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又说:“这石榴树真不错,哎,这还有桂花,看院子外面还有泡桐。现在就是老房子才有泡桐树呢,泡桐就是历史的象征。你看外面开发的楼盘,装潢得皇宫一样,就是买不来这两棵泡桐,那还是土豪,暴发户!”
闵安琪自己晃了一圈,嘴上说个不停。她吃惊于谷雨的变化,两月不见,谷雨黑瘦了一圈,却异常地清洁起来,眼神很亮,身姿也还在,不施脂粉倒是格外秀气。
安琪想这女人果然还是有一套,明明捉襟见肘,却不见沦落。
但安琪自己心里是有一套账目的,等谷雨开门见山地说了难处,安琪便摆出“公事公办,我也很为难”的样子来。
“你也知道,思垣并不是这家公司的老总,他是替家里代管的,经济大权都在他家老爷子手里。”闵安琪说,“他出了事,老爷子气得差点中风,现在是他嫂子过来接盘呢。公司都裁员好几个,我因为对业务熟,所以还能留下。但他们还对我不满意,嫌我没照顾好思垣。现在是超过五万的账都要请那位少奶奶签字的,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谷雨不作声,面上还笑吟吟的,一些锋利的回敬被她一次一次压回肚子里去。
闵安琪说话三分真七分假,但何必撕破脸呢?真的不帮忙,她也是没办法的。闵安琪和思垣家里都不欠她们的,她跟小七算哪根葱呢?何况她们都有手有脚,哪里就沦落到要靠闵安琪来救济了。
安琪看看谷雨的表情,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叠红票子放在几上。说这是她个人的一点心意,大家也是相识一场,又都是思垣的朋友,总不能见死不救的。她请谷雨千万不要跟她客气,务必要收下她的心意,否则以后思垣回来,也要怪她没有把谷雨和小七照顾好呢。
这时里头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小七走了出来。
闵安琪看到小七就忍住了一声叫,但她的目光和表情明明是一个“我的天哪”。
小七的头发已长出来一点发尖,但在暗处看,那只是一层阴影。她竖着两个瘦得凸起的肩头,披着一件外套,目光和动作都有些直愣愣的,乍一看简直就是个流浪的男孩。
小七一晃一晃地过来,自己坐下了。安琪的目光随着她动。
小七用两个指头捏起桌上那叠钞票,另一只手飞快地点了一遍。
“三千块,”小七说,“还麻烦你跑一趟。”
“小意思了,一点心意。”闵安琪说。她吃不准小七的态度,同时抱着巨大的好奇。
谷雨还算是品相不俗,但眼前这个神情生野,竹竿一样的小七,闵安琪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法道让思垣念念不忘,为了她去蹲大牢。
安琪说:“我也是实在忙,不然早该来看看你。我真怕对思垣没法交代。”
“我知道你忙,你是思垣的左右手,他的机票酒店吃饭包厢都是你定,客户名单都是你拟,是不是?”小七说。
“思垣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安琪甜甜地说。她找到了话题,又问小七:“手术很成功吧,现在脑供血如何?没有损伤到功能区吧?”
小七摸了摸头皮,说:“都好,谢谢你这么惦记,还这么了解。”
谷雨在一旁见这两个人居然客客气气地拉起家常来,这不像小七一贯的作风。但小七既然开了口,谷雨相信必然还有下文藏着。
果然安琪又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她是准备告辞了,已经拿起皮包。
小七说:“这钱,托你带回去。”小七将那叠票子往安琪面前一推。
安琪连忙说:“这不行这不行,你是嫌少吗?这是我对你的心意,你可不能退给我!”
