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婈福礼道:“陛下万安,臣妾有失远迎。”
萧聿淡淡道:“免礼。”
皇帝忽然来此无人通报,尚宫局自然也没给漱玉苑添份例。
故而屋里只有一盏灯。
任谁瞧了都不免觉得寒酸。
秦婈行至一旁,将屋里仅剩的一根白蜡燃起,才堪堪点亮这内室。
烛光落在帝王棱角分明的轮廓上,他眸中的疏离比从前更浓,周身的气度也好似随着权势愈发沉重。
秦婈这才恍然,他们已经三年未见。
他也确实,不该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站在他身侧,屏息凝神。
四月常说,一出好戏除了要演的投入,这天气、周遭的陈设,以及和你搭戏的人都很重要。
秦婈本还没领悟彻底。
如今她站在漱玉苑中,听着外面的倾盆暴雨声,看着眼前玄色龙袍。
忽然就懂了。
身份的差异就像是一道天埑横在他们之间。
秦婈回身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细白的指尖在他的余光中隐隐发颤。
“坐。”
一个单字,打破了沉默。
“多谢陛下。”
秦婈坐在他身边,颔首攥了攥袖口,并未直视他。
但却将她的紧张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
须臾,她抬手拢了一下鬓角的发丝,轻声道:“臣妾不知陛下会深夜来此,准备不周,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他的目光幽邃,深不见底,谁也猜不出,这人想的到底是什么。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倏然开口:“可用过膳了?”
秦婈恭敬道:“多谢陛下惦念,臣妾用过了。”
他恍若未闻,继续道:“累吗?”
秦婈道:“臣妾不累。”
说罢,秦婈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幕万分熟悉……
屋内阒寂,除了呼吸声,只有更漏的滴答声。
烛火摇曳,他忽然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抬,用拇指,略重地蹭了一下。
他目光灼灼,蹭了一下,又一下。
这动作虽撩人心弦,但秦婈心里清楚,他蹭的地方,有一颗痣。
一颗苏菱脸上没有的痣。
秦婈的面颊泛起红晕,下唇轻颤,磕磕绊绊道:“陛下、今夜可要歇在这儿?”
话音落地,犹如大梦初醒,他蓦地松了手。
他起身,默了半晌,道:“不了。”
萧聿走到门口,秦婈忽然冲他的背影开口,哽咽道:“臣妾愚钝,可是哪儿做的不好?”女儿家心里的不安和委屈,都留在了那“好”字的颤音里。
让人即便不回头,也知是怎样的泫然欲泣。
亥时七刻,萧聿离开漱玉苑。
高墙之下,萧聿沉声道:“明日一早,传朕口谕,将谨兰苑赐予秦美人,烛火份例与淑仪同级,也不用再盯着了。”
盛公公道:“奴才记下了。”
说罢,盛公公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便是这秦美人,也不行吗?
——
翌日一早,盛公公带着圣谕来到漱玉苑,亲自带着人,替秦美人搬了院子。
后宫立马变了风。
太后的病也瞬间“痊愈”。
自打选秀开始,太医院便称太后受了风寒,是以免去了各宫的例行请安,如今大病初愈,不论是永寿宫的太妃、主位三妃,亦或是新进宫的徐淑仪、秦美人,都要去请安问礼。
由于秦美人貌似先皇后消息早就不胫而走。
晌午一过,薛妃,柳妃,还有那位高丽来的李妃齐聚慈宁宫。
众人笑意盈盈,但心里却在猜,那位秦美人,究竟生成何种样子。


第14章 萧韫(需要重新看)
晌午刚过,天空又飘起小雨,雾气朦胧。
脚下的青石板路仿佛被涂了一层油料。
秦婈带着竹心朝慈宁宫走去。
景阳宫距离慈宁宫并不近,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着整个御花园。
路过坤宁宫时,秦婈脚步一顿。
红墙黄瓦,叶落闲阶,光景依旧。
令她难以喘息的记忆一瞬间被拉扯出来。
日降月升,她仿佛回到了延熙元年,八月十五那个晚上,又瞧见了徐尚仪手中那张带血的帕子……
那夜坤宁宫上上下下乱做一团。
徐尚仪在她耳边低声,“奴婢的弟弟名唤叫徐秉,今年十九,去年刚参了军,奴婢有一事想问皇后娘娘,巳州边境那六万条人命,苏家准备拿什么赔?!”
