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的身体恢复了一些,不像是随时会断气的样子了,但仍然不理谷雨。谷雨便自顾自地说着话,再一一地拿出篮子里的东西,有时是一两本书和画报,有时是两个苹果,几块面包,还有一个小音响。
她俩在医院食堂搭了伙,同病房的病人家属还跟谷雨交上了朋友,每天不但给她带饭,还把自己的私房菜拿来分享。
谷雨将音响打开放在床头,铺开一面大餐布,将食物放在上面,像是去野餐似的。
小七要是不吃,谷雨就自己吃一点,然后再说一些闲话,吃完之后便离开。
第二天她去看小七的时候,同病房的家属对她挤眉弄眼,悄悄告诉她,小七饭还是不吃呀,东西也丢了。
谷雨已看见那个小音箱被丢在垃圾篓里,书报也掀在一边。她若无其事,将地一扫,继续闲扯。今天又带来一些小摆设,三三两两地放在桌上、窗台上。
但无论是什么,小七一概丢掉。
有时候谷雨也讲一讲眼下的重要事:“钱已经不多,也该出院了,还是要回江洲,起码那边还有工作。”
她犹豫一下,不知道要不要问问小七的经济情况,又觉得问了还不如不问。她又好奇地想知道小七在此地是否有朋友,是谁帮她付了手术费和住院费。她不知怎么脑中一闪而过曾经在病房门口看过的那个神秘人。
然而小七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根本不去听她说话。她心里恼火,又对这个烂摊子怨怼起来,她自己生的小宝尚且不能在她身边,她现在却要日日来陪着小心伺候这么个冤家。
小七忽然说:“你怎么还不走?”
谷雨吓一跳,又有点欣喜,小七毕竟是开口了。她说她答应了思垣,要照顾到她痊愈。小七不作声,对自己的病情是一副“随它去”的表情。谷雨又讲了一点思垣的情况。
她本不想讲这么多,但想想小七是一个有手有脚的成年人,当然应该负责自己的前途,至少,小七应该了解那些她所不在意的人为她的付出。
小七听完就说:“你走吧,我不用你照顾。”
谷雨心里本来不甘,这时候却被激得倔强起来,无论如何她不能在这时候丢下小七。
谷雨说:“你别管,眼下我在这里,这些我都能搞得定,我能活下去你就能活下去。”她对小七说这话,心里感到一阵奇妙的痛快,似乎长久以来她在小七面前的憋屈、抬不了头的情绪,都得到了释放。
到了小七终于可以出院的时候,主任已俨然成了谷雨的知交,他像个老大哥似的问谷雨以后的打算。“你就这么一直带着小七?”他已经知道这两个女孩并非亲人,只是朋友而已,谷雨是受人所托照顾这个麻烦的病人。
谷雨心里苦笑,脸上还是云淡风轻,说:“还能怎么样,回家呗。”
这时候莲子也已来过几次,莲子已经毕业,正在找实习单位,挤时间从江洲过来。她看到小七被剃了头的样子就呜呜哭。小七从一片广漠的冥思里暂时掉回眼,看了她一眼,又把眼闭上了。
有莲子帮忙,谷雨也松口气,她给了莲子钥匙,请莲子帮忙看看她的房子。莲子回去后告诉谷雨房东已把房子收回去了,如果她暂时不打算重新找房子,可以住在冰冻街小七原先的院子里,就是那房子太破旧,条件也差,停水断电是家常便饭。
“房间也是现成的。”莲子说,“你们两个人,也正好一人一间。你就住…”莲子迟疑一下,“你可以住阿因那一间。要是不去住着,那边的房东也就将房子转租了。”
谷雨心里一阵锥痛,这一阵子她能不想阿因就不想阿因。她告诉莲子她跟小七回江洲后就住那里。莲子不多话就把电话挂了,谷雨自己调整了半天心绪。冰冻街那个破败荒芜的院子恶劣是恶劣,但她更不能让阿因住过的房子让别人占了去。
