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秦望瞪着眼睛,指着姜岚月脚边的靛青色包裹道:“什么南海珍珠!你告诉我,那是什么!”
姜岚月身子一僵,彷如被巨石砸中。
但仍是嘴硬道:“这是妾身买的胭脂。”
秦望仰头“呵”了一声,这一声,也不知是哭是笑。
胭脂、好、真是好极了。
他今日快马出城,一直告诉自己那不过是误会,只是个误会,可再一转眼,他就见到了她与朱泽。
她给了朱泽十万两银子,朱泽给了她这个靛青色的包裹。
看到这一幕时,秦望整个人的毛孔都炸开了。
十几年的枕边人,他竟未能了解她一分。
秦望快步走到她身边,将包裹打开,哗啦一下,三十八封信,全部掉了出来。
这三十八封信,能要了她女儿的命。
秦望颤着食指,指着这些信,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姜岚月恍然大悟。
怪不得今日朱泽脸上有伤,怪不得他今日支支吾吾,全然不见往日贪婪的模样。
原来,今儿这是场鸿门宴吶。
这一刻姜岚月在想,她到底该像疯子一样宣泄心中的不满,还是应该低头求一份原谅?
权衡过后,她选择后者。
毕竟秦望这个人,一向是吃软不吃硬。
姜岚月未语泪先流,哀哀欲绝道:“官爷,这一切都是妾的错。”
秦望连连后退,他似乎不敢再相信眼前人的眼泪。
过去十几年之种种,在他面前接连闪过。
“姐夫,我想我姐姐,你想她吗?姐姐若是活着,那该多好。”
“姐夫放心,大夫人对我恩重如山,妾身以后定会好好孝敬她。”
“官爷,大夫人容不下我,不然我还是走吧。”
“官爷,这是我们的孩子,蓉儿。”
“蓉儿,听话,不许与你姐姐争,不许让爹爹为难。”
秦望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我自认带你不薄,你为何……
姜岚月哭着道:“妾从没想做害秦家的事,这些信,本就是打算拿给官爷看的,妾只是想替蓉儿争一次,蓉儿一不是嫡出,二无兄长疼爱,妾怕她以后受人欺负,这才鬼迷心窍了。”
姜岚月仰视着秦望道:“官爷,姐姐若是见我变成这样,是不是要寒心了?”
说罢,姜岚月起身就往紫檀方桌上撞,一下比一下用力,血滴答在地上。
秦望蹙眉看着她,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出戏看到这儿,便是秦婈都不得不佩服这位小姜氏。
出了事,先是认错,然后提起秦蓉,将一切罪暗示在嫡庶之分上。
最后,又提起了秦望此生难忘的发妻,姜明月。
秦望冷漠狠厉的眼神,在她一句又一句的哭诉下,明显有了软化之势。
姜岚月好似又成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子。
见状,秦绥之拍桌而起。
面如冠玉的少年,眸光如同淬了冰,他沉着嗓子,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不再是秦家的姨娘,但念你是蓉姐儿的生母,我不会要你性命,可秦府却不能留你了,我在迁安有一处别庄,明日派人送你过去。”
姜岚月呼吸一窒。
迁安县,那是温双华的故乡,她若回了迁安,温家人还不得把她的皮剥了?
姜岚月跪在秦望脚下,道:“妾罪该万死,不敢求老爷原谅,只求大姑娘大公子别怪蓉儿,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年纪还小……”
这话一落,秦蓉便跑了进来,“阿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啊!”
秦绥之对身边的小厮道:“还不快把二姑娘拉开,等什么呢!”
秦蓉也跟着跪下,伏在秦望脚边,“爹,您不要赶娘走好不好,蓉儿不能没有娘……”
年逾四十的秦望,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心都在颤。
秦蓉是他抱大的,姜岚月也伺候了他十几年。
他确实,心有不忍。
就在这时,秦婈起身,指尖抚过眼角,琼鼻微红,落泪无声。
她低头看着秦蓉,缓缓道:“你不能没有娘,我便能没有娘吗?”
秦蓉抬眸看着秦婈,崩溃大哭,“大姐姐,娘有错,蓉儿也有错,大姐姐,你打我吧。”
“打你?”秦婈回头对秦望道:“爹,如果不是她,我娘便不会死,我娘如果活着,哥哥也不会发那道誓。”
秦婈大滴大滴的泪珠子从眼眶滑落,“前两日乡试放榜,满园皆是桂花香,爹可知,哥哥在那儿看了多久?”
