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生产就像过一趟鬼门关,体质不适却坚持顺产的女人尤其如此。产房里撕心裂肺的叫声让这个大男人听得像是把一颗心抛在车轮下来回碾上几百遍,终于坚持不住远远地逃到了一楼的长廊。
很少见到这样重情的男人,分明是个一米九的东北大汉,还能为了妻子的头一次生产哭成这个样子,要不是亲眼所见,宋爱儿是绝不会相信的。一旁的王邈终于也收起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站起身,拍拍男人的肩:“哥,抽根烟去吧。”
男人还呜呜地哭着。
他却是少有的耐心:“走吧,走。”
宋爱儿看着两人走到了远一点的角落里,王邈似乎还在开解着男人,唠唠叨叨的,那副表情,没有半点玩笑和看戏的意思。难得见这个人一脸认真,竟然是为了哄笑一个新做了父亲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问自己。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感?宋保宁明明不是这么教她的,许南屏也没告诉过自己。生儿育女,扶持到老。在这样平凡的爱情面前,宋爱儿的整个心,都忽然颤了颤。
午后三点多,临盆的女人终于把孩子生了下来。听到消息的宋爱儿忍不住撺掇王邈推她上楼去看看小宝宝。
她现在左腿包扎得像粽子似的,行动十分不方便,什么都要仰看这人的脸色。
王邈被磨得不耐烦地带她上了七楼妇产科。
早产的宝宝很虚弱,还在保温箱里放着,宋爱儿隔着玻璃睁大眼看了一会儿,手指在窗口摩挲着,看得十分专注认真。
王邈微觉诧异:“这么喜欢孩子?”
“嗯,多好看啊,小小一团,像只糯米团子似的。”她在玻璃上勾勒着孩子的模样。
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享受温暖,天真而不谙世事。谁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最弱小的存在?吃饭,说话,走路,一点点被人搀扶着长大,直到那个搀扶自己的人却渐渐老去。
王邈忽然想起,眼前的这女孩似乎对一切弱小的东西都有一种天然的喜爱,对那条流浪狗毛球也是,对这个陌生人生下的孩子也是。
王邈心里一动,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产后休息室,慢慢地朝那对正依偎的夫妇走去。宋爱儿扭过头,正见他从产后休息室出来,那壮汉一路送着他,一副十分感激的模样。王邈是最不爱听人感恩戴德的性子,敷衍了几句就把人轰回了休息室。
宋爱儿看在眼里,等人走远了才问他:“都给人什么好处了?”
“就说了说维修车费的事。”
宋爱儿没想到他偶尔还是个爱心大使,心里荡开一阵阵的甜:“王少爷,你决定自己掏腰包了?”
王邈一挑眉毛:“哟,这是把脑袋撞傻了吧,小瘸腿。这钱不用他出,也犯不着我垫,回头想个法子和保险公司说说就成。”
王邈的跑车昂贵,维修费也是天价,想来保险公司是不会轻易吐出这一笔大钱的。不过这人说自己有法子,就是真的有法子。虽然还是嘴欠,好好一句话,总能听得人横竖不舒服。做一件好事,也跟要去踹人家店门砸场子似的。
宋爱儿想,这个人,真是跟小朋友似的。
他问她:“怎么想起做好事?”
