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坚持的方式比较乐观,她看上去比较悲观。”
“对对对!就是这感觉。搞文学的人果然是不一样啊。”她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我的肩,阴阳怪气地笑了。
“你才搞文学!你一小区都搞文学。”我反击。
雨还在下,但我憋不住了,决定去买包烟,一摸口袋,才想起刚买东西时钱包放小乔身上了。小乔一眼就明了我的意图,她把手上的日用品递给我,“还是我去帮你买吧,不用感谢我。”
“少来,是你自己想抽吧。”她朝马路对面的商店小跑过去,我见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赶忙又喊:“顺便买把伞。”
我静站着,目送小乔进了超市,不自觉地始思考起她说的话,尤其是她说陶子的那些,随后又联想到跨年那晚陶子对我说的话,总觉得有什么迷雾飘在眼前久久散不去。可能是我想多了吧,她应该是单纯觉得裸照这种事情让其他人插手太丢人了。我努力说服自己别乱想,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视线突然被锁住了。
是陶子。但,却是一个让我完全陌生的陶子。
她带着一顶火红色的沙宣头假发,浓妆艳抹的脸跟身上那件崭新的白色水手服形成鲜明反差。她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倒是一点也不怕冷,站在一家霓虹闪烁的情趣酒店门口,跟身旁两个穿着同样惹眼衣服的女孩愉快地交谈着,不时放浪形骸地大笑。很快,我又认出其中一个女生,她脸上是招牌式的狡黠笑容,那么美丽,永远透着让人舍不得拆穿的妩媚柔情。
她是苏荷。

两分钟后,小乔撑着新买的雨伞回来了。她单手将烟盒凑到嘴边麻利地叼出一根,再递向我。我接过烟时手一直在抖。我努力镇定地低头抽了两口,生怕她察觉到什么。余光中,马路对面那家情趣酒店的门口已经空了,就在小乔走出超市的不久前,她们三个一起走进了透出暖橙色光线的酒店玻璃旋转门。
“那个小乔,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就不陪你回公司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些。
“搞什么啊?早说嘛,害我买这么多东西,你现在让我一弱女子怎么提呀!”她凶人的模样可一点不像弱女子。
“要我帮你在路边拉个帮手吗?运气好你今晚夜生活也一并解决了。”我故意嘴贱。
“滚。”她剐我一眼,“小贱人。算了,姐自己走。明儿见。”谢天谢地,她没察觉到我眼底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虑,一把夺过购物袋,撑伞步入雨中。我佯装招手拦出租车,直到确定她拐入转角才垂下了手。
——接下来,怎么办?
仅存的理智迫使我冷静下来思考:应该直接杀进去吗?找到她们所在房间?再以男友的身份质问苏荷一切是怎么回事?这些姑且不论,我会在酒店里看到一大群穿着各种制服的龌龊男女吗?然后指望着她告诉我这其实不是一个性爱派对而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老同学聚会?
不、不,我才不想参演这么愚蠢不堪的戏码。我拿出手机拨了苏荷的号。不知道是不是天意,铃声响到第四下就接通了。
“喂?”对方的声音显然有些讶异,似乎还透出欣喜,“你怎么打电话过来了呀?”
“男朋友来查岗不行啊?”我佯装轻松地调侃,尽量不露马脚。
“是嘛。那报告老公,老婆正在逛商城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完全察觉不到她话里有任何说谎的迹象。
“……这样啊。一个人?”
“没有,跟陶子一块呢,一个人多无聊呀。”
我继续追问,“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怎么?有事?”声音沉了一下。
“没事,就几天没见想你了,想跟你说说话。”
“哼,你也知道想我呀?等下喔,这里好吵……”那边隐约透出的嘈杂声音渐渐变小,我猜她大概出了房间。再次讲话时她声音有些飘,伶牙俐齿的她快速转移了话题,“那个、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家,没干什么。”
“今天不上班?”
