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垣的意识里没有这样的人,浑身带着危险的火,熄灭也是一瞬间。他想起小七上一次的发病,那时候他抱着她,她死气沉沉。思垣不敢放下她,唯恐当双手放下,怀抱落空小七便永远离去。但即使小七睡在他怀中,有贴肤的体温,他仍是感到怀中的生命正点滴流失。他明白他跟小七这水天相隔的距离。
思垣在回程中又忐忑又期待,谷雨只告诉他小七情况稳定,这个稳定大有讲究,她终日不语也算稳定。有没有改变?思垣心里有一个指望,还有一个计划,他不是怯懦的人,这是第一次迟疑。
一直到她俩出现在他的视线前方,他在车里远眺,一路跟随半天,都不敢相信那是小七。
小七从没有这样踏实的步态,小七一向走路很轻,几乎不带风,让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或者骤然消失,绝不会这样毫无遮掩地将路面的落叶踩出咯吱咯吱来。
一直到他们三人坐在一起,思垣举起谷雨给他倒的红酒,他仍不能置信。小七的风格并不改变,只是眼神软了很多,四目对视,她也没有调开眼睛。思垣简直在心里欢唱了。
他们聊得开怀,又不是很尽兴,彼此都收了一点,谁也不敢把话题断下。每个话题将近尾声,立刻有人提出个新话题补上去,新话题便再次热烈地展开。
但他们又都悄悄地观察着其余的人,思垣感到小七和谷雨两人都想好好地问他,想好好看看他,但结果是谁也不先开口。他也想好好问问她们,结果却是一杯一杯喝了很多酒。
他也奇怪,这两人原本水火不相容,她们本是互相轻蔑、诋毁,彼此提防、不放过,又因为个什么原因互相掣肘,这么个疙疙瘩瘩的关系,现在却是一片默契,会互相保护。当然,这是好事,是他在临别时,在那些无法联络的一个个日子里最巴望的事。
他将小七托付给谷雨时就有奇怪的感觉,他不能进入小七的内心深处,谷雨可以。虽然眼下两个人绝口不提这些,但她们俩已自有一个小小的世界,除了她们,谁都进不去。
“谷雨是个好女孩。”谷雨出门后,思垣坐在小七的房间里,看着那些又熟悉又陌生的陈设,再次说。
“她应该被宠爱。”小七说着也坐了下来。现在他们又面对面了,小七眼里的坦然让思垣心里一阵柔软。
思垣的手伸进衣兜,终于掏出一个小盒,他的手很稳,很慢,声音一字一顿。
“也许我太冒昧,希望你不会怪我。”
小七看着思垣绷得紧紧的唇角,他从没有这样认真,这样严肃,又这样紧张不安。他打开小盒,一枚切割完美的钻石恬静地躺在蓝丝绒里。
小七拿起来看了看,眼神更加柔和了,有一片雾落了进去。她说:“第一次有人送我这个。”
她把戒指放在桌上,站了起来,关上房门。思垣看着她脱下了那件牛仔衬衫,里面是一件半截的工字背心。她的动作很慢很镇定,像是经过长久思虑的,很有决心…却没有热望。她接着又脱下了背心,现在她上身什么也没有了,毫无遮挡的两个肩头,锁骨像箭一样飞起。
思垣的手心和背上都出了汗,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都没有真的成熟过。他看不透面前的女孩,看不透她要给他的答案。但他已将能给的都交了出去,像一张不甚高级但也清晰的答题纸,只等着她勾划出答案。
她面朝着思垣走去,背与臀窄窄的,使人爱怜。思垣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她立在他面前,轻轻将他的头抱住,贴在她胸前,贴在她小小的温暖的乳房上,她的姿态像一个严肃的仪式,她的心跳很稳定。
“思垣,我不能跟你举行结婚仪式,但我可以做你的情人。”
思垣的脸贴在她胸前听完这句话。听着她把一句甜蜜的情话说成庄严的宣誓。他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记忆里倒回了几遍,一点点理会出那话中,和话后的意思。
小七明显感到怀中的男人的脸和身体都僵硬起来,她没有加大力度,也没有收紧手臂。
思垣按住她扶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将自己从她的胸膛间释放出来,在她怀中伏了这片刻,他的脸因为缺氧和强烈的屈辱感有一点湿漉漉。
小七的躯体上滑动着窗外的树影,风吹过,她背上的剪影也流动着微妙的变化。她看向思垣的眼睛是柔情的,有点悲哀,有点不忍。思垣在一个极长的时间里等着她改口,但她始终无话。
思垣心里被渴望、愤怒和耻辱交织了一片,无法忍耐的爱和痛让他夺门而出。
冷艳的中年女士顾恩慈说:“你是思垣的女朋友?”