宋爱儿笑:“怕有一天遭报应。”
几天后两人才回到了北京。
王氏家族的斗争从后台摆上了明面,王邈自己很少和她说这些事,但外界的风声总是一阵比一阵大。
有天,她发现王邈蹲在书房里,一动不动的。宋爱儿悄悄走上前,见他正看一本旧相册。翻开的那一页,是对新人的照片,照片里的蒋与榕还很年轻,棱角分明。
王邈的视线从年轻男人搂住自家姐姐的一只手落到两人相互交握的另一只手上。
已经没有人再记得这男人的过去,也没人记得这个像童话似的爱情。
照片和新杂志叠在了一起,对比如此鲜明,阳光的影子落在了交叠的边缘。
一个清瘦娇小的阴影覆了上来。王邈转头去看,是已经蹲下了身子的宋爱儿。
她替他收起这两份东西,什么话也没说。另一张照片却从夹缝里掉了出来。宋爱儿在阳光下打量着,竟然是一张王邈和父亲的合照。照片里的王邈穿着一身毕业的学士服,年轻、挺拔,眉眼都带着一股懒洋洋的阳光。王老先生个子很高,站在年轻的儿子身边,还能一手轻松地揽住他。父子两个长得并不像,一眼看去,还以为是某个大人物的颁奖典礼。绿毯子似的草坪一望无际,二十出头的王邈看着镜头,嘴角微微撇着,很有一点小孩子的别扭。
宋爱儿看了又看,轻轻问:“你长得像你妈妈吧?”
“我妈妈是个孤女。”
“她还有照片留着吗?”
“不知道,我一出生她就死了。”
看样子,翻遍相册也找不出两人的合照了。
王邈也看着这照片。这个人端详了许久,忽然就歪着嘴角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爸从前对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话?”
“那年我刚大学毕业。他对我说,王邈,你这辈子,第一要学会的是看人,第二才是挣钱。”
“那时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乎。好多人想见他见不着,好多人想跟他说一句话都说不着。他要跑来和我说话,我却嫌唠叨。我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宋爱儿反问他:“你真嫌他烦吗?”
“我一直以为自己嫌他烦。”王邈沉默了一小会,“直到他闭眼的那刻,我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他。”
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趁他在的时候,把话说清楚?”
她和宋保宁见了面,还能装出个人模狗样来。难道,这个人和父亲的关系,还不如她和宋保宁?
王邈看着她,张了张嘴,有些烦躁地撸了把头发:“你不知道,有些事你不知道。”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户边,双手一撑窗栏,喘着粗气。
宋爱儿也起身,慢慢地从身后抱住他。好一会儿,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王邈这才开口:“我可能……我可能一直有点儿恨他吧。”顿了顿,又说,“他对我越好,我越恨他。”
“你知道么,我出生后,他只抱过我一次,就把我交给了保姆。六岁之前,我甚至都不太认得他。他就好像从我的生命中平白冒出来似的。一年两三次,给我点钱,不咸不淡看我几眼,我就成了他儿子。有很多次,我都在想,我是不是他人生众多项目中的一个?这个人,一辈子都在忙项目,做投资,钱滚钱。反正我落地,不死,能长大,就是他的儿子,差不离。所以我是最不用担心的那一个。”
“可他想过我吗?我已经没妈了,我这样,有爸跟没爸有什么区别。”
“这些话,你跟你爸说过吗?”
“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儿。”
“我看你就是个小孩儿。”宋爱儿轻描淡写地激他。
王邈赤红的眼睛,一下子瞪住她。两人大眼瞪小眼的,谁也不说话。
宋爱儿沉默了一会,双手脱开他的腰,背靠在墙上。
王邈也冷静了下来。
她忽然轻轻地问他:“那,那你姐呢?你和她说过吗?”