“今天星期六,再说现在是晚上。”
“啊对哦……”她慌了,忙虚张声势地补救,“谁让你以前老加班嘛。”
车辆不时从身边驶过,路边的积水被汽车轮胎碾得飞溅起来,“啪”地沾满我的裤脚。我头脑一片空白,感觉胸腔那股怒火随时会冲上脑门,我极力压制着,继续假装毫不知情地闲谈。从最近微博热门话题说到公司里的八卦,当我说到了上次我们去的凤凰听说在计划收门票时,我看到了苏荷,她神色仓皇地走出情趣酒店,走到二十米外一个相对安静的转角路口。
“这样啊?那真不错,看来咱们去得很及时呢……”她波澜不惊地回答。
我真好奇,如果她发现我就站在离她不足两百米的地方望着她,她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我就这么继续病态地陪她演着。可能是二十分钟,也可能是半小时,那个过程中我居然很贱地奢望着,或许她会跟我坦白,或许会的,可她没有。在如正常情侣那样亲昵闲聊的过程中,我身体里的愤怒一点点冷却,慢慢融化成一抹浓郁的深黑色的悲伤。终于,我撑不下去了。
“要不我现在来接你吧。”我冷冷打断她,我累了,只想结束这场游戏。
“啊……什么?”
“我说我来接你?你现在在哪个商城。”
“可是……不是很方便,我跟陶子现在……”她搪塞,玻璃门在这时转动起来,陶子跟另一个女生出来了,她忙朝她们快步走过去,“卫寻,我先帮陶子挑件衣服,待会我再打给你。拜。”
电话挂断了,马路对面的苏荷又回到之前的镇定,她以一个大姐大的姿态跟陶子和另一个女生谈着什么,两个女生唯唯诺诺地点头,苏荷满意地笑了,侧身从自己包里拿出了两个早准备好的白色纸包。
陶子跟陌生女孩打开纸包点了下数,笑着挥手告别。她们刚离开没多久一个西装革履成功男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走出酒店,苏荷满脸殷勤地迎上去,两人愉快地交谈了半分钟,中年男人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交给苏荷,不用猜我也知道那里面是厚厚一沓人民币。他趁机还掐了一把苏荷的屁股,一脸淫荡地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苏荷查看着钱,没空闪躲,娇嗔地笑了下。男人看看表,掏出车钥匙开着门口停车场的一辆奔驰走了。确定车开远后,苏荷掏出手机拨号,用肩和侧脸夹住,双手继续清点着钞票。
我的手机响起来。
“哈啰,我又回来啦。”她撒娇,“陶子刚临时有事放我鸽子了,我在步行街北门的百货商场,要不你现在过来接我吧,咱们去看电影好吗,听说《泰坦尼克号3D》上映了……喂,卫寻,你在听吗?喂,卫寻,你在吗?”
“我在。”
苏荷听到我的声音时,双肩狠狠地颤了下,手机闷声跌落在地。她顾不上去捡,呆呆转过身,她眼里的光泽像是一片正经历着狂风巨浪的海面,她紧紧揣着手中的钱,指甲掐得发白,仿佛那里是身体唯一的支点。这应该是第一次吧,她说谎时被人如此完整地目睹全程并当面拆穿,这种羞耻感大概等同于赤身裸体站在大街上被众人打量。
我给了她半分钟时间,还是没听到一句辩白。她努力张合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苏荷,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你以为苍白的沉默可以再次抵挡一切吗?难道你觉得只要继续摆出一副无辜的嘴脸就能万事大吉吗?
你错了。
我面无表情地拿过她手中那沓厚厚的人民币,象征性地数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你还挺值钱的嘛。”
“我没有卖。”她声音冷硬。
“你当然没有。你知不知道?你刚看上去就像一个早卖烂了只能转行当老鸨的婊子。”我朝前逼近一步,她害怕着后退了两步,脸色由极度惨白几乎变为半透明,皮肤薄得像随时会破裂。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冲上去抓起她的领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怎么能带陶子来卖淫!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下三滥啊!”
