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不好么?”他问着那人,也像在问着自己。
宋爱儿,我对你不好么?
这样突破底线地信任你,这样放下身段地讨好你的我……对你还不够好么?即使和这样的我在一起,你却从来没有一丝停留的迟疑?
这样想着,他的整颗心都被仇恨给填满了,却不知去恨谁。恨这个受不住诱惑为了钱背叛自己的女人,恨那个亲手害死了姐姐却理所当然地拿着她的遗产去设下骗局的蒋与榕,还是恨在所有人背后那只不动声色布置出今天这个局面的翻云覆雨手?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归于安静。
王邈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
丁大成从后侧推门而入时,整个办公室一片寂静,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阳光在这样一片闻得细针落地声的安静中被踩在了那个年轻人的脚下。
王邈背对着他坐在老板椅上,老王董的顶层办公室是半露天开放设计,这些年一直没有找人再调整修改过。只有一扇新换的弧形落地窗玻璃,因为用的是美国最新型号的防弹玻璃材质,在一片陈旧的舒适中显得稍稍有些不同。
丁大成听说这栋楼的设计当年是老王董亲自过眼,甚至插手修改过的。老王董一生做事谨慎,认定的东西很少改变,却总能叫人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就像这栋楼一样。
地上是碎了一地的器物残渣。
办公室很大,原本堆得满满的文件都收拾不见了,架子上的东西又被王邈砸碎了一地,因此显得分外空旷。
丁大成拿着一份文件走到他面前,深呼吸了一口气:“王总。”
王邈靠坐在老板椅上,背对着他,这样高的地方,一整座城都被踩在了脚下。
对方凝望着晴蓝天空下很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峦,没作声。
丁大成于是又喊了一声。
一切都像极了故事的开头,那个他来得格外早的清晨,两人在办公室里对峙着,最后的结果却是丁大成捂着流着血的额头狼狈地蹲下身捡着被撒了一地的东西。
然而这一回,王邈却没有对他发脾气。他只是转过身,将一脸的憔悴毫不掩饰地落进对方的眼底:“宋爱儿跑了。”
“宋小姐?”丁大成微露诧异。
王邈“嗯”了一声,揉着额头。
“宋小姐……去了哪里?”丁大成抬头问他,仿佛自己的的确确才知道这事。
王邈掐灭了快要烧尽的烟头,一手插进裤袋:“不知道。”
丁大成眉头微皱:“王总,需要我找人跟踪吗?”
“越快越好。”
王家家业大,碰上的事也多,从前在集团里揪出的拿了核心资料后跑路的商业间谍就有不少。丁大成只知道,一旦涉及基建领域,有时甚至会和相关部门全力合作抓捕。宋爱儿这事涉及隐私,真要说起来,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和女朋友闹翻了脸,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是不宜放到台面上说的。
他犹豫着,问对方:“启动专业人士吗?”
王邈将他的犹豫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顺手拾起桌上一盒精工细作的火柴,拢起手指轻擦了几声,细小的火苗在阳光里跳跃着。没有风,烟头不一会就燃着了。他却没有立即丢掉木梗,而是看着那火柴一点点地燃尽,直到快要烧着手指了,才将它碾踩在脚下。
这等待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熬的。
丁大成等着他说一句话,甚至哪怕一个字也是好的。王邈却是无声地架着腿坐回了老板椅上,抽起了手里的烟。
过了很久,王邈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大成,你今年几岁?”
丁大成笑答:“过了四月里的生日,就该三十二了。”
三十岁是王氏集团内部人事录用的一道坎,不少力争上游的年轻小伙就输在了年纪上。老王董的观念陈固,很少放手不到一定的年纪又没成过家的年轻男人做大事。他虽是单身,却好在有一个女儿,因此几乎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王邈听得吐了口烟,笑了一下:“男人三十,就入了而立之年。我记得你还带着一个女儿,怎么没考虑成家?”
这样的私事放在任何一个场合和时间问,都不会让丁大成感觉到这样的奇怪。
丁大成定下心神:“一直都没合适的人,所以就耽搁了。”
“带着这么一个小女孩,男人……多多少少总有些不方便吧?”