“谁要退给你?”小七说,“我是托你带走。这钱拿来给我,就是我的了,现在我交给你,是朋友就帮这个忙,帮我入一股。”
闵安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她问。
“我们要入股。河北的中药材种植园是不是?你刚去考察的,那里民营企业跟你们有合同,当地人帮你们种桑麻都能入股,现在请帮我们也入一股。”
闵安琪反应过来,看小七不像是在开玩笑。闵安琪说:“这真不行,这个不是我的公司,我只是个打工的做不了主。思垣家里已经全权接收过去了,现在中药材市场虽然大,其实投资很有风险…”
“我不是入霍家的公司,我入的是你的这一股,你自己有参与,是不是?”小七笑笑地问她,一手像洗牌一样将那叠钞票又划了个半圆。
安琪的脸色变了,她说这事她做不了主,财务的事也不归她管。请小七不要乱说。
“怎么是财务呢?”小七笑嘻嘻地说,“财务那边我们不打扰,你也别操心。思垣父母都在国外,管不到这么细。他跟我讲过,进药的渠道都是你在负责联系。我不会看错你,你这么聪明的人,哪里像个打工的?现在加上我们,只是很小的一份而已。你做得来的。”
闵安琪的脸白了又红,接着发了青,她耸起肩膀,撇下嘴角,满身都在否认。而小七黑森森的眼睛盯着她,她竟说不出一个“不”字。
谷雨虽然听得一怔一怔,但这时候也知道反应了,忙补上一句:“思垣虽然不在,但顶多几个月就出来了,我们合作得好,该是你的还是你的,肥不到别人家去。”
谷雨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小七一眼,小七不置可否,她便知道自己这话也没说错,便快手麻利地拾拢起那叠钱送到闵安琪手里。
闵安琪站起来,脸还青着,“就这样吧,我想想办法。”她拿包走了,背影气鼓鼓,完全没了刚才的颐指气使样。
闵安琪一走,谷雨就问小七:“你在里面听了多久才出来?”
“你们两个叽咕没完,想睡也睡不了。”小七说,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她偷偷拿公司的资源替自己赚钱?”
小七说她最初认识思垣的时候,就觉得他身边的闵安琪不安分。思垣跟她说过几次生意上的事,她当时就觉得作为秘书,安琪介入的部分未免太多,这种女人干净不了。
小七说着扫了谷雨一眼,说:“她可不是你,有人愿意养你,愿意讨你欢心你就乐了,说几句好听的就能喂饱你。她得不到思垣,也不会吃亏。”
谷雨听得出神,她早忘了两人的冷战,连小七对她挖苦她也不介意了。
小七又说:“我也是冒险试一下,她心里有鬼,又不了解我的深浅,才会被我唬住。换了是你看她上不上当。”
“我以为你要把钱甩到她脸上去。你怎么想起来要入股?”谷雨又问。她还没完全回过味,又觉得小七这一手太不可思议,简直太损了,但机智是无疑的。看闵安琪的狼狈样也让人痛快,但也让人心里发冷。
“人家是趾高气扬来施舍爱心,奚落不成,反被你抓住小辫子反咬一口,这就是传说中的空手套白狼?这么狠辣精准,你从哪儿学来的本事?”
小七笑一下说:“你真是言情剧的女主角。”
谷雨但凡情不自禁地表达个什么,小七就说她是言情剧的女主角。小七瞧不上她的一切情绪,但这个冷淡的笑还是在谷雨心里激起一阵暖流,让她心里的气消了大半。
无论怎样,小七在关键时刻是跟她站在一起的,她为小七做的那些为难和努力,小七虽然不吭声,但都是看在眼里,心里是有数的。谷雨知道,她不算孤军奋战。
“入了股我们怎么办?”她问小七。
小七又笑一下,那个惯常的鄙夷表情又回来了,“我们?你是你,我是我。思垣的钱你用得很爽是不是,就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那你就用着吧。我的手术费我自己先还上。”她说完就走了,一眼都懒得看似的,丢下谷雨一个人发愣。
第二天一早谷雨起来,便开始梳洗打扮。她大半夜没睡,把心里的窝火气全哭出来,接着把衣服好好拾掇一番,该熨的熨得一丝不乱,该搭配的也配得好好地挂了起来。
她很久不买各种护肤品,这时打了个鸡蛋,切了个西红柿又拌上面粉,红红白白糊了一脸,她一边擦着往下滴落的面膜水,一面给老金打电话,要他带她去面试。
老金开着那辆马六来了,看到她就说:“穿得少了点吧?”