“是她自愿的!没谁逼她!”她挣脱开我,通红着双眼吼回来。
“你他妈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伎俩。在她缺钱时像个知心姐妹一样告诉她你其实认识些有钱人,你有赚钱的好方法,告诉她这其实不丢人,告诉她你以前也经常干这种事,反正只要你不说就没人知道。你他妈敢说你没有这样怂恿她吗?你敢说要不是你,她会堕落到这一步吗?”
苏荷气急败坏地急促呼吸着,“是,我是说过这些。但她同意了的,我不过是帮她……”
“帮她?”咬牙切齿都不能再形容我现在的表情,我应该是面目狰狞的吧,拼命压抑着想一把扭断苏荷脖子的冲动,“诱导她穿上那恶心的高中校服跟老男人玩双飞,然后给她几百块钱,你自己再拿几千块的回扣这就叫帮她?!”我狠狠推了她一把,“苏荷我操你妈,你还要不要脸?你知不知道小乔这些年把陶子当亲妹妹一样看待,还有刘凯希,刘凯希有多爱她你知道吗?他为了她都跟自己老子断绝关系现在家门都进不了。她是我们的朋友啊,也是你的朋友啊,可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你居然带她出来卖!你就那么缺钱吗?跟我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就那么让你丢脸吗?少买一个爱马仕少用几瓶香奈儿你是不是会死啊?你之前口口声声怎么答应我的,啊?怎么答应的!你以为你这样弄钱就比做人家小三高尚吗?不,这比小三更脏!”
苏荷放弃了争辩,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垂的头又缓缓抬起来。她冷冷盯着我:“钱还我。”见我无动于衷,她上前一步过来抢,“卫寻你他妈把钱给我,这钱是我的。是我挣来的。你凭什么拿走,你给我……”
她都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丑陋,她什么都不顾了,两眼发光,只想要那些钱。我高举起钱,扔向了她的脸,她尖叫着退开一步,红色的人民币漫天飞舞。
“钱!给你钱!这些全是你想要的钱!”我歹毒地骂,“好好瞧瞧你现在的模样。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他妈就叫狗改不了吃屎,婊子戒不掉犯贱!”
她愣了两秒,扑通一声跪下来开始捡,像饥渴的难民在争抢食物,一张一张地往自己的包里塞,一边捡还一边瞪向经过的路人,生怕他们会过来抢。她完全无视了我,无视了我们的争吵。
我不甘心,朝她继续吼:“不会再有下次了,苏荷,别指望我再相信你。你每次信誓旦旦跟我说的话全是狗屁!我他妈想一次就恶心一次。现在我算明白了,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活该是个孤儿,你活该永远只能卑贱地挣扎在烂泥里,你活该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因为你不配!”