“没什么,平常请了阿姨照顾她。”
这样避重就轻地移开话题,王邈听得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吩咐他:“让他们尽快启动程序,这个女人带走了我身边最重要的东西。一天不拿回,恐怕连你也得跟着滚蛋。”
丁大成闻言,脚下的步子略微停了一停。就在他停步的空当,王邈似乎笑了一下。
内心的不安,忽如湖水起了波澜一般。
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王邈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丁大成,你被人骗过吗?”
丁大成半握住门柄的手顿了一顿,露出几分难色,仿佛不知怎么答他。
“奉上一颗真心,对方却弃如敝履。努力想对她好一点,才发现她也许根本不稀罕。你越喜欢她,在她的心底就越可笑。像个傻子似的一路走来,像个傻子似的一路走来……”王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丁大成低头推门远去。
直到看着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王邈才顺势摘下了一只始终别在膝头文件夹上的微型窃听机,打开自己的手机连通视频对话。
“小王先生。”
“成助理。”
“目前还没有宋小姐的落地消息。”
“不急。”王邈略一沉默,反而问起屏幕中的年轻男人,“你看丁大成这个人怎么样?”
成助理认真地思考了半晌:“说话圆滑,进退得宜,做事也周到。我看过他处理的那些文件,是个人才。”
“到了这份上,你还不忘替我老子挖墙脚?”王邈一笑。
成助理倒是绷住了脸色:“这样的人才,送他去蹲几年大牢,只怕出来就毁了。”
王邈不以为意地听着,却是没有半分同情心。
没有人知道,早在宋爱儿离开他的那个清晨,他心底最后一片柔软便已彻底消失殆尽。
丁大成给蒋与榕打去电话时,对方正在陪年轻的未婚妻看球赛。
“大成?”
“蒋先生,您叮嘱我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了。”
蒋与榕听罢:“王邈呢?王邈是什么反应?”
“小王总对宋小姐的事很上心,这一次恐怕打击不小。”他说着,听到了手机那头蒋与榕均匀的呼吸声。
半晌,蒋与榕又问:“他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有时抽烟,累了就睡觉。砸完东西后情绪平静了不少。”丁大成正要说下去,却被对方忽然打断。
“不对劲。”蒋与榕口气凝重,“王邈不太对劲。”
“那我去日本的计……”
“照旧。”握着手机的蒋与榕回头看了一眼阳光大盛处,戴着帽子的未婚妻笑眯眯地朝他看了一眼。
“计划照旧,你去日本和宋爱儿碰面,拿到她手里的东西,接着转机到堪培拉,那里有人接你。”
长久的沉默后,丁大成却没有挂断电话。
“蒋先生。”
“嗯?”
“等把这件事做完,一切就都结束了吧?”
蒋与榕笑他:“累了?”
手机没有开通视讯,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似乎察觉到丁大成难以掩盖的疲倦,于是难得地出声安慰了一句。
“不必担心,我一向言而有信。”
丁大成不知道的是,就在自己挂上电话的一瞬,有人正淡淡地按下结束键。
自始至终都大手大脚靠在沙发上的王邈,直到这一刻才缓缓地坐起身,十指交握,拳头随意地搁在膝上,冲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成助理?”
“已经查到了丁大成订的同天机票,一共有三张,一张是按日常行程飞往纽约,一张是飞往老家西安,还有一张是后天上午飞往新千岁机场,在日本札幌落地。前两张应该都是掩人耳目,最后一张机票才是他这趟的行程。”
王邈听得点点头:“姓丁的倒是想得周全。”他抬手想开一瓶红酒,却发现不过短短几天工夫,宋爱儿不在,一切都乱了套。
对方继续说着:“宋小姐也已经有了消息。”
这一次,王邈不笑了。他在黑暗里长久地坐着,一坐便是许久,又仿佛时间在这当口是毫无意思的。一秒钟亦是千年万年。
最后,王邈一拍腿:“给我安排航班。”
“小王先生。”没有立即答应他的吩咐,对方却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王邈枕着手重新靠回了沙发上:“嗯?”
