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的寸头在阳光下显得虎生生的,昔日的俊俏还在,却多了一层陌生的气色。现在的陆明有一种机警的表情,时不时就要目光四下迅速一瞥,担心有人在外偷听似的。他的手还是很有力,箍得谷雨眼泪都要出来。
谷雨勉强做一个笑容,说:“你出来了,我那天没有去接你,回老家了。”
陆明说他没有指望她去接他,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既然她不来,他就明白了,也不去打扰她。陆明说但他还是找过她,想知道她怎么样,想知道那孩子…
“孩子没有了。按你的意思,我听了你的话,当时就拿掉了。”谷雨飞快地说。她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讽刺,多好笑,她怀着一个孩子,说起另一个孩子,关于这两个孩子,她却都要瞒住他。
陆明问:“现在呢,你现在这孩子是谁的?”
她就怕他问这个,他却是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她说:“还能是谁的,孩子他爹的呗。”
陆明举出好几个名字,都是他认识的追过谷雨的男人。谷雨一一摇头,陆明说:“你不愿意告诉我也无所谓,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来做检查这些事,是不是他不认账?我去找他。”
他把话讲得难听,谷雨也沉下脸,陆明说:“你看我为什么来,那都是别人不认账的,只好做掉。多惨。”
他说的是那个刚才跟他一起的女孩,陆明说那是朋友的朋友丢下的。女孩这几天好凄惨,要检查做手术都没人陪。正好他碰上了,就义气一回。
谷雨听他说这些,知道他是向她解释,他并没有结交女朋友。他还是那么仗义,也还是那么天真冲动。
“你爱他?”陆明问。
她点点头。
陆明抿起嘴,他掏出烟又放回去,沉默得可怕。谷雨见他这样,心里也不安起来,她眼中慢慢蓄了泪,将手从陆明短短的头发上一直抚到肩膀,再到胳膊。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在告诉陆明自己从没有忘记过他,但是她也不瞒他,是的,她身边又有了一个人,一个男人。是的,他对她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不在乎她的过去,愿意娶她,给她一个家。那么她爱那人吗?是的,爱的。爱到什么程度?这怎么说呢。她虚弱地笑一下,让陆明看她现在的变化,她不施粉黛,跟过去一刀两断,她愿意脱胎换骨,都是为了那个人。
而对于陆明,她只有满心的歉意和留恋,“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因为我知道你心里爱着我姐姐,我明知道你是姐姐的男朋友,我还跟你在一起,我大概是太想念樱桃了。”
看到陆明把头捂在她手掌上呜呜地哭了,谷雨真正地心痛起来。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也分辨不了,但此刻这心痛是真的。
眼前这人是她梦里的单车少年,衣袂飘飘,是她盼也盼不到的梦。他曾是个完美的前途无量的男孩,功课好,运动好,还会几样乐器,会做最精妙的航模。当他御风而来,是那么自信,那么夺目。
是谁给他施了可怕的魔法,眼前这个人已丢失了昔日的一切。就连那和小时候一样漂亮的面孔也变得戒备不安,他气色晦暗,时时出现粗野的神情。
陆明送谷雨回家,她一路走走停停,还去菜场转了一圈,他耐心地等她。
他小心谨慎的样子也不是没在谷雨心里激起点涟漪,但到了路口,她无论如何不让陆明再往里送了,她现在最怕的就是陆明重新对她追根究底,她实在有太多的事瞒着他了…
天已经全黑下来,她还躺着,心里苦辣酸甜,心里一时紧一时失落,又是一阵冲动一阵后悔。她想着陆明的表情,就忍不住想要去把陆明找回来,对他说明一切,怎么样都还是个三口…或四口之家。
但陆明会接受吗?自己又会接受吗?小七呢?