“我什么样,无所谓,左右秦家长女一向是目无尊长、才学疏浅、骄纵任性。”这些话,都是秦望以前指鼻子骂秦婈的。
“可我的兄长,自幼聪慧过人,他此生不能入仕,这是我打她便能有用的吗?”
他们会扎秦望的心,她难道就不会吗?
秦绥之此生不能科考,这是秦望一辈子的痛。
秦婈看着秦望濒临崩溃的眼神,继续道:“爹可还记得,我娘发病时常说的那句话吗?”
秦望瞳孔一缩,“阿婈……”
秦婈给了他最后一击,“娘问你,你为何不肯信她。”
秦望好似再次看到了温双华,她面色苍白,发丝凌乱,嘴里只默默叨念着,“郎君为何不信我?我也是你的妻啊,为何?”
秦婈很清楚,以秦望的脾气秉性,这句话,足够他一生愧疚。
姜岚月彻底害怕了,她整个人抖如糠筛,与秦望喊:“老爷……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望闭上了眼睛,他哑声道:“来人,把二姑娘带回屋里,即刻送姜氏出府。”
——
日降月升,秋风微凉。
掌灯时分,秦绥之将一个黄花梨木箱子搬进了秦婈的院子。
秦婈诧异道:“这是什么?”
秦绥之递给她一把钥匙,笑道:“阿婈,打开看看。”
秦婈接过。
钥匙入锁,摇动两下后,她掀开了箱盖。
这一看,秦婈整个人都怔住了。
箱子里装满了金叶子、上好的羊脂玉和南海珍珠。
还有她要的那支金花嵌红珍珠步摇。
这些东西,不说价值连城,但在东直门最好的地段换十家铺子也是够的。
秦绥之道:“姜岚月虽然可恨,但她有些话却没说错,咱们家世不显,你若真入了宫,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了,哥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些本是给你当嫁妆的,我攒了许多年了。 ”
秦婈听着这句话,眼眶倏然一红。
她好似听到了苏淮安在她耳边道:“阿菱要嫁人了,想要什么嫁妆,给我列个单子?”
秦绥之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勾起唇角道:“这就感动了?你哥我现在可是河南的大商户,要不了多久,咱们家的生意便能做到苏州去,布料、面粉、首饰、酒楼,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我想好了,再过两年,便坐船出海,去外面走走,南方那边……”
秦婈没说话,一直在听秦绥之讲外面的世界。
讲他多么厉害,钱来的多么容易。
秦婈心里清楚,秦绥之说这些,无非就是想让她忘了那道誓言。
可秦绥之望着贡院金榜时的目光,她忘不了。
秦绥之一连说了半个时辰,说的口干舌燥,他起身倒了一杯水,刚喝一口,就听秦婈开口道:“哥,科举行不通,那便考武举吧。”
秦绥之身子一僵,“你说什么?”
“武举虽偏重技勇,亦会考谋略、策论。”秦婈看着他的背脊道:“当今陛下乃是武将出身,尊贤爱才,知人善用,武举虽比不得科举,但能入仕,便够了。”
话音甫落,秦绥之转过身同她对视。
烛火明媚,秦婈从少年眼中看到了一簇光。


第9章 入宫(修完)
入宫的前一晚。
秦婈和四月坐在兰旭亭中喝茶。
庭院深深,风过尤寒,秦婈敛了敛身上的斗篷,道:“明日之后,四姑娘会去哪?”