小七脱下手上的橡皮手套,丢给谷雨,这个动作简练而不容置疑。谷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快速地拾掇了一下,请顾恩慈坐下,喝茶。思垣的嫂子有极好的仪态和教养,她礼貌地坐了,环顾一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忙碌的两个女孩,然后请她们一起坐,表示要和她们聊聊。
小七说:“您是代表思垣来的?”
顾恩慈请面前的女孩放松点,她不是代表谁来的,她也不能做思垣的主。霍家很民主,谁也不能做孩子的主,同样的,思垣也不能不负责地带一个人回家。霍家虽然二老都在国外,其实是根深蒂固的东方思想,很传统。他的祖父和父亲做了一辈子的老中医,到了思垣,虽然学的是西医,继承的还是中药行当。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需要一个能替他打理这些的姑娘来做他的妻子。
小七说:“我们都不懂中医,不过谁也不是生来就懂的。您的来意可以直接对我们说。”
顾恩慈雅致地抿一口茶,说:“我也不瞒你们,二老为思垣上次的事气得不轻,现在日夜揪着心。我费尽口舌才说服二老不要急着过来,让我来处理。思垣从小娇惯没吃过苦,满脑子理想主义,家事方面,我做嫂子的还是要为他操点心。”
顾恩慈又说:“来之前我了解你们,之所以不明白你们到底哪一个是他的女朋友,也就是问题所在。你们似乎都很神秘,我不知道你们跟思垣的关系。听说还有一位已有了小孩,关于这一点,即使我和我先生不说什么,两位老人家那里也不好过关。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接受这个多出来的孙子。希望你们再考虑一下。”
顾恩慈走后,小七重新戴上手套捞起地上的水管去浇那些没浇完的花。谷雨跟着收拾了一下,两人都怀了心事,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小七说,“她还没提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们放过霍思垣的条件。”小七说,“她不提条件,让我们考虑,是因为她也没底。”
“你什么意思?”谷雨问。小七这时候又是一副冷冰冰的现实派样子了。
“你要留住思垣。”小七说。
“你呢?”
小七不答,将水管一节节盘起来,靠墙放好,才说:“小宝并不需要两个妈妈,但他需要一个爸爸。”
“霍思垣不需要这个儿子,我也…不需要霍思垣。”谷雨说着将炉子上的粥搬下来。两人各忙各的,嘴上间或对答一两句,眼睛都不看对方。
“别傻了,真把自己当天使了?”小七在她背后说。
“你为什么不要他?”谷雨终于问。
“你为什么不要他?”小七反问。
谷雨忽然冷笑,“你是不想欠我的情?”