“够了!够了!够了……”她像个疯子般尖叫着,跌跌撞撞站了起来,用力推搡着我,“给我住口!卫寻你畜生你王八蛋!不要再说了行吗?不要再说了……”我太了解她了,所以我的这些话精准无误地戳到了她最痛的软肋,她浑身都在颤抖,手指抓在我脸上冷得像冰一样。
可我还不满意,这远远不够。我伸手抹干净她脸上滚烫的泪水,朝她微笑。那一秒她眼中居然奇迹般地死灰复燃起一丝希望,可这种恶劣而脆弱的侥幸只让我更感到好笑。苏荷,你以为我们还能彼此原谅吗?不,我们之间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别哭啊,你不用难过的。”我阴阳怪气地冷笑着,“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么?就在昨晚我跟简凝睡了。说真的,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从没喜欢过你,一直当你是备胎而已。再过几天我会跟她一起出国去日本,所以,咱们好聚好散吧。再见。”
她身体瞬间僵住了,过了很久抬起头来看我时,眼中一片猩红。我知道,这次已经不是戳到她的痛处这么简单了,我捅了她一刀,几乎致命。
“你骗我……你故意的……”她摇着头。
“不,我没骗你。我唯一骗过你的话就是……”我正视她的目光,字字铿锵,“我爱你。”
“……”她彻底垮了,手中的钱散落一地。
我掉头就走,她却突然无声地追上来,抓住我的手。我甩开她,她再次上前抓住。直到我更加用力地甩开,她还是不肯作罢,继续抓住我。
“别走……”这次,她说话了,“求你,别走。”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无表情从钱包里掏出几百块,一张一张地往她的V领口里塞,直到那几张钱被揉成一团彻底塞进她的内衣里。
“钱够吗?不够我再给。”我说。
她松手了。

那几天里我从没真正睡着过,每当意识即将沉入沉睡的海洋时,一股不怀好意的力量就猛地将我拉回水面,让我在极度疲倦中清醒过来。我胸口卡着一块粗糙的锈铁块,它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它无法夺走我的命,却在每次呼吸时疯狂地割伤我。
我想哭,想大叫,想自残,想在大雨中狂奔,想做一切看上去很矫情却能缓解悲痛的事。可我只是颓然静坐,睁大双眼,任由空洞的灵魂与残忍的时间对抗。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她的脸,她朝我璨然一笑的美好模样,真实地扎进我的每一寸肌肤。苏荷,我不明白,我都已如此恨你,为何你还能霸占在我心里不肯走。
后来我终于睡着一次,我梦到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突然之间变得巨大,很快我明白是自己在变小,枕头在我眼前急速膨胀成一座巨大的白色丘陵。这时很多西装革履的黑衣人破门而入,他们在我眼中全成了可怕的巨人。他们一边叫喊着一边寻找我,我却躲进了枕头跟床单的夹缝里,他们找不到我,他们找不到我……
惊醒时是正午,阳光格外刺眼。手机的铃声震动着我的神经,我迷迷糊糊地把手伸向床头柜,打翻了一堆瓶瓶罐罐才摸到手机。
“年叔让我问你,身体好点了没?”无论何时,林森的语调总是平缓的,哪怕话里明明透着关切。
“好些了。”我都不知道在答什么,隐约记得,前阵子自己为了躲避工作好像是撒了谎。
“今天能过来一趟吗?秦大义跟老王晚上又约我们吃饭,谈些事。”
“啊,今天吗……今天几号?”
“一号。”
“五月一号?”我突然想到什么,“我不过来了。”
“那好……卫寻。”我正要收线,林森的声音追上来,很郑重的语气,“如果有事,告诉我。”
“没事,你想多了。”我强打起精神,“最近换季,估计是流感,明天就来上班。”
“该不会是禽流感吧!趁五一假好好休养下吧,实在不行就死家里,老娘可不想被隔离……”小乔高亢的声音赶在我掐断前传过来。
下午两点,我去了趟简凝的国境以南咖啡馆。
为了确保中途不会低血糖晕倒,我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店面在营业,可我走进门后并没有看到简凝。其实我差点就误以为吧台后面那个面容清瘦的女孩是简凝,她的长发随意盘在脑后,扎着修身的黑色围裙,是简凝以前工作时穿的那一件。大眼睛,虽然戴着白色口罩,但看得出很眉清目秀。我来不及惊讶,她清爽的声音便隔着口罩闷闷地传过来:“你好,喝点什么吗?”
我有些错愕,满脑子的疑问,但也不好直接跟陌生人发问,于是说:“来杯招牌吧。”
“不好意思,招牌咖啡我不会。之前的店主不在了。”她很礼貌。
“那就卡布奇诺吧。”
“好。麻烦您稍等。”
我还是坐在以前常跟简凝聊天的那个靠窗位置。不多久她端着咖啡走过来了,依然戴着口罩。
“请慢用。”她的声音跟简凝比起来更有温度,透着欣欣向荣的活力。但若仔细听,又带着一丁点强打起精神的感觉。我觉得她像薰衣草。
“等下……”在她转身时我喊道,“我跟老店主是朋友,我们约好今天见面。你能告诉我她在哪吗?”