“暂时还没想好。”四月放下手中的茶盏,一笑,“大概,会去江南瞧瞧吧。”
闻言,秦婈低头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放到她手里。
四月看清后,连忙推拒道:“秦姑娘给我的够多了,这钱我受之有愧,不能再要了。”
“四姑娘于我来说亦师亦友,何来的受之有愧,明日一别,你我此生再难相见,你若把我当知己,便收下吧。”秦婈粲然一笑,又补充道:“银子虽俗了些,但却最实用,是吧。”
四月鼻尖一酸。
她今年二十,一共被卖过四次,可流连在她身上的男人却不止四个。
砸在她身上的银子不计其数,但落在她手里的,不过是几支银簪。
她有唱不完的戏、有还不完的债、也有接不完的客。
从没想过,还能同秦婈这样的贵女,做上一回知己。
许久之后,四月缓缓开口道:“待我离开京城,秦府的一切,四月此生不会再与人提起。”
“多谢。”秦婈道。
——
延熙四年,九月十六。
天色将明,参选的秀女们坐着骡子车陆续抵达紫禁城北门的神武门。
虽说秦婈早就知道今年参选的秀女已逾五千,可真的站到这里,看着乌泱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秀女,仍是忍不住呼吸一窒。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春色满园不过如此。
秀女门鱼贯而入地走进神武门,来到御花园。
十二监的管事皆在维持秩序。
一个时辰后,只听司礼监提督太监邹阳捏着嗓子道:“人齐了吗?宫门关了吗?”
年轻小太监躬身道:“回公公,人都齐了,宫门今日也早早落锁了。”
“嗯……”邹公公笑道:“咱家昨日教你的,可还记得?”
年轻小太监道:“自然记得,待会儿循视秀女,过高的、过矮的、过胖的、过瘦的,吐字不清楚的,都得扶出去。”
邹公公又道:“扶出去多少?”
小太监道:“三千人。”
邹公公扬了扬下巴,满意道:“去吧。”
旋即,千余名太监朝御花园走来。
每位秀女都要被他们仔细打量一番。
午时,艳阳高照。
秦婈眼看着前面的人变得稀疏起来。
扶走的秀女比留下的多,有些不想留宫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也有些自尊心强的,“呜”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旋即,一个年轻小太监走到秦婈身边,绕了一圈。
秦婈身着一袭四月亲手修裁的珊瑚色缎面曳地裙,挽高髻,髻上斜插着一对儿嵌红宝石的云形金簪,这样的装束,既能衬出碧玉年华的好颜色,又能将腰身和雪白的脖颈若隐若现的露出来。
看似简单,却藏了十足的心机。
小太监低头对了一眼册子,道:“姑娘是……”
秦婈一字一句道:“秦太史之女,秦婈,年十六。”
小太监见她眉目如画,吐字清雅,身量上佳,便低头在册子上,写了一个“甲”字。
经此,这初试,便算过了。
初试之后,便是隔日的复试。
复试要比初试复杂的多,简单来说,初试验得是耳、目、口、鼻、发、肤、颈、肩、背及声音清浊。
复试要验的是,手腕粗细、长短、足部的弧度、颜色等细微处。
只要一处不美,便会被太监扶出去。
在如此严苛的筛选下,五千余人只剩九百人。
第三日。
又一个天亮,宫人们提着四角宫灯,沿着高大的台基接连走下来,将各位秀女引入密室。
每间密室都有两位老宫娥都在里面候着。
秦婈站在密室之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待会儿这些老宫娥会作甚,她心里一清二楚。
在秦婈看来,后宫和朝堂都是水至清则无鱼的地方。
只要皇帝还没点头留人,那秀女们随时都可能被使绊子。
中人之姿,还是玉色仙姿,皆在老宫娥落笔那一瞬间。
秦婈甫一进密室,就听一位老宫娥笑道:“请姑娘更衣吧。”
秦婈双臂抬起,一个转腕间,便将两枚上好的羊脂白玉塞进了她们的袖口。
这宫里都是人精,重量一落,指腹划过玉面,便能猜出大概是何成色。
两位老宫娥立马提了嘴角。
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这是选秀的最后一步。(1)
秦婈闭上了眼睛。
两位老宫娥由下自上地抚着她的身子。
掌心从背后穿过腋下,掂了掂,见这重量也上佳,老宫娥忍不住道:“姑娘的姿容是老奴今日见过最美的,这福气,在后面呢。”
一位宫娥执笔,另一位宫娥开始念:“秦家女秦婈,年十六,厥体颀秀丰整,肌如白玉,蛾眉皓齿、口如朱樱、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诸病等。甲等。”(2)
秦婈又得了一个“甲”字。
过了样貌这一关,还有专人要考察书算诗话诸艺。
五千变三百,能留下的,不是大周朝的名门贵女,便是姿容出众的绝色佳人。
但其实得“双甲”的,只有十人。
按大周的规矩,“过关斩将”剩下的三百人,当夜便要搬进储秀宫。
一间屋里四个人。
秦婈进屋的时候,其余三位姑娘都在说话,一见她进来,其中一位青衣姑娘眨眼笑道:“我记得你,你是得了双甲是不是?”