她又咬着牙告诫自己要忍过去,陆明不再是个理想对象。但思垣也不是她的将来,没有人是她的将来,她手掌下的这一块血肉能不能抓住完全是未知。
阿因啊,你到底跟我开了个什么玩笑?这一想她简直痛不欲生,眼泪哗啦啦流出来,将枕头也浸湿了。
身体里的什么地方一揪,一股恶心就泛了上来。她伸手向旁边抓去,玻璃杯里的冷水让她稍稍舒缓了一点,但紧接着被呛住,第二阵恶心就漫了上来。
她抓住咽喉,又咳又呛,眼泪汪汪,心里委屈无比。却听隔壁一阵哗响,小七在房间里开了电脑,正在看一个叫《记忆碎片》的电影,这电影小七已经看过好几次,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没事就放来看。
谷雨曾在旁跟着看过一回,是个患失忆症的男人执着地寻找杀死妻子的凶手,他不停地被骗,在自己的身上文字,装满小纸条。整个电影冗长艰涩,又不停倒叙插叙,直闷得她呵欠连天,末了也没看懂。
但小七说你懂什么,这男人做一切事,自欺欺人,都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生存的欲望,他要找个理由活下去。
现在小七又在看,声音并不大,但谷雨忍无可忍。偶尔的一声枪响,一声呻吟,都放大了无数倍朝她席卷而来。她终于跳下床,把门呼啦打开,大声说:“你能不能关掉?”
小七在屏幕前抬起脸,谷雨的脸虚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小七没说什么,关了音量。
谷雨却不依不饶,说:“我说的是关掉,这烂片子你看了无数遍了!门口有小剧场你不知道吗?你要看电影去那里,包个夜场就40块,你没钱我给你。”她的嗓子又直又冲,与平时大异。身体里那股火烧得她坐立难安,她满心是恨,忍不住要挑衅。
小七把桌上一盏细细的活动台灯掉了个头,一束光直指向谷雨,她的脸被打得一晃,被刺得闭了闭眼。
小七看清她脸色青白,积着泪痕,头发睡得支棱翘起。谷雨一手遮住眼睛,一边冲过来,一巴掌将那灯打翻下去,尖叫说:“你要干吗?!”
小七把灯捡起来,接着关掉电脑,站起来去换鞋。她这样让着谷雨不计较,谷雨心中的那一股恨便更加膨胀了。
“哪儿去?”她问。
“花钱去。”小七说。
“我没钱给你抽那个。”她说。
“你的钱留给自己吧,我抽什么是我的事。”小七说着把球鞋“啪”地扔到地上,把脚伸进去,接着从门后拿下外套,“呼”地套上了。
谷雨真恨死了小七这些无动于衷的小动作,小七在她面前永远那么高高在上,若无其事。
谷雨说:“我怀孕了。”
她这么突兀地开了口,自己先吓了一跳,冲上头的血忽地就降了大半。她本想瞒住小七。但话已经收不回去,她看着小七的手停在空中,她等着小七问孩子是谁的,什么时候的事,有什么打算之类。但小七只是飞快把她全身上下看了一眼。
“所以呢?”小七问。
看起来小七毫不吃惊,也毫不怀疑她会随时跟个什么人搞上,并且再搞个孩子出来。谷雨一阵新的怒火上冲,压住了刚才的惶恐。
“所以这里不够住了,另一间房也要用上。”她恶意地说。她指的是阿因的房间。
“你不能住那里。”小七简洁地说,“我可以给你另外找个地方。”小七是不想提阿因,也不想跟她吵。小七想终于明白,谷雨这些天的不对劲都有了解释。
谷雨偏偏抓住不放了,“你不想要我糟蹋阿因住过的房间,又何必让我住这里呢?”
