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来越少,小太监将秦婈引到了殿前。
盛公公看了一眼名册,刚抬头,表情瞬间凝固。
由于已经提前来过一遭了,秦婈见盛公公膝盖发软,立马道:“见过公公,我是秦太史之女,秦婈。”
盛公公张了张嘴,又合上,空咽了一下唾沫。
脱口而出:“皇上在里头等您呢……”


第11章 对视(修完)
秦婈绕过紫檀边座嵌玉花卉座屏。
她的脚步很轻,就像踩着风。
与此同时,茶沸声再度响起,小太监躬身向皇上奉茶。
萧聿垂眸接过,抬手捏了捏眉心,连抬眼的意思都没有。
太史令之女并不是他拟定的人选,万福金安似乎也听够了。
秦婈颔首立于他面前,视线刚好落在玄色龙纹袍角上。
既熟悉,又陌生。
秦婈轻轻福礼,用和从前一般无二的语气道:“陛下,万福金安。”
话音甫落,男人抚着茶盏的手一顿,肩膀也似乎僵住。
他蓦地循声看去——
眼前的女子身着胭脂色金缠枝蔷薇缎面长裙,头戴金花嵌红珍珠步摇,这支步摇……
和她曾经喜欢的那支,几乎一摸一样。
男人面色未改,但手中的茶盏却要被他捏碎了。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秦婈应声抬眸,眉眼带笑。
男人幽邃的双眸在对视间失神,手中的茶盏“哐”地一声掉落,碎了一地。
小太监打个激灵道:“皇上。”
男人的呼吸错乱,喉结微动,低声呢喃:“阿菱。”
说罢,他好似觉得眼前人会消失一般,又道:“阿菱?”
阿菱,也可听成阿婈。
秦婈稍稍一愣,面颊迅速泛起一股绯红,这绯红令她靡丽撩人,但目光却是端庄又克制。
她知道这样的目光最是像她。
可越是像她,越不可能是她。
一切都把握的恰到好处。
秦婈心里清楚,她这张脸,是福也是祸。
萧聿为之震惊是必然,可震惊过后,她并不觉得这位嗜权薄情的男人,会因为这张脸而留下她。
毕竟,
他若想选高门,那太史令之女不堪配之。
他若想选寒门,那大可选个心仪中意的。
这绛雪阁门前花儿百样红,何必选一个与罪臣之女姿容相同的?
三年前他不肯见自己,今日又能有多想见?
四月曾说,这天下男人对发妻的感情就是要比旁人深一些,再也见不着的尤甚,所以秦望忘不了姜明月,也是人之常情。
可帝王不同于天下男人,他从不谈人之常情。
所以,她唯一能留下来的法子便是赌他疑心,赌他认为秦家女是有人刻意送进来的。
这金花嵌红珍珠步摇,便是蛊惑人心的钥匙。
盛公公躬身道:“皇上,留吗?”
说罢,又指了指秦婈的名牌。
萧聿看着“秦婈二字”蹙眉晃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神色才恢复清明。
他低声道:“留。”
盛公公一怔,旋即高声宣读:“太史令秦望之女,秦婈,留牌子。”
秦婈收回目光,福礼,柔声细语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秦婈走后,萧聿阖眸,抬手摁住太阳穴,倏然自嘲一笑。
盛公公又道:“皇上,接下来是太常寺卿左正宇之女,左遥。”
又是沉默。
半晌,萧聿起身道:“朕乏了,回养心殿。”
盛公公立马道:“奴才这就去备辇。”
小太监在后面扯盛公公的袖子道:“公公,那剩下的秀女……”
盛公公回头给他比了“到此为止”的手势。
刚走出绛雪阁,萧聿便道:“叫淳南侯立即来见朕,还有,派人盯着秦氏。”
盛公公道:“奴才这就是去。”
——
慈宁宫内,蕃香四溢。
楚太后看着最终的秀女名单,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户部尚书何程茂之女,何玉茹,着封为五品淑仪。
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徐岚知,着封为五品淑仪。
太史令秦望之女,秦婈,着封为六品美人。
谁能想到,耗时半年之久,五千多人的选秀,入宫的居然只有三人。
这前二位能入宫,楚太后大概猜得出帝王心思。
皇帝欲大兴水利,造福百姓,户部尚书何程茂却仗着何家势大,百般推辞不拿钱,穆家积极配合,工部跟着不作为,世家试图与皇权抗衡,何玉茹、穆婉绮二者只选其一,早在意料之中。
而徐岚知则与何玉茹不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乃是皇帝亲手提拔上来的,徐家清贵,才人辈出,若猜的没错,皇帝是有心想扶持徐家。
可这位秦太史之女……
她真是从未听过。
正思忖着,章公公躬身在楚太后耳边低语几句,
“像?能有多像?”楚太后不屑道。
章公公笑了一下道:“奴才听闻,昨日陛下见过这位秦美人后,便直接回了养心殿,当时绛雪阁门前,还有待选的秀女尚未面圣。”
楚太后陷入沉默。
不过思来想去,也只当是旁人夸张,将七八分相似,硬说成了一般无二。
“秦婈,年十六,祖籍迁安。”楚太后一边看着秦婈的名册,一边捏着佛珠道:“自打翰林院提了品级,这太史一职在我朝都快成形同虚设了,区区五品虚职,背后会是谁呢?”