王邈沉默着,宋爱儿看出他有点难受,后悔随便扯出了这个话题。
谁知他顿了一顿,却说下去:“我和我爸吵架,有回她在场。那天我们不知道是为什么又吵了起来,起头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爸这个人,老爱和我说话。有时难得两人在家,都没什么事干。他就专门找我聊天,想和我沟通。他说话也不好好说,就是教育我。我哪哪做错了,哪哪又不对。我那天有点被唠叨烦了,就说,你懂什么呀你。你不也就只会挣钱,一辈子都在挣钱,挣挣挣,把家都挣没了。我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你知道吗?我连上学,都是你秘书安排的。你好意思在我面前嘚瑟。我爸当时听得一下没了声响。”
“我还不知足,火上浇油地说,你不是嫌我会花钱?我老子这么能挣,我不多花点,你这辈子不得死不瞑目啊。”
“我姐当时听到了这个话,站起身就扇了我一巴掌。”
说话的人忽然屏住了声息。
那个年少的不驯的自己,仿佛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两个人,面对面地,毫不友善地瞪着对方。王邈看见那个少年捂着脸一脸倔强地忍住眼泪的模样,抬起手,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
为什么会这么委屈呢。明明是一家人,这个家,本来就失去了主母,只有孤单单的三口人。如果连一家人也不抱团取暖,外人眼里,就更像个笑话了吧。他这样想着,少年却偏过了他伸来的手,乌黑的瞳仁里有震惊,鄙夷,蹭蹭的怒火。他听见了少年心里的声音:这个人,他对我一点也不好。你却为了他打我。我做再过分的事,你都没舍得动过我一根指头。为了维护这个人,你打我。
然后,这个少年就这么跑出了家。
少年走过城市的每一条大街,翻过栏杆,跳过院墙。路过游戏厅的时候,想打游戏,口袋里没钱。走得饿了,在永远热闹的麦当劳前,停驻片刻,落寞地看着里头的男男女女边吃边谈,掉头走开。最便宜的旅馆也不会收留一个穷光蛋。他把大衣脱下,盖在身上,在街角公园的石凳上努力蜷缩成一团。
凌晨两点钟时,迷迷糊糊地,自己被人拍醒。冻成一团的少年,看到了那个哭红了眼的女人。
他冻得都结巴了,哆哆嗦嗦地喊出一个“姐”字,王瑾已经哭着抱住他。少年安慰地笑了,得意地想:看吧,你还是在乎我的。可你为什么要打我呢。那一巴掌真是好疼啊,我的腮帮子都疼肿了……
王邈看着,看着,渐渐地笑了。
他在心里说:小混蛋。你知不知道,连我都有点羡慕你呢。你知不知道,这个打你的人,和那个骂你的人,后来都离开了你。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那个骂你的人也走了,他们不会再烦着你了,你再也不用为他们生气了。
“王邈?”宋爱儿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王邈偏过头,阳光照在脸上,那一点泪痕,很快就干了。
他说了下去:“其实我姐下手就后悔了。她后来哭着和我说,要是我就这么没了,不见了,找不到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她说,她每跑过一条街时,看见对面过来的汽车,都在想,邈邈会不会出车祸?跑过桥洞时,看到流浪汉睡在报纸上,又害怕我被人贩子拐跑。她后来看到我睡在石凳子上,一下子崩溃了。我那时可坏了,都冻成那样了,还犟。她和我说,先回家,我和你说一万遍‘对不起’好不好。我专门弄了个本子,等着她跟我说对不起。她说上一句,我就画一横。等画完两千个正字,我才原谅她。”王邈喃喃着,眼中有泪光闪动,“这个骗子,她一句对不起都没和我说。”
他的眼神是那样一点点变黯淡的,像一盏缓缓灭掉的灯。
“我这一辈子,都画不完那两千个正字了。”
宋爱儿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先去了杜可生前住的医院。
那间病房空荡荡的,还没住进病人,床铺收拾得很干净,柜上摆着一只明净的水杯。窗帘换了明媚的浅黄底兰叶碎花。风一吹,光与影的河流静静地淌在漂浮的花朵上,一颗心就这么随着它坠了下去。
宋爱儿拉开窗帘去看,发现窗台边还有一盆枯萎了的风信子,想必是钟点工打扫时不小心遗漏的。护士告诉她,杜可早在年前就被转移到了另一家疗养院,至于具体是哪里,只有经手操办过手续的负责人才知道。
宋爱儿趁着没人枕手在病床上躺了一小会,四下里很安静。半开的窗帘缝隙间,午后的阳光似瀑布倾泻在了她的身上。
“杜可,我不相信你是会做这种傻事的人。”
杜可的存在,碍不着任何人的利益。可是,又会是谁想要谋害她?