她心知徐尚仪今夜此举定是有人教唆,也明白这是有人要故意刺激她。
可徐尚仪的话,她也在扪心自问。
是啊,如今镇国公府的匾额上全是人血,她拿什么赔?
时至今日,她依旧想不通她的父亲,那个立下赫赫战功,在大周官居一品的镇国公大将军苏景北,为什么会叛国。
阆州总督传消息来的时候,她认定父亲是被人构陷的,苏家是冤枉的。
一定是被冤枉的。
可紧接着,锦衣卫便查出了苏家通敌叛国的罪证,镇国公府内,应该说是父亲的书房里,竟发现了一条修建了十年之久的暗道。
暗道。
有了证据,零碎的回忆也接连而来,令她不寒而栗。
自打镇国公夫人病逝后,苏景北便不许苏菱和苏淮安踏入书房半步。
书房里有一张悬画,画中人便是苏云氏。
苏景北常常坐在悬画前发呆。
起初苏菱以为那是父亲对母亲一片痴情,可后来又觉得并非如此,镇国公府虽无主母,可无名无分的妻妾却有的是。
丝竹悦耳,红袖添香。
记得有一次,大概就是她嫁入晋王府的前夕。
那时的她总觉得,受万人敬仰的父亲无所不能,她不想嫁给萧聿,便去书房门前闹了半个晚上。
苏景北的后院虽不清净,却无其他子嗣出生,他可谓是把苏菱捧在手心里疼。
然而那个晚上,任凭她怎么说,苏景北都没出来。
她实在忍不了,便推门而入。
然而里面却空无一人。
人不在,苏菱只能原方不动阖上了门。
她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继续等,等着等着,竟这样睡了。
翌日一早,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打开,苏景北衣衫规整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见她倒在地上,苏景北笑道:“阿菱,你怎么还在这儿睡着了?当心着凉,赶紧起来。”
她揉了下眼睛,半眯着眼睛道:“爹,你昨日去哪了?你怎么会从书房里走出来?”
苏景北一愣,道:“你个傻丫头大早上胡说什么呢?我是刚从东耳房过来。”
“东耳房?爹你去东耳房作甚?”她揉了揉太阳穴,道:“诶呀,爹,女儿有事跟您说。”
苏景北瞪了她一眼,“说什么?阿菱,你说什么爹都应你,但有一点,你嫁晋王这事没商量,我不管立下多少战功,那都是臣子,你爹没那个本事抗旨。”
苏菱咬了咬唇,用楚楚可怜的目光道:“那若是女儿身子有疾,配不上皇子呢?”
苏景北气笑道:“哦,你身子有疾,配不上晋王,那就能配得上何家小子?你的婚事以后不许再提,也不许和你哥提!”
她低头,她放弃,她灰溜溜地回了房间。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无比清楚的记得,门是在她身后被打开的。
脚步声也是从她身后响起的。
最怕不过是后知后觉。
“美人在看什么呢?”竹心道。
秦婈回了神,眼前的一切如齑粉一般被风吹散。
她抚了抚心口,随意道:“我这头回见太后娘娘,难免有些紧张,待会儿我若是出神,你可得提醒我点。”
竹心一愣,随即笑开,应是。
起初,宁尚宫把她和竹兰分到淑兰苑时,曾嘱咐过,要注意秦美人的一言一行,有任何可疑之处,都得告诉盛公公。
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在竹心看来,秦美人不设城府,落落大方,根本没有可疑之处,
竹心小声嘱咐道:“美人不必担心,太后待人和善,从不会为难谁。”
“那就好。”秦婈点点头,道:“对了,你可知太后因何病了?”