一听双甲二字,另外两人的目光便瞬间微妙起来。且是女子间才懂得那种微妙。
秦婈淡淡一笑,“姑娘好记性。”
青衣女子面容白净,眼睛大的犹如两颗黑葡萄,她笑道:“我是英国公府的九姑娘,罗莺婇,你是哪家的女儿?”
秦婈道:“秦家长女,秦婈。”
“秦家?哪个秦家?”罗莺婇道:“乔姐姐,你知道吗?”
她口中的乔姐姐摇了摇头。
秦婈面色没变,心里却在想着,乔氏?
苏家和京城的几位乔姓皆无往来,以前宫中宴会,她也不会特别邀乔氏女过来说话,故而印象不深。
不过乔家一无战功,二无爵位,也非四大家,这位乔姑娘,身份应在罗家女之下。
这时,坐在黑漆嵌螺钿珠纹香几上,着桔梗色襦裙的姑娘偏头道:“你是秦太史的女儿?”
秦婈道:“是。”
她打量秦婈好半天,慢慢道:“我是穆家女,穆婉绮。”
薛、何、楚、穆。
一等的世家贵女。
秦婈道:“见过穆姑娘。”
穆婉绮点了下头,没说话。
罗莺婇又道:“我娘平日最是喜欢办宴会,什么赏花宴、蹴鞠赛,月月都有新花样,秦姐姐生的如此美,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那位乔姐姐插话道:“难道……秦姑娘不是京城人?”
秦婈继续柔声道:“是,秦家半年前才迁至京城。”
罗莺婇道:“哦,原来如此。”
罗莺婇托腮叹气道:“哎,我都没出过京城,秦姐姐,来京之前你在哪呀?洛阳,还是苏州?”
秦婈笑意不改道:“祖宅在迁安,除了迁安,我也没去过旁的地方。”
她能住哪?
十七岁住在晋王府,十九岁住在坤宁宫。
便是迁安,她也没去过。
乔姑娘捂嘴笑了起来,“罗妹妹,你现在感叹还有什么用,等正式入了宫,你日后更是哪儿都去不了了。”
“乔姐姐说的是什么话?是不是故意笑我?”罗莺婇面颊绯红,那是女儿家独有的娇羞。
乔姑娘继续道:“哪儿能笑你,罗妹妹是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生的又是国色天香,陛下定然会留你的牌子。”
“你怎么连陛下的玩笑也敢开啊。”罗莺婇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须臾,乔姑娘压低了嗓音道:“陛下登基三年有余,为何今年才选秀?”
罗莺婇道:“我听闻是先皇后……”
穆婉绮忍不住蹙眉道:“待会鲁尚寝会过来,说话都仔细点吧。”
乔姑娘脸色不大好看。
穆婉绮直接道:“鲁尚寝乃正四品女官,私议内廷之事,小心她罚你们。”
秦婈正思考着大皇子会住在哪个宫里,就听到了鲁尚寝三个字。
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这两日见到的小太监和宫娥要么是新面孔,要么以前没在内廷伺候过,可这鲁……
她心还没落下,就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鲁尚寝目光严肃,双手端在胸下处,正准备开口,便同秦婈先来了个四目相视。
一片寂静。
紧接着,鲁尚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皇后娘娘!”


第10章 面圣(修完)
鲁尚寝这一跪。
她身后的几位女史便都跟着跪了下来。
储秀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慌乱之下,乔兰茵回头看罗莺婇,罗莺婇回头看穆婉绮,穆婉绮回头看秦婈,秦婈跟随大家的动作,回头看墙。
鲁尚寝眼神渐渐迷离,又唤了一声,“娘娘。”
这一声娘娘,仿佛将人拽回到三年前——
那时鲁尚寝还只是尚寝局里负责掌灯膏火的女史。
按说一个身无背景的七品女史想一跃成为尚寝,简直是在白日做梦,毕竟掌灯女史做的都是夜里的活,平日连赏赐都拿不着,更遑论升职?