一星期后,她们回到了江洲。主任帮了很大的忙,找到一位富商朋友,提供了一辆保姆车。车上有卧床,还立了个折叠的支架。
小七像个随时会碎掉的鸡蛋一样被他们弄上车,一路捧回了江洲。
莲子在车站接到她们,又一起回了冰冻街。
彩虹姑娘已经生产,另找了个地方住。而虫虫跟了她干爸的流动演出团去了外地。院子里忽然就剩了谷雨和小七一户。
莲子找人将房子前前后后都打扫过,家具床铺也整理一番,看上去倒是窗明几净。
小七躺在了她自己房间的老位置。靠墙的一个窗台,窗台外一排矮墙,几棵泡桐,一棵枇杷。对于这一路的归途,小七都没有异议,也不反抗。
莲子一边拖地,一边告诉小七:“这房子谷雨已经租下来了,她自己的那套房退了,现在算是你俩合租。她现在回去拿东西,弄好了就过来。”
但谷雨却足足忙了两天才搬过来。两个月不回,她欠下各种人情关系和场面债,有几百个电话要回,有一长队的人要联系。
她还急着找蕾蕾,蕾蕾告诉她小宝倒是一直都好,这孩子出奇地乖,明明很想妈妈却安安静静不哭不闹。
谷雨听得心酸难抑,她本来已经打算好,小宝可以推迟一点再来上幼儿园,父母那边她也盘算着一个亲人相见的计划。但这些都往后推迟,眼下是小七这个前世的孽障要管。
她满心焦虑,身子也重得拖不动步子,又撑着去找闵安琪。
闵安琪却不在公司,前台告诉谷雨:“安琪出差了,她走之前交代过,如果谷雨小姐来找,让我告诉您公司已经换了负责人。”
谷雨看着前台小姐打量她的目光,这前台也是新换的,不是原本她认识的那一个了。她心里清楚,思垣出事后,物是人非,这条路行不通了。
谷雨拖着两个箱子,去了冰冻街。她箱子里的都是衣服,其余能丢的就丢了。
莲子到门口来接她,两人又四处看了一圈。
阿因的房间静悄悄的,房门掩着。谷雨每回经过,便瞥一眼,飞快地走过去。再来,又瞥一眼,再匆匆走开。她转来转去,把自己忙得团团打旋,好不去理会心里那一波一波的痛。
她看了看院子里的花草,对莲子说:“这月季不错,那两盆兰草快枯了,大概水浇多了。”
过一会儿,又说:“墙那头还有个空位蛮好,可以种点小青菜。”
再转了一圈,她说:“外面的雨棚松了,风一刮呼呼地响,要找人来修修。”
她说一句,莲子便点头称是,最后谷雨看到门前张着的竹帘子开了个口子,便自己搬个小板凳坐那里补。
莲子颇为忧心地看着谷雨,说她脸色不好,腿也有点水肿,劝她去看一看。
谷雨这阵子确实睡眠胃口都极差,内分泌也出了问题。但她想,过了这一阵吧,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等到莲子走了,谷雨手头再也没什么活好做,小七的房里静悄悄,她乐得不去打扰。
她还不想进门,就靠着门边看着那长长的窄窄的巷子,两边的墙皮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露出的青砖红砖都是一片泥灰。石板路上有一点光线在滚动,两边生着杂草,草尖在傍晚的光线里也成了几丛错落的剪影。
这一条路本来就少有人来,是个被遗忘的世界,以后还有什么人会上门来呢?真像是冷宫一样了。
但晚霞却尤其美,颜料打翻似的流了一天幕的暮紫苍红。泡桐树的花枝一簇一簇,像错综的刺绣一样绣在褐红色的天幕上。
她回过头,阿因的窗户明晃晃地一亮一亮,那只黑猫在墙头一跳一跳,伸爪子够着墙外探进来的一截树枝。
谷雨慢慢地走回去,推开了阿因的房门。
一股消毒水味扑鼻而来,这房间被好好地清洁过。其实又何必呢,她想。环顾四周,没什么家具了,人在其中孑孓独立,夕阳照进来更觉孤寒。
