天里显得辛苦,热汗流在脖子上,脸被汗和脂粉逼得红白娇艳。
谷雨觉得有趣,便跟着去看了看,老宅前面的一块空地上围满了人,表演已经开始,说是祭拜屈原。但其实是各种民俗小品,就连流行歌曲都有。
几个穿长衫的人弯腰整理衣服箱子,卖香包,还卖虎头鞋帽、扇子等,手串的摊子也到处都是。不断有人踩了谷雨的裙子,她只好一手拎裙摆一边爬上一个高地。这里的人也站了不少,居然给她挤到人顶上去。这时一个气球却飘乎乎地升上来,正升到她眼前,她一抬手便抓住了。这样子有点滑稽,地上一群人指着她哈哈笑起来。
看够了,她又循原路爬下去。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在人群里对谷雨打量了半天,便有两个人过来问谷雨:“同学,能不能请你参加我们的活动,做我们的模特?”
谷雨看看他们的打扮,说:“我不懂这个,真不好意思呢。”那两个人说:“没关系,你换套衣服,让我们的摄影师拍几张就行。可以付给你报酬的。”
谷雨还推辞,说自己年纪大了,出门也没收拾,不上照。那两人哈哈地笑,说:“姐姐开什么玩笑,你这么好年华,素面朝天也是美的。”他们一边说一边拿了衣服比到她身上去,谷雨抬起头,前面一家店的镜面玻璃上清楚地映出她的影像。一件阔大的长袍服被抵到她的下巴处,下巴尖溜起来,腰身袅袅娜娜,一时间她自己都感到有点恍惚。
那一直观察她的老师走了过来,说:“这种鹅蛋脸,这么天然的黑长发,做个堕马髻才风情的,穿小袖短襦,系高腰宽裙,再好不过。”一面说,一面两个人已经找出相应的服饰。一转眼,谷雨已变成了一个不知是汉是唐的女郎。她一回头,见一排三脚架已经架好,四面八方都有人举起长枪短炮对着她:“美女,看这里!”
这种场面她是毫不怯的,她呼一口气,放松了,将袖子略抬起,只伸出一半的纤纤手指,轻轻抵住胸口,嘴唇弯出一个弧度,眼睛水灵灵地对着四面飞了圈眼风。
回去的时候,她一想起刚才那幕就觉得好笑。才半天的工夫,她赚了两百块,够给小宝买一套衣服再加一套画册的了。
她一路且看且走,挑选着礼物。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身后却跟上来一条小猎犬,棕色的毛,脖子长而结实,脚步轻巧,一直跟在她的脚跟后头走。她觉得有趣,买了个肉包丢给它。小狗机警地嗅了嗅肉包,却不理,跑去了一边玩耍。过了一阵,又跟上了她。
这时有人叫谷雨:“小姐!你的东西!”
她回头,是个老太太,手上托着一副白色珠串,正是谷雨脖子上的。她摸摸脖子,果然是空的。心里轰地一声,刚才的得意全变成了悔恨。阿因给她编的串珠散过一次,她自己串起来,串得不够坚固,她一直想着要换根绳子重编,却一直耽误到今天。要不是这老太太,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自己。
谷雨千恩万谢,又掏出50块钱要给老太太。老太太笑得皱纹一圈一圈,说:“我给你重编一下吧。”
她坐在老太太的店里,外面日光耀眼,店里幽静安详。老太太店门前的摊子上挂着一束束的绳子,上面自配了小小的串珠,有水晶,有玉石,还有玛瑙。店里柜台玻璃板下的方格里一格格都是材料,也像阿因的习惯将它们分门别类。
老太太熟练地拿出钩针,抽出一条黑油绳,熟练地将珠子一颗颗穿起,打了个手法烦琐的结。谷雨问:“您打的是什么结?”