章公公道:“太后的意思是,秦美人是有人故意送进宫来得?
楚太后道:“这后宫里哪有那么巧的事?是不是秦家女都不一定。”
章公公道:“可要奴才去查查?”
楚太后扬起手道:“不必了,皇帝既然留她,便有留她的用意,再说了,他既然有心堤防哀家,哀家又何必找那不自在,此番大选,这后宫里坐不住的大有人在。”
章公公恍然大悟道:“太后英明。”
楚太后阖上名册,道:“那日之后,皇帝三年不曾踏入后宫,如今又来了这位秦美人,有意思了,咱们且先看热闹吧。”
——
选秀结束三日后,入选的秀女皆要搬离储秀宫。
司礼监总管太监王复生将秦婈引至景仁宫偏殿淑玉苑。
“此处便是淑玉苑了。”王公公眯了眯眼,指了身后的二位宫女道:“这两个名唤竹兰、竹心,乃是尚宫局分配给美人的一等女史。”
说罢,王公公又指了身旁的两位太监,“这两个名唤童康,童文,是司礼监拨过来的一等太监,剩下的二等宫女和二等太监,则需再等几日。”
“多谢公公。”秦婈颔首将一个荷包塞到了太监手中。
荷包里是颗珠子。
王公公眼睛一转,想到秦美人身后还有个经商的长兄,眼角不由多了两分笑意。
王公公从袖中拿出一张单子,道:“这是美人宫里的各项份例,自陛下登基以来,一直推行黜奢崇俭,还望美人谨记在心。”
秦婈笑着接过道:“多谢公公提点。”
王公公回:“这是奴才应该的。”
王公公离开后,秦婈走进了淑玉苑。
一推门,秦婈的心不由凉了一半。
室内以花梨木纱橱、花罩间隔,原本极其精美的陈设,此时却覆了一层灰,一看就是许久没住过人了。
她叹口气,招呼着竹兰竹心过来打扫。
然,再一转身,她险些跌坐在地。
竹兰见她脚步踉跄,连忙走过去道:“美人这是怎么了?”
一股窒息感瞬间涌上鼻尖。
这内室的幔帐上……怎么会有血?
秦婈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竹兰在一旁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还是不说了……奴婢这就将幔帐撤下来。”
秦婈直接道:“你说清楚,这淑玉苑到底是怎么回事?”
竹兰只好低声道:“淑玉苑乃是先帝爷时,景嫔住的地方,后来……景嫔因媚惑圣上被太后禁足一年,哪知一年还没到,就在这宫里抹了脖子。”
秦婈神色微变。
媚惑圣上……
他这是在警告她?
秦婈拿起方才王公公送来的份例单子,展开,从头开始看——
正六品美人:
年俸银二百两;所用器皿为铜;瓷色为绿;唯伞、扇、冰数量减半……
目光最后落在每日灯烛的用度上。
白蜡一支。
黄蜡一支。
羊油蜡一支。
共计三支。
遥想当年,坤宁宫光白蜡每日就得有烧三十支,更遑论黄蜡和羊油蜡。
秦婈气血翻涌,忍不住扶着腰,仰起头,咬牙切齿地“呵”了一声。
景仁宫空旷,偏殿只有她一人。
夜里若是只有这三根蜡烛,怕是连天亮都坚持不住。
秦婈坐在榻上,闭目靠墙,那张份例单子横躺在地。
洒扫过后,已到酉时。
日落西山,竹兰和竹心摆弄着手里的三根蜡烛,正抉择先点哪根。
竹兰叹口气道:“竹心姐姐,你说美人是不是失宠了?”