“不要见那个女人了。”
“你以为我心里还惦记着她?”王邈乐得跟什么似的,眼角眉梢都是笑,笑得太剧烈,险些没喘过气来。手里的红酒洒了,沙发也弄脏了,他歇了好半天没歇住,这才想起自己的这副模样落在别人眼底,只怕也够可笑的。
成助理没有笑他:“既然不惦记,那么何必再见面。”
“你错了,成助理。我见她,是因为我要记住这个女骗子。”他说着,那一个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似的,“记住她的哭,记住她的笑,记住她的每一根头发丝。灰飞烟灭,也别忘了还有这么个胆肥的人。”
“还有——”渐渐地,他的口气却缓了下来,带着一点黯然,他说:“我还有两句话要问问她。”
札幌的薄雪绵绵密密地一落数天,似乎拖着冬天的尾巴不肯松手,而春日尚遥远。
旅馆里住的几个年轻人,都是中国的背包客。因为行程订得紧,才住了两天便要离开。出发前,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和宋爱儿说着再见。
想到这次一走,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再来日本,宋爱儿在问了乘车路线后,索性跟着去了离札幌最近的小樽。
小樽的樱花还未开放,天空明净清朗,已无下雪的痕迹。从电车上下来时,宋爱儿还记得掸头发,接着就想起三月末的北海道已经没有多少地方在下雪了。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果然干净无雪。和她一同下车的本地居民却收拢了一把随身携带的伞,小心地放进包里,喃喃着这诡异的天气。
一起下车的女孩子里,只有宋爱儿扎着蓬蓬的丸子头,看着像个高中生似的。
一群人走过橱窗时,玻璃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宋爱儿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混在兴高采烈的背包客中间,忽然生出了一点莫名的感慨。这样的年纪,她本该是个才从大学毕业的毛丫头,攒钱来了一次喜欢的地方,这摸摸那看看,眉角眼底都是新奇。
青涩的岁月,茫然的现下,还有那充满希望的未来。多幸福的人生。
小樽是个靠海的小镇,小而温暖。没有大山大河,没有长天落日,最出奇的不过是那一条窄窄的运河。
宋爱儿沿着运河漫步,心里想着事,总有那么一点怔忪,不知不觉就和那群背包客走散了。
好在只要沿着这条运河缓缓地往下走,就会有这个小城市最美的风光。走得累了,她就坐在小樽的运河旁。午后的时光静谧而安详,一如梦中的年少。
两个少年笑着从她面前跑过去,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停下。春雪初融的河水里倒映出两张挨着的红扑扑的脸庞。彼此相视一笑,又飞快地跑开了。
这样的一幕,今生今世,自己是再也不会有了。宋爱儿羡慕地瞧着,忽然觉得很孤单。
她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从这个家辗转到那个家,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是最不怕孤单的。
在印尼挣钱时,因为怕被当地人欺负,甚至从不与人多讲一句话。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今天。
河水中倒映出的宋爱儿,是个孤零零的影子,好像寒冬里街头最后一根被划燃的火柴。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特别希望有一个爱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一会。
那是一个什么模样的人呢?他有一张温柔而干净的面庞,眼珠子乌黑,牙齿很白。他笑的时候,一整个世界都亮了。他的肩膀宽厚又坚实,可以让她枕着在颠簸的旅途中睡上一整晚也不自觉。他的手永远紧紧地握着自己,握得紧紧的,害怕会不小心把她弄丢在人群里。
然后,她会告诉他,一点点地告诉他,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上天对这个小姑娘有多不公平。她的母亲被亲生父亲关进了精神病院。她敢怒不敢言地隐忍在另一个家活了下来。跑出去的这些年,吃过的亏,上过的当,差点送命的危险,还有遇到过的好人和坏人。那么多埋在心底的东西,她要慢慢地慢慢地才能讲完。
爱情在她这里,是狰狞的。所以,他要对她好。慢慢地,一点点地,让她重新相信这件事。
不远处,一脸戾气的王邈,看着那个坐在河边笑眯眯的年轻女孩,慢慢地捏紧拳头,克制住心中翻涌如海的狂怒。
三月末的时节,春雪已尽,樱花未开。
偶尔有人从宋爱儿面前走过,也都是一副说说笑笑的模样。人人都是结伴的。宋爱儿看得很羡慕,索性跟在了人家身后。
他们在商店买东西的时候,她在外头悄悄地等,呵一口气在橱窗上,画下一个小小的鬼脸。等鬼脸融化了,这些人也买得差不多了。他们去喝咖啡,她也装模作样地点一杯,坐在离这些人不远的地方,听他们说说笑笑。这热闹是不属于她的,她想要,所以得偷偷摸摸。等这些人走出展览馆时,终于发现了总是跟着他们的她。