小七说:“你差不多得了啊。”
谷雨现在就像个自己打开的火药筒子,就等着谁给她“呲啦”一声。瞧她那发红的眼睛,身子硬僵僵的,还一副作势欲扑的模样。
谁会不正常到跟一个神经质的孕妇对着干?小七准备拉门出去了,四下看一眼,又拿了个吃剩的包子,放在墙角的小盆里,看起来还要去喂猫。
“你躲什么呢?”谷雨在她背后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控制得了阿因,他不在了,你还想霸住他?你以为他什么都听你的,你知不知道我跟阿因,我们已经…”
她停下那半截不说了,心里一阵痛快一阵气苦。她的恶意已经很明显。小七的身子定在门边。
谷雨又冷笑一声,“其实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不敢相信吧?你不是阿因的监护人,没法看住他一辈子,你很失望吧?他从来不属于你。”
她等着小七的反应,她的血也不流了,在凝滞的空气里盯着小七的手。那只手指根平齐,十指长而有力,此刻指尖微微颤动,已捏成拳,要抬起又放下。
她等着那一击,至少是一巴掌,为什么还不动手,明明已经怒得指节都白了。
而她的话还没有完,她不是不知道后果,此刻却巴望着能有个痛快的结果。医生话里的暗示,陆明的咄咄逼人,她这几天几夜从顶峰到谷底的煎熬…她受的罪在这一刻全翻上来,她不管不顾地想要一个痛快,哪怕是痛快地死也好——但要拉小七一起死。
“你不会奇怪的,我跟阿因好上了,我从来不闲着。你怎么不问问这孩子是谁的?”
“贱人。”小七从牙关里挤出这个词,轻蔑得像毒蛇飞快吐了一下舌信。
她的眼泪一下子冲上来,真像一道闸门打开,血与泪全部决堤而出。她声音尖利地拔高,说:“你装什么呢,想杀了我是不是?我就是没本事,就是只会生孩子,生下来没爹也没关系…”她听着自己的舌头牙齿不停相磕,迸出来这些陌生的话,原来她心里积了这么多怨恨。
小七终于有了动作,小七一甩手,把手上连盆带包哐当直扔出去。黑猫莱斯达不知从什么地方黑洞洞地跳了出来,低低地“喵呜”一声,把东西叼走了。
“你想把不知谁的野种赖给我弟弟?你少做梦!”小七的声音不大,钉子一样一根根锤进她的骨头里去。
谷雨发疯般扑上去,用锋利的手爪去掐小七的脖子。这下好了,什么都毁了,她心里有一个人在痛哭,另有一个人在狂笑。她现在就要杀了小七,咬死小七,她再给小七偿命好了,她不在乎。
小七掰开她的手,将她掀开。小七手下是留着情的,奈何她抓着不放,肚子里这一块血肉此刻是她最好的武器。两人纠缠了一会儿,谁也没讨到好处。小七脸如白纸眼如冷火,把她推到墙边,一条胳膊架在她突突跳动的赤红色脖子旁。
“你跟谁生野种我不管,要是我弟弟的,劝你立刻处理掉,别等我来下手。我可比你快,到时候伤了你,死活你自己负责。”
小七说完就走了,留下她号啕着,将手边能毁的都毁了。她仿佛从里到外都裂开了,谁来碰一碰她都能轻易地把她推成一堆碎片。
想要的一句话到底是掏出来了,想知道的事也不在意料之外。小七不会承认这个孩子,阿因那样纯洁的血液怎么能跟她可耻地融到一起去,怎么能流到她的后代里去?小七没有说谎,她真的宁可杀掉她,掐死小孩,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可怕的杂种活在人世间。
不不,小七做不了她的主,这是她的孩子,她的事,现在她不怕小七了,小七害不了她——除了这一刻的心如刀割。
她弯下腰去,痛得直不起身,便坐在地上。这一刻她不知道更恨谁,是小七,阿因,还是她自己。
阿因说爱她,却为了小七丢下了她,丢下她还丢不干净,留了这么个孽障来折磨她。磨她的身体,磨她的心。
不,不是心,别跟她提心,小七没有心,她谷雨也没有。
过了这么久,她以为已经一步一步接近。哪想感化了的人,变本加厉,把原本的裂痕搅成一个窟窿。她苦心孤诣,一点一点缝补,妄图让那千疮百孔严丝合缝。
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是有多蠢,竟以为可以感化小七,小七不是鸡蛋,孵不开,小七也不是冰,暖不化。小七是个毒汁熬出来的人,是个咒语,她谷雨没有那个法道,心血耗尽,甚至于亲骨肉,也治不了毒,解不了咒。
手机无休止地响,已经响了一会儿了,谷雨停下精疲力竭的手和脚,想着要是陆明,就跟他走了算了。但却是老金,问她有没有空:“这里好几个你的故交,指名想见你。”
