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因一头对他撞过去。而罗三宝正一纵身扑向小七,将她压在身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阿因扑到罗三宝身上,罗三宝一耸身将阿因大力地甩出去。阿因狠狠地撞在柜子上,陈年的柜子塌了,一块块砸在阿因身上。罗三宝跳过去,踩住阿因的背,完全陷入喜形于色的疯癫里。
“不想他死就听我的,你给我脱,自己脱!”他对小七说。
丝毫也没有犹豫,小七马上开始脱衣服,她的态度很坚决,手上的动作却很慢。
此时远处传来警车声,罗三宝跳起来,大声地咒骂:“臭丫头,贱货!”他一个耳光掴过去,小七眼前一片黑,她没有痛感,只看到有红色的液体流过眼睛,一片模糊的红色里她看到阿因艰难地爬动着,抱住罗三宝翻滚在一起。阿因头发蓬乱,却迸发出了巨大的力气将罗三宝压住。
仿佛电影慢镜头般,小七眼看着罗三宝的手在地下抓爬,抓住了她丢下的那柄匕首。
“阿因!”她大叫,眼看着罗三宝将匕首朝上乱捅了出去。
小七发出长长的一声哀嚎。
附近的人家后来都对警方说,他们在那个夜里听到那声像猫一样,也像任何濒死的动物一样,非人类的惨叫声。
小七爬过去,从一堆废墟里拉出阿因。阿因血迹斑斑,被她抱在怀里,她理着他被血浸湿的头发。
阿因慢慢睁开眼来,他雪白的嘴唇一牵,对她笑了一笑。
那是阿因最后的一笑。
而他们几个都没有发现,战烈何时已经走了。
思垣赶到医院的时候,阿因刚刚被推走。一群医生正在找家属,另两个医生模样狼狈,头发凌乱,白大褂也被扯下来一块。
大家说那个家属是个疯子,对,就是那个女孩,她听到伤者无救的时候就疯了,看她泼得、野得…自己一身的伤,不管不顾,还把几个医生护士推来搡去,逼着他们去救人。这还不够,她甚至掏出刀来威胁医生,不救活伤者就要医生抵命。
“其实人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本来就有心脏病,头上还砸出那么大个口子,胸口还挨了一刀。”一个护士说。
一群穿制服的人也在忙碌地进进出出,不时有人来说人没找到,跑了。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发下命令,全城找,车站附近,悄悄地找。
谷雨失魂落魄,她像在梦里看着这一切,这一群移动着来来去去的人,这一张张开开合合的嘴巴,有人对她说话,她任那些声波落入耳膜,却辨不出含义。她心里模模糊糊的只有一个概念,这概念里似乎没有悲伤,只是一片黑暗。
“罗三宝呢?”过了很久谷雨才问。
“被拘了。”思垣眼底通红,也像有团火在烧。思垣也像是变了个人,他像是随时都能跳起来和谁去拼命。
“小七呢?”