她歪头看着我,迟疑了片刻,缓缓在我对面坐下。
“她走了。”
“你的意思是,她把这家店转给你了?”我强压住吃惊。
“不是转让,我可没钱顶下来呢。”她眼睛弯弯,笑起来,“是她送我的,难以置信吧。”
“倒也没有。确实像她的风格。那么,请问你是……”在打听其他事之前,我想有必要先知道她的名字。
“叫我小凉吧。”
“小凉是吧。你好,我叫卫寻。”
“呀,难怪总觉得你有些眼熟,我认识你。”她恍然大悟。
“认识?!”我有点吃惊。
她点点头,“电视上见过。去年综艺节目《三十六行》里有一期是你们梦航公司的吧。当时我一个朋友还去找你合作呢,是出《秋裤姐妹》的绘本。”
“陈默对吧。啊哈,世界真小。他现在怎么样?听说他辞职没做主编了。”我感慨。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挺好的。”她的眼神随即变得有些伤感,我猜自己说错话了,忙转移话题,“你戴口罩是因为怕禽流感吗?”
“啊不是的。”她忙挥手,“只是,不太想被人认出来。”她坦诚地眨了下眼,又说:“还是谈谈简凝吧,你是来找她的吧。”
“对、对。”我很迫切。
“前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些事,总之,状态很糟,精神一度面临崩溃。只能去找心理医生,有一次医生搞错了预约时间,我跟简凝就撞上了。”
“等等、心理医生?”我真的惊住了,“你是说简凝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太清楚,我们只见过那一次。但我感觉她人很正常,也很好,不像是精神有问题的人。”
我默然。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当时医生建议我离开曾经生活的圈子,去旅行散心,再定期找她接受治疗。我照做了,所以那之后我并没再跟简凝见过面,但却一直保持着短信联系。上个月,简凝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回星城,我刚好结束了西藏的徒步旅行,那会感觉状态也好了不少。她说她要出国了,手上有家咖啡馆,问我要不要。她还说不用钱,如果我要就直接让给我。”说到这她笑了笑,“可能每个女孩子都曾有过一个开咖啡馆的梦想,况且,当时我确实想试着让自己重新开始生活,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充实起来,所以我一冲动就答应了,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煮的咖啡很难喝吧。”
“没有,比原店主强多了。”我说的是实话,又问,“她走前,有给我留下什么话吗?”
“嗯,有。”她点点头,起身道,“你等下。”几分钟后她从仓库走出来,双手捧着一个黄色小纸箱,放在了我面前的桌边。
“确定是给我的?”我指着自己的脸。
“她告诉我今天会有人来找她,我想应该就是你吧。这是她留给你的。”门口的风铃声响起,有客人了,小凉朝我笑一笑,转身去招呼了。
我急忙打开纸箱,首先看到的是牛皮本,曾经陆笙南最喜欢睡在我怀里偷偷写日记的那个日记簿。旁边还有一个最老款诺基亚手机,如果我没记错,那是我在她十八岁那晚不小心忘在她家的。我试着开机,没反应,可能没电了,也可能坏了吧。我又翻开日记本,那些娟秀细腻的蓝色墨水字大部分都已经模糊,没翻几页,一张字条悠然滑落,上面只写了三个字:蓝房间。
我握着那张字条看了好久,喝完咖啡后,起身结账。
赶到阿华的密室逃脱游戏店时,他正投入地啃着一个汉堡,有两个男生坐在榻榻米上玩着PS2,大概是他的朋友,他挺着个大肚腩站在身后意气风发地指挥着。我走进店里时,他转过身,呆了两秒,朝我客气地笑了。
“欢迎光临。”
“你还记得我吗?去年夏天,我跟简凝来过一次的。”我忙礼貌地回笑。
“当然,卫寻是吧。”他继续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个,我想再去一趟蓝房间。”
他收回笑容,低头沉吟了会,“没问题。”他朝一个男生吩咐道:“小谢,帮我拿下蓝房间的钥匙。”
很快我被没收所有东西,独自一人来到了蓝房间。
门关上后,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起上次的解密过程,当时我跟简凝按照提示找出了解读密码的方法,可最终却发现密码是错误的,错在哪呢?