竹心低声道:“都没得宠,哪来的失宠一说?”
竹兰点了点头道:“也是……你说陛下今日会招谁侍寝?”
竹心道:“是谁也不是咱主子,景仁宫外是连个人影都没有了,别忘了盛公公说的,夜里也得好好盯着。”
日头一落,整个宫墙似沉入海底一般。
幽深阒寂。
竹兰走进来,道:“奴婢给美人点了两盏灯,两个时辰之后,再给您换一盏。”
秦婈睁开眼,坐起身,神色恢复平静,淡淡道:“从今日起,亥时之前就不点灯了,白蜡黄蜡留下我这,那羊油蜡你们拿去。”
竹兰连忙道:“奴婢、奴婢怎敢……”
秦婈垂眸道:“行了,出去吧。”
竹兰躬身应是。
——
另一边,养心殿——
养心殿内殿以金铜作栋,汉白玉雕砌,内墙饰枋心形苏式彩画,外墙则用彩砖平铺而成。
殿内外灯火通明,风一吹,灯笼轻轻摇晃,碧绿色的琉璃瓦跟着熠熠生辉。
萧聿坐在紫檀嵌黄杨木花卉纹宝座上执笔批改奏折。
眼下新人进宫,盛公公又干起了老本行。
他端着名册名牌,笑呵呵地走过去道:“陛下可要……”
萧聿抬手挡开了描漆盘子,抬眸道:“收起来吧,淳南侯今夜过来。”
盛公公老脸一垮。
要论恩宠,属淳南小侯爷陆则圣眷最浓。
盛公公刚一转身,就听外面传来了橐橐靴声。
一道含着笑意的嗓音传出来:“微臣给皇上请安。”
殿门敞开,陆则一眼便瞧见了盛公公不悦的嘴角,以及他手上的名册名牌。
陆则立马躬身道:“微臣有罪,微臣来的不是时候。”
萧聿向后一靠,撂下笔,淡淡道:“我让你查的人,查的如何了?”


第12章 往事(修完)
萧聿向后靠了靠,撂下笔,淡淡道:“朕让你查的人,查的如何了?”
陆则上前一步,摸了下鼻尖:“微臣好似真的……来的不是时候。”
盛公公抖了抖嘴角,不禁腹诽:小侯爷您若还知道不是时候,您倒是走啊。
淳南侯陆则,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乃是陛下少年时期的伴读,潜龙时期的知己,如今在宫外的眼睛,妥妥的天子近臣。
就是太近了些。
萧聿道:“说吧。”
陆则慢悠悠道:“此事,说来话长。”
一听这话,盛公公恨不得翻白眼。
要不怎么说这人虚伪至极,“说来话长”,这分明是又要赖在养心殿一夜了。
盛公公叹口气,退了下去。
萧聿道:“坐吧。”
陆则作礼,“谢陛下”三个字还未说出口。
就听萧聿道:“陆言淸,礼就免了。”
陆则坐下后道:“陛下料的丝毫没错错,选秀一结束,户部便给工部拨了银子,只是何程茂高兴了,穆家那边却笑不出来了。”
穆家笑不出来的原因很简单。
何、穆两家是世交,沆瀣一气多年,此番大选,两家都往宫里送了人,可皇上偏偏只要了何玉茹,而没要穆婉绮。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挑拨,可事实证明,挑拨又如何?
越老的手段越好用。
萧聿以拳抵唇,轻咳了几声,道:“送往通济渠的银两,接下来由你亲自押送。”
“臣领命。”陆则又道:“臣照陛下先前吩咐的,将陛下属意秦美人的消息放了出去,眼下宫外都在打听这位秦美人,这消息,庄生已经卖到数十万两了。”
萧聿漠然道:“秦望呢?可有动作了?”