小七却再次失踪了。在一片混乱里,小七丢下了这一切,消失了。
谷雨站起来,她身上披着思垣的外套,摇摇晃晃地挂在肩膀上。她一步步走向门边。
思垣问她去哪儿,她说:“我要看看阿因。”
阿因面容一如平常的宁静,像沉睡的瓷娃娃。
医生给他清洗过额上的创口,因此谷雨只看到一个灰色的小口子。阿因的脸色淡泊,唇很柔和地闭合,细密的睫毛形成的投影在白石般的面颊上一动不动。谷雨感觉只要她轻轻的一个呼唤,他会再睁开眼看她。
她真的叫了,一小声一小声,像给出密码一样小心翼翼地启动呼唤,一面紧盯着阿因的脸,她相信自己不是幻觉。
她说:“阿因,你还要给我编如意结的风铃呢。”阿因的嘴角微微地上翘,一定是听到了她,在迎合她。
她又说:“阿因,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你不是要回来找我吗?你就是这样来找我的吗?”阿因的眼睑便愈加沉了下去,像树枝投下的暗影。
是的,阿因一定听得到她讲话,但他就是不肯醒来。
她痴痴地看着他那么美的脸,慢慢地感到一种肃穆,如冬日湖泊,谷雨便也跟着肃穆起来。她愣怔怔地站着、看着。阿因的脖子以下盖着白布单,她想去握一握阿因的手,她曾被这双手紧紧握住,把她的眼泪蹭在那年轻的肌肤上。
他是那么好,他和她曾那么好。谷雨觉得自己没有眼泪,她想在阿因身边多坐一会儿,多陪陪他。她说了很多话,但那句最要紧的话还是没有讲给他听。
有人来催她,她几次盖上那白布单,又几次把它掀开。她深深地端详着,最后,她张开手指,一下一下梳理着阿因的头发,顺着纹路理顺。
她那么平静,那么柔和,那么怜爱,连旁边的护士都红了眼睛,几次咽回了请她离开的话。
思垣在报纸和电视上都登了广告,只希望能借此找到小七的一点线索。小七却再次蒸发在城市的上空,他不敢设想小七此刻在做什么。他要比警方先一步找到小七。
小七是从医院里逃走的,她一定已经豁出去。既然罗三宝被拘了,她就只能,也必然会去找战烈拼命。
几天以后,消息来了。小七果然在她曾经混迹过两年的海市。有人说看到过这样一个女孩,衣冠不整,样子很凶,模样很像小七。
思垣赶去的时候便知是上了当。他一下车就被几个人拦截,送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前。
中年男人坐在半圆形的平台上,这房子临海,很大很空。天空密布着阴云,有一片云透亮,背后隐藏着半轮太阳。男人面前放着酒具,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波涛翻动的海面,一波波潜流危险,浪涛翻出细密的白色,转瞬又被另一浪吞没。远处海面却呈青灰,和天际连成了一条线。
男人有着细长的凤眼和一双修长的手,看起来斯文有礼,他甚至给思垣倒了杯酒,说思垣旅途劳累,该喝一杯,一洗风尘。
“你是战烈?”思垣问。
“你知道我。”他一边说一边摆弄着一个古怪的摆设,一个高大的架子上拴着铁链,垂下一根很粗的棍子,几乎像根树桩。一只凶猛的大鸟蹲踞在上,铁一般的脚爪牢牢抓住,目光炯炯地看着思垣。战烈嘴巴里“啧啧”作声,逗弄着大鸟,旁边的盘子里有几块带血的生肉,他夹起一块喂过去。无疑他的左手更加熟练,他伸出左臂让大鸟盘上去。
“看这小子怎么样?”他一边喂食一边问思垣,“这是个坏孩子,伤了不少人。”
思垣转过头去,那是一只鹰。不知是什么品种,头上一圈白,烈火般的红眼睛。
“你放出假消息,骗我过来。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说?”思垣问。
战烈无声地对自己笑了一阵。“好孩子,”他说,“我真喜欢你这样又聪明又有勇气的年轻人,我儿子小冷也是像你这么勇敢的…要不要看看我儿子?”
现在思垣明白小七为什么要带着阿因一再逃亡,也知道战烈为何放不过小七。战烈的独生子看上去跟阿因差不多大,却是一望而知是再没有前途的了。
小冷是个长眉长脸的青年,五官轮廓酷肖父亲。曾经应该很俊朗,而此刻缩在轮椅里,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他的头发很长,显得头很大,下半身却萎缩似的,两条长长的腿交搭在一起,瘦成两根棍子。
“他这辈子都这样了。”战烈说,“这是我的儿子。”
思垣沉默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你别看他这样,他心里什么都知道。”战烈却又说下去,像一个普通父亲那样说起自己的孩子就停不了口,“他小时候脾气很大,一刻也安生不下来。现在倒能老老实实地陪我喝杯酒,听我说说话。”战烈说着对轮椅上的青年举起杯,“是不是,小冷?”
小冷一动不动坐在轮椅上,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战烈却显得挺满意,似乎儿子听懂了他的话。
“阿因已经死了,你们等于各自都赔上了最爱的人。警方在找你,小七…也失踪了。”思垣艰难地说。他努力斟酌字词,他心里实在是没有把握。“…你能不能放过小七?”