竹心回道:“太医院说是受了风寒,不过已无大碍。”
秦婈本想开口问大皇子是否养在太后膝下,可忽然想起在秦府时,那位陈司籍的警告。
“这大皇子的事,恕老身不能回答,老身也劝秦姑娘,今日这话,不可再与旁人提起。”
“该你知道的时候便能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便不能问。”
秦婈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再等等,再等等就是了。
都已经入宫了,没什么不能等的。
半刻之后,他们来到了慈宁宫。
沿途的一草一花、一木一石,都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果真应了太后与她说那句话,“这宫中的景色从不会变,变的只是住在这宫里的人罢了。”
说这话时,还是三妃刚入宫的时候。
在慈宁宫殿前候着的不只她一个,还有新入宫徐淑仪和何淑仪。
秦婈朝二位行礼,“臣妾见过徐淑仪,何淑仪。”
二人也连忙道:“美人不必多礼。”
徐淑仪身着一袭湖蓝色缎面襦裙,虽算不得倾城之姿,但也称得上婀娜动人。
站在徐淑仪身边的何淑仪,若她没记错,她是何家三姑娘,其父是户部尚书,其母是穆家女,这等身份,比之当年的薛妃也是不逞多让。
不过看她目光柔和,语调也轻,性子应该不似薛澜怡那般跋扈。
不一会儿,小太监便将她们引进了正厅,还没进门便能听到说话声。
想来三妃已经到了。
三人进门后一齐福礼,“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而后又依次给薛妃、柳妃、李妃请安。
楚太后笑道:“快、快起来,都抬头让哀家瞧瞧。”
话音坠地,众人的视线毫无疑问地落在了秦婈身上。
秦婈抬眸的一瞬,三妃的表情与见鬼无异。
薛妃瞪圆了眼睛,柳妃抬手捂住了嘴,李妃的反应最大,手上的杯盏“哐”地一声滑落在地。
在殿中央转了个圈。
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楚太后,都不免怔住。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谁也猜不到,竟然会这般像。
仿佛看见她,就会相信,这世上真有转世一说。
也难怪选秀那日,皇帝会离开绛雪阁了。
楚太后缓了缓,笑着对着章公公道:“快赐座。”
三人连忙道:“谢太后。”
秦婈入座后,除了李妃收回了目光,薛妃和柳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薛妃攥紧了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楚太后依次问话。
问过了徐淑仪和何淑仪,太后看向秦婈道:“哀家听闻,今早秦美人换了院子,住的可还习惯?”
秦婈连忙起身,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臣妾住的甚是习惯。”
闻言,薛妃的目光愈发晦暗。
竟连声音都是如此像?
“那就好。”楚太后摩挲着手腕,继续笑道:“你们日后若是无事,可常来哀家这坐坐,说起来啊,这宫里也冷清太久了。”
提起冷清,楚太后又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子嗣少,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替皇家开枝散叶,这才是宫里的头等大事。”
楚太后侧头又对章公公道:“你去太医院知会一声,明日让刘院正给各宫的娘娘请个平安脉。”
太后这话,无疑是在放箭扎三妃的心。
秦婈这是无法窥得三妃的心声,否则,只怕什么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都能听见。
正是尴尬的时候,门外的小太监突然高声道:“孙太妃到——”
孙太妃?
秦婈循声回头。
这后宫里,她与孙太妃的关系远远要好于太后。
原因无他,孙太妃乃是长宁长公主的生母,倘若当年镇国公府没出事,苏淮安便是驸马爷,孙太妃的女婿。
思及此,秦婈的心一紧。
那韫儿会不会……
小太监紧接着又道:“大皇子到——”
秦婈眸色未改,嘴角也挂着笑意,可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颤抖。
未几,只见孙太妃牵着一个小人儿,跨门而入。
孙太妃身体一向不好,她轻咳两声才道:“给太后娘娘请安。”
楚太后道:“你我之间,怎还需要这些虚礼,快坐。”
孙太妃勾了勾大皇子的手心,道:“韫儿,给太后娘娘请安。”
大皇子身着四团云纹紬交领夹袍,头戴白玉冠,生的白皙隽秀,眼睛似母,棱角似父。
秦婈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的孩子。
萧韫一步一步走到太后面前,双手交叠,唇抿的紧紧的,给楚太后行了个大礼。
但没说话。
连一句“孙儿给太后请安”都没说。
然而太后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慈爱地招了招手道:“来,韫儿,让哀家瞧瞧,你又长高了没。”
萧韫垂眼走过去,也不亲近人,眸中的疏离和他父皇一模一样。
楚太后摸了一下他的小脸,道:“哀家听闻你父皇给你找了姚太傅当老师,近来可用功?”
