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妩抬眸,十分不解地瞧着他道:“不知殿下说的是何事?”
“先前你去龙华寺之事,以及在那之前,还去过武安侯府之事。”郢王一字一句道。
龙华寺,武安侯府,这于唐妩来讲,可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唐妩下意识向后躲了躲,然后小声道:“这些……殿下是如何知晓的?”
看着她慌乱的神情,苦涩二字简直都要滑到了他的嗓子眼儿里。
郢王紧着嗓子,再次问道:“妩儿,这些事,你为何从不与我说?”
唐妩这个人,你说她城府深密吧,她并不是,但你若说她傻吧,审时度势她又是比谁都会。
说穿了,郢王对她的心思,是怎么从冰冻三尺化为一江春水的,其实她都知晓。
她低头看了看在自己腰间的来回摩挲得大掌,轻轻柔柔地吁了一口气。
唐妩知道这些事就算被他发现了,他也大可以装作不知,就此揭过,这样一来,也不必徒增烦恼,可他偏偏就是开了口。
既然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么想知道究竟是为何,那她只好如实相告了。
在他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唐妩柔声细语地甩起了软刀子,“妾身初来之时,在殿下眼里,顶多算是个通房丫头吧。”
唐妩这刚一开口,郢王这心就僵了一下。
“妾身身份低微,于殿下而言,也只有这具勉强看的下眼的身子罢了。那时妩儿最大的心愿,就是别让您厌弃。”
得,又是一刀。
“殿下洗漱的水,其实都是妾身每日亲自打的,但由于殿下政务繁忙,能来的时候也不固定,妾身便只能一盆接着一盆的烧,这样一来,它便永远都是热乎的。”
郢王搂着她的手臂越来越紧,心也越来越焦躁,又想她继续说,又怕她继续说。
他的脸色不由自主地有点发白。
“妩儿以前在那勾栏瓦舍里的时候,妈妈便叮嘱妾,说往后入了别人家的院子,一定要时刻拎得清自个儿的身份。妩儿只是妾室,不论王妃做什么,妩儿只要同殿下说了,那便是生了口舌之罪,以及那搬弄是非之罪,王妃若是想将妾打发了,也不过是找个理由的事……”
所以,她哪里是不想说,她是不敢说,不能说。
郢王被这接连不断的温柔刀插地血肉淋漓,他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辩驳道:“可你怎么知晓我不会为你做主?”
唐妩见他一直纠结于此不肯罢休,想了想,索性直接道:“依照殿下往日的态度,妾身当时就是说了,殿下也未必会给妾身做主的,说不定……还会对妾生了厌烦,再也不来喜桐院了。”呲,又是一刀。
唐妩说完这话,郢王便感觉如鲠在喉。
他很想跟她说句并非如此,但以前他是怎么对她的,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他一手捉住她细白的手腕,然后用一双极尽深情的双眸,望着她道:“所以现在,你便是拐着弯地惩罚我,对吗?”
唐妩被他的目光烫红了脸。
过了好半响,她才娇气地“嗯”了一声,她咬了咬下唇,大着胆子地看着他道:“那殿下认罚吗?”
他喉结一滚,低声下气道:“自然是认罚,你怎么罚都成。”
其实依郢王那冷清高傲的性子,放在平日里,他定然说不出这样的话,可愧疚这二字,总是会让人降低一些底线,增厚一层脸皮。
最后看着怀里娇娇,红着脸蛋儿,挺着肚子,放下心防。
所以,谁才是那个大尾巴狼?
第69章 女儿
九月末的时候,雨水泼天泼地般地下个不停,使得天气骤寒,还未立冬,屋子就烧起了地龙。
一大清早,唐妩虽有些眷恋这被窝儿里的热气,但在感觉到身旁那人起了身子后,也只能勉勉强强抬起了眼皮。
见他不疾不徐地穿着朝服,唐妩便凑过去替他整理了两下衣袖,重新系了绶带,郢王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哑然失笑,本就是个嗜睡的懒虫,还非要装起早的鸟儿。
他摇了摇头,将她抱回到了床上。
唐妩的小手拽着他的衣襟未松,半梦半醒地嘟囔了一句,“饿了。”
郢王勾了勾嘴角,也不知她是真饿还是假饿,只把耳朵凑过去道:“想吃什么?”