谷雨穿着黑色斗篷式风衣,在风里翻起斗篷下摆。领口高高地扣上,直抵下巴,一张小脸光洁紧致,眉目如画。腿上却是极薄的丝袜,等于没有,两个膝盖光溜溜。
她说:“没关系,不冷。”
她当然不会告诉老金自己厚一点的袜子都蹩旧了,丝袜这种东西是一点伤也不能有的,稍有点挂丝或起毛都能使人窘迫无比。
老金摸着下巴看着她一双笔直的腿,中跟的矮靴里露出两个圆圆的脚踝。
“别说,怎么看还都是你最好看,现在那帮小丫头跟你完全没得比。”
谷雨在后台换上缀满亮片的两截式小礼服裙,让化妆师在她脸上涂满油彩,又把头发梳成埃及艳后的样式,一排假齐刘海,后面拖满整齐的小辫子。
小七凭什么看不起她?她已经主动示好,小七却丝毫不假以辞色。现在明明是她在养家,小七可别以为搞定了闵安琪,就能给她耍威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虽然没上几天学,老天给的姿色和手腕总让她饿不死。
谷雨倚靠在光洁锃亮的车身上,在各路的镜头下配合做动作。她手扶住一边车门,把一条腿架起,猫一样撑到车面上去。
别人说小姐请往前上两步。她就上前两步。别人请她换一个姿势,她便背靠车门单手叉腰。有人来看车,她又款款打开车门,自己施施然坐进去,请人欣赏。
有人说:“这个3号车模小姐真漂亮,气质身材风采都绝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又说:“小肚子好像凸了。”
谷雨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中午盒饭来的时候她不吃了,只喝了两口水。后来站了大半天,膝盖到脚腕都僵了,也有点笑不动,发型有点乱了,化妆师的喷雾喷得她后脖一阵冰凉,又冰凉地溅到她出了汗的后背上。
终于收工,谷雨拿了自己的红包,老金却早不见了。她去商场超市买了两大包吃的用的纸巾牙膏之类,又拿送的购物券换了一堆水果。
天早黑了,高峰期马路上却没有一辆车,她只得挤在站台上等着公交。
车来了,一堆人一哄而上,她拎着两大包东西被牢牢卡在一堆学生中间动不了。刚放学的学生们异常兴奋,满车厢里的人沉默不语,全听着那一条条青春期的变声嗓子兴奋地大声说话。
谷雨背上手臂上都被硬邦邦的书包咯着疼,她只乞求手上的东西千万不要顺着那两条已麻木的手臂滑下去,真滑下去她就麻烦了,完全捡不起来。
还真就滑下去了,她绝望地感受着那一袋滑溜溜的橙子一个个滚下地,在挤满人的车厢里堆着。附近的几个人叫起来,她没办法弯下腰,只得伸长手去够,她看着自己的口红噌到了前面一个人的胳膊上。
小七打开门,看着这个大包小包,衣服单薄,花脸一样的谷雨正奄奄一息地靠在木门上。
小七也不说什么,一手接过她手上的包裹,另一手在她腋下一撑,将她架进了屋。
谷雨洗头洗澡卸妆花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往她的小床上直倒下去。
后半夜却饿醒了,看到桌旁放着一碗粥一碗菜,也顾不上去热,三两口把那口冷粥喝了。此时胃里却痉挛起来,她摸黑起来吐了一回,不敢再睡,眼睁睁看着那天色渐渐地晶明起来,又起身去换衣服。
两天的活拿了800块,有同行姑娘的男友来接,顺便把谷雨带到了市里。她缩在车后座,这一天格外地冷,车展却偏偏换成了室外,她的一套蓝色晚礼服只遮住大腿。裸露的腰在风里吹了一天,到现在还冻得冰硬。
终于熬到回家洗澡时,谷雨看着自己膝盖到大腿全紫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她头晕眼花地挪着大木盆,心想,这几天必须休息了,也要去医院看看。
这一下就迷迷糊糊到不知什么时候醒。只觉得头痛欲裂,口渴无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里模糊地想,是病了吗?