其中一个年轻人说:“不好意思,我们……”
宋爱儿点点头:“我知道的。”
再跟,就得跟着人家回旅馆了。她的微笑里有一点难堪和落寞。
王邈在不远处看着,心里忽然痛了一下。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是懂得宋爱儿的。因为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也太了解这些人,他们总是围着他转,做的事无一不合他的心意。灯红酒绿,逢场作戏,就这样走了一次又一次的过场,最后成了他的女朋友、好兄弟、合伙人。可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哪怕起初装得再好,总有露马脚的一天。
王邈受不了那些虚情假意,宋爱儿比那些人都大方,她冲着他的什么来,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所以他才那么喜欢她。
可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种喜欢会变成离不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垂垂暮色已至,整条运河像是被镀了层淡淡的金色,那个孤独地走着的小小影子渐渐地成了无限金光中的小小一点。她离开了展览馆后,这样地走着,走着,不知要走到哪里,也不知尽头在何处。
他忽然就想这么大步地走上前,拉住这个人的手。一切都不计较了,什么都不要了,就这样一直缓缓地慢慢地沿着这条运河走下去。
他跟着她进了一家卖音乐盒的店,她弯着腰,很认真地每只八音盒前都驻足良久,观察着它的每一下转动。
喜气的招财猫,童话里的胡桃夹子士兵,落雪的圣诞球……八音盒拧开后,音乐都不同。有的就像一条细细的小溪潺潺流在心上,有的是一只小鼓咚咚地敲打着心门。王邈拿起她放下的一只,缓缓地拧了一下,凑近耳朵。
“叮咚”的乐声,像一个闪烁着珍珠光芒的小小的梦。
宋爱儿也自己亲手做了一只。
一个日本的孩子跑到了她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的小人,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声音:“Alice?”
闯入仙境的小小女孩在平台上缓缓转动着,一只穿礼服的大兔子摇摆了起来。这是全世界所有小孩子都听过的故事。
宋爱儿拿过小卡片,用力地握住笔,缓慢而流畅地写下这只八音盒的名字: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爱丽丝梦游仙境。)
“很漂亮吧?”她蹲下身,轻轻地拧动那根发条,想让小人转起来。
爱丽丝开始转起了小圈,玻璃球里有细小的雪粒纷然地落下。
孩子听不懂中国话,茫然地看着她,在看到小雪粒时开心地拍着手笑了。
宋爱儿也笑了。
这个孩子听不懂中国话,真好。
拧动的八音盒发条让轻缓的乐声流淌在两人之间。
她深吸一口气:“我是个坏女人。”
“我有一个叫王邈的恋人。我拿走了这个人很重要的东西。”
“我逃到这里,就是为了把它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
“他信任我,我却欺骗了他。”
孩子专注地盯着玻璃球,丝毫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宋爱儿笑着,缓缓把话说完。
“爱情对于我而言,就像爱丽丝的梦境,险象环生,缥缈虚无。把它说给别人听,没有人会相信。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了。”
“谢谢你听我说话,这只八音盒送给你。”
宋爱儿离开时没有带走那只八音盒。
从小店出来时,小樽的夜空中飘起了雪花。轻柔的风拂起两人脸庞边的碎发,她听见一旁有中国人惊讶地感叹:“三月末的雪花呀。”
北海道的三月末也会下起雪么?那么,春天还有多久才会来呢?
四月的第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抹拭得久了的一面旧镜子,一片挨着一片的薄云放出暗淡的黄色。人站在天际线下的平野上要仔细地去看,才会发觉掩藏在云后的日光。
清晨四点钟,一架飞机缓缓降落在日本新千岁机场上。
王邈从黑暗中坐起,随手拧亮了枕边的小灯,才发觉自己醒在了闹钟铃响之前。
他起身洗漱,一晚的辗转,几乎没睡着。
镜子里的年轻人是陌生的,生出了浅浅的眼袋,下巴上有浅青的胡楂。
翻动时不小心撞到了摆在枕边的一件小东西,吧嗒一声,让他终于收回神。
“成助理?”他对着手机发了一条音讯。
对方发来三个简短的字:“人到了。”
这是一场守株待兔的追捕,目标既是丁大成也是宋爱儿,扳倒蒋与榕在此一举。
王邈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善良在他看来等同弱者的标签。他想起丁大成从前曾对自己说,他有一个小小的女儿,努力挣钱不过都是为了她。这样想来,也许姓丁的是一个好父亲。可好父亲并不是他原谅他的理由。
若他对丁大成善良,又有谁来施善于他?