“晋江阁的小笼包,翠玉阁的绿豆糕。”唐妩看着他道。
就这两间铺子,一间在西边,一间在东边,哪怕他明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低声应了句好。
这两日他明显能感觉她的变化。
不仅仅是肚子越来越大,走路越来越困难,就连半夜如厕的次数都比往常要多的多,她才多大的姑娘,快临产了怎能不紧张。
所以她提什么要求,他都尽量由着她。
郢王刚哄了她两句,准备抽身去上朝,唐妩就又将他拽了回来。
她眼中的依依不舍着实明显,惹的郢王不禁低声闷笑。
他伸手将她整个人塞回到了被子里,柔着嗓音道:“我定早些回来陪你,嗯?”
唐妩努努嘴,突然想起昨晚做的噩梦,她梦到自己流了一腿的血……
也不知为何,今日她就是不想叫他离开。
“能否别走”这话还没说出口,她的下腹传来了阵阵的紧缩感。
唐妩瞳孔收缩,她拽着郢王的手逐渐发抖,嗓子也跟着颤,“殿下,殿下。”
郢王瞧着她的模样发觉出不对,立马掀开了被子,见她小手捂在腹部,立马冲门口喊:“来人。”
距离产期明明还有几日的功夫,怎么就提前了呢?
好在郢王为了预防这突发情况,一早就把产婆留在了西厢房里,在杨嬷嬷的带领下,屋子里这几个女使立马行动了起来。
“夫人现下是怎么个疼法?可还能忍住?”杨嬷嬷问道。
唐妩扶着肚子道:“就一阵一阵的,尚且能忍。”
若是一阵一阵的,那便是要生了,不一会儿,落英就将烧好的热水端了上来,还有参汤等等。
稳婆连忙赶来,对着唐妩道:“距离生可是还有一阵子呢,侧妃这时候可不能躺着,还得再走走才是。”
一听这句“还有好一阵子”,就连郢王这般冷静沉着的人都已变了脸色。
他扶起唐妩的身子,缓缓道:“来,慢点,我扶着你。”
两个稳婆看着郢王扶着唐妩一圈一圈地走屋里走,不禁在对视之后挑了下眉毛,他们这辈子接生过的孩子,没有上千也有成百。
这经验多了,她们也就看出了些门道来。
若要论起男人疼媳妇,这可是跟家里的院子大还是小,银两多还是少,主君地位高或者低都没关系。以往到了这个时候,除了一些讲究不多的商户还肯让男人留在产妇的院子里,那些高门大户的主君,早就出去坐着了。
甚至,就连那朱漆屏风,都已经要立好几扇了。
理由有很多,比如看妇人产子晦气,再比如,见血要走三年背运,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所以见到此景,这俩产婆都不禁感叹,王府的这位侧妃是得有多受宠啊!
唐妩这一胎,其实还不算太能折腾,也就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她就感觉好似有什么破了一般,接着,两腿之间流出了液体。
她连呼了两口气,对着稳婆道:“羊水,羊水好似破了。”
两个产婆一听,立即围了过来。
“快,夫人快躺下!”
这人长得娇媚怜人,就连产婆说话都不自主地放慢了语气,“夫人放松,现在千万别紧张,别用力,这羊水破的快的,一般生的也快。”
眼瞧着快生了,郢王就被唐妩撵了出去。
他刚一推开门,就对着曹总管道:“去,给程国公夫人递个消息,就说侧妃要生了。”
唐妩疼的汗如雨下,双儿在一旁舀着参汤一勺一勺地喂到了她嘴里。
稳婆不让她叫,让她省力气,她自然是不能叫,她死死地咬着发白的下唇,还不到一刻,就咬出了血。
见状,稳婆不禁“诶呦”了两声,连忙把一块儿纱布塞到了她嘴里。
有过了一阵子,唐妩小腹的抽疼越来越严重,稳婆见宫口已开,便对着唐妩道,“夫人现在可以开始用力了。”
唐妩心跳加速,早已六神无主,几乎是产婆让她做甚,她便做甚。
只是她每用力一下,就疼的她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怎么这么疼!