宋爱儿在心底问着她,仿佛这个空荡荡的病房里还有另一个灵魂存在。她就这么站在病床前,俯视着眼中茫然的自己,等着自己找出答案。
她明明说要把那个小宝宝生下来,她说她会想办法让蒋与榕妥协,她说她身上背负着一个关于蒋与榕的秘密,答应过那人要将它一直埋到地底。
宋爱儿忽然想,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真正了解蒋与榕的,那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王瑾,却也不会是杜可,她们都各自分了一半的蒋与榕。王瑾分到的那一半蒋与榕是站在甲板上沉默而英俊的副队,会在茫茫的太平洋里把她捞起,和她一直保持着通信,最落魄的时候宁愿断了联系也不愿窘状毕露。
而杜可分的那一半蒋与榕又是怎样的呢?她留下的那串数字到底是什么?
杜可生前曾经和自己开口借钱还债,想必已经到了走投无路,不会有太多的资产。即使有遗产,第一受益人也应该是直系亲属。她还没听杜可提起过自己的家人。如果不是遗产,她为什么要在那样的时候把这串数字交给自己。宋爱儿越来越想不通,从病房走出时,正碰上一个中年的护士长在教训年轻的护士:“特殊医用器材室,没有密码,谁也不准进。说了多少次,不要把密码乱告诉别人,不要把密码乱告诉别人。一旦发生进口器材丢失的情况,你们这点小工资够赔几次?”
挨训的小护士一抬眼,看到宋爱儿,愣了一愣。
宋爱儿看着两人的眼睛都直了。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杜可给她的那串数字,是她住处的入门密码。蒋与榕已经收拾了那屋子吗?她还有机会吗?
宋爱儿按电梯键下楼时手哆嗦了好几次,出了医院打的士直奔地点。杜可住的楼层很高,正月里一整栋大楼冷冷清清的,连看门的保安也在打牌。这个保安倒没换,看她的模样,左看右看,仿佛有点眼熟。
她送外卖时经常在楼下待着,眼熟是当然的。
按下背诵的密码时,宋爱儿的手又哆嗦了一次。门打开,她往里走了几步,左转右转,心下突地一跳,有些不正常。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杜可住过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收拾得整齐有条理,洗手台的乳和水各放一边。那些东西还在,仿佛主人昨天才使用过它们。等宋爱儿把眼睛瞄到几本摞得整整齐齐的厚壳书,才确信有人在这之前已经来过。这几本厚壳书还是自己陪杜可买的。杜可买它们,就是用来垫桌脚的。她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整整齐齐摞成一摞来翻看?
她再往卧室里走,卧室里也收拾得很齐整。这里也不对劲。杜可叫钟点工来是从不打扫卧室的。因为那里是禁区,乱得很。看来这里提前进行过一次大扫荡了,她黯然地想,自己还能找到什么呢。已经没什么能找到的。也许再过半个月,这个屋子的主人都换了新面孔。所有一切细小的装饰,都一起丢进了垃圾桶。空白的墙壁,涂抹上属于另一个人的强烈色彩。
谁能证明这个女人活过呢?谁知道,这里生活过怎样的一个人。
宋爱儿忽然想到了自己最后一次见杜可,杜可看上去好像还有一些话没说,却不愿她再来。她来见她时,她明明是很高兴的。她让她趴在肚子上听宝宝的声音时,也不是玩笑。那个充满希望的约定,怎么会成为最后一次告别?