萧韫点了点头。
楚太后笑道:“如此便好。”
接下来太后又问了他许多话,萧韫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但一个字都没说过。
秦婈的心满是疑惑。
更疑惑,为何所有人眼中都没有和她同样的疑惑。
半个时辰后,太后挥手说乏了,要歇息了,众人纷纷起身。
孙太妃对大皇子道:“韫儿,咱们走吧。”
萧韫一步一步走过去,把手放到孙太妃手里,小孩子不过三岁,身量很低,理应是看不到秦婈的,可冥冥中仿佛有一根线,拽着他回头一望。
视线刚好对上。
萧韫停下脚步,转身,与秦婈面对面,黑黢黢的眼珠,看了她好一会儿。
孙太妃这才同秦婈对上了目光。
下意识捂住了嘴。
随后想起宫中近来的流言,孙太妃道:“这位可是秦美人?”
秦婈起身道:“臣妾见过太妃。”
“免礼了。”孙太妃呼吸微乱,低头看着萧韫道:“韫儿,走了。”
萧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听孙太妃又低声道:“韫儿,她不是,走了。”
回去的路上,秦婈低声问竹心,“大皇子……方才为何不开口说话?可是生病了?”
竹心叹了口气,好似早就料到秦美人会问这个问题,极小声道:“大皇子不是不开口,而是开不了口。”
秦婈脚步一顿,蹙眉道:“什么叫开不了口?”
“美人小点声。”竹心拉过秦婈的手臂,道:“此乃是宫中禁忌,谁都提不得,奴婢给您说了,您日后可再别问了,太医院说,大皇子是母胎里带了怪病,三年都没开过口,应该是,哑症。”
话音甫落,苏菱怔在原地。
竹心疑惑道:“美人这是怎么了?”
秦婈硬提了一下嘴角,轻声道:“没事。”


第15章 母后
香烛燃尽,风吹珠帘。
谨兰苑门声响动,惊鸟四散而逃,树上的黄叶簌簌落了一地。
太医院院正宁晟否奉太后旨意来给各宫娘娘轻平安。
谨兰苑,正厅。
宁院正摘了秦婈腕上的白帕子,皱眉道:“美人玉体虽无大碍,但微臣却诊出了似紫木祥的余毒来,这紫木祥一毒,美人可能不甚了解,少量还好,多了那可是要人命的。”
紫木祥。
秦婈眸色一僵。
她哪里是不甚了解,她是非常了解,这根本就是秦大姑娘殉情时饮下的毒酒。
但这件事,她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秦婈美眸瞪圆,故作惊讶道:“怎会如此?”
宁院正道:“美人不必惊慌,这世上万物讲究相生相克,兴许余毒并非是紫木祥之毒,而是膳食出了问题,美人可否将膳食录拿给微臣瞧上一眼?”
秦婈点了点头,连忙道:“竹兰,你速去尚食局找余司膳将淑玉苑和谨兰苑的两本膳食录拿过来。”
竹兰连忙道:“是,奴婢这就去。”
半晌过后,宁院正一边翻膳食录,一边摇头道:“不对啊,这膳食一切正常,并无相冲之物啊……”
秦婈用帕子捂住嘴道:“这……该如何是好?”
宁院正表情渐渐严肃,安慰道:“此毒尚未入体,有药可解,还请美人稍安勿躁。”
秦婈起身道:“那便多谢宁院正了。”
宁院正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美人客气了。”
宁院正走后,竹兰和竹心一脸心疼地看着秦婈。
后宫里投毒,历朝历代皆有,早就不是怪事,她们心里都有数。
秦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两个既然在谨兰苑伺候,那便算是我的身边人,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竹兰立马道:“主子您说就是了。”
秦婈道:“我是不是……与先皇后,生得有几分相似?”
竹兰点了点头,“是。”
秦婈道:“那可否告诉我,先皇后是如何去的?”
竹兰和竹心对视一眼。
最后竹心开了口,“还是奴婢来说吧。若说宫里有两个提不得,那大皇子是其一,先皇后便是其二。”
秦婈道:“为何提不得?”
竹心道:“世人皆以为先皇后是因难产去的,但宫里的人却知道,先后难产与尚仪局的徐尚仪脱不了干系,徐尚仪有个弟弟,因为苏家通敌叛国,死在了战场上,奴婢听闻,三年前,她是公报私仇才使先后难产,不过她到底是怎么做的,奴婢便不清楚了。”
秦婈道:“然后呢?”