见下面有露头的架势了,其中一个产婆大声道:“夫人再用些力,就快好了。”
而另一个稳婆给她擦了擦泪珠子,为转移她的注意力,安慰着她道:“夫人这是头胎,自然是辛苦些,等熬过了这功夫,看着了那肉疙瘩,这会儿的疼啊,就都想不起了。”
唐妩不停地跟着点头,呼吸,用力,再呼吸,再用力……
听着里面传来一声声隐忍又凄惨的叫喊,郢王的眉头越皱越深,两侧的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
都说妇人生子犹如提前进了鬼门关,这话确实没错。
这一刻,他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让她这么小,就受了这个罪。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就见曹总管引着林芙来到了喜桐院。
她刚欲给郢王行礼,就见郢王忙道:“岳母不必多礼。”
“这里头……怎么样了?”林芙这一路来的实在匆忙,一不小心,还把右脚给崴了。
“夫人放心吧,稳婆说了,侧妃这一胎是个省心的,胎位正,羊水破的也快,两个时辰之内怎么都出来了。”落英连忙道。
一听这话,林芙的心才算是落地了。
她连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一边数,一边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别说,这稳婆算的时间着实准,不到两个时辰,就听里面连连喊道:“生了,生了。”
就在这时,一个稳婆率先出来道:“恭喜殿下,喜得一位千金。”这稳婆嘴里说着恭喜,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失望。
她们做稳婆的,一旦顺利接生,或多或少都能得些红封,但一般来讲,这生小子赏赐的银两,一般都照生丫头翻了一倍。
况且郢王府并无长子,这是她们入府的那日就知晓的!
堂堂一个王府,能不想要小子吗!她和里面的孙婆子本还等着抱个小子讨个大赏,如今这一看,怕是落空了。
这没儿子的人家,生了丫头,大多都会露出那种大失所望的表情,就连笑意,都不达眼底。
林芙喜极而泣,刚欲开口问是否能进去了,就见郢王像一阵风一般跨进了门。
“殿下!那里面的屏风还没立好呢?”稳婆再后面大声道。
屋内确实一片狼籍,沾了血的帕子,和凌乱不堪的被褥,还有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唐妩。
郢王走上前去,坐在床边,用拇指摩挲着她的小脸道:“疼不疼?”
听他这样一问,唐妩的眼泪便又涌了出来,她哑着道:“疼……”
他低头亲了她一口,然后道:“辛苦了。”
那两个产婆看到了这一幕,着实有点愣住了,这……还有不先看孩子的?
杨嬷嬷抱着孩子从她俩身边走过,见这俩婆子还傻愣着,连忙低声吩咐二人赶紧把那沾血的帕子收拾干净。
随即杨嬷嬷将孩子递到了郢王手上。
郢王面上还算镇定,但是接过来的一瞬间,手还是忍不住发了抖。
粉粉嫩嫩,皱皱巴巴,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她怎么这般小,这般轻?
他一个大男人抱孩子,虽然有些手足无措,可再怎么,也抵挡不住这初为人父的喜悦,他用食指点了点孩子的拳头,然后侧头跟唐妩说:“她瞧着,是与你更像一些。”
杨嬷嬷在一旁笑笑没出声,但心里却是忍不住道:这么小,哪能看出来像谁。
唐妩实在是累得挺不住了,甚至连给孩子的乳名都未决定好,她就闭了眼睛,睡过去了……
这晚,为了照顾唐妩,林芙特意留在郢王府过了夜。
楹窗之外风雨交加,吹得喜桐院里的柳树摇摇欲坠,大有入了冬的架势,但这屋子里,可还是五月的艳阳天,一翻一身汗。
林芙怕她难受,便用热水浸湿了手帕,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着身子,等唐妩醒了的时候,差不多都已经到了亥时。
唐妩刚一睁开眼,就见到了正给自己擦拭着小腿的林芙。
每擦两下,林芙就要用手背重新试一下帕子的温度,若是凉了,就立马放到热水里再拧一次。
如此循环往复,就是怕凉着了她。
初为人母的唐妩看着此番此景,心都不禁化成了一滩水。
唐家夫妇待她薄凉,对她时常是恶言相向,拳脚相加,所以,她从小未体会过这种爹疼娘爱的滋味,也不知那句“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的意义。
可今日,她倒是有些懂了。
这天下,哪会有人不爱自己掉下来的肉……
半响……在林芙给她擦起脖颈的时候,她缓缓睁开眼睛,小声又小声地唤了一声:“阿娘。”
这一句,让林芙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70章 册封
在林芙与唐妩低声交谈之际,突然,从朱漆屏风后面传来了微弱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林芙一听立马起了身子,冲唐妩道:“等着,我去把姝儿给你抱来。”
唐妩愣了一下,姝儿?