宋爱儿拿起她摆在床头的这张照片。杜可留下的照片不多,她想给那个法国厨师寄一张。
拿出照片时,宋爱儿的手停顿了一下,在相框和相片之间似乎夹了一点什么东西,以至于她几次没能把照片抽出来。她的手又用了点劲,这次,终于能把照片抽出来了,连带着轻轻一声,一片小小的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蹲下身子,飞快地拾起钥匙,放在掌心看了看。一翻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了一行潦草的小字,是一个地址。
私人存储是这几年城市里新兴的一个行业。
许多人会把舍不得扔掉放着却又占家里位置的东西,一股脑地托存到私人储物柜中,一般一次性交付定期金额,短的存一两年,长的存十年。如果是特别贵重或需要保养的东西,还得另外加钱。
宋爱儿仔细地看了钥匙上刻的文字,搜索了这家储物行的地址。下楼时走得急,满心的心事,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别人。她说了声对不起,那人手一拦,正好将她挡住了。这样的举动,终于让宋爱儿抬起了眼。
两人一打照面,就像照了个镜子似的。
年轻的女孩都穿着一件红色外套,小皮裙,帽子的花色也差不多。
宋衣露头一歪:“是你?”
宋爱儿点了个头,一副匆忙的模样。
宋衣露却不肯让她走了:“你住在这儿?”
她问她:“你有事吗?”
宋衣露笑着:“毕竟是姐妹,没事也该多关心关心。”
宋爱儿听得笑了一声:“哦,那谢谢了。”
眼看着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她在心底松了口气,那个讨厌的声音却忽然在身后响起:“脸上挨的那一巴掌,还疼么?”
宋爱儿站住脚,身子一僵,没有动。
宋衣露笑眯眯地说下去:“打人不打脸,王少爷都这么大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呀?”
宋爱儿不说话,表情还是淡淡的。牙齿咬着嘴唇,咬得都快出血了,她也没有一句话回应她。宋衣露看她始终不回头,缓缓地走到了她跟前。
她的表情带着一点笑,趾高气扬的,有一种看小丑的优越感。
“我还以为你离开宋家,能过得有多好呢。我们亏待你了吗,我们不给你吃,不给你穿了吗?你看看,不伸手向爸爸要,还不是伸手向别的男人要?你在王邈身边活得像条狗,让他骂让他打的,和过去有什么两样。跑到外头来,偏偏还叫人知道是我的姐姐。他们背后都怎么说你,你知不知道?”
宋爱儿笑了笑。
宋衣露不明白她的笑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我认栽。”
“认栽?”
她看着宋衣露,一字一字地开口:“我认栽。”
宋衣露听得笑了一声:“好笑,你从来没赢过我。一直输的人有什么脸开口说失败。”
“一直赢的人还要惦记输的人的男人?”
宋衣露被噎了一下。
宋爱儿知道自己是永远不可能在王邈这个问题上硬气的,见好就收,想要转身走。那个声音却又恶声恶气地响起:“其实你心里最清楚,这个人要是真心疼你,哪怕半点,多多少少都会人前给你留点脸。”
对,对,她说的都对。宋爱儿想把耳朵关上,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那声音却不肯停似的传了进来:“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要和我争,什么都捡我剩下的。现在,连男人也这样。你知道王邈当年追我的时候,做过些什么吗?他把那点心思的百分之一用在你身上,你就该高兴得不行了吧。”
岂止高兴,都要受宠若惊了。王邈对她说话,是从来不用考虑她的心情的。他要做什么,她也从来只有听的份。可她见过他对别人的样子,她想都想得出他的周到。
宋爱儿的胸膛起伏着。她问自己,真的是我的命不好吗?所以,最好的一切,都留给了她。最好的父亲,最好的生活,最好的王邈,什么都是她的,自己分到的永远是最坏最坏的另一面。
小时候,她在宋家生活,每当宋家来了新的佣人,总会在背后偷偷嚼舌头。她们在拼命吃着东西的她背后,用她能听见的声音没有顾忌地交谈着。新来的佣人总是抱怨:“我总把她们两个搞错,这姐姐和妹妹,也长得太像了。”
做得久一点的佣人便叹一口气:“只是长得像呀,命是不同的。”
她和她上的学校也不是同一所,一个公立,一个私立。宋家主母对这个宋保宁前妻的女儿的厌恶,是懒得掩饰的。追宋衣露的男孩很多,有的追到了家里。其中有个远远地见了她,高兴地上前打招呼。当她用完全不同的声音说话时,对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热闹的客厅,永远有宋衣露新认识的朋友要招待。这些人在里头说着,笑着,青春昂扬。他们知道宋家还有个长得和小公主差不多的丫头,也知道她和小公主是不一样的。
那是和他们都不一样的人。她命不好,她活该?不,不是这样的。
宋爱儿的拳头捏起又放下,放下又捏起。她提醒自己,这不是吵架的时候。和宋衣露吵,也不会有半分胜算。因为王邈是不会站在自己这边的。白纸一张的初恋,再狼狈,也是心上的玫瑰。
宋衣露偏说:“你和你妈妈真是一个样,连个男人也抢不着。”
已经走到楼外的宋爱儿脚步停住。轻轻地,她也笑了:“你和你妈妈也不差,男人总是别人的好。”
宋衣露的声音登时拔高了一个声调:“你说什么?”