竹心继续道:“九月初,陛下得胜回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先是太医院常院正被罢官,随后徐尚仪被司礼监处以凌迟之刑,再之后,陛下三年未踏入后宫,甚至与太后娘娘也……”
说到这,竹兰用手臂碰了竹心一下。
竹心立马咳嗽两声,道:“奴婢失言了。”
听到这,秦婈不由皱眉。
萧聿三年没踏入后宫?
薛妃和柳妃便罢了,毕竟他一向不喜欢世家女,可他待李苑一向是极好,竟也舍得冷落?
竹兰又道:“主子别担心,太后娘娘主持六宫,一向公平公正,这中毒一事,定会给主子个说法的。”
秦婈点头道:“但愿吧。”
秦婈刚用过午膳,便有人敲开了谨兰苑的门。
秦婈一眼便认出了她来。
这是薛妃是贴身女史,清月。
清月朝秦婈福礼道:“薛妃娘娘在咸福宫备好了点心,邀秦美人去坐坐,还请美人随奴婢来吧。”
这话说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说法,在朝廷上适用,在后宫里也是一样。
薛澜怡是正二品的妃,她只是六品的美人,便是不想去也得去。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秦婈轻声道:“那就有劳清月姑姑带路了。”
清月笑了一下,“美人客气了。”
——
咸福宫的花儿开的正好,风过绣帷,秋香满园。
秦婈咬着牙给薛澜怡福礼,道:“臣妾给薛妃娘娘请安。”
薛妃斜靠在紫檀嵌玉花卉宝座上,见她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的葡萄,笑道:“妹妹快过来坐。”
清月将一张圆凳放到薛妃身边。
秦婈走到薛妃身侧,坐下,动作微微有些拘谨。
薛妃看着她的脸,不由喃喃道:“你真是太像她了,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秦婈皱眉道:“薛妃娘娘这是何意?臣妾不明白。”
薛妃笑道:“本宫从前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直到看见你,便有些信了,你叫秦婈?”
秦婈颔首道:“是。”
薛妃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近来,本宫常常失眠,太医院诊不出个结果,本宫便找了明慧主持来说经,可明慧主持偏说,说经不如抄经虔诚,可昨日本宫伤了手腕,实在动弹不得。”
秦婈柔声道:“臣妾愿为薛妃娘娘出一份力。”
“你倒是个聪慧的。”薛妃提了下嘴角,道:“你若是愿意替本宫分忧,那本宫也不会亏待你。”
秦婈恭敬道:“娘娘客气了,为娘娘分忧,乃是臣妾的本分。”
薛妃回过身,随手拿来两本佛经,认真道:“明慧主持说,这两本各抄两遍。”
秦婈接过,目光诚恳道:“臣妾便是不眠不休,也会将佛经尽早抄完。”
薛妃看着她的眼睛,笑道:“不眠不休?那本宫岂不是太欺负人了?”
“清月,去拿笔墨纸砚过来。”薛妃拉起秦婈的手道:“不然妹妹每日都来咸福宫抄吧,就当是跟本宫做个伴,如何?”
每日?
秦婈不动声色道:“臣妾全听薛妃娘娘的。”
半刻之后,两个小太监搬了一张黑漆嵌螺钿花卉纹长方桌过来。
左侧摆放香炉,右侧摆放文房四宝。
薛妃给清月使了个眼神。
清月立马走过去道:“奴婢替美人磨墨。”
墨汁均匀后,秦婈拿起狼毫,轻轻蘸了蘸,细白的手腕一弯,开始下笔。
薛妃看着她的笔迹,瞳孔一松,长呼了一口气。
薛妃这边松了一口气,秦婈心里却不由感觉到后怕。
当初她练这字体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万没想到,居然在遇上薛澜怡的第二日便用上了。
佛经一写便停不下来,薛妃不放人,秦婈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
一个时辰后,有位青衣女史推门而入,躬身道:“娘娘,寿安宫那边儿要请秦美人过去。”
秦婈抬头。
她正忖度着该以何种理由脱身,就有人将理由送上门来。真可谓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薛妃柳眉微蹙道:“寿安宫?孙太妃找?”