“对,这是殿下方才给孩子起的名,宋芊姝,你觉得可好?”林芙道。
唐妩点点头,“殿下起的名,自然是极好的。”
林芙笑着将孩子从乳娘手里接过,然后躬身抱给唐妩看,此时孩子都已被拾掇干净了,安安静静地缩在襁褓之中,可唐妩伸脖一瞧,那好看的眉毛就不禁拧到了一处,
“她……怎么会这般红?”唐妩道。
林芙笑着回:“别说她了,你小时候也是这么红?”
别的不说,唐妩对自己的这张脸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她错愕地指了指自己道:“我也这么红?”
奶娘袁氏在一旁插话道:“侧妃有所不知,这孩子啊,生下的皮肤越红,以后长得也就越白,我们家老大生来就黄,到现在还黄着呢!”
这边正说着话儿呢,孩子可能察觉到了亲娘的嫌弃,突然蹬了蹬腿,呜咽了两声。
好似在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小孩子动一下啊,唐妩这初为人母的心就跟着颤一下,有些呆傻地喃喃道:动了,动了。
杨嬷嬷接话道:“这孩子啊,夫人可别看她小,谁要是敢说她不好,她就跟能听懂一般,还会抗议呢!瞧这小腿蹬的,还怪有劲的。”
唐妩低头看了看她,真真的体会到了天下母亲的心——自己家的孩子怎么看都好。
她上前亲了亲她的小脸,就这鼓奶香味,简直比她平日里最喜爱的果香都还要好闻。
唐妩本想多抱一会儿的,但林芙怕她累着,便确实说什么都不让了,她给唐妩掖了掖被角,就替她吹灭了灯……
翌日。
差不多未时三刻,郢王回了府。
“长宁可醒着?”郢王对着奶娘道。
要知道,天刚一亮,郢王就进宫去请了旨,如今这襁褓之中的小丫头片子,已是嘉宣帝亲封的长宁郡主了。
郢王还未回府的时候,圣旨就先到了。
这时,另一位姓邹的奶娘连忙从东次间绕出来,把小郡主递到了郢王手上。
可刚一到他手上,长宁的嘴角就开始抽,这要哭的架势可是吓坏了郢王,他连忙低声问奶娘,“这是怎么了?”
“回殿下,郡主睡了整整一个上午,殿下方才进来的时候,郡主刚醒,约莫是饿了。”奶娘道。
一听是饿了,郢王才安心地点了点头,他把孩子抱在怀里,多看了两眼之后,就递回给了奶娘,嘱咐了两句,转而进了唐妩的屋子。
等唐妩睁开眼的时候,郢王正坐在床边上看着他,模样丰神俊朗,神采飞扬。
唐妩瞧了瞧他的着装,又瞧了瞧他的人,也不知他今日究竟哪里不同,但就是感觉这人身上的感觉变了,总感觉……这人今日照平日好似又柔和了些。
其实唐妩这感觉还真是没错,郢王初为人父,眼底里蕴着的都是笑意,看着自然会比平时柔和些。
他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问道:“看什么呢?”
唐妩直愣愣的目光被逮了个正着,立马红了脸,低下了头狡辩道:“妾什么都没看。”
郢王也没戳穿她,转瞬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脂粉盒子,放到了她的手上。
这脂粉盒子和平常唐妩见到的略有都不同,它没有用传统的红木盒子作为盛具,而是用了琉璃制品作为盛具,不仅如此,盖子一掀开,里面还藏着一枚铜镜。
她莞尔一笑:“殿下何时买的?”
