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差这样一个才人。
思兰咬咬唇,不忿地还想再说几句,掌事宦官王茂入了殿来:“娘娘,皇上已下朝,往这边来了。”
敏妃明眸睁开,神色淡淡:“是往珍容殿来的,还是往碧玉阁去?”
王茂神情僵了僵,强笑:“……该是往珍容殿来的。”
他一边觉得那位清才人虽然风头正盛,但也不至于让皇上那么记挂,一边心里又真有些拿不准。
敏妃缓了一息,风轻云淡地站起身:“去迎驾吧。”
主仆数人便一道往殿外行去,行至院门处,圣驾正至门口。敏妃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下来,笑容展露,福下身去:“皇上万安。”
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扶住。萧致揽住她,往殿里走:“礼数愈发多了。进去说话。”
敏妃笑笑,温温柔柔地跟着他回殿里去。入了殿,他自去落座,她睇了眼立于矮柜前沏茶的思兰,将她摒开,自顾自地沏起茶来。
茶香漫开,她似是随意般开口:“皇上很喜欢才人妹妹?”
皇帝略微一滞,道:“她懂事,朕便多见了见她。你若不喜欢……”
“臣妾有什么不喜欢的。”敏妃及时打断他的话,端着沏好的两盏茶,含笑坐到他身边,“臣妾早便说过,在臣妾眼里阖宫都是自家姐妹,臣妾只盼着致哥哥家

和万事兴才好。这位清才人,更是与臣妾投缘的人,致哥哥忘了?”
萧致轻应了声“嗯”,没多言什么,垂眸喝茶。
敏妃又道:“只是臣妾再与她投缘,也总还是更在意致哥哥一些。宫里规矩这样多,她有称病欺君之事放在前头,致哥哥若不管不问,会不会……”她露出些许

为难,“会不会不大好?”
萧致执盏的手一顿,看向她:“没有那回事。”
敏妃秀眉拧起,填着愁绪:“怎么没有?那陈太医是怕惹祸上身才来向臣妾禀话,总不能是有心诓骗臣妾。”
萧致吁气,将茶盏搁了下来:“陈铎所言不假。但清才人实是为你我考虑才出此下策,其中或有思虑不周之处以致欺君,但……”他有些烦乱地摇摇头,“不论

旁人如何议论,你不要听便是了。”
“……致哥哥?”敏妃讶然,心里只觉荒谬!
过去三年,这么多女人,他都只为她着想,在太后与一众宫嫔面前为她说尽好话。何曾有过在她面前为旁人辩解的时候?
如今,就这么个与他几面之缘的清才人……
敏妃一时神思都空了,怔怔地看了他须臾,才强缓出一声笑来:“原是这样……”
笑音之后,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她吸了口气,强将这份情绪按下去,也端起茶盏来抿了口。
.
“清才人?”舒德宫景明殿,荣妃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眉心微微一动。
坐在下首的方淑人如同邀功般笑说:“是。个个以闺名为封号,芳信宫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呢。”
荣妃没开口。她不喜欢方淑人,虽说来也是自己人,但性子太浅薄。饶是一手茶艺练得再出神入化,落在圣上眼里也不过是个逗趣儿的玩意。
她还是更看重婉嫔一些,婉嫔是个晓得轻重的。当年明明风头最盛,但一瞧情势不好,立刻便转去了太后那边,这才是聪明人。
荣妃于是也没心思同方淑人多说什么,只淡声告诫:“颖充衣因言获罪,你说话仔细些,别步了她的后尘。”
方淑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讪讪颔首:“娘娘教训的是……”
荣妃收回目光,吩咐侧旁的宫人:“去瞧瞧婉嫔得不得空,若得空,让她过来喝茶。”


第22章 端午佳节
尚食局拨至碧玉阁小厨房的一干人收拾好厨房后便去向顾清霜问了安,顾清霜和和气气地见了他们,每个人都给了些赏。待他们告退,就传了卫禀进来:“厨房

是紧要的地方,这些人你挨个去查。”
卫禀揖道:“已查过了,至少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几人都是自进宫起就在尚食局当差,此次是头一回拨到外头。”
顾清霜沉默地点了点头。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他们姑且就只能这样了。更多的事情,譬如去查几人家中与外面的瓜葛,她现下尚无那个本事。
却听卫禀又道:“倒是有这么两个人……”
他有点迟疑,顾清霜眼皮一抬,才忙继续说下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两个宫女,一个叫素锦,一个叫荷香,早两年都被差去行宫当过差。日子倒都不长

,素锦待了七八个月,荷香只三个月就回来了,但臣想着敏妃娘娘那个时候恰也在行宫,还是得禀娘子一声。”
“你谨慎。”顾清霜颔一颔首,“这事我知道了。六尚局年年都有调去行宫当差的人,早些年连我也去过些时日,咱也不必直接视她们为敌。她们呈上来的膳食

验得更仔细也就是了,你私下里也多盯着一些。”
“臣明白。”卫禀肃然应下,见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便退去了外头候着。
接下来的几日里,皇帝先是例行公事般召见了与顾清霜同日册封的佘充衣与吴良使,再往后的几天,除却又翻了顾清霜一回牌子,其余的就都是在见敏妃了。
如此一来,芳信宫可谓占尽风头。顾清霜再去向荣妃问安时,都能觉出旁人的目光多少有了些不同。只是开口谈天的时候,多少还能遮掩下来罢了。
如此不知不觉就到了端午。放在往年,这会儿正是去行宫避暑的时候,行宫附近有江有河,天子当与群臣一道去观龙舟赛。但今年因着大选事宜刚了却不久,避