谷雨丢下电话就开始化妆,手抖着,倒还没有生疏。灯光幽暗,镜子被她砸出一个破角,也没妨碍她烟雾蓝电光紫,冷的冷,艳的艳。
她又翻出条露背的礼服,虽有大衣遮盖,凉气还是飕飕地灌进来。但此刻她热血膨胀,又心冷似铁。
她“呼啦”打开门,门外的莱斯达叫了一声,这鬼头鬼脑的家伙又在外面埋伏着偷听。她看了它一眼,走了。
97会所却完全是另一番世界。她一进来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情和人气蒸暖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能喝一杯。这里永远热情洋溢,妖魅横行,女孩们汗涔涔的后背和欲滴欲化的嘴唇都像在对她微笑。
灯光该闪的闪,该暗的暗,真是贴心又安全,她马上就要投身进昔日去。那里没有伤悲,没有爱因此也没有辜负,只有一场接一场的梦。
老金却不在,她便自己直奔三楼的VIP包厢而去。里面的境况是不陌生的。
里面已经坐了两个女孩和三个男人,仍是没有老金。大理石台面上一排山一样的酒瓶,厚厚的地毯上还有一箱。
大家看到她来,女孩们都笑了,如释重负似的。喝到酣处的男人一抬头,谷雨愣了,一阵后悔像凉气一样翻上来。
上得山多终遇虎,那两个人是她曾经戏耍过的旧相识,曾被她灌了一夜酒,又无情丢下的两个老板。
“谷雨小姐,还认得我们吧?”
谷雨懊悔不迭,刚才那一股灰心和自暴自弃变成了惶恐,这时候走也来不及了。
“吴总,黄总。”她亲热地叫他们。表示她不但记得他们,还时常惦记他们。
她偷偷拨老金的号码,却一直是忙音,她在心里骂着,脸上却带着笑。谷雨对上次的事绝口不提,先跟他们碰了杯,然后说她最近身体不好,请他们放她一回,以茶代酒行不行。
几个男人却不被她的媚眼和笑语诱惑,将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扫,又重新点酒。十几瓶百威排开,旁边还有两瓶金酒,居然还有一瓶白酒,请她选择。
他们说这回就是专程再来会她的,上次喝得不尽兴,反而在朋友圈里被嘲笑,这次无论如何要跟她把那点没摆平的事给完结了。
谷雨心里叫苦,同房间的两个女孩也发了愣。她连使眼色,一个女孩已喝得差不多了,另一个乖觉一点,便找理由起身要走,却被个男人一把拉回来。
谷雨一咬牙,喝了半杯啤酒。她本不是很有量的,跟人拼酒靠的是姿色手腕,还有时刻准备脱身的机敏和运气。
这时心惊胆战,喝下去的那口酒像团火一样在她胃里突突跳着。喝得猛了,已觉得头晕脸麻。
小七天明回来的时候,谷雨不在家,只见满屋子里被扫荡了一般,到处是打翻的水瓶,还有四脚朝天的凳子,地上躺着各种颜色的玻璃片、碎瓷片。
小七开始打扫。谷雨这回伤了肝,摔打的都是贵东西。小七把还能用的拣出来,将已成碎片的聚拢。
每扫一下,她心里便像被狠狠地耙一道。那些狼藉被归拢成一堆一堆,小七心里也高低起伏多了十几道沟痕。等她拎着两个大垃圾袋来将碎片倒进去时,感觉到有些东西已超出了自己心脏的负荷。她坐下来,谷雨浮乱虚肿的脸和恨恨的眼睛还晃在眼前。那不是恨,谷雨是故意在激怒她。谷雨是在跟她自己较劲,存心要找一面墙撞得头破血流。谷雨成功了,否则不会有那样怆然的表情,之后,又是那一派灰败。
小七觉得胸中有沉重的力量压下,像个巨大的铁盖子卡住她。她是不能让谷雨生下阿因的孩子的,不管肚子里那块肉是不是阿因的——谷雨风骚多情,男朋友蛇鼠一窝,其中还胆敢加进一个清朗朗的阿因。
想到此,小七的太阳穴又跳起来,她绝不能容忍谷雨把一块来历不明的血肉栽到阿因头上去。她还不愿去想如果谷雨所言是真该如何,她心里像有根烫红的封印牢牢地封着那个可能。
这时院门被敲响了,莱斯达拉开嗓子叫了两声,小七出去看看,是个陌生男人,帅气里带着一股痞气,说找谷雨。
小七跟那男人相互打量了一下,她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男人也爽快,说送谷雨回来过,今天是一家家找过来的,反正这里拆得也不剩几家了,好找得很。
男人说他叫陆明,找谷雨有事要谈。
原来他就是陆明,小七想,这时候找上门倒是很可疑。她心里涌上来一股模糊的希望。
小七介绍自己是谷雨的室友,两人一起租了房子住。陆明打量一下四壁,眼里的惊讶是藏不住的。谷雨一向姿态娇贵,怎么会住在这么个地方?