但人的际遇各有不同,偏生延熙元年入主坤宁宫的这位,在睡觉的事上格外难伺候。
皇帝睡在坤宁宫便罢了,但只要皇帝不来。坤宁宫的烛火便彻夜不息。
苏菱对小女史说,灯亮着她反而睡的踏实,不然总觉得这宫里空旷阴森。
鲁尚寝便是彻夜伺候苏菱睡觉的那个人。
苏菱见她干活手脚麻利,规矩好、性子也直,一句话,便将她提为正四品尚寝。
故而鲁尚寝当年也算是苏菱的心腹之一。
罗莺婇看着鲁尚寝的眼神都快要哭出来了。
谁都知道眼下后宫无主。
谁都知道皇后三年前便去了。
这屋里只有她们四个秀女,哪来的什么皇后娘娘,她到底瞧见什么了?
罗莺婇颤着嗓子道:“姑姑……是在唤谁?”
鲁尚寝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婈。
只见秦婈攥着袖口,怯怯地看向自己,目光清澈透亮,也是一副被吓着的样子。
她,认错了。
她家娘娘端庄贤淑、明艳大方,眼里从未没露出过这等怯弱的目光。
三年前坤宁宫的烛火都是她亲手熄灭的,眼下如此失态,怕不是疯魔了。
鲁尚寝低头平复了一下心情,站起了身,板起脸,道:“奴婢是奉太后之名来送寝具烛火的,方才认错了人,还望各位姑娘莫要怪罪。”
乔兰茵抚了抚罗莺婇的肩膀。
四人一齐道:“姑姑客气了。”
鲁尚寝走后。
罗莺婇抖着下唇道:“姑姑方才说认错了人……那她把谁认成了先皇后?”
乔兰茵蹙眉道:“我记得姑姑看的是秦姑娘,难不成……秦姑娘生的……”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穆婉绮瞥了一眼捂着胸口喘气的秦婈,道:“行了,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这时的穆婉绮没想到,这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
——
鲁尚寝离开储秀宫时,天色已暗,她提着羊角风灯,沿着宫墙朝慈宁宫走去。
素缟色的月光映在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
鲁尚寝才走到寝殿门口,就听里边儿传来个咳嗽声。
“明日殿选,奴婢都照太后吩咐的安排下去了。”鲁尚寝上前一步,将三百名入选秀女的名册呈上去,“今年的这三百名秀女,奴婢都看过了,个个娉婷秀雅,仪态万端。”
楚太后倚在紫檀雕漆嵌铜横纹罗汉榻上,半眯着眼,翻着手里的名册。
工部尚书穆康文之女,穆婉绮,年十六。
英国公之女,罗莺婇,年十四。
户部尚书何程茂之女,何玉茹,年十五。
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徐岚知,年十六。
……
楚太后摩挲着名册,忽然笑了一下。
眼下宫中无后,太子未立,各家的心思昭然若揭,瞧这架势,满京的贵女怕是都在这儿了。
康嬷嬷一面给太后揉着肩膀,一面道:“宫里冷清好一阵了,这下算是热闹了。”
“只是各家如此殷勤,皇帝却未必领情。”太后又看了一遍这些女郎的名字,喃喃道:“他早不是三年前的皇帝了,这些女郎便是入了宫,怕也是要失望了。”
康嬷嬷道:“但好歹,陛下这回是同意选秀了。”
楚太后道:“若不是大皇子生了怪病,三年不曾开口说话,此番大选,他未必能点头。”
提起大皇子三个字,康嬷嬷的神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三年前,皇后崩逝,帝王迁怒于后宫。
皇长子萧韫养在哪儿,便成了问题。
世人都以为皇帝会把大皇子送到太后膝下来养,却不想皇帝竟把大皇子送到了长宁长公主的生母孙太妃那儿去了。
本该养在慈宁宫的皇子送到了寿安宫。
这无疑是在打太后的脸。
再加之皇帝本就不是太后亲生,宫里宫外谈起此事,大多都是三缄其口。
康嬷嬷看着楚太后抿起的嘴角,谨慎道:“陛下仁孝,每隔一日便会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想来……”
“他那仁孝是做给世人看的!”楚太后高声打断了康嬷嬷的话,“仁孝?他若是真仁孝,会如此打压楚家吗?登基不过三年,似狼一般地夺权,礼部、都察院、翰林院,哪里还有我楚家的位置!我看他根本是想学高祖!”