王邈的心底有一本账,一笔笔记得分明。他是天生的商人,永远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是最好。可那个晚上,成助理却对他说,算来算去,他的这本账上只怕还是漏了一个人。
王邈起身离开时,扶起了一个歪倒的小东西——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兔子八音盒,兔子的嘴巴咧得很大,笑得开心。
“小樽昨天夜里下雪了。”
在札幌的新千岁机场,宋爱儿看着从通道缓缓走出的丁大成,轻轻问候了一句。机场里人很少,这个点除了落地的乘客,几乎没有什么候机者。
他们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握手,落地玻璃外是久久未至的曙色,夜和昼游荡在天穹的边缘。
丁大成对她微微一伸手:“坐吧。”
两人于是并肩坐在了等候的靠椅上。
宋爱儿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牛皮文件袋,递到他的怀中:“这是蒋先生要的东西。”
牛皮文件袋里厚厚的一沓文件,丁大成放在掌心掂了掂,有些不确定真假。
她于是笑了笑:“我听说,老王董有一枚田黄石私章。所有重要文书只有盖了那份私章才作数。王家家大业大,这份遗书里有大半是关于家族财产分配。我事前一一地检查过,每一份都盖了私章,没有漏掉的。”
听到这样的话,丁大成面露微微的尴尬之色,随手交给她一只信封。
宋爱儿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两次中转的机票和一只U盘。
“好,收到了。”
其实所谓的交接也不过是这一刹那。
十几分钟后,戴着墨镜的丁大成从新千岁机场的大厅一侧缓缓地走出。宋爱儿站在门厅下送着他:“丁秘书,一路顺风。”
天色尚未真正大亮,对方站的又是没开灯的暗处,恍恍惚惚中似有一整个世界的倒影夹叠而来。
他明明知道她是在微笑的,可那面容却又十分模糊。这次一别,两人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丁大成忽然问了一句:“离开札幌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呢?”她笑了笑。
丁大成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其实王总一直对你不错。”
“我知道。”她笑笑。
“王邈他……恐怕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
丁大成看着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那会宋爱儿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穿着热裤,很用力地拿喷头洗着车。大约是没想到车里有人,她用手指蘸着水,在车窗上画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那天,他没有降下车窗。仿佛很得意自己的涂鸦,二十出头的女孩两腮微微鼓起,笑了。
这个和宋衣露太过相像的笑容让他的心里一动,最终决定把她牵扯进阴谋里。
世上的事是否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而每一个人都是轮回中终会碰到的小小棋子。命运是一只藏在岁月之后的翻云覆雨手,它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每一个棋子,使它们之中的一些靠近,另一些却远离。等到身为棋子的人发觉不对劲,却已经无法抽身。
“其实……最早时在4S店注意到你的第一个人是我。”丁大成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我把你的照片交给了蒋先生,他知道另一位宋小姐和王总的事,所以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她听他这样说着,忆起的却是某个遥远的春天的夜晚,萍水相逢的他给自己解围。
好在他们都不是好人,所以不必心怀愧疚。
她点头微笑:“我都猜到了。”
云层后的太阳正在渐渐地升起,淡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平坦的机场大地上,丁大成没有再多说什么,扭头大步离去。
风还是这样呼呼地吹着,可是已经并不像四点时那样的清冷。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宋爱儿抬手去遮挡那刺眼的金色光芒。
当她放下手背时,不远处的王邈正按下了耳麦上的通话键,对那头说了一句简短有力的话:“抓。”
于是就在这宋爱儿从侧厅走向候机大厅的短短一分钟路上,一幕她万万也想不到的雷霆行动正在发生着。
她前脚刚送走丁大成,这个手拿着王氏家族遗书的男人后脚就被埋伏在新千岁机场外的商业犯罪调查科警员一拥而上按倒在地。
耳机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成助理:“人抓到了。”
王邈分神听着那头丁大成挣扎的动静,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落地窗前缓缓走过的那女人。她的步履不快也不慢,没带什么行李,显然是做好了永不回来的准备。
清晨五六点的阳光是金色的,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粉撒在了人的脸上和衣上,连影子也带着恍惚的光晕。她的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场短暂的旅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成助理的声音渐渐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香港那边只要有人证,就可以开始进行对蒋与榕的调查,现在只剩下这个宋爱儿了。”
顿了顿,对方缓缓地问着他:“这位宋小姐……您预备怎么办?”