“说对了。”小七转身点烟。
谷雨没话了,她跟小七最和洽的时候,也摆脱不了一种防备,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出其不意地击中自己的要害,而自己无言以对。
晚上谷雨哄着小宝入睡,小宝身上被叮了个红肿的包。小七拿了清凉油过来,她不进屋,将药瓶丢给谷雨,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她的神气还是淡淡的。
“谷雨,我想走了。”
谷雨一惊,小七的脸在暗影里看不清。“去哪儿?”她问。
“哪儿都行,我本来就不打算在这待着。现在思垣回来了,你跟着他就很好。”
谷雨一时说不出话,她知道小七一定已经经过相当长的时间考虑,小七没有让她发现这思考的过程,因为这个思考的结论更加毋庸置疑,不可更改。
谷雨轻轻晃着怀里的小宝,说:“小宝舍不得你呢。”
“现在不习惯,以后就习惯了。”
她一夜都在想小七要走的事。小七要走,她和思垣都留不住。她在深深的失落里又感到强烈的挫败,她以为是她照顾好小七等思垣回来,现在却是小七把一个完好的她交给了思垣。这发现让她一阵猛烈地悲伤。
小七永远在她之前,永远先她一步。从她第一次看到小七开始,小七就那么冷静,那么毒辣,那么无情。她一直以为小七是她的一面镜子,她透过小七看着自己的将来,如果小七可以,她就相信自己也可以。那独立的,与灵魂相关的东西不是那么遥远。但现在小七依然选择流浪,仍是那么拒绝人群与理解。小七心里明明埋藏着巨大的、疯狂的感情,像冰湖之下明明汹涌,但没有人值得爱,无人凿穿,她便如冰山一般继续向无垠的海中漂流了。
如此,谷雨对于自己便也不够信任起来。
闵安琪这几天也一直睡不好,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焦虑,霍思垣回来给她的喜悦并不算大,冲击也跟预料的差不多。她先前的所有设置都起到了作用,比如有意无意在顾恩慈面前提到的关于思垣那扑朔迷离的女朋友的消息,固然引起了注意,而顾恩慈回来的态度,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霍家不会接受那样一个儿媳。不管是小七还是谷雨,谁都别想进霍家的门。
思垣对她的态度没有变,她于是猜测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小七她们并没有透露她私下的勾当。安琪现在做事分外小心,行事谨慎账面清白。顾恩慈很厉害很精明,决不能让她起疑心。
但顾恩慈这几天却格外地和颜悦色,交代安琪去陪一陪思垣。思垣这几天都没有露面,顾恩慈说思垣需要人多陪伴,他刚回来,身体和心情都不好,需要女人的温柔。顾恩慈说着对安琪笑了笑,颇有深意似的。
安琪琢磨了半天这位霍家大少奶奶的态度,最后认为这个险值得冒。安琪自己本也是做过霍家少奶奶的梦的,她并不是死脑筋,思垣是个不错的对象没错,她也未必要一棵树上吊死,但目前局势急转直下,只要小七和谷雨不成为拦路的,她总还有一线希望。
闵安琪和霍思垣约在思垣常去的湖畔酒吧,思垣这两天突然憔悴的面孔让安琪也暗暗心惊。安琪给他点了杯酒,自己也要了一杯,在烛光的摇曳里,咬着吸管看着他。她说:“思垣,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思垣从自己的心事里抬起头。安琪今天素净妩媚,平日的强势精明一扫而空,竟有点小女生的柔弱,粉色的装扮使她多了几分单纯。
他们碰杯,安琪在迷雾的音乐与雾气里,眼里也慢慢浮起一层水雾。
“你是个傻瓜,想做一切不良少女的守护神。”她从没这样跟他讲过话。
思垣说:“你知道多少?”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一意要保护的那两个女孩,她们都不需要你。”
思垣犹豫着,说:“我一直没谢谢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帮了她们不少忙,出了不少力。”
“怎么谢我?”她问。
他又犹豫一下,“你要什么?”
安琪已经靠了过来,她身上的香很奇特。一道流丽的烟花忽然冲上天际,在他们眼前流泻下来,思垣觉得这一切都使他晕眩。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霍思垣与闵安琪飞速订婚。虽然公司里流传着可怕的谣言,说思垣失恋,而安琪乘虚而入,并用了龌龊的手段。但顾恩慈恩威并施,很快就堵住了众人的嘴。
这一个月里冰冻街的每家住户都被思垣骚扰过,莲子的电话被他打爆,彩虹姑娘的店门成了他的驻守之地。彩虹一千零一遍地告诉他,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彩虹姑娘叹气:“你这么好的人,谷雨怎么不知道珍惜呢?”