陆则犹豫了一下,道:“照臣拿到的消息看,秦望此人在后宅虽荒唐了些,但政绩却是清清白白,秦美人也确为他亲生,并非是有意安插进来的,这两张文卷是秦望的生平及考绩,一张是庄生呈给陛下的,一张是臣去吏部调取的。”
文卷里记录着秦望的生平喜好、后宅琐事,以及从迁安到京城的为官考绩。
寒门之子,科举入仕,清正廉洁,迁安百姓口中的好官。
萧聿看过后,抬手揉了揉眉心,他道:“那秦美人,庄生可有说什么?”
陆则想起了去庆丰楼那日。
他向庄生询问秦美人的消息,庄生却莫名其妙地说了许多秦美人从小到大的委屈。
于是他又问庄生,秦美人在入宫前,有无可疑之处。
庄生顶着半脖子的红痕,斩钉截铁道:“没有。”
陆则心里怀疑庄生是喝多了,但无证据,也只能照实道:“庄生说,秦美人入宫前是个命苦的,生母被家里的姨娘气死了,父亲却识人不清,心里只有府中的二姑娘,进宫这事,也是迫不得已。”
萧聿眉宇微抬,道:“迫不得已?”
那日,她眼里哪有半点迫不得已的样子?
若非自愿,还能将宫中司籍请到家里去?
陆则察觉失言,立马道:“不是迫不得已,是……”
萧聿道:“朕难道还能怎么着她?你有话便直说。”
陆则斟酌了好半晌,才道:“秦太史有意将家里的姨娘扶正,送秦二姑娘进宫,秦美人实在气不过,这才找了陈司籍,学了宫中礼仪……不过听说秦大姑娘入宫后,秦望幡然醒悟,已将府中姨娘送走了。”
萧聿没心思继续听秦府的事,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道:“上个月四川来的那位廖神医,开的方子没用,再继续找吧。”
提起神医,陆则神情一暗,道:“陛下,臣今日斗胆说一句,大皇子的病急不得,可有些事却迫在眉睫。如今别说朝廷,便是天下百姓也都在盯着大周的后宫主位、储君之位,子嗣乃是国本,还望陛下三思。”
陆泽话说的含蓄,但里头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大皇子三年不曾开口说话,注定无缘储君,陛下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萧聿没驳斥陆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急,再等等。”
陆则握了握拳。
他想说,人死不能复生,三年了,别等了。
他还想说,一个母家叛国、口不能言的皇子,以后拿什么在朝廷立威?您若想让大皇子一生安稳,就该叫他做个闲散王爷。
世家女您不想要,那徐淑仪、秦美人,您总得要一个。
然而君臣有别,这些句话,他都说不得。
子时三刻,盛公公推门而入,将两碗参汤放在楠木嵌文竹龙纹长桌上,笑呵呵道:“夜深了,陛下不如歇会儿,喝碗参汤再与陆指挥使议事吧。”
“陆指挥使也请用。”盛公公放平嘴角道。
陆指挥使。
陆则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缓了缓情绪,偏头冲盛公公笑,“公公就如此厌烦我?”
陆则生的白皙俊秀,这么一笑,更是眼若桃花,令盛公公看了不能再烦。
萧聿抬眼眸看盛公公。
盛公公年事已高,没想到这人如此无耻,竟当着圣人的面告状,只能硬堆起几个褶子笑给他看,“这是哪儿的话,指挥使实在是说笑了。”
陆则点了点头,道:“哦?那可能是我会错意了,还望公公不要怪罪。”
盛公公笑的跟哭一样,“怎敢、怎敢,老奴这就退下了。”
盛公公走后,陆则又继续道:“下个月武举初试……”
天将明,盛公公站在养心殿外张嘴打呵欠,门“嘭”地一下被打开,盛公公的呵欠骤然消失。
是陆则出来了。
盛公公眯着眼道:“陆指挥使辛苦了。”
陆则道:“为皇家开枝散叶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我哪儿能有公公辛苦。”
盛公公一脸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只在心里道:您还知道开枝散叶是大事呐!那您深夜来这儿正争什么宠啊!
陆则将手搭在盛公公肩膀上,又是一笑,俯在耳边道:“要我说,公公想好办好差,那就得去给各宫的娘娘提个醒。”
盛公公眼睛一亮,“陆指挥使此话怎讲?”
陆则用十分认真的语气道:“这争宠的精髓,乃是主动二字,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都冷成什么样了?紫禁城的地都结霜了,我若不是因为十分主动,能在养心殿圣宠不衰吗?”