王邈没出声。
成助理于是又告诉他,她订的是早上六点二十五分飞往釜山市的机票。声未落地,整个候机大厅已经同时响起了日英文交错的航班启程通报。机场的大时钟分分秒秒地走动着,上机的乘客拖动的大旅行箱叩刮着地面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响动,语调优雅的催促通告交织在他们的头顶……整个安静的世界像是随着阳光的到来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在对方喋喋的话语中,王邈忽然毫无预兆地按断了通讯,一手摘下了耳机。
他起身大步地走向了她。
有那么一两秒,阳光将两个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了一起。
他站在原地没动。
没有丝毫察觉的宋爱儿渐渐地走远了,两道影子于是重新分开。
就在那么短短的一刻,王邈忽然发现一件事,自己其实很爱这个女骗子。
这样可笑的一个字。
这个字,他从来没有想过对她说出口,过去没有,现在没有,而未来也更不会有。可是,他忽然想要放过她……他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记忆中熟悉的人影走向了通道口,却没有一点要拦住她的念头。
过了这个通道,她就会登上飞机。
到了韩国的釜山,短暂的中转之后,也许会飞往加拿大的多伦多,也许会飞往澳洲或南美,谁知道呢,总之是地球上任何一个离自己远远的角落。她不像丁大成,没有提前给自己留了那么多条真真假假的退路,所以也让人难以查觅到她离开日本后的踪迹。
如果这一刻没有这妇人之仁的犹豫,赶在航班起飞之前抓住她,这个女人又会有什么遭遇?她会被人调查,经过漫长的辗转看守,盘旋在各方势力的角斗之中,最后在监牢中度过最好的十年。
什么都知道的王邈,就这么看着那个几近孑然一身走过通道的女人,忽然觉得脑子里乱极了。一时是最开始的那个晚上,她从泳池爬上来,抹掉一脸水的狼狈模样。一时是她穿着围裙吆喝他快点去买醋的样子。一时是几天前醒来那张空荡荡的床铺。
那么多个宋爱儿变换着,忽然间,一切都回到了在奥勒小城的那个夜晚。
她在小酒馆静谧的烛光中问他:“什么是爱呢?”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已喃喃着微笑起来,醉得趴在了他的胳膊窝里。那天,王邈背着她走在奥勒积雪的小路上,两旁的酒馆都关了门,很深的夜,天上的星星那么亮。
他背着她一直回到乡间的小别墅里,脚下的鹿皮靴被雪水浸得湿湿的,他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地一直背着她走下去。脚是冷的,心却意外的安宁。
他始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后来她也从没再问过。一直以来,宋爱儿都是个识相的女人。
王邈从袋里掏出了手机,迟疑地按下那个号码——正在换登机牌的宋爱儿低头摸出手机。
他用的是陌生号码,她起先“喂”了两声,可是听不到回声。
宋爱儿下意识地转过头,四下里张望着,那视线像是茫然无目标的雷达,在原本就稀疏的人群里搜索着,心却怦怦跳得厉害。她感觉到手指微微地颤抖,非得使劲用力,才能握住那只烫山芋似的手机。
就这样地找着,找着,忽然间她全身都不动了。
血液像是在这一刻僵住,轰轰地冲上了脑袋,可是面容却一瞬失去血色。那个距离飞机通道口只有十几米之遥的落地窗一角,被清晨淡金的阳光扫荡无余,只有一个修长的人影立着。那是一个穿衬衣的年轻人,戴着一顶帽子,四月初的天气,他穿得这样单薄,下巴有浅浅的胡楂,看上去既挺拔又憔悴。
宋爱儿看得清楚分明,那个人是站在阳光里的王邈。
她拿起手机,贴在耳边,轻声却清楚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王邈。”
他抬手摘掉了帽子,一个多月前她偶然兴起给他剃的光头已经长出了一圈浅浅的发茬。阳光里,就像一层毛茸茸的青晕。
这样陌生的他,这样熟悉的他。
宋爱儿的手哆嗦着,几乎快要拿不稳手机了。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着她,手机里只有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忽然间,他笑了一下,淡漠的唇角微微翘起。那笑意却是淡淡的,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情:“宋爱儿,没想到我们是这么个结局。”
她看着四下里空荡荡却危机四伏的机场大厅,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呼吸是滞涩的,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喉咙,下不来,上不去。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真的就是那么巧。不早,不迟,不快,不慢,只差那么一句话,一口气。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王邈不做声,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于是省去了那些矫情的客套。
给她换登机牌的工作人员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宋小姐。”
宋爱儿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登机牌,没有立即接过去,艰涩地开口:“我也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你。”
在大厅和通道口之间有一扇很大的玻璃门,侧对着中间的空白地段。一个匆忙赶行的人推开了那扇玻璃门,金色的阳光像瀑布一般在那一瞬间哗啦倾泻了一地,滔滔地流成了一条金色的小河,明净的玻璃和光洁的砖地面之间,无数的细小尘埃飞扬着。
茫茫的尘埃里,王邈看着那个被阳光晃得模糊了面容的女孩。他听见她不慌不忙地问自己:“你带了多少人守在机场里,是不是还有警察?”