她伸手去摸索,立刻摸到了一杯水,端起来喝了,又睡。再醒时,只见小七一手拿着一瓶酒精,一手拿着一团棉球在给她擦身。
“快40度了你自己不知道?”小七说,“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以后还敢不要命不。”
谷雨全身无力,鼻子里像有两团火,不知怎么却高兴起来,说:“打电话给姓李的,叫他来拿钱。”她指的是房东。
小七说:“他要你给你就给?我们签的合同是半年一付,那不错,可是这才多久?我们重搬进来,三天两头停水停电,要家具没家具,他散手不管,我们自己一样样搞好了,他倒晓得来要钱?不给。”
“那你说怎么办?”谷雨问。
“先拖着,要用钱的地方多。你这钱先收着,我明天去把小宝的钱打过去。”
“小宝的钱我自己出,你是你我是我。”她说。虽然声音很弱,语调却是生硬的。
小七头一偏,谷雨从肿胀的眼皮里看出去,她感到小七是笑了一下。
小七说:“好的,你的医药费我记下了。就从你这大红包里扣。好厉害,学人当嫩模呢。”
谷雨的头晕晕的,看着小七把饭菜一样样端进来。虽然没有多话,但这明明是合解的表示。她内心的情绪又涨上来了,她想起小时候爸爸念给她和樱桃听的一个故事,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小王子,一步步靠近了一只冷漠的狐狸,慢慢地驯顺了它。
那时候她对这动物饲养员般的故事没有动心,现在却一点点想了起来。小七不就像那只狐狸吗?小七再冷漠难教化,总还有人味儿的。但她不会把这话说给小七听,小七只会嗤一声,嘲笑她是言情剧女主角。
后半夜胃里又翻胀起来,挣扎去吐,本来也没吃饭,一口一口全是酸水。吐到十来口时,一个念头忽然劈过她的脑子,她登时吓愣住了。
仿佛一个白茫茫的浪头忽然兜头盖脸打了过来,她猝不及防,已被命运再次击中。她水淋淋地呆立着,从身到心都湿透了。
她全身出了大汗,心脏猛烈地敲打着胸膛。镜中的她一张灰白水肿的脸,眼底潮红,四肢无力,胸腹里的痉挛却没有止歇。这一切反应都不是陌生的,老天这是要逼她死,还是怜悯她,给了她一条新的活路?在她已自觉没有指望的生命里,还有这一出等着她!
她一夜翻来覆去,摸着脖子上的链子,只等着天亮了好去买测纸。她把被子咬进嘴里,又簌簌地抱着自己,一时心里化成水,一时又全身僵硬,绷得肌肉都痛,腿都无法伸直。
她又哭又笑又压抑,不知道是极痛还是极乐。
鸟终于叫了,一声两声,清丽圆润,晨曦一缕一缕透了进来。谷雨慢慢地坐起,只觉得气浮眼花,小腿也肿了一圈,床上也湿了一片。
她想,还需要测什么呢,已经是这样明显。
这是个好天气,巷子外面有个小学校,每天能听到打钟声和电铃声。周一的早晨会放国歌,几百个学生一起聚集在操场唱歌升国旗。
她以前只觉得吵,现在愣愣地听着,仿佛第一次听到。
中午她出门走了两条街找到个母婴店买了测纸,经过一夜的折腾,她心里已平静很多。现在看到那清晰的两道杠,事实已经是板上钉钉,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心乱如麻。
谷雨小心地把测纸埋在树下,如果这个孩子留不住,就算是个存在过的记念吧。她跟着又想,为什么留不住?她是根本不想要他,还是不敢要他,还是要不了他?