最后一次,彩虹看到安琪坐在思垣的车里补妆。闵安琪用个小镜子静静地照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涂着唇彩。
彩虹撇撇嘴说:“哎哟,排场大得像你女朋友似的。”思垣站起来说:“是我未婚妻。”
彩虹姑娘把一句刻薄话吓得咬在嘴里,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思垣的表情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彩虹说:“谷雨跟小七这两个死不开窍的!”
莲子也不停跑来,莲子刚交了个男朋友,被思垣的电话骚扰得几乎闹分手。安琪也去了几次冰冻街,她看到的仍然是紧闭的两扇门。邻居说,那两个姑娘都搬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不是一起走的。
安琪在周围转了转,她细心地发现,原来一直转悠的那只黑猫也不见了。安琪讨厌那只猫,那猫总是在门边观察着每一个人,像每个人它都认识,心里极有数一样。曾经她气哼哼地往外走,黑猫忽然掠过她的脚背,从她脚上窜了过去。她惊叫一声,猫已经快速上了围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想,什么人养什么猫,一起没了最好。
一直到戒指套上闵安琪的手,她心里才稍稍定了一些,她知道思垣没有放弃去找那两个丫头,也知道她们一直无下落。她想日子赶紧过得快一些,这些事迟早都会过去。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裂纹如马蹄,如长鞭,长长的,将一片天空分成了好几块。雨却还没有来,路边的顶棚已经被狂风掀得呼呼抖动,眼看着就要塌下来。人们匆忙地跑过,夹着被吹反盖的伞,架着梯子去固定屋顶。人们说,看这个势头,只怕一场山洪免不了。
谷雨在被风刮得呼呼响的玻璃窗边坐了一会儿,兀自心神不定。妈妈在外面叫她把柜子里的透明胶带找出来,贴窗户上。她翻出来,十字交叉地给窗玻璃打上结,这样即使风刮碎了玻璃,也是成块完整地掉下来。
小宝怕打雷,抱了一堆玩具缩在被子里,但他同时又兴奋异常,在被子里模拟着雷声轰轰,又是各种汽车的声音。过一会儿向外面问一声:“外婆,你说是汽车厉害还是打雷厉害?”
他外婆一边剁菜,一边说:“当然是我们宝儿厉害啊!我们宝儿会开小汽车呢!”
谷雨想,小宝算是不认生的,虽然她带着小宝回家,给了父母一个大大的刺激,但他们却在几天里迅速地熟稔起来,竟是离不开了一样。
父母还处在初见时的激动里,凭空多出来一个外孙,给他们巨大的刺激。小宝是个从天而降的神秘馈赠,父母还没有理清这是个大麻烦还是个大惊喜,就已经一头栽进了不可遏止的疼爱里。
他们一遍遍摸着小宝的小手小脚,争论着孩子像谁,一边想出各种花样来让小宝高兴。
母亲一有空就要凑近她,要再问一遍小宝是谁的孩子,小宝父亲去哪儿了。谷雨说你就记住小宝是我的孩子就行。母亲哪肯罢休,母亲已经快速认了命,已经不念叨谷雨的胆大包天年少任性,只是要她立刻交出孩子父亲,能凑合就凑合着过,不能凑合就再找一个过。
“还有,你就这样从江洲走了,小宝我们是能带,你自己呢,你在那边的事呢?怎么突然就走了?你那个男朋友呢?”
这是谷雨最怕的问题,她说哪有男朋友,我现在是自由人,想走就走。
母亲牢牢地盯着她,盯得她眼睛终于红了。终究演技不过硬,在亲妈面前,她觉得再撑一会儿就会哭出声。
她走的那天去把手机销了号,却还是忍不住给彩虹打了个电话。彩虹大呼小叫,告诉她思垣的事。她忍着痛,听着彩虹噼里啪啦的数落和询问,只是说累了,想回娘家了。让父母帮着带小宝,她也省很多心。
彩虹说:“我们就不懂了,你俩是一起走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就这样便宜了那个假脸一样的女秘书?”