王邈没有出声。
她于是认命地问了他一句:“如果老实地跟你们走,大概坐几年牢?”
她这样问着时,脸上还带着一点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会有这天,我咎由自取。
有那么一两秒,王邈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脑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他已经在对她说着那个不冷不热的字。
“滚。”
“不是不想坐牢么,那就滚得远一些,别再叫我看见。”
那口气轻描淡写,让她的手机“砰”一声掉在地上。
宋爱儿蹲下身慌乱地摸捡。机壳微微地发着烫,屏幕已是全黑,像是她忽然失去了跳动的心脏。
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重新启动,恢复了中断的通讯。
他于是慢吞吞地说了下去:“有些话,我只说一次,所以宋爱儿你听清楚了。”
这样平淡地对这个女人说着,王邈的语气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寒意。
“有生之年,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她后脊起了一层薄薄的寒意,因为知道对方并不是开玩笑,知道这个人完全有这个能力。他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不要想,也不能想下去。再想下去便是千根丝线缠成的乱麻,是无底的万丈深渊。
他们都是站在了深渊边的人,勉强地走到这一步,彼此已是仁至义尽。
她点头,藏住慌乱。
“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她永远抬不起头。永远欠着他一点。
他说,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其实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这个世界这样大,人群里都会走散眷侣,何况隔着这样的猜忌和无法原谅的背叛。
明明是这样容易的事,真是非常非常容易的事情。
王邈听着手机那头嘟嘟的忙音,没有听到最想听的那三个字,他终于确认,两年来的一切的确是自己的一场独角戏。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站在落地玻璃旁看着那个终于消失在尽头的人影,他想起了很久前的日子,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姐姐王瑾的婚礼。那时蒋与榕还是一个穷小子,买不起太贵的戒指,他给她打了一个老金的戒指,是最普通的款式,在众目睽睽之下戴在她的手上。女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婚,王家的女儿嫁得这样寒酸,四下里议论纷纷。
年少的自己气喘吁吁地跑到婚礼的后场,不愿看着这个男人就这么把姐姐娶走。
可是姐姐却自始至终地沉默着。
其实王家人都很长情,认定一个便不会再轻易改变。老头一辈子没有续弦,除了早逝的发妻,在心里放着一个年华渐老的艾梦河,直到离开人世。姐姐王瑾一生只爱了一个人,最后却为这个叫蒋与榕的男人送了命。
而现在,终于轮到了他。
他站在通道的尽头,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慢慢消失。淡金色的阳光是漫天落下的小雨,纷纷掉落在旅客的头上和衣服上。机场的钟声悠悠荡荡地响起,新的航班候机即将开始,通道上排起了小队。
行色匆匆的乘客们忙着安检、核对信息、领取登机牌。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这尽头处的年轻男人,飞机起飞的巨大呼啸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札幌春天的天空晴朗碧蓝,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那些忙碌背后,也有各自辛酸的人生。
此后岁月沉浮,生老病死,都已是不再相干的事。
所谓穷途末路,不过是如此。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