小七忽然说:“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陆明猝不及防,脸涨红了一下,他说他就是为这事来的,如果谷雨愿意,他愿意跟她在一起。他不在乎那孩子的事,只要谷雨愿意跟他重新开始,他随时都可以接走她。
小七心里一个预感已慢慢成型,她的指望这么快就破灭了,同时另一股微妙的冲动升起来。她说谷雨后半夜跑出去了,还没回来。
陆明果然十分紧张,连声问去了哪里。他又掏出电话开始打,号码按错了几次,他低声咒骂一句。他一着急就躁乱不已。
小七让他先别急,接着便把谷雨可能去的地方,可能找的人一一列出来,用排除法缩小范围,再分头去找。陆明打开通讯录逐一地翻着。
天花板上那盏烛台型的水晶吊灯,一根根都延长成一根水柱向谷雨披头流下来,五色的光淌了她一身,把她头脸身体都淋得透湿。
她想,这地方怎么变了样了。她从伏着的胳膊肘上抬起头,四壁的西式壁画也变了样,那些赤裸的人物都活了,一个个向她走过来。她摆摆手,把面前的一杯酒挡掉。耳边也不知道是哪个总在说话,说她不给面子,哄她再喝一点。
她看了一眼,那男人厚唇大腮,胸前的扣子解开了,一大块胸膛都成了赤红色。
她厌恶地转过脸,说:“黄总,你喝多了,歇歇好不好?”她又推推旁边的瘦男人,说,“吴总,你们几个一起来的,你看黄总喝得快不认得家了,你也好意思?”
她的手腕还是全用上了,连打带赖,弄得几个男人又恼火又不好发作。几小时下来,她自己没喝多少,几个男人倒都灌了半个胃袋。
要是一个人对付她还好,这里几个男人,被她东推一下西搡一个,个个能被她拉来做挡箭牌。几个总们都想,今天要不把她彻底放倒,实在没脸再来江洲玩。
谷雨自己倒是清楚他们绝不会轻易地放她走。
眼下老金躲着不出面,王八蛋老金必然是收了好处,或者受了要挟,把她卖出去。她只有一边推时间一边等救援。
她喝一点酒就要去洗手间吐一回,将水龙头开得山响。到底还是有酒意上了头,她的心口突突跳着,渐渐也带了点自我毁灭的痛快。
在这个世界上谁认得谁呢?这些人跟她真刀真枪地拼杀,就算要豁出了命,也有人偿命。至于她,反正她也不想好了,她的死活谁关心呢?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房间里似乎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她坐在洗手间里,觉得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一起拼酒的女孩来打门叫她,说有人来找她。
谷雨一个脑袋千斤重,想着是老金还是经理…她已经忘了叫过谁来。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去,看到那几个老板对面坐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
谷雨眨了眨眼,似乎两个世界重合了,另一个空间的人怎么会漂移来这里?她伸手去找灯的开关,开了几回,才把顶灯和射灯都打开了,房间一下通亮起来。
谷雨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这房间的一切像在水面上漂浮一样,但坐在那里的一个瘦瘦小小的人不是小七是谁?