“吉祥结啊,配你们女孩子好看。”
老太太一边跟她聊着,一边手上很熟练地串着。外面的人流如水一样淌过去,空气里一阵一阵的油烟味,还混合了烤串和臭豆腐的味道,各种方言的人们的吵嚷声汇成了一堵气墙。
谷雨浑然不觉,坐在小凳子上,她头顶是高高的木梁,风从堂后的窄门绕进来,带进一阵阴凉。她身体前倾,双手托腮看着老太太串珠。
“您会打如意结吗?”她问老太太。
“什么如意结?这里有各种结,你看看哪种好,我再给你打。”老太太将串好的链子递给谷雨,“20块。”
谷雨忽然说:“我拜您为师,您教我打结和串珠吧。”
老太太笑哈哈的,说:“这些还用学?这些简单的单线纽扣结,八字结什么的,你看看就会了。”
谷雨却真的坐下,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下午。她不去打扰老太太做生意,只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那些手法。她将刚才做模特挣的200块都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喜不自胜,送了好几团线和针让她带回去练。老太太还介绍自己,姓盛,儿子女儿在这小地方待不住,都出去了,留下她也是无聊,就每天给游客串珠子,总也有点生意。难得遇到谷雨,愿意给她当徒弟,陪她解闷,还给她钱。盛老太太晚上一定要留谷雨吃饭,又请了两个街坊,都是摆摊开店的,有一个生意做得比较大,开了家玉石店。谷雨人灵活,嘴巴又甜,一顿饭下来,将要问的都问到了,自己的心里也已然有了计划。
天黑下来她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她觉得极累,倒头便睡。半夜醒来却听到一阵轻微的鼾声,像哪里的电器没关好的电流声,她四处找了找,最后确定了,那是极均匀的鼾声。再找,竟是白天跟着她的那条小狗,不知从哪里溜进来,伏在桌下倒是睡得香。
谷雨被小狗给逗乐了,弄了点剩饭给狗,这回狗乖巧地吃了。她逗弄它玩了一会儿,看那脸的一半是金棕色,耷拉下来的耳朵颜色更深,橄榄核般的眼睛看人时是深沉的褐色。脖子上有个小牌子,刻着几个字母——“Armand”。
“阿尔芒?”她问狗,“你叫阿尔芒?”
英俊的小猎犬对她转过头,似乎在认可这个名字。
第二天她抱着阿尔芒问是谁家丢的,没人认,但它无疑不是流浪狗。有懂行的人告诉谷雨:“你看它的毛色,这腿,这是猎狐犬呢!是名种狗,还这么干净。”
又有人认出来说:“这好像是昨天来的表演团里的狗,明明看它上台叼飞盘的,什么时候走散了?没准人家找呢。”
谷雨问是什么表演团,有没有号码之类的,就没人知道了。有人说:“急什么,反正那帮人四处转悠的,这两年来了好几回了,下回来,你不找他们,那主人也要来打听找你的!”
谷雨听了这话,索性去买了一套刷子给阿尔芒洗澡,又买了个蒙古包一样的狗窝,认认真真地养起来。阿尔芒在她脚边跟前跟后,也是随叫随到。竟像是她养了多年的一样,它踏踏实实地在这里安下了家。
谷雨从网上找了一套打绳结的手法教程,有一点闲就手指不停。
韩默愈几次来,她都埋头在一堆线里,手指挑来挑去,将那些简单入门的平结、纽扣结编了一排又一排。韩默愈怪有趣地看了半天,告诉谷雨,串珠子这事,也实在太小儿科了。现在是个人就会串珠,女孩子们都不玩十字绣了,谁手腕上都绕着五串六串珠子。韩默愈认为,要做这个,就不如专心的做一点,随便编编摆个摊子就太无聊了。
谷雨在心里说:我就是想做大。但她不把话说出口,只是在心里盘算。她去了几次景区,将盛老太太和新认识的人都拜访了一遍。几天后她告诉韩默愈,她想开个小店。
“做什么?”韩默愈问她。
“就做串珠,经营玉石。”
韩默愈想了想说:“不是没发展,不过这事辛苦,要站店,还要自己去进货。而且,你不懂玉石行当,这行水分大,容易上当。”
谷雨说:“我可以学。”她对韩默愈说想就在她住的地方,略加改建,让下面的茶吧变成店面。她联系了原店主,那店主小伙子心思早已不在这里,说只要谷雨愿意,随便怎样折腾都行。
谷雨便开始着手了。
韩默愈人地两熟,给她介绍了一个设计师,又将此地最靠谱的施工队找来,跟她一起定价格,算开销。在景区附近的工匠都是很有经验的,他们在尽量保持原貌的基础上动了几笔,仍是保持了鸟语花香的庭院式样,只有里面改成了店面。
谷雨又将里间辟出一面墙的博古架和书架,一色的藤茶几和小桌椅,里外都是木质结构,她在门口挂了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如意”两个字。
“这是店的名字?”韩默愈说:“倒是好听。”
“如意”的生意不算好,不在景区,想做镇上本地人的生意也不现实。但谷雨也不着急,她店里仍是堆着以前的那些存货,有的用来装饰,有的仍在流通。她正在学习阶段,每天手忙个不停,看出去的世界都是长长短短或者圆溜溜的。
她是真的找到了乐趣。有时候店里没人来,只有小狗阿尔芒在她的脚下打盹儿,等阿尔芒自己跑出去溜一圈又回来的时候,谷雨还坐在那里,拿着钩针,面前一大盘子的材料,她耐心耐气地操作,也能坐上一下午。有时候她一天只编一条,磨出满手的血疱;或者将编好的又拆了重编。她脾气好又耐心,慢慢地也有人专门来找她编了。
韩默愈觉得谷雨有些离奇,他原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趣,开个女孩子都喜欢的小店打发时间。没想到她十分认真,她除了往店里进了各色水晶、碧玺、蜜蜡、松石之类,又开始正经地研究玉石市场。她一开始是从别的老板那里拿一点,渐渐地胆子就大起来,跟着几个人跑了两趟苏州,回来已俨然一个老板样。
有一天两个学生模样的游客晃进她店里,看到她就说:“哇,端午白娘子!”