问题是明摆着的,麻烦一桩桩都在眼前。小宝当初经历了多少麻烦,现在只有翻倍。除了生之艰难,命运叵测,她和她的孩子还要经历生死莫测的关卡。
小炉子上的粥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了,这带着药味的粥谷雨现在也不能闻了。她挪开几步,又干呕起来。
小七在窗子上敲了几声,是小七在问她是否有事。小七有个什么事就会敲敲窗子。谷雨回头摆摆手说没事。
她走远一点。一团黑蚂蚁在树下密密地围着一小块骨头打转,这地方的黑蚂蚁特别厉害,将树都掏出了一个洞。此时她看着那个黑压压的树洞,心想小七是最难的一道关。这个孩子能不能留得住,还要看小七。
小七要是知道她怀了孕,并且是阿因的孩子,小七是会掐死她还是保护她?两种都有可能,但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小七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她跟阿因之间究竟到了哪一步。她想起那晚小七拦在院子里,像头母狮子保护幼崽,那一巴掌狠狠掴在她脸上,小七的脸比月光还冷,声音比冰还硬,小七说,你再纠缠我弟弟,我就杀了你。
一股寒意泛上来,谷雨的背心湿了,接着腋下也湿了。
她没有听小七的,她跟阿因继续手牵手看落日,听江潮,看一点点的渔火。她将头靠在阿因肩上,阿因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颗年轻的心脏就在她手掌下怦怦跳动。阿因向她俯下脸,嘴唇像露水一样清新。
一颗水珠落下来,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接着又是一颗,她的眼泪砸在手上,又砸在地上,那么沉重。她很久没有这样放开地畅想过阿因了。
晚饭时谷雨沉默不语,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里,满脑子满眼都是阿因的笑,阿因的话语。毫无疑问,阿因以一个新的方式回来了。他离开她,不出一声,没有一个招呼,他一定明白有另一种注定,他跟她的缘还没有完,有一条线牵在他们之间,是他种下的因。
他舍不得她,所以他又回来了,他以重生的方式,诞生在她的腹中。
阿因一定早就知道这些,所以一个梦也不托给她。他知道她还在原处,现在他用另一种奇妙的源头来拴住她,拴住他们俩。这回谁也拆不了他们了。
她有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委屈,还有那么多的责难,都可以说了。阿因会听着她说,会长大,会保护她。
“你怎么回事?”小七问她。一碗饭她一口没吃,一粒一粒米被筷子拨来拨去。
她含糊地说:“想我的孩子。”
小七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说:“你不是打算把小宝接来吗?怎么计划的?”
谷雨不搭腔,站起来又走出去了。
一天下来,她已经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肚子里的这一块肉了,跟这小家伙单独多待一刻也是好的。
不过一个散步的来回,她已经勾勒出小家伙的外貌,当然要有阿因那样明净的眼睛,清澈得像能照得出云朵和树影。皮肤和嘴巴则不妨像她,更娇嫩一点。性格呢,这孩子现在虽然闹她,那是因为活泼,以后肯定懂事,会沉静安详。这样的孩子可以做个医生,或者做个艺术家。
接着她又慌起来,这几天喝过酒,又生病吃药的,恐怕不好,还是赶紧去医院看看。
谷雨坐在一群腹部鼓起的女人中间等叫号,她是有经验的了。她冷眼看着身边的人,她们自觉地坐成了两种群体,一种是无人作陪的,都还年轻,自己捏着一张单子,沮丧不安;一种是有家人陪同的孕妇,她们则昂扬勃发,一点点不安也都发散得喜气洋洋的,发牢骚也发得大声;也有的女孩跟男友一起,则是脸色苍白不作声,带着愠怒,男友垂头耷脑的,很是狼狈。
突然,她的眼珠定住不动了,她定定地看着从问诊室里出来一男一女,女孩手里拿着病历,男孩扶了她一把。男孩身材高挑,平头下轮廓鲜明,那张脸和表情都是不可忽视的——那是陆明。
谷雨一刹那便往后缩去,她的背后是墙,躲无可躲,只得往旁边的一个孕妇后面藏。所幸陆明没有看到她,他小心地扶着那女孩往走廊那头走。
谷雨刚松口气,便听到有护士大声喊:“谷雨!”
她脑中轰一下,心脏怦地一声,直撞在肋骨上。
陆明已回过了头。
小护士又喊:“谷雨!”