这天下的女人哪有不爱美的?不论是十四五岁闺中待嫁的小姑娘,还是正在坐月子,脏兮兮的小唐妩,皆是如此。
“一个时辰前,你还在打呼的时候。”郢王道。
唐妩这胆子到底是被郢王养大了,她一听这人戏弄自己,立马娇嗔道:“妾刚生下长宁,就被嫌弃了,殿下可真是善变。”
郢王笑了两声,并未应答,而是接过唐妩手里的脂粉,用粉扑蘸了蘸盒子里压匀的粉末,轻轻地摁了她额间的碎发上。
唐妩带着疑问地“欸”了一声。
“殿下……这脂粉还能用在头发上吗?”唐妩道。
“还记得昨日哭着喊着想洗头的那人是谁吗?”说罢,郢王便将妆奁旁的铜镜取来,递给了她,“看看吧。”
孕妇生子元气大伤,月子期间不但不许沐浴,不许吃凉,甚至连头发也洗不得,郢王只要一回想起太医说这些时她那个表情,便觉好笑。
他一直知道她爱干净,哪怕是三九寒天,也不忘梳洗打扮,所以尚能理解。
可不知道的,兴许就得以为她是听到了什么噩耗。
唐妩对着铜镜拨弄了半天头发,惊讶地发现这额上油光的确是没了。
她没想到脂粉还有这般用法,于是如获至宝一般地亲了他一口。
“吧唧”一声,动静可是不小。
唐妩粘起人来,可从不管落英双儿她们处境是否尴尬,她会用她那副甜的腻人的嗓子对郢王说着各种漂亮话。
又是摇手臂,又是撒娇,就她这软绵绵又泛着奶香的身子,他哪能拒绝的了。
直到他的笑声在她头上蔓延开来,并许诺再多给她买两盒时,她才松开了他的手臂。
——
九月。
大燕这边还刮着寒风,但渝国却是下了第一场雪。
萧胤负手站在中阳殿门口的汉白玉石阶上,他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来到了泓清湖旁的水榭。
他刚坐到了长杌上,一旁的公公立马给他斟了一杯酒。陛下来此时小坐向来不喜被人打扰,所以徐公公在倒完这杯酒之后,就躬身退了下去。
这水榭建在池水中央,今夜无风,星辰被大雾掩去了光芒,他瞧着大小不一的雪花扑簌簌地落个不停。
就如同他心里无法散去的苦闷与惆怅。
这酒,也是无甚滋味。
他犹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他也是坐在这里看雪,吃酒。
可斟酒的那个人,却是她,他明知她一杯一杯地给他倒酒是只为了早点儿给他灌醉,她好回去歇息。
可他仍是甘之如饴,他对她了如指掌,却又从不忍心戳破。
哪怕她那时三天两头的挑他刺儿,找他茬儿,也总好过现在。
他以为时间久了,她的轮廓会在他的脑海里越发模糊。
但却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至少他下笔作画之时,一直都感觉她就坐他面前。
双手交叠于膝上,动作是他想象出来的乖顺,可那眸子里却总是写着不耐……
恍惚之间,他朝水榭之外缓缓伸出了一只手臂,雪花落在他的掌心,然后化成了水,极快地浸湿了他的衣袖。
须臾之后,孟生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他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了一卷信件,“陛下,这是燕国那头的消息。”
闻言,他放下了酒觚,挑眉接过。
他修长的指节将信件缓缓展开,看到上面的字眼,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漏了一节。
他本还在想,为何今年的初雪照往年要早一些。
原来是她生了。
她生了个女孩,被封为大燕的长宁郡主。
他双手颤抖地摩挲着上面的字眼,透过那字字句句,他好似忽然在浓浓的迷雾之中,看到了她巧笑倩兮的模样……
阿妩,朕该怎么办。
朕反悔了。
朕忍了整整八个月,可还是忍不住,想再见你一面。
——
如今天下太平,萧胤称病,暂由太后监国,在赶了几夜的路之后,就同孟生到了离京城最近的堻州。
他们在一家客栈里歇了脚,正准备继续出发的时候,听隔壁那屋子传来了极其刺耳的两个子——唐妩。
这两字何等熟悉。
萧胤步伐一顿,悄悄合上了门,食指一探,就戳破了两间厢房之间隔着的窗纸。
罅隙之中,他瞧见一个面容尽毁的女子,在对着两个约莫有三四十岁的老婆子道:“只要这事能大肆传扬出去了,我便给你们每人二百两银子作为报酬!”
这两位婆子用眼睛由上到下地打量着说话之人,觉得她容颜被毁,衣着也不甚华丽,便以为她是个疯子,于是连连嗤笑道:“姑娘,我们两个人,可就不是二百两银子了!而是四百两!四百两啊!你见过四百两吗!还有,我们若是按照姑娘说的将这血帕子挂在了城门口,一旦被官兵逮了,只怕是还得坐牢呢!”要知道,这白绸之上,写的可是——宠妾灭妻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面容尽毁的女子连连冷笑,这般似魑魅魍魉的模样,就是林绣见了她,也定然认不出她是安茹儿。
这几个月来,郢王不遗余力地追查她的踪迹,满京城的告示上都贴满了她的画像,逼得她只能如过街老鼠一般四处窜逃,即便身上揣着银钱,都不敢出去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叫人认出来。
这样的日子熬了几个月,最后实在没了法子,安茹儿只能用药暂时毁了自己这张脸。
在她被那贱人逼的绝望之际,竟然得知了她平安诞下了一个女儿,还被封为郡主。
长宁郡主。
思及此,安茹儿不禁冷笑了两声。
凭什么她还过着风餐露宿的日子,那贱人却能永享富贵荣华。
说她偏激也好,说她嫉妒也罢,可她就是要毁了她。
用千万人的唾沫将她淹死!