战烈又笑了一阵,他的笑很奇特,总像是在对自己笑,似乎整个世界都能令他发笑。
“你知道小七是什么人吗?你已经看过了我的鹰,这鹰就是她喂大的。你有没有见识过她的快手?有没有看过她手臂上的伤?我的鹰可给我赢了不少钱。很多事情,没人比小七做得更好。如果不是她对小冷做的事…阿因那孩子确实是她的命根子,我很欣慰,小七终于体会到我的感觉了。”
战烈语气清淡,仿佛说着别人的事:“关于你说的警方,他们从来没有我的证据。至于小七,她已经来过了。”他拍了拍手,便有两个人带着一个女孩走了过来。
思垣终于见到了小七,而小七却似乎不认得他了。
小七现在是一个陌生的女杀手。她穿着不知谁丢给她的大外套,头发纠结成一团。小七在战烈的门外已埋伏了几天几夜,她像猎手一样不眠不休地守候在猎物的洞口,发现有人从里面出来她便歇斯底里。小七完全失去理智,跟战烈同归于尽的念头占据了她的整副精神。
战烈怜悯地看着在思垣的怀里抵抗和撕打的小七,她抓他、咬他、骂他…思垣虽然伤痕累累,却抱得更紧。
战烈欣赏着这一幕,甚至又倒了杯红酒,安详地捏着杯子一口口细抿。战烈说小七是他这些年见过的最值得栽培的年轻人,他曾在她身上倾注心血。他在社会的最底层,在小七快饿死的时候把她带了出来,给她机会,教她各种本事,各种别人想也想不到的本事。最后,他还要了她,让她做了他战烈的女人。可小七却背叛他,还毁了他唯一的儿子。
“我本来还没有想好要拿她怎么办,现在你来了也好。既然你喜欢她,一报还一报,你替她还了这笔债也算公平。现在,你可以把你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了。”战烈说。
思垣的手在口袋里攥得出汗,他从来不会带什么武器,全身最尖利的物品只是一支签字的金笔。而这时候,他却掏出来一支黑乌乌的枪。思垣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样陌生的武器。
“你是个有前途的小伙子,我本来不想毁了你。”战烈温和地说,“如果你不是小七的男朋友,我说不定会放你一条路。”
思垣不知怎么已扑了上去,他怒不可遏,只想撕碎眼前这个人。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会发生。如果真有报应,他必须要先杀了这个人。
战烈的两个手下牢牢地捉住小七,看着思垣的拼命,却完全没有要上去帮战烈一把的意思。
战烈敏捷地跟思垣周旋,闪避了几下,似乎体力终有不支,忽然放弃了抵抗。他侧过半边身体,让思垣手中的金笔扎进了自己前胸。
夕阳血红一片,已吞噬掉天空与海面大部分的深色。海面如血池雪浪翻滚,低低咆哮着互相撞碎。战烈的几名手下都围在旁边,大声呼喝,却一直等到战烈已受伤,才一拥而上制住了思垣。思垣的头被按着抵到地面,他仍在愤怒吼叫,嗓子里呛出血来。
战烈低低地冷笑,像是轻叹一般在后面飘摇。俊美而无知无觉的小冷仍坐在轮椅里,看着这一切。

Chapter6我不是在等你,我只是在等时间
很久很久以后,谷雨才从眼前的一片白茫茫中回过神来。
一直到刺眼的白刺痛她的神经,一阵阵的雷在头顶炸响,再化成喧嚣的声浪在她身边久久不去,无疑有天大的事正发生…
她却仍慢慢觉得声浪渐远,仿佛开了天窗般,那个熟悉的梦境像片紫色的雾霭缓缓向她降落。温暖的梦境保护着她,隔开了现实的噩梦,她巴不得一睡不醒。
但人们急雨般的步点跑过来,跑过去,每个人的步子都是“咚咚咚”的。现实一声声叩着门,门外是一个长长的逼真的噩梦,她飘荡于陌生的世界但无法隐蔽起自己,盼望着有人来把她唤醒,又害怕任何人再来触碰她。
她恍惚觉得很多人跟她交代了什么事,很多叮嘱,口气里有哀伤,有愤怒,有恳求,有冷淡,有威胁,有指责…什么都有。还有很多很多事在等着她去做,她得打起精神,去很多地方,办很多手续,见很多人,再听他们说很多话。
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她却始终想不起来——她靠着一面墙,头抵住冰凉的墙面使劲地想,是什么事呢,什么事重要到她逃不了,重要到这么多人都来到她的面前,而她必须在这里守着。
手腕上火辣辣的痛感拽着她,她低头看看,是谁留下了这么两道青紫,直烫进皮肤,一直痛到心里去,是谁对她这么大力?她一惊抬头,思垣呢?思垣到哪里去了?