她站起来,理理头发,呼了口气,往问诊室走。短短几步路,她像从舞台的幕后走到前台一样,走得摇曳生姿。她感到走廊那头有光照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陆明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看着她,看着她走进去。
小七觉得,这两天的谷雨魂不守舍,忘了炉子,打翻东西,时不时地就要关起门一个人在房里捣鼓,衣服还穿得乱七八糟。谷雨本是极爱漂亮的,这两天却一直套着厚重的大对襟毛衣和球鞋,说话也颠三倒四。
小七本来就跟她讲话不多,偶尔问个什么,她也心不在焉,随口敷衍一句,过后觉得不妥,又忙忙地改正。
小七把本来的一句刻薄话压了回去,看看谷雨水肿的脸,也许病还没好,这阵子着实是辛苦的。
对于谷雨的付出小七心里当然有数,但她一向不愿意把话说出口。何况,她本就不要谷雨来管。谷雨也好,思垣也好,她的命是谁也管不了的。阿因既然不在,小七觉得自己再没有牵挂,今天死和明天死本没有区别,而且她身上的债又何止一笔?
只是想不到遇到一个死心眼的思垣,还搭上一个同样死心眼的谷雨。
有时候小七走去阿因的房间,把门关上,坐在墙角一下午,或者大半个夜。窗外有时是一抹浅紫的落霞,流沙一样在树梢上流淌;也有时候是被树枝切碎的毛月亮,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黑猫无声地溜来她身边,这猫现在已俨然把自己当作了她们家的一口,随时随地跑来溜达一圈。并且它知道她的作息习惯,总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溜来,看着她,听着她。她给黑猫取了个名字,叫莱斯达,是她喜欢的一个孤独的吸血鬼的名字。
猫都是孤独的,她想,它们有漂泊的灵魂。不像那些狗们,狗们有一颗沉甸甸的心。想到这个比喻,她不知怎么想起谷雨来。
她看着那些放石头的纸盒子里被重新串连起来的珠串,知道谷雨常来这里。她和谷雨都小心地避开对方,关于阿因她们都互不提起,各自藏在自己的心里惦念。
她不愿意谷雨跟阿因在一起,甚至,不愿意谷雨去回忆阿因,谷雨能有多少惦念呢?但那是谷雨心里的事,她不能管到别人心里去。
日复一日,她等着时间过去,她俩都在等着时间过去。现在的生活似乎有一个目标,就是等思垣回来。这个目标既坚定又鲜明,她们都可以暂时不去想“生活”这件事本身了。
等思垣回来,她会跟他有个交代,大恩不言谢,欠的债也不在言语里。
至于谷雨,小七想着便不由皱眉,她是很少有理不清的情绪的,现在却觉得有点为难。
这时她听到门响,是谷雨回来了。谷雨不声不响地又跑出去大半天,看来这几天确实是有事,她不问,不想问,但又下意识地等着谷雨自己跟她讲。
谷雨进屋看到小七,还是没多说什么,手上拎了一捆菜,自己去院子里洗。小七靠着门,一直看她把水放得溢出了池子还浑然不觉,才过去帮忙,让她进去躺一躺。
谷雨也不客气,丢下手就进了屋,丢下一扇关起的门给小七。
事情实在坏到不能再坏,谷雨想,老话里的“屋漏又逢连阴雨”,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医生给她做了检查,皱着眉头。她将自己的情况一一告诉医生,医生说有几项常规不大好。她吓得像被判了死刑,问医生是不是保不住。医生安慰她说不至于,要她过几天再来。
她脚下虚浮地走出门,知道还得过一关,果然到了楼下便见到陆明正等着她。
陆明眼睛里像有个枪口,对着她浑身上下扫射。陆明一把拖过她就走,到了无人处,才把她丢下,还是用那么硬的眼光逼着她。她知道陆明的性格是相当冲动的,热情起来不顾一切,危险起来也是相当危险。眼下无论怎样要稳住陆明。
他们坐在树木参天的林荫道里,一张一张木头椅子,偶尔有穿白色和蓝色医务服的护士走过去。有一辆轮椅停在不远处,一个戴毛线帽子的老人缩着头坐着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