等满京城都知道了她曾经下贱的身份,看她还怎么回程家做嫡长女,还怎么当郢王妃,还怎么配做郡主的亲娘!
“只要你们能把郢王府的侧妃是个不要脸的娼妓这个消息传出去,我便给你每人三百两!”说着,安茹儿就从衣襟里拿出了两片金叶子,“喏,这便是定金。”
一见到真金白银,这两个婆子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这面前的两个婆子,一个叫阿花,一个叫阿立,她们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却是京郊里有名的长舌妇,别说安茹儿嘴里的话还有模有样的,听起来像就是真的,只要有钱,就是让她们凭空造谣,她们也办得到。
阿花接过金子,咬了一口,瞬间对安茹儿变了脸色。
“姑娘,您早这样,咱们哪还用费这么多功夫啊!”阿花说。
“要我说呀,这话本子里的故事,确实没有这现实中来的精彩,你说谁能想到,堂堂郢王殿下,竟然逼死了自己的王妃,去宠幸一个青楼里的贱蹄子。”说完,这阿立就开始笑。
安茹儿对她们说的甚是满意,过了片刻,她又道:“哦,对了,她还在佛寺里,伺候过承安伯!”
承安伯啊!
承安伯府虽然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但他的风流事迹可都还留在京城家家户户的茶余饭后里。
这俩婆子也不知是小声说了些甚,随即捂着嘴开始笑。
估计心里已经是编排了一出好戏了。
隔壁厢房里的萧胤嘴角勾起,二话不说,抬手冲孟生道:“将弩机拿来。”
下一瞬,萧胤反顶着弩机,眯起一只眼睛,通过这缝隙,直接瞄准了安茹儿的喉咙。
第71章 诱哄
萧胤反顶着弩机,瞄准了安茹儿的喉咙,但他看着她表情里泛着不可抑的得意忘形,便忽然转了方向,瞄准了一旁那个偏胖的婆子。
“咄”的一声,一支箭就穿过了阿花的喉咙,不偏不倚,正中当间。
萧胤这边手拓弓弦,并未继续射箭,可那剩下的那两个人却突然尖叫起来,阿立更是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安茹儿四处张望,嘴里不停地喊着:“谁!是谁!”
这时候阿立快速爬到阿花身边去,颤巍巍地将食指放在了她的人中处,发现没了鼻息,突然吼了一声,“阿花!”
阿花与阿立虽然算不上多好的朋友,但好歹也在同一个县里面一起生活了十余年,阿花突然在她面前暴毙,她自然是吓得丢了魂。
阿立心里没了盘算,突然跪在上,双手合十道:“饶命,饶命。”说着,就开始抽自己的嘴巴。
这种踩在死亡边缘的感觉,的确会让人崩溃。
萧胤故意拖着时间,直到阿立爬到了门口,才又再一次扣动了弩机。
霎时,屋内便又听见了“咄”的一声。
同样的方式,同样的位置,阿立也倒在了安茹儿面前,连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安茹儿不敢朝阿立的方向走,她被逼的一步步向后退,退无可退之时,整个背脊“咚”的一声,撞在了身后的床樑上。
她崩溃的失声尖叫。
就在这时,安茹儿面前的门被人推开了。
萧胤身着金色暗文的玄色的大氅,腰间佩了短剑,手里提着一个弩机,相比之他英俊潇洒的面容,眼里乍现的寒光与阴鸷,才是真的不容人忽视的。
叫人看了就忍不住发颤。
安茹儿道:“你是谁?”
萧胤未答,他阖上门,一步一步地朝安茹儿的方向走。
安茹儿看了看他手中的弩机,佯装镇定,又对着萧胤再一次道:“不论你是什么身份,杀人偿命,你难道就不怕有人报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