他们上次搬离的时候能带的都带了,不能带的都丢了。墙上贴的画只剩了两块印子,两排木架倒还在,几个大纸盒放在最下层,是来不及带走的各种未完工的石块和不值钱的珠子,还有几束线和工具。这种东西房东不会要,也懒得搬动。
谷雨蹲下去掂了掂分量,是沉的。她一样一样地把玩着那些小玩意儿,慢慢地,她从纸盒的最底层翻出一个半成品,是小颗小颗的白石头,被打磨得圆溜溜。
每一颗都一样大小,带着幽幽的光泽,在绳结末端拴着小小的竹片。麻线串了一半,一格格节点均匀细致,是阿因发明的如意结。
这是那副未完工的风铃,是阿因许诺过会挂在她窗前的东西。它们被藏在架子的最底层,上面盖了一层棉纸。
阿因是怕姐姐发现他偷偷给谷雨做礼物,所以才将这些东西藏在这里。小七不在的时候他才拿出来,羞涩甜蜜地一点点打磨。阿因说:“石头的心看起来坚硬,其实却由柔软构成。”
阿因一意要给她这个惊喜,临走却匆匆地落下了。
她一颗一颗,一截一截地抚摸那些小圆石头和绳结,这些是阿因的手指曾摩挲过的,阿因的眼睛曾专注地凝视过的。他醉心于此,忽略了外面的世界,只想着要与她共享这在一起的欢愉。现在外面的世界依旧,那不染尘埃的孩子却没有了。
最后的余辉照到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像背负着前世的记忆走在一个来生里。她就地坐下,拿起线头,就在夕阳的残照里认认真真地串起来。
小七睡在自己的屋子里,有一点风吹进她的房间,房间亮了一点。墙角染了霉绿的地方,凉阴的气息也被驱散了一些。
小七还陷在自己大片大片空白的冥想里。她有时会独自发笑,像失去火种的火堆,只靠着余烬在支撑。这大限将至般的安静,使谷雨觉得恐慌。
谷雨坐在院子里,靠着小七的窗子,这样有什么动静都能在第一时间听到。谷雨脚边的小炉子上炖着天麻,为了防止小七头痛。谷雨现在见天儿地炖天麻,也不管有用没用,什么粥里都放一点。
小七对这些不关心,也不抗拒。谷雨却担心她嗜睡,又怕她呕吐,老想带她去复查,但小七拒绝出门。
谷雨将每天都在算的开支账又重算了一遍,房东今日要上门,她现在最怕的就是房东上门。除了固定每个月给小宝寄的生活费,她跟小七的花销已经省之又省。
小七没什么要求,而谷雨自己除了采买,也没再跟什么人约会,也不想回酒吧,她跟昔日的圈子都有点远离。
她本来是想混过这一年再说,但目前看来是混不下去了,她还有两张卡早透了支还没还上。忽然想起来以前帮人推销酒的时候,还有两笔账没结,然而电话过去时对方却都停机了。
院门一响,房东果然来了。
谷雨心里懊恼,脸上却笑得一派明媚,好让对方把话说得松动些。房东果然挺客气,对她说下半年的房租拖到现在都没交,再不能往下欠了。房东笑得有点皮里阳秋,说眼下房子紧,江洲要办冬运会,这次规模大得很,有大量的外地人来玩,城里的大小酒店宾馆招待所都满了,像这样古朴有特色的民居,房租都在飞涨,要租给那些来观光的散团。
房东说着眼睛对小七的窗户一溜,问还没好?谷雨说快了,好多了。房东说这里房间反正还有两间,还是再租出去的好,总得想点办法呀。
谷雨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而房东叫她想办法的时候,眼里内容多得很。
小七本来就是个怪人,忽然间死了弟弟,自己又大病,还招来一个陌生女孩一起住着,房东一定觉得她俩有古怪。
其实谷雨也不是不想转租阁楼,但小七现在吓人得很,白天不理人,夜里倒常起来,有时候还会无声无息地在巷子里溜一圈。她那样贴着墙根走,难道不会把陌生人吓坏吗?