盛公公点头,又觉得不对劲,复又皱眉。
过了须臾,盛公公才不管不顾道:“那……怎么个主动法?咱家总不能把各宫的娘娘往养心殿领吧。”
陆则道:“这就得公公您下点功夫了。”
盛公公一头雾水,忍不住道:“咱家往哪下功夫啊?”
陆则又笑道:“这宫闱之事,我又见不着各宫娘娘,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
盛公公积极道:“不过什么?”
陆则道:“今夜锦衣卫事多,两个案子等着我去办,晚上就不来养心殿了,公公把握机会啊。”
说罢,陆则转身离去。
“嘿——”盛公公看着他的背影,提着一口气,嘟哝道:“侯爷您进锦衣卫可真是屈才了。”
艳阳高照,盛公公在御花园打转,脑子里都是陆指挥使说的话,还别说,真是越想越有道理,怪不得独得盛宠三年。
下点功夫……
盛公公抬起下巴,去看整个后宫。
咸福宫的薛妃、长春宫的李妃、翊坤宫的柳妃,这都不成。
新进宫的何淑仪,姓何,估计也是不成。
那便只剩下徐淑仪和秦美人了。
盛公公先去了一趟钟粹宫的怡兰轩。
盛公公见过徐淑仪后不由感叹,不愧是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体态端庄,人瞧着也不急躁,是个拎得清的,但若是喝先皇后比,还是差了一些。
想起先皇后,盛公公不由长叹一口气。
先后宽厚仁爱,待他们每个人都极好,就连他这个阉人的喜好,她都记得。
盛公公看了一眼太和殿前的日晷。
想到了三年前。
那时的坤宁宫常有嬉笑声,紫禁城的地还没结霜。
皇后娘娘时常不知从哪就变出一枚玉佩,道:“这可是本宫的兄长刚拿来的山水玉佩,盛公公莫不是有千里眼?”
画面忽然一转,他又听到皇后娘娘道:“公公让我进去吧,我今日必须要见陛下一面。”
盛公公闭了闭眼,朝淑玉苑走去。
深宫僻静,微风拂过,泛黄的树叶从枝木簌簌落下。
太监女史们还在扫地。
盛公公是打着尚衣局的旗号过来的。
盛公公让身后的小太监将今年的皮毛份例送进院中。
秦婈连忙走出来道:“这些事,怎好劳烦公公亲自过来。”
她猜到今日尚衣局会来人,却没想到盛公公会来。
盛公公看着眼前人,依旧觉得有些恍惚。
不过思及来此的缘由,便道:“这淑玉苑要是缺什么,美人同奴才说就是。”
秦婈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客套话,便柔声道:“淑玉苑什么都不缺,劳公公费心了。”
盛公公实在不习惯这张脸和自己如此客套,忍不住朝天看了一眼,道:“下月初九便是万寿节,还望、还望美人早做打算。”
一听这话,秦婈还有什么不懂。
天子身边太监的提点,在这后宫里比什么都重要。
秦婈从袖口拿出一块早就备好的玉佩,放到了盛公公手上,“多谢公公提点。”
此情此景,盛公公整个人都跟被雷劈了一样。
盛公公看着玉佩上的山水,磕磕盼盼道:“美人哪、哪来的山水玉佩?”
其实太监坐到盛公公这个位置,已是什么都见过了。
珍馐美馔,金银珠宝,他什么都不缺。
只是这宫中的礼,来往皆是人情,他想交的人他便会收,不想交的人便会拒。
吹拂过脸颊,秦婈装作不太好意思的样子道:“家中兄长在外经商的,这些都是他给的。”
盛公公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放入怀中道:“那奴才就谢过美人了。”
秦婈道:“公公客气了。”
盛公公走出漱玉苑,小太监在一旁道:“公公可要奴才去嘱咐尚寝局那边……”
盛公公道:“不必,什么都别做。”
小太监道:“明白了。”
傍晚将至,盛公公又端着名册和名牌,笑呵呵走进了养心殿。
萧聿看见他的表情不由蹙眉。
盛公公看似卑微,实则蛮横地将名牌放到皇帝眼前,笑道:“今夜既然陆指挥使不过来,陛下还是瞧瞧吧。”
帝王眉宇间的凌厉令盛公公的心怦怦直跳。
萧聿低头看名牌,须臾,忽然嗤笑,“盛康海,你这是收了秦美人多大的礼?”