思垣铁钳一样的手指紧握住她的手腕,她根本挣脱不掉,思垣把火烫的烙印留在她的手腕上。
“照顾她!”思垣大声地对她说。然后他烙铁一样的手又烙上了她的肩膀,握得那么紧,她听到自己的骨节一阵响。
“照顾她!现在只有你!她只有你!我也…只有你!”
她哭了没有,她完全不记得了。思垣被带走的时候,他在警车前回身,那一团心里的火燃烧到他眼睛里,他用滚烫的眼光看着她,这一回他什么话也没有讲,他的眼睛是不是在说“你照顾她,也照顾你自己”?
她一定是追了出去的,不然怎么解释这一高一矮的鞋跟,这碰一碰就钻心痛的脚踝?她一定摔得不轻,因为有白裙子的小护士过来问她:“要不要先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看她两眼发直没有焦点,点头摇头都不会了,那小护士迟疑了一下,说:“我们主任请你去一趟办公室,你朋友的情况不太好。”
她没有朋友。她有什么朋友呢?
她接到电话连夜包车赶过来,一夜未合眼,滴水未进,一到这里就要面对这一切。她身边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能依靠、能呼唤的人。那些人都离开了,把一副千斤重的担子丢给了她一个人。
丢给她的还有一个人事不省、不知死活的小七。
那时候思垣还没有被带走,他们一起看着镇静剂注射进小七的手臂。思垣已筋疲力尽,却还是不愿意放手。
注射了镇静剂的小七毫无生气,双眼紧闭,像死去了一样安静,却也像解脱了一样安详。思垣的手上也有血,身上也沾了血迹,是谁的血?
旁边不知道是谁告诉她,思垣犯事了。她刚尖叫了一声,思垣已经一把将她抓住。
“谷雨,你信不信我?”
她说不出话,只有点头。
“信我就听我的!我不会有事…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家里人和律师都会过来,你不要担心我!”
她不知道为什么律师要来,难道他杀了人吗?
“受害者没有生命危险,”后面有人告诉她,“但是也受了不小的伤。霍思垣下手可也不留情呢,拿一支笔把人家开膛破肚。不止这个,他身上还带了枪上人家门去挑衅。人家有个傻儿子,给吓得发了病,还在抢救。”
谷雨完全找不到这些话的支点。但思垣并不跟她解释,思垣仅有的一点时间都用在跟她交代那些重要的事情上。
“谷雨,你看着我,你别急。听我说,我没关系的,他想害我但害不到我,现在最危险的是小七,你明白吗?她撑不住,她的身体也扛不住!你留在这里看着她,你懂吗?我走以后你打电话给闵安琪,让她安排你们在这里的一切费用!你别哭!你听得懂我在讲什么吗?”