谷雨跟莲子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还是别多事的好。
莲子每次来都不空手,她带来不少衣服,还有书和影碟。有小七丢在宿舍的,还有莲子另外买的。
谷雨翻翻,诺兰的电影和安妮赖斯的小说,都是她自己没兴趣的,小七现在明显也无心。她们就把那些东西堆在小七旁边,指望着她什么时候能随便翻动一下。
有一次莲子带来一兜新鲜的栗子,跟谷雨两人搬着小竹椅坐着,把栗子肉剥到小碗里。又搬个椅子在阳光底下,让小七坐在那里晒太阳。
秋天的阳光懒散,天又高又清,晒久了也有点燥热。小七基本不参与她们的谈话,偶尔睁开眼,看那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弓在了前面的屋瓦上,却不是独自的,肚子下还压了一只瘦弱的花猫。
黑猫背部拱起,尾巴向上翘成一个奇异的角度,将那花猫牢牢地压在身下,带有节奏感地动作着。
谷雨瞧见了,啐了一口,努下巴让莲子那看两只光天化日不干好事的猫。莲子也咯咯笑起来。小七却一点不受影响,两只猫在屋头上“不干好事”了多久,小七就看了多久。
谷雨和莲子的啐笑、闲扯、算账,小七一句也听不进耳去。最后,她像是终于累了,也脱了兴趣,站起来进屋去了。
莲子将剥好的栗子交给谷雨,自己走了。现在大家形成了一种共识,有谷雨在,小七暂时是死不了。只要命在,一天两天的,总能好起来。
谷雨最终也没有去睡阿因的房间,她在客厅支了个弹簧床,又挂了个帘子,算是隔出来一小间。反正她们这里很少来人,就算有人来上门,在院子里站站就能把话说完。
晚上,小七披衣出门站一站,秋天的冷月亮异常明亮,院子里还有最后的毒蚊子在草间虚弱地飞。
谷雨站在院子门口,拿个小破锅拌着剩饭。那黑猫俨然如一个领队,带领了附近好几只各式各样的猫等在一边。谷雨将一个小盆和几个碗散放在院门口,嘴巴里“吡吡”作声,引猫们过来。
谷雨回头看见小七,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小时候特别怕猫,还被猫扑过,在这里不知怎么,倒觉得猫很亲。”
小七一语不发地回身走了。
谷雨便继续喂猫,一边哼几句歌。她哼着:“Yesit'sgonnabeacoldlonelysummer,ButI'llfilltheemptiness,I'llsendyouallmyloveeveryday,inalettersealedwithakiss…”
这是小七喜欢的歌,以前常循环来播放。渐渐地她也喜欢了。哼上几遍,心情有了一点松快。
她知道接近小七没有这么容易,但至少在思垣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确保小七不出事,她好歹总交代得过去。
一天谷雨带回来一个鸟笼,两只小巧的青丹正啾鸣得欢。谷雨把鸟笼挂在院子里,小七转头看了一眼,说:“把那玩意儿拿走,吵到我了,不到一天时间就让它见血。”
谷雨也不理会,自顾自把鸟笼挂上去,又添水加食调弄了半天。第二天谷雨发现黑猫蹲在鸟笼下,仰着脑袋,环眼碧青,时而眯起,时而圆睁,又弓起背,是一个随时要扑上去的姿势。
“我劝你把它们拿走。”小七淡淡地说,“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把它们扔掉?用不着我动手,迟早被这猫弄死。”
但猫和鸟都好端端地在各自的位置,猫始终没有去扑那鸟。它们居然一直相安无事。
谷雨一边往鸟食缸里兑水,一边看天色碧青,她忍不住对自己一笑。
小七渐渐地跟她话多了一点,她想小七也不过才25岁,冷漠的外表之下,年轻女孩的热情活力不会褪尽。如果阿因还在,小七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想到阿因,适才的一点快乐都化作泡沫飞走了,天空复又消沉起来。
夜晚的樱桃随着黑猫一起上上下下,在枇杷树的枝叶里飞舞着,旋转着,嘲笑她。
“你背叛了我,又背叛你自己。你以为这样你就能得救?”
谷雨躺在冷汗里想,樱桃说得对,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她带着一腔新生的善意重新认识小七,接近小七,但小七始终不买她的账。
她忙忙碌碌,小七唇上带一点不怀好意的笑,看着她,“你别以为你做了24小时保姆就得逞了,没用。你以为我放过了你,就会把思垣让给你?”