大周的高祖,刚一登基便不遗余力地打压世家权贵,为防世家做大、外戚干政,甚至连皇后都封了一位身份低微的民家女。
康嬷嬷肩膀一颤,立马道:“是奴婢失言。”
这一夜很长。
储秀宫的三百名秀女谁也睡不安生,呼气深浅不一,待天空泛起鱼肚白,大家的眼神又与昨日多了几分不同。
马上就要面圣了。
殿选的位置设在御花园绛雪轩。
秀女们随着宫娥朝御东南行进,身边皆是窃窃私语声。
“张姐姐可参加过宫宴?可曾见过皇上?”
着青衣的女子红着脸道:“远远……见过一回。”
另一位道:“何时?”
青衣女子道:“去年秋狝。”
提起秋狝,几位姑娘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围猎场上箭法精准的帝王。
萧聿乃是武将出身,展臂拉弓时的英武模样,叫人见之难忘。
她们相互耳语,面颊绯红。
秦婈看着那一张张娇靥,渐渐出神——
延熙元年,封后大典过后。
萧聿带着她逛御花园。
御花园中处处成景,景随步移。
苍松翠柏、琼楼玉宇、石间池畔。
坤宁宫、咸福宫、长春宫、景仁宫、永和宫、钟粹宫,明明处处都美不胜收,可她偏偏觉得,这偌大的皇宫内廷,空旷又清冷。
走过千秋亭,便能瞧见储秀宫。
两个人的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
苏菱抬手用指腹抚了一下新帝冠服上是蟠圆龙纹。很轻。
萧聿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她道:“皇后在想什么?”
苏菱仰头同他对视,心跳稍快,攥紧了拳头。
她故作随意道:“总觉得这宫里有些空旷,也不知以后人多了,会不会热闹些……”
都说女儿家的心思难猜,着实没错。
她在等他问为何,又在等着他反驳。
可萧聿只对她笑了一下。
他的眉眼尽是风华,望着你时,好似真有几分若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肆意。
时间缓缓流逝,她的心跳渐渐平复。
琉璃瓦上虫鸣螽跃,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答。
只是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年的她何其天真,还不知帝王掌心温热,心如寒霜。
这样的浅白的试探,他怎会听不懂。
无非是,不想答罢了。
思及此,她神色稍暗,唇边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这后宫里,谁把心交出去,谁便是疯了。
罗莺婇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轻声道:“秦姐姐可曾见过陛下?”
秦婈摇头道:“不曾。”
罗莺婇又道:“那你紧张吗?”
秦婈咬唇点头,“是有些。”
皇帝身边的盛公公对小太监道:“陛下已经到了,准备唤人进殿。”
小太监直接名册上的“甲”组道:“从这开始吗?”
盛公公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头,“你当是看戏呢,还从头看!咱家昨儿不是告诉你了,得从后往前。”看了最好的,谁还有心思看后面?
小太监立马道:“知道了公公。”
皇帝公务繁忙,无法挨个瞧这三百名秀女,盛公公便提议将这三百人依照初试和复试分为甲乙丙丁四级,其中丁级的秀女有一百八十名,她们每二十人一组,依次进入。
不必说话,也不必行礼问安。
只需在殿中央站上半刻足矣。
若是皇帝没有要单独问话的,便统一撂牌子。
一个时辰过去后,秀女们渐渐不安起来。
丁级那一百八十位美人多是民间女子,皇帝一个都看不上便罢了,怎么连丙级进去,都一声留牌子都没听见?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绛雪阁前,一晃只剩下三十人。
殿内,萧聿坐在紫檀嵌云龙纹宝座上,低头喝茶,高公公走到他身边道:“皇上,接下来是何尚书之女。”
男人、“嗯”了一声。
小太监在外传唤后,何玉茹绕过紫檀边座嵌玉花卉纹座屏,站好,深吸一口气福礼道:“陛下万福金安。”
“抬头”萧聿沉声道。
何玉茹轻抬下颔,雪白的颈在男人的注视下瞬间泛起红晕。
须臾过后,萧聿道:“留牌子。”
话音一落,何玉茹似脱力一般地松了一口气。
两个时辰过去,绛雪阁终于听到了留牌子的声音。
盛公公提声道:“户部尚书何程茂之女,何玉茹,留牌子。”
紧接着,又道:“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徐岚知,留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