坏掉的挂钟、花瓶中凋零的玫瑰花瓣(道具)、花色枕头上的小熊、墙角的白色小药瓶、照片……对,我灵光一闪,照片好像有蹊跷。
所谓照片,也就是墙壁上的那幅被装裱在相框里的彩笔画。
画上面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两个小男孩。我盯着这幅幼稚的彩笔画,发现其中一个穿蓝衣服的小男孩的手指头特别大,中指是垂直往下面指着的。我低头,开始翻下面的小书柜,一番查找,很快在一个相对隐秘的小抽屉里找到一本日记,里面共六篇,大多都是流水账,只有一篇不同。原话如下:我有一个聪明的弟弟,他每天都陪我玩。可是,他只陪我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看不到他,弟弟真可怜。我要永远跟弟弟在一起。
瞬间,我明白了。
——照片上不是六个人,是五个人。
按照之前我跟简凝从高到低组合出来的数字,不是16459,而是15459。果然,当我在密码锁上输入密码时,铁门“咯吱”一声开了。拨云见雾的那一刻,所有谜团和疑惑都迎刃而解了。
门外,阿华静静地等待着,似乎猜到我会很快解开蓝房间的秘密。他依然穿着臃肿而松垮的大衣,又矮又胖,可这一次却不再嬉皮笑脸,眼神中是沉甸甸的伤感。我们彼此对望,很久之后,阿华才打破了沉默。
“其实,这个蓝房间是简凝亲手设计的。”他声音淡淡的,“补充下,简凝的心理医生是我妈。”
“她……是不是有……”我明知道,却说不出口。
“对,严重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简单说,就是多重人格。”

第十五章

“操你……”我缓缓爬起来,刚想说话一口血呛了出来,两颗被打落的牙齿混杂着唾液和黏稠血浆,以一种狰狞的形状散布在我眼前的灰色水泥地上,让我直犯恶心。我听到自己含糊不清地叫嚣着,“操你妈,傅林森我操你妈……”
我哭了。

简凝有多重人格,准确说,是陆笙南有多重人格。从很小的时候起,她的人格就一分为二,成了双胞胎,妹妹叫陆笙南,姐姐叫陆简凝,这件事,连她的父母也是很久之后才发现。二十分钟后,我被迫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阿华支开了两个好友,在店子的门闩上挂上打烊的招牌,领我上了二楼他自己的住处。
他端着两杯热茶走进客厅,问我要吃点什么。
我摇头,“不用了。”
“好。”阿华不再拘谨,因为肥胖,他微微吃力地在我对面的小沙发椅上坐下,“那么,咱们从哪里讲?”
“最开始吧。”我端起茶,也不是要喝,只是手里拿着点东西,心里不至于那么空。
“行。”他舔了下薄而干燥的嘴唇,“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全部。五年前,简凝父母带着她来找我妈,我妈是心理医生,在她的医学领域出过几本书,也算颇有名气。简凝父母常年在东京的中国大使馆工作,工作性质比较特殊,没法照顾她,就全权委托给了我妈。一开始她是住我家的,后来病情有所好转,上大学后住去了宿舍,可惜跟室友相处并不融洽,没两个月又自己出去租房住了,也难为了她,多重人格会让她变得反复无常莫名其妙,不知情的人哪受得了。当然这期间她还是会定时找我妈进行治疗,从不中断。所以我跟她,可说是关系不错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