她有些茫然,问学生们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在叫她吗?
学生们打开博客网站给她看,里面是她端午那天穿着汉服在景区被拍的照片。她一身白衣,衣袂飘飘,美目盼兮,在一堆虚化了的红绿热闹背景里,显出洛神般的飞仙之姿。学生说她可有名呢,这张照片传得很广,她现在是网络红人呢。
谷雨哈哈哈笑了一阵,然后说:“我给你们编个结吧。”
她真的编了两个结,她新学会的四耳结,打出来像一枚漂亮的四叶草,一人送了一条,不要钱。学生们乐得又合影又发博客的,几天后又有人找了来,点名要找白桥“如意”里的谷雨。
现在她货源充足,人缘又好,还有传播出去的美名。人们来景区,也会专门冲着她多走几里,去一回白桥,找一回“如意”。
网络传言加上想象,谷雨成了一个远离世俗的隐居女子。他们慕名而来,看到的谷雨也从不让他们失望,就像传说中的一样,店里奇香阵阵,小锅里常年炖着中药粥。她跟网传的一样美,黑发如缎,十指灵动,谦虚而温柔。脚下伏着一条金色的小猎狗。
谷雨的名气渐渐大起来,还有杂志和电视台来做访问,谷雨想,凭一张照片也能带来生意,这果然是“看脸的时代”。
韩默愈问她:“为什么推掉采访?这又不是坏事。”
“隐居隐出个红人,还叫什么隐居。”她说。
“没想到你还这么低调。”韩默愈觉得自己对谷雨一开始的理解有些失误,这姑娘总是出其不意,使他吃惊。看她平时笑语盈盈,很好接近,其实心里有很明确的谱。照她这个架势,是想把生意做成品牌啊!
他把这个感受告诉谷雨,谷雨笑而不答。
她正在串一副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加了白水晶和红玛瑙一起细细地编。一根针退退缩缩,手腕翻几道,小指一挑一捻,出来一个漂亮的花结。却不知怎么又停了下来,像是在回忆。
“怎么了?”他问,“这不挺好吗?”
“如意结,我老是打不出来。盛老太太也不会打。”她惆怅地说。
“谁会?”
她像陷在一个梦里,脱口说:“阿因。还有他姐姐。”
“阿因是谁?”
她不答话了,像突然醒了过来。她对韩默愈浅浅一笑,又继续做手里的活。关于她心里住着的那个少年,那个短暂的甜美的梦,她并不打算随便对人谈起。现在她想替他和她自己实践这个梦了。
快过年的时候,谷雨回了趟江洲。
江洲今年迟迟没有下雪,僵硬的街道愈发地冷,显得物是人非。
她由着步子走,将几条主干道看了看,又将小吃街商业街逛了逛,已是累得不行。彩虹姑娘的店已经改成了卖墙纸的,她也不想去找熟人了,见了面也不过是那几句话。
她还是不敢去冰冻街,其实已走到街口,这条路似乎永远都在拆,却永远都拆不完。时间在江洲是缓慢的。她慢慢地向长巷里去,远远看到老房子关着门,不像有住人的痕迹。
当然这也不一定。她走的时候来不及交代房东的事小七也许都交代好了,大概又租给了新主人也未可知。也不知道新主人有没有打扫天井,阿因的房间是不是换了样子。
总之还是不知道的好,这些眼不见为净。
不需要知道的事还包括霍思垣。明明她下午已经走到他的公司楼下,街对面新开了咖啡馆,她戴着墨镜坐了一下午,不知道想遇见谁,而遇见谁她都不会理会。
一直到离开江洲踏上回老家的路,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这一趟。
她的箱子里面塞满年货和礼物。在水篮街父母家住了几天,除了陪小宝,基本不出门,也不再往山上去。母亲自然不停地问她的近况,问来问去也不过就是那几句,有没有新男朋友,有没有跟小宝的父亲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