谷雨说,小七去哪儿她也不清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要走就都走吧。
挂了电话她一下呼出口气,躺到床上去。这些事情是她来不及去细想的,这些一道一道、一层一层的情绪,她来不及分析。她本就是服从于感觉的人,在她分析之前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总之,她不想再跟思垣在一起,她不想这样跟思垣在一起。小七应该接受思垣的求婚,如果拒绝,也不能是为了她谷雨而拒绝。
她还记得她是怎样天微微明就起床,最后一次把小七的药分好。抱起小宝,那孩子还睡眼惺忪,却乖乖地一声不吭。她静静地出门去,城市还未醒来,寒冷的早晨青灰的空气里一切都很冷峻,小宝缩在她怀里,成了唯一的温暖源。周围很寂静,老城区的一处处废墟像个供人凭吊的场所。无人经过,只有黑猫莱斯达在脆薄的冷空气里跟了她几步。
总之,思垣就和小七好好过吧。
半空中一声巨雷,就响在屋顶似的,忽然就劈了下来,谷雨吓得叫了一声,忙去看小宝。小宝闷在被子里,被吓得一时张了嘴却没声,接着“哇”一声要哭,却又立刻止住了。娘儿两个互相紧紧抱着在被子里发抖,少顷,又一起笑了起来。
这是个惊天动地的世界,可是这个小天地却是这么地安全有趣呢!
雨下得震天动地,一个屋里的人说话都要吼着才能听清。
第二天却听到人们议论,山洪还没来,倒先出了事,山上那个罗家老头,就那个做篾匠的老罗,被雷劈死了。
谷雨心里咯噔一下,问哪个老罗?
街坊告诉她,他去山上送货,就看到罗家那里一堆人,罗良宇已经死了。说是被雷劈死的,村人们都在议论,说罗良宇一辈子造孽不少,老了几个儿子都不理他。还好临了总算有个女儿来为他送终。也有人说就是老罗就是死在女儿手上的,他这个女儿从小就不祥,克父克母,多少年无音信,一回来就克死了老子,真是扫把星投胎的。
谷雨抓住那人问:“什么女儿?他哪个女儿?”
那街坊被她抓得吃疼,手一缩说,听说是前几天他女儿回来了,跟她老子讲了几句话,当晚她老子就死了,那不是克星是什么。
“哪个女儿?”
“老罗就一个女儿,儿子倒有好几个。”
谷雨呆了半晌,开始进屋换胶鞋,拿雨披,又拿了顶结结实实的斗笠。
母亲一看就说:“不许出去,你好好在家陪着小宝。你看这天。”
天重得像要掉下来,兜满了积水,黑沉沉的云一大团一大团,也是马上要压下来似的。
谷雨已穿戴完毕,只说,我很快回来。她急急地出了门。
罗良宇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如果他们说得没错,那只能是小七。小七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居然会神出鬼没得在这里有了线索。
谷雨想哭又想笑,她不告而别,谁知小七也不告而别。她回了水篮街,谁想小七也回了杨庄。天下之大,她们居然前后脚地在一条路上。
山道比预料中的还要难走,坡上不停地有黄泥水流下来,谷雨打了好几个趔趄,顶着风往上走。
远远地,就看到罗良宇的房子了,果然是死了人,门前搭了棚子,挂着白布和黑纱,还有花花绿绿的被面,这里还保持着一贯的风俗,谁家有丧事都送被面,吃流水席。
所谓的流水席一点也不热闹,长条桌上稀稀拉拉的几个大盆里只是些清汤飘菜叶,大肉倒有一盘,早就汁水淋漓地见了底,也没人来加。坐着吃的人缩头缩脑,吃完立刻走了。罗家这个丧事办得不但不讲究,简直心不在焉。
有人议论说罗家败了,老罗这一走,更加四分五裂。旁人说老罗年轻时候多风光,也是霸道过了头,儿子死了两个,女儿更靠不住。
谷雨打听了几个人,有人说见过罗家女儿确实回来过,就是雷最大、风最吓人的那天。有人看到她回来了,远远地,虽看不真切,但一个姑娘闪进了罗家的房子是真的。不是老罗老婆,也不是儿媳妇,还能有谁,难道老罗风流快活一辈子,到老还找了小老婆?