谷雨站起来,冷着脸回她一句:“思垣不是礼物,让你送给我或者留给你自己。他只是爱你。”
小七闭上了嘴。
有时候家用方面谷雨也想着向小七讨主意,小七懒洋洋打个呵欠说:“你只管生不管养,小宝有你这个妈也真可怜。”
谷雨便打消了跟小七商量的念头。
小七的精神一阵好一阵废,兴头起来不知疲倦,兴致过去又连睡一天。她的房间里有时候把音响开得轰隆隆,有时候又死寂得像孤坟。
小七跟谷雨话少,跟莲子却热乎起来。莲子找了份销售的工作,但面薄脸嫩又不会喝酒,一个月也拉不到个单子,常来向小七请教。
莲子还像以前一样依赖小七,小七并不指点她什么,她也照旧欢欢喜喜地来,依依不舍地走。
莲子来了,小七会兴奋一点,两个人在房里锁上门不知道做什么,吃饭时叫门都不开。谷雨安慰自己,小七脾气坏一点,有磕磕绊绊的小情绪,总胜过不明来由的坏消息。
这时谷雨送走了房东,在街上转了两圈,脑子里转来转去全是怎么弄钱。她打电话给老金,老金唉声叹气问她这几个月混哪里去了,说圈子里都传开了,她跟了个有钱少爷,少爷却为她犯了事,现在她人也失踪了。大家都说她又找了个矿老板跟着去山西了。
她不想听老金胡说八道,也不想透露自己的拮据,只问:“有活没有?闲得闷了,想转转,要拿现钱的。”
老金说有两个,广告公司要找车模,周末去展台站两天,一天400。还有个剧组要来江洲拍电视剧,女一号和女二号都要找文替,这个没什么大动作,但是累,要不停跟着灯光找角度位置,200。
她问有没有能更快一点更多一点的,老金说:“那就看你了,只要你愿意,还有什么比挣钱更快更容易的?”
老金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谷雨挂了电话又翻了翻钱包里的一叠名片夹,最后没奈何又想,还是找一下闵安琪吧,嗟来之食也是食,面子豁出去也就这一回了。
但是闵安琪的电话不通,谷雨留了言,希望能见一见,当面谈谈。
谷雨一边走回去一边琢磨回头见了安琪怎么开口。走了几步,她觉得身上乏力,实在不想做饭。于是就奢侈了一回,在巷口打包了两份黄焖鸡米饭带回去。
走到门口时见莲子的电动车停在门前。那只黑猫懒洋洋歪在小七的窗台上,窗开了条极细的缝,黑猫伸出一只爪子去够那条缝口,并把脑袋凑过去闻。模模糊糊的阳光像一团烟雾,黑猫醉了一般伸了个懒腰。
谷雨觉得有趣,从方便盒里拈出块鸡肉丢过去,黑猫居然无动于衷。它翻了个身,仍守着那窗子。谷雨啐了一口,进了屋。
小七的房间有似有似无的动静,空气中有莫名的一点味道,像大米发酵般的酸味,混杂着尘埃的光线都有点懒洋洋。
谷雨随手拿过桌上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两口。她忽然发现这水瓶有点奇怪,瓶盖上钻了两个孔。谷雨皱皱眉头,又皱皱鼻子嗅了嗅,这个猫一样的动作在她脸上出现了两秒,便凝固了。
她轻手轻脚走到小七的门外,一下推开门。
淡淡的光线里小七躺在床上,莲子侧躺在她身边。两人姿势奇怪,乍看像一起喝水。而莲子脸上带着梦一般的神气,当她看到房门口的谷雨时,咯咯地笑起来。
谷雨站在尘粒飞舞的光线里,让自己那一阵头晕目眩过去。
莲子欠身招呼她:“谷雨姐,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啊?”
她话音未落,谷雨手中的两个饭盒已兜头砸过来。一盒在空中散开,白花花的米饭粒混着金色卤汁和绿色蔬菜,弹药一样砸到她身上。莲子叫了一声,惊跳起来,旁边的水瓶倾倒,便“哗”地流了小七一头一脸。
小七闭一闭眼,歪过脸在肩头蹭了蹭水,她毫不在意。她慢慢地欠身起来看着怒不可遏的谷雨,又看看一地狼藉的饭菜。
小七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眉心出现一个小小的川字。小七说:“昨晚你跟我说没钱开锅,今天就糟蹋大餐呢。”
谷雨脑子里的轰隆声响得她自己的腿都软了,她手指发颤,又痛又痒,像瞬间长满了刺。她一时说不出话,胸腔里一片冰凉。
莲子从横着的铁丝上抽下条毛巾给小七擦脸,又上前对谷雨说话,谷雨一伸手推了莲子一个趔趄。小七别过头,说:“别演过火了,你是没见过,还是没玩过?”