“我说——”宋爱儿回头看她,屏息,再屏息。
再给她一点时间,哪怕多一天——
老天对她已经够不公平的了,她只能从自己手里挣回一点未来。既然她得到的是最坏最坏的王邈,那她就把这个最坏最坏的王邈送给她。
宋爱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那暴怒已经伏歇下去,变成了满肚子的坏水。
“真好,我们长了张差不多的脸。”
宋衣露皱着眉:“不明白你阴阳怪气什么。”
宋爱儿笑了笑:“你会知道的。”
第十九章 你是我最后的慈悲
三月末的这一天,王邈从梦中醒来,清晨另一半的床铺空荡荡的。
阳光从敞开的窗间泻落在人的脸上,他伸手去抚摸那被人熨烫平整的床单,被角仍有栀子花熏出的清香。
毫无意外地,宋爱儿离开了。
这个女人在他的预料之中抽身而去,没有一丝留恋和迟疑,让他不禁疑惑这是否从头到尾只是一场独角的假戏。王邈没有按原先所打算的先打电话通知父亲留给自己的助手,而是一个人埋进枕中又睡了片刻。
这样的睡眠是恍恍惚惚的,在半梦半醒之中。梦里他懵懵懂懂地嗅到了一丝浅淡的香气,是她蓬松柔软的发上的味道。
风动帘帐的一声轻响让他惊醒。
王邈慢慢地支着手起身,站到了被风拂得哗哗乱响的窗帘边,撑开那扇很久没有大敞的窗子。春初的绿色一下子跳入了眼帘,北京的天很久没有这样蓝过,风吹走了连日来的阴霾,一整个皇城都透着一股甜沁沁的水汽。
这样的时候,宋爱儿通常已经起床在露台上侍弄着两人一起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王邈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她,只是照常在衣帽间里挑衣,扣好衬衣的最后一颗扣子。之后的洗漱,擦脸,剃胡楂也一如往常。
他在厨房里做了简单的早餐,端出时照例分成两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推到了桌子的那头,只是今天的座位上缺了女主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阳光浓烈如碎金子洒满了一桌。
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只有银质刀叉和骨瓷碟碰撞的叮当之声,四下里显得格外清楚。
王邈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早餐,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刀叉。
看了一眼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和桌上分毫未动的早餐,他站起身,把对面的牛奶,慢慢地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他这么继续吃着,似乎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平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感。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王邈鼓起的腮帮子忽然就不动了。
“啪”一声甩掉手里的叉子,高大的身影立了起来。胸膛深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尽了最大的力气。
毫无预兆地,轰然一声,他扬手一下扯掉了餐布。整个餐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生生地掀翻,木头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瓷碟刀叉纷然掉落,一地铮然,只有清脆的碎裂声。
细小的阳光落在一个摔成一半的破盘子上,像照着一颗碎开的心。
王邈的额上青筋直跳,眼睛泛着红。
“宋爱儿,宋爱儿。”他喃喃着,咬牙切齿,简直有一点要把这三个字嚼碎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