思垣紧紧地抱着她,让她把眼泪全蹭在他的胸口。两人分开的时候思垣的脖子和肩膀上的一块一块的红印,都是她掐出来咬出来的。
然后思垣就被警察带走了。
谷雨留在原地,她身上只有一个小包,里面除了几张卡和手机,连把牙刷都没有。
后来真的有很多人来找她,白色的、黑色的、深蓝色的制服和工作服;和白色的、黑色的护士鞋和皮鞋;还有温和的、严肃的一张张脸。
现在,那个一脸凝重的主任医师告诉她,小七的情况不好,需要手术。
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蘸着水把头发弄了弄。在包里翻翻,点了现金,只有几百来块。包的角落里还有一支口红。
她的脑子里转着刚刚听到的话,小七需要做各项检查,像血常规、脑部照影等,最好再去精神科查一查…
她一边想一边已经把口红拧开,淡淡地涂了一层,又蘸着水把头发弄了弄,她做这些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镜子里的人软弱无力,但还是会笑。她的笑有很多种,这会儿一张素脸清淡,发梢上挂着一点小水珠,像刚从一场细雨中走来。蒙蒙的雨丝还在她眼里,唇上淡淡的一点樱桃红,像是无助咬唇的痕迹。她这样咬着唇,无助地笑了笑,在那个忧心忡忡的主任眼里,实在是哀婉动人。
主任问她身边带的钱够不够?不够也没关系,医院有急助申请项目,他可以帮她申请。床位虽然紧张,但她一个人照顾怕也忙不过来,他可以再找个护工帮她。
护士站里有一群小护士们在窃窃议论,但一见谷雨出来,都散了动静,有几个还偷偷瞄着她,好奇是掩盖不住的。
谷雨顾不上这些,她去看小七。小七还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形体,除了仪器上的线条表明生命体征的存在,没有任何存活的欲望能从这25岁的女子身上显现。
主任请谷雨选择,是开刀还是介入栓塞。
谷雨两样都不懂,她最先想到的是要不要剃头发,有没有后遗症,会不会死。
主任耐心地跟她解释:“开颅的话当然要剃发,风险会相应小一些;而介入是股动脉穿刺,倒是不影响发型,不过不排除有后遗症。”主任还建议她,“在这里算是个大手术,最好去北京的权威医院做,在那里只算个中手术,费用也相对低一些。”
主任一边说,她一边点头。她已经在脑子里自动列出各项对比单:去北京,排号困难,风险小,花销大;在这里,风险大,房租便宜。
最后她说:“我们去北京做手术吧。”
她请和善的主任帮忙,希望能找到北京的熟人让她们顺利挂上号。主任请她放心,能帮忙他一定会帮。
谷雨听到这句宽心的话,她眼里泪光闪闪,一双小手揪住裙子下摆,将裙子弄得皱巴巴。年届不惑的主任被她弄得心里一片潮湿。
晚上却出了事,小七醒来后便大闹了病房,小七像个发疯的野兽,六亲不认,医生护士无人敢接近,小七嘶声叫出来的话大家也听不懂。
于是每个人都去找谷雨。谷雨站在一堆人的背后,透过那些肩膀看到缝隙里的疯女子小七,枝枝节节,有时候是一只细瘦的胳膊,有时候是半张扭曲的侧脸。谷雨真想转身一跑了之,但大家却给她让出条路将她推上前去。
但小七仿佛也不认识谷雨。谷雨一边奋力地压着那乱动的腿和胳膊,一边想,这样子的小七,她是没办法将她架上火车或者飞机,押着她去另一个城市的。只要小七保持清醒,谷雨就没办法将她搬动。
谷雨对医生说:“手术就在这里做吧。”
谷雨去医院附近找了个小招待所,这里住的一大半都是病人的亲属。房间几乎全满,她总算抢到一个小单人间,又好说歹说歹半天,终于压价到60块一天。
房间墙上生着黄锈,窗户全开也散不掉一股数不清的陈年旧味,洗澡水忽冷忽热时断时续。她哆哆嗦嗦冲着身子,心里万般悲伤烦恼。
这里没有洗漱品和干净的衣服可换,而胃里却叫唤起来,谷雨出门去找超市。
这里靠着海,此时整街灯火茂盛,两边都是海鲜大排档,家家外面放着大水盆,旁边接着玻璃大缸。浓重的海腥味扑鼻,冲得她胃里一阵痉挛,踉踉跄跄地冲到墙边干呕了一会儿。
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不理会一路上老板们的吆喝声。这里靠着海,她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港口,有船正在下货,雪亮的灯光下一排排集装箱捆扎整齐列阵等待。