谷雨“啪”一声甩门而出,她心里喷薄的怒火,真是一刻也忍不了这个罪了。黑猫无声地伺在门边,那警觉的眼神像是听了一会儿了。
谷雨的一股情绪直冲上来,一脚踢过去,黑猫低声一吼,半空中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在地上,却不跑开,冷冷的碧眼仍对她打量着。
谷雨拿起一个杯子砸在地上,又拿起一个闹钟,手臂灌满了劲儿,那一片横扫过后的“噼里啪啦”让她一阵清凉。
要不过都不过了,她想。
莲子扑出来拽着她,有人阻挡,她力气更大了,理也更强硬了,她呼哧哧地喘气,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货是哪来的?钱是哪来的?”
莲子一直把她拽出院子,拽到旁边一座房架子的废墟里,这里拆得只剩了顶棚,野草从各种缝隙里钻出来。
“你别怪她,你怪我好了。她要那样,我也没办法。”莲子说。
莲子一一告诉谷雨,老实得像倒水:“早就开始了,小七自己认识弄这个的人。她帮我追单子,我们挣多一点,她就拿她那份回扣买一点。她不用你的钱。”莲子又说,“不过你放心,她没什么瘾的,不是经常碰…你知道,她只是不想好好活着。”
谷雨还在呼呼喘气,风很猛,把她的眼泪逼进眼底,她也没有多少要哭的意思。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心酸,还在一半心疼她刚刚打碎的东西。
她那么节省,打砸完了还得继续花钱。现在一个月房租要一千二,水电气又是一笔。医生嘱咐小七不能吃太重的油荤,但营养也要跟上,所以每天的营养保健药又是一笔。就这么巴巴地伺候着,她就差去卖身了,就差去打劫了,小七却还沾了毒,现在就是有个金山也败光了。
到了晚上小七和谷雨还是互不理睬,谷雨独坐在院子里,听到小七在房里,一笤帚一笤帚把地扫了,碎片“哗啦啦”地清理到垃圾袋里。谷雨冷着脸不去帮忙,小七也没一句软话。
第二天谷雨把早饭做好,留了一份在桌上,自己出了门。
她也无处可去,找了以前两个姐妹,乔乔和安妮。那两个人大呼小叫地来了,拉她吃火锅,讲最近的八卦,也给她介绍生意。她都不想去,只是淡淡地听着。
女孩们追问谷雨的近况,当得知她给一个病人当保姆时便大呼小叫,说:“你操那个心干什么?你是她妈还是欠她债?死活随她去好了!”
谷雨喝口啤酒,清而辣地沿着喉咙灌到胃里,心里的火消了一点,便恨恨地想:死活随她去吧。
乔乔又对谷雨介绍以前的几个姐妹:“现在去酒吧也不多喝酒了,现在喝个酒都是有价的了,你知道一杯多少?”
“多少?”谷雨漫不经心地问。
乔乔竖起两个指头,“别人是这个,”又竖起三个指头,就合成了一个巴掌伸到谷雨眼前,“你嘛是这个。”
谷雨抓住乔乔的手掌,两人一起哧哧地笑起来。
乔乔说:“你不出去玩,怎么知道世界变化得有多快?还老有人跟我打听你,有一个还是大老板。你一玩失踪,不知道多少人失了恋!”
到了月亮升起来,两个女孩都要去赶场子了,谷雨还不想回家。她在马路上独自晃了半天才晃回去。院门开着,小七坐在那里,手上夹了根烟,冷冷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她回来,像是松了一口气。谷雨一冲动就想上前去夺下小七手里的烟,但刚下的决心又随即跃上心头,想,死活随她去吧。便不做声。
这样冷了两天,闵安琪终于来了。
闵安琪站在院子里,高高低低地打量了一番。表扬了一下这老房子虽然旧,却沧桑得有历史感。她说:“老房子冬暖夏凉,谷雨你过的是地主日子呀!也就是我们这里不重视保护,现在北京一套这样的院子你知道要卖到多少?说了你都不信的天价。我上个月在河北出差,哎呀,住的那个地方跟这差不多,还小了一圈,都要卖到这个数。”安琪俏生生地竖起三个指头,小指上耀眼生花的一粒豌豆大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