女史颔首道:“是,寿安宫的袁嬷嬷亲自过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找秦美人。”
薛妃瞥目瞧了一眼秦婈,缓了缓,道:“那秦美人还是赶快去寿安宫吧,别让太妃等急了,本宫这不急。”
秦婈道:“明日一早,臣妾便会来娘娘这里。”
薛妃十分满意她的识相,道:“那劳烦妹妹了。”
秦婈绕过桌案,淡鹅黄色的袖口与砚台擦边而过,染上了几滴墨汁。
秦婈走后,清月将沏好的菊花茶端给薛妃,然后道:“奴婢瞧着秦美人是个知本分、懂规矩的,娘娘不必太过担心。”
薛妃接过茶,饮了一口,道:“懂规矩?未逢恩露,都懂规矩。”
清月皱眉道:“主子是觉得,陛下会抬举秦美人?可她与先皇后生的那般相似,这同一张脸……”
薛妃幽幽打断道:“也未尝不可。”
——
咸福宫与寿安宫离得颇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秦婈便来到了寿安宫。
她跟着袁嬷嬷上了石阶。
一进屋,便瞧见太妃坐在棕竹嵌玉三阳开泰扶手椅上叹气。
秦婈福礼道:“臣妾见过太妃。”
“快过来,不必多礼。”太妃又叹一口气,道:“今日我叫你来,是有要事,待会儿你进了里头,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许与旁人提起,如有违背,定是严惩不贷。”
秦婈道:“臣妾牢记在心。”
太妃道:“好,你跟我过来吧。”
袁嬷嬷掀起帘栊,秦婈走进去。
定睛一看,是萧韫正低头凝视着一幅人像画。
画中人不是别人,正是淳懿皇后。
太妃走过去,柔声道:“韫儿,你瞧谁来了?”
萧韫抬眸,看向秦婈。
那如水洗葡萄般的黑眼珠,立马多了一丝光亮。
许是秦婈与苏菱生得太过相似,思及往事,太妃心里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秦婈道:“太妃要臣妾来是……”
孙太妃小声道:“淳懿皇后的事,想必你也听过一二了,案上那副画是陛下给他的,韫儿无事便会看两眼,但也就看两眼,可自打昨儿见了你,便不撒手了,瞧那意思,是把你认作先后了。”
秦婈握紧了拳头。
没人知道,她有多想过去抱抱那孩子。
“宫里的人都说大皇子痴傻,打娘胎里就患了哑疾。”孙太妃道:“可我却不这么想,今日他不吃不喝的,其实就是想我把你找来。”
孙太妃低声呢喃道:“阿菱那般聪慧,她的孩子,怎可能是个傻的……”
秦婈嬷嬷听着太妃自说自话,指甲暗暗用力。
太妃走过去,牵起萧韫的手道:“人我给你找来了,你瞧吧,韫儿,她不是你母后,她是你父皇的妃子。”
萧韫摇头。
目光十分认真,又摇头。
孙太妃将画像伸平,回头指了一下秦婈,道:“你看,秦美人这里有颗痣,你母后却没有,所以说,她们并非是同一人。”
萧韫还是摇头。
孙太妃对秦婈道:“你再过来些,让他看仔细了。”
秦婈走过去,柔声道:“我的确不是你母后。”
这话一出,小皇子皱紧了眉头。
七八分的委屈,瞬间涌进他的眼睛里。
孙太妃叹气道:“韫儿,你现在难过,总好过你日后失望。”
孙太妃对秦婈道:“今日多谢秦美人了,你可以走了。”
秦婈颔首道:“是。”
见她要走,小皇子急急地去拽太妃的衣袖,指了指画。
太妃被他拽的险些闪了腰,连忙道:“这又是怎么了?”
小皇子追到秦婈身边,秦婈连忙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孙太妃蹙眉,看向秦婈的目光立马变了几分,正准备出言呵斥。
就见萧韫将食指搭在秦婈的下巴上道:“没有。”
许是太久没说过话的缘故,这“没有”二字,声音不大,反倒是有些尖锐。
孙太妃瞪圆了眼睛,惊的舌桥不下。
秦婈不敢相信道:“太妃娘娘,是臣妾听错了吗?”
孙太妃深吸两口气道:“你没听错,本宫也听见了。韫儿,你再说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