她极目远眺,远处的海一片漆黑,只有阵阵起伏的涛声与风里的气味。
她不知站了多久,赤裸的胳膊被风吹透了,才又往回走。
她想着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这样兜兜转转地耍弄她,如果有缘,她跟小七无疑是孽缘。因为小七她失去了樱桃,小七让她得不到思垣,但小七为她奉上了一个阿因。
那么她跟阿因算是怎么样的因缘?她的眼泪流下来,顿时呜呜咽咽不可止歇。一片泪海里她恍惚地想,无论是为了思垣还是为了阿因,她今后都要跟小七绑在一起。
一直到那巨大的仪器将小七吞进,各项看不懂的检查数据铺陈在谷雨面前,她作为家属签了字,看着小七被剃光头发,那巨大的梦魇感依然存在。
后来,小七醒了,却像被手术洗了脑,失去了部分意识似的,看到什么都视而不见。
小七自己不进食,更不跟任何人说话。对,小七跟她一样,也像活在一个梦中,并且,没有生存欲望,没有爱,没有等待,连恨也没有了。因此小七比她更不需要醒来。
谷雨想,这是个带着诅咒降生的女孩,就像自己看过的一出舞台剧——《被死神爱上的伊丽莎白》。是命运存心跟她为难才让她这样多舛。
海边城市空气潮湿,谷雨却总觉得干,半夜会被渴醒,嘴唇也常脱皮,她以为是体内虚火盛,后来发现自己是焦躁,太焦躁。
她每隔两天打一次电话给蕾蕾问小宝的情况,每星期打一次电话给爸妈。除此以外,就是跟闵安琪联系。
闵安琪打了两次钱过来,却一次比一次耽搁。安琪告诉谷雨,说公司里现在人仰马翻——这是必然的——但最惨淡的时候终于过去。
思垣家里已经有人来接手了公司,业务上的耽搁并不多。思垣因为持械入室和故意伤害,加在一起判了一年。前一条尚可翻案,后一条却是确凿无疑的,思垣自己都承认了。
闵安琪告诉谷雨,思垣家里不会罢休,肯定还有官司要打。而且家里对这次的事大发雷霆,要好好处理后续。所以闵安琪对于谷雨和小七的处境也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闵安琪话里的暗示很明显,思垣做的是家族企业,眼下思垣自己做不了主,想额外再养活两个女人那是天方夜谭。
谷雨捧着一缸滚烫的鱼片粥和几个包子去病房,她已给自己查了账。小七有没有存款,有多少她并不清楚,眼下的窘迫却是要应付的。她心里犯难,脚下不停,远远的有个人影站在病房外。
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瘦高、冷漠。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看到谷雨,对她又深深地多看了一眼,走了。
谷雨心中怔忪不定,从没有人来看过小七。走廊上透着淡淡的阳光,那人的目光却无端带着一阵湿气,谷雨只记住了那一副深轮廓里若有似无的笑。
小七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视而不见地盯着窗外枝头挑出的一片单薄的树叶,眼睛一动不动,对外界的一切动静都毫无反应。
这次人们不用担心小七会逃跑,谁也不会担心一个活死人会逃跑。
谷雨每日去看小七,几场秋雨过去,玻璃窗内灌入的秋风已透肌凉了。好在最窘迫的医药费问题已经解决。
当她打起精神准备跟主任再周旋的时候,小护士却告诉她:“已经有人付了余下的费用,放心吧。”
她问:“谁付的?”
小护士说:“不清楚。挺神秘的,转了个账。”
谷雨也就不多想了。闵安琪终于派上用场也好,吉人自有天相也罢,她好歹是松了一口气。
医院外有个小服装超市,推车上一堆一堆地写着“10元一件,20元三件”的T恤、开衫、衬衫等花花绿绿的衣物。她给自己买了两件10块钱的棉T恤,一条20块钱的牛仔裤,和一双50元的球鞋。她还顺便给主任买了几条细棉手帕,她对主任说,像他这样成熟、洁净、有身份又有智慧的男人,并且还是个医生,最该用手帕。
谷雨背着双肩包,戴一顶小小的渔夫帽,轻轻地走过医院长廊。她面容清洁无波,背影窈窕动人,谁都以为她是个学生。
她走进房间,一边将瓶中的花换掉,一边跟小七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