有人说那就是罗家姑娘,他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现在样子变了点,高了、漂亮了,神气还是那么野野的,谁都不在她眼里似的。她是进了房门去的,真真儿的,然后就听到老罗的声音高起来,明显是在吵架。
“然后呢?”谷雨问。旁边听热闹的人也一起问:“然后呢?”
“然后哪知道然后,风刮得那么鬼,谁还敢出门,第二天就听说老罗出了事了。他老婆说老罗后半夜自己爬到了院子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忽然一个雷下来,他老婆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躺着不动了。”
谷雨站在罗家的晒场上,很大的一块地,以前堆满了簸箕和竹篮,现在空空的一块,着实凄凉。这里地势高眼界也宽,能看到山下的路。往上,乌云一直连到天边。
就是这里,那晚小七就是站在这里。小七一定仰头看过那闪电怎样地劈空而过,天地忽然变得很大,她独自人影邈邈地站在这里。山影嵯峨,在风雷声中一道道都成了粗重的水墨,因而更像一个混沌的梦,雨里的土腥味阵阵扑来,一场山洪就要来临。
小七在那时候想到了什么?
谷雨向着小七外婆家的方向走,她心里有一个隐隐的预感。还没走到,雨就落了下来,她把步子加快,小跑到那片竹林,竹林后面是两间小屋,门上却贴了封条。旁边一块菜地,尽头连着一户人家,她跑过去避雨,打听情况,人家告诉她,前面住的老太太半年前就过世了,坟就在竹林后头。
她又绕回竹林,心里冷冷的。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坟包,她走过去,却看到前面地上的泥沼里有一些零碎的花瓣,还有个小酒坛。
曾有人来过,送上花和酒,雨破坏了一切,但毕竟留下点痕迹。送花的人已经走了,那人是悄悄来的,没有看到老人,只在这里坐了一坐,磕了个头。那人已经离开了,两脚黄泥,头发上沾着雨水和野草,谁也没惊动,谁也不知道她又去了哪儿。
傍晚的时候谷雨下了山,母亲正在门边张望,看她回来才松了气。她换了衣服去抱小宝,一晚也没有话说。过了几天,告诉父母,要走了。不回江洲,想换个地方,换个生活。
母亲像是早就做好准备似的,说:“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你想去哪里发展我们不拦着,但是小宝才四岁,他得先跟着我们。你爸做了一辈子教师,总比你会教些。”
谷雨没有违拗。她在余下的几天里一刻也不离小宝,喂小宝吃饭,哄他睡觉,带他去逛这小镇的每一个地方。教他认那小桥,那几道街,那道石牌坊。然后告诉小宝:“你好好陪着外公外婆,要保护他们。妈妈要去工作呢。”
小宝问:“妈妈,你去找小七妈妈吗?”
谷雨摇头,“小七妈妈有她的事要做。”
小宝问:“那叔叔呢?”他指的是思垣。
“叔叔也要做事。”
“因为你们是大人。”
“你想不想长大?”
“长大了我买大房子给你和小七妈妈住。”
“谁说的?”
“小七妈妈说你好辛苦,要我长大孝顺你。”
谷雨心中一酸,没忍住,她将带着泪水的脸埋在小宝胸前的衣服上。

Chapter8不打扰,是我最后的温柔
水乡有一半是水,另一半则是与水相关,被水色浸润的树草、打湿的石桥、剥蚀的白墙黑瓦和映照的人家。一脉水从上游缓缓流淌而来,流到这里开始一波三折——不止,九曲十八弯地绕来绕去,成了理不清的一副回肠。这里雨密,云也多,日光将云层照出从金粉到浅灰,各种层次不同的清透,天上地上都显得很多情。
到处是桥,虽是石板的,在水面浮动得却很摇曳,像水中又搭起了一座浮城。从桥上走过,直接就进了圆廓棚顶的长廊。长廊也是连成一片的,雕花窗格里可以窥见另一头一溜一溜沿水的人家,一半地基都伸入台阶下的水面一般。包着头巾的女人们蹲在窄窄的河道两边洗衣裳,洗出一种古朴的风情,成为了划来划去的小船上游客眼中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