小七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立刻让她心塞气噎,小七又接着转脸看着台子上的酒。
“来不来?”小七问那个黑胖胖的黄总。
几个男人一起看着这个找上门来叫阵要拼酒的陌生女孩,这场面他们都是第一次遇上。他们看着小七打开一瓶金酒,和朗姆酒混合倒在大酒樽里,小七举起来晃晃,冰块撞击得一阵响。
男人们的愤怒和着酒劲被刺激起来了,这个陌生女孩倒酒举杯的种种姿势都是练过的。他们已喝得差不多,这时又激发斗志开始了新一轮。
黄总和吴总本来是盯着谷雨喝,这时改变了目标。他们带来的朋友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他们叫他王总,也加入进来,高度数的混合一下子像一棍棍猛烈的当头棒喝使他们手舞足蹈。
谷雨酒醒了一大半,她来不及去分析这个场面,小七竟然会来找她,小七又竟然能找得到她。小七是不能动气的,更不能在高压力下做事,烟酒也是绝不能碰的。
但小七并不看谷雨,那酒樽已快空了,小七又打开一瓶倒进去,将透明的液体打出深深的漩涡。
“再来。”小七抹了一下嘴角说。
谷雨跌撞着去拉她,“你不能喝酒…”
小七甩开她说:“坐好!”
她乖乖地坐好。看着又一杯酒被小七灌进嘴里,黑胖的黄老板脸如锅底,似乎要笑,却向桌底溜去,即刻成了一摊。吴总伸胳膊去够他,也不行了,被沉重地带着坐了下去。只有那个瘦瘦的寡言的王总看起来还有点清醒,他对小七说:“这么敢喝的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谷雨小姐也得罪了,今天我们先喝到这里,下次再约。”
谷雨搀起小七就走,小七的手像一块冰。
进了门小七便一下子向前栽去了。谷雨赶着拿毛巾出来,小七已吐了一地。她哭着去按小七的嘴,又去抬她的肩,努力想把她搬起来,嘴巴里语无伦次,不知道是道歉还是诅咒发誓。
小七的身体有一点痉挛,每抽动一下便是一阵大吐。谷雨不敢再动她了,只有打电话。
当小七吐出血沫来的时候,谷雨终于听到120的急救声由远及近传来。
莲子赶到医院的时候,谷雨正两眼发直地听医生训话。莲子一看谷雨就知道她是什么也没听进去,便拽了她一下。
莲子说:“我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知道小七最终是怎么找到你的,又是怎么救了你的,小七做事一向都极端,有点疯狂。她一向都不要命的,她说她不要命才有命活到现在。”莲子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她为你也能这么豁出去。”
“是我欠她的…”谷雨说。免费言情小说阅读,http://www.bookqi.com/yanqingxiaoshuo/
莲子迟疑了一下,拍了拍谷雨,“可是小七对我说,说是她欠你的。你俩真是…”她搜索了一会儿想找个合适的词,最后说,“相生相克。”
谷雨哭得肝肠寸断,小七醒来后自己该怎么面对她?
这时陆明也赶来了,陆明脸上挂着一丝狰狞,看着就是刚经过一场搏斗,面上还残存着兴奋情绪。
陆明一把拉住谷雨说:“你把人吓死了!我们找了你一天!”
陆明告诉谷雨,小七让他去找老金,小七自己一个一个去问谷雨熟识的姐妹,总算是把她找到了。陆明见谷雨满脸是泪,他又说:“你不要再赌气了,孩子的事交给我行不行?没人要我要!”
谷雨心烦地把他推开,这时候她浑身激荡着情绪,稍一招惹就是一顿翻江倒海,一点儿也听不得这些话。
她问他老金是怎么回事,陆明狠狠地说:“老金果然不是个东西,他收了钱,想拉皮条。你放心,我让他三个月下不了床。”
谷雨看着陆明攥紧的拳头,骨节由于过于用力都肿了一大块。她心里明白了,她也顾不上老金,只是推陆明回去。
她说:“你现在不走,老金那些人总能找到你,到时候打起来你能抵多少个?没准还会伤了我。我现在有手有脚,你走你的。”
陆明被她讲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走之前他把谷雨一推,抵在墙上,给了她一个透不过气来的强吻。谷雨怔怔地看着陆明离去的背影,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部电影里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