一个描漆盘子上六个名牌,独独给秦美人栓了一条红绳。
盛公公双膝一弯,跪到地上,“奴才有罪。”
天光又忽然暗了几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四面寂静,楹窗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只听萧聿捏着羊脂白玉的山水玉佩,一字一句道:“这是秦美人给的?”


第13章 恍惚(大修)
大雨吹打着支摘窗,萧聿垂眸看着手中的山水玉佩,想到了很久之前。
他阖眸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延熙元年,二月十五。
那日艳阳高照,虫鸟喃浓。
下朝后,萧聿去了坤宁宫。
抬脚进门,只见内室站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宫中的老嬷嬷,和退休的女官,算一算,起码有二十余人。
男人眉宇微蹙。
众人躬身道:“陛下万安。”
苏菱挥了挥手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又道:“是。”
萧聿除下冠冕,解了大氅,坐在榻上,看着她。
好似在问,皇后今日又是在作甚。
苏菱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唇贴着他耳廓道:“这千秋宴盛公公办的甚好,总得赏点什么,可陛下身边的人什么都不缺,如此,臣妾便想着,那还不如给盛公公找个对食。”
她温湿的吐息磨的人耳热。
言毕,她离开他的耳廓,一脸认真道:“陛下以为如何?”
萧聿垂眸看她。
宫中对食,在大周朝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哪有这样公然提出来的?
苏菱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他的膝盖,“如何啊?”
萧聿轻轻握住她不安分的手,道:“盛公公年事已高,皇后就别折腾他了。”
“这怎么能叫折腾?方才那几位嬷嬷都是宫中的老人,与公公年纪也差不了多少,既然都不离宫,日后起码也有个照应。”苏菱看着他的眼神,瞬间泄了气,小声道“那陛下说赏什么好?”
萧聿低声道:“皇后那儿不是有两块上好的山水玉佩吗?”
苏菱提眉道:“就两块玉佩?”
萧聿又道:“不然就再加两幅山水画,或者暖阁里的珐琅五岳图座屏也成。”
苏菱想了一下道:“难道盛公公喜欢山水?”
萧聿点头,道:“他七岁就被家人卖到宫里做了太监,除了紫禁城,哪儿都没去过。”
画中的山水,于宫里这些內侍来说,便是未曾见过的大千世界。
苏菱立马道:“那臣妾现在就叫人去暖阁里取。”
她刚起站起身子,萧聿也跟着站起来,他的掌心扶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慢点。”
她回头一笑。
可这笑容转瞬即逝,就好似不想笑给他看。
再也不想笑给他看。
秋雨萧瑟,雕梁画栋在刹那间褪色。
盛公公抬头道:“皇上?”
萧聿睁开眼,回过了神,将山水玉佩扔还给盛公公,哑声道:“秦美人,可是住在淑玉苑?”
盛公公抬头道:“欸,是,陛下、陛下可是要备辇?”
萧聿道:“不必了,也无需叫人去通报,朕过去一趟。”
——
雨势渐强,楹窗被狂风蓦地拍开,发出“啪啪”的声响,烛火摇曳将熄,竹兰和竹心连忙跑过去关窗。
秦婈的青丝如瀑,散落在肩,风雨入室,吹出一段修长白皙的颈。
忽明忽暗的烛光落秦美人的脸上,衬的这肌肤几乎透明,她侧头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这偌大的皇宫内院,太后称病,皇帝不见人影,也不知这漱玉苑,何时才能住到头。
何时才能见到韫儿。
秦婈正准备睡下,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打开,竹兰喘着粗气道:“美人快收拾一下,是陛下、陛下来淑玉苑了。”
秦婈怔了一下,道:“什么?”
这个时候,他来作甚?
帝王夜临妃子住处,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问罪,二是侍寝。
二者其一,她是哪一种?
眼下顾不得太多,她连忙起了身子,重新梳妆来不及,只能力求仪态得体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与养心殿的灯火通明相比,此刻景仁宫的漱玉苑就像是深山老林的一间古宅,四周幽暗,朱甍碧瓦都失了颜色。
一道光晕由远及近。
前方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和雨滴落在伞面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