暑之事暂且搁置,观龙舟便也免了,只在太后宫中设了家宴。
这样的家宴,宫中嫔妃无人敢敷衍。顾清霜自午睡起来便开始沐浴梳妆,挑了件灰色薄绸的对襟上襦,下搭的浅玫粉齐胸以深玫红压边,裙摆上绣着同样深玫红

色的花枝,缀着白蕊,比她往日的着装艳丽一些,却也不俗。
她步入颐宁宫时已是申时末刻,宫门口犹是几位年长的嬷嬷在恭候,见她进来,当中一位便脱列而出,迎她进去。嬷嬷边走边道:“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进宫

问安,太后娘娘正在内殿与她们说着话。其余各位娘娘、娘子倒也到得差不多了,您可与她们先一道说说话。太后娘娘着意说了,都随意些便好,过着节不需守

那么多礼数。”
几句话间就已走到了殿门口,顾清霜颔首向她浅浅一福:“知道了,有劳嬷嬷。”
言毕她迈过门槛,抬眼一瞧,就见宴席上太后、皇帝的尊位都还空着,两旁还多了几席,约是给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备下的。
除此之外,小嫔妃约莫已到了一半,她来得算是不早不晚。四妃中晴妃与岚妃已入席,荣妃和敏妃暂还不见身影。
顾清霜行上前去,福身见礼:“晴妃娘娘金安、岚妃娘娘金安。”
晴妃原正与旁边的嫔妃说着话,闻声瞧一瞧她,含着微笑:“清才人来了,快坐吧。”
顾清霜道了谢,搭着阿诗的手去自己席上落座。待得坐定,她再度定睛看去,才注意到岚妃膝头还坐着个小姑娘,两三岁的样子,生得白净可爱。
那该就是大公主了,今上的头一个孩子。听闻这孩子出生时凶险,岚妃也是因此落了病,后来便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索性避世不再理人。
除此之外,下头还有两位皇子。只是出身都不高,打从降生就都交给了寿康宫的太妃们养着,不太出来见人。
想着这个,顾清霜心下便有些慨叹——当今皇上这不对后宫上心,真是不上心得明明白白!
单看皇子们这事,便可知他但凡想上心,万事就都可料理得清楚。后宫里的孩子不好活,皇子总是多灾多难,养在谁膝下都遭人嫉恨。唯有养在太妃们那里,反

让众人都存了个念想,觉得若自己得宠下去、亦或有命熬个高位,这孩子指不准就能归到自己名下,反倒都要盼着皇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这事他处理得当,不费吹灰之力就为皇子们挡开了暗害,朝中万事更都妥帖。唯独后宫,多少雕虫小技就那么堪堪从他眼皮子底下晃了过去。前头是南宫敏、后

头又是她,一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男人,偏能让后宫的女人一勾一个准——除却他自己懒得对这些事费心以外,顾清霜想不到旁的因由来解释这样的怪事了。
顾清霜心里玩味着,兀自斟了果酒来饮。忽有倩影步入余光,她抬眼一瞧,忙起身:“婉嫔姐姐。”
“妹妹坐。”婉嫔含着笑,目光示意宫人在她席边添了个绣墩,就在她身边坐下来,“这些日子不太得空见妹妹,今儿倒有些话想同妹妹说说。”
顾清霜衔笑给她也斟了酒:“姐姐请说。”
婉嫔环顾四周:“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荣妃娘娘与敏妃娘娘倒还都不见身影。”
顾清霜睇一睇她,瞧出她是有备而来,便不说话,只作洗耳恭听的模样。
婉嫔声音放轻:“荣妃娘娘是在里头陪太后娘娘与几位大长公主说着话,敏妃么……我听说她方才去了紫宸殿,可皇上不过多时便也是要过来的,妹妹你说,敏

妃专程跑这一趟是为什么?”
好一派循循善诱的口吻,好似在引导一个小孩子去算些略显复杂的算术。
顾清霜想一想:“太后娘娘不喜敏妃。敏妃娘娘想来是想与皇上一道过来,免得被太后娘娘刁难了。”
婉嫔笑容明艳:“妹妹是聪明人。”
那明艳的笑容只那么一瞬就淡去,淡到几不可寻,但仍不失和气:“所以这人在宫里,还是得有个靠山。要么是皇上,要么是太后,妹妹说呢?”
顾清霜呼吸微凝,与婉嫔对视一息,又落下来:“姐姐所言有理。”
“随意与妹妹说说话罢了。”婉嫔目光挪开,状似随意地瞧瞧殿中三两结伴的嫔妃们,手中团扇轻摇,“荣妃娘娘宫里榴花开得正好,妹妹若得空,明日我们便

去同赏。若不得空,便就罢了。”
言罢又瞧一瞧她,浅浅颔首:“不扰妹妹了。”
顾清霜暂不作答复,只起身恭送。待婉嫔走远,她脸上便冷了,落座回去,阿诗紧张上前:“娘子……”
“莫慌。”顾清霜深吸气,又抿了口酒,“且让我想一想。”
又过了约莫一刻,圣驾才至。外头的问安声一起,里头的太后与长公主们自也知道他来了,便结伴往外殿来。
太后身影出现时,皇帝刚巧行至席前,便立住脚定住身,端正一揖:“母后安好。”
太后满面的和蔼,目光扫过敏妃时神情也并无变化,道了声:“坐吧。”又瞧了眼殿中仍自下拜施礼的一众嫔妃,“都坐吧。”
燕语莺声,齐齐道谢。众嫔妃落座回去,太后含笑看着敏妃:“也有近一个月没见过敏妃了。”
满座嫔妃无不屏息,敏妃入宫才不足一个月,听太后这样讲,只怕她是入宫觐见以后就没再来过颐宁宫。
诚然顾清霜也只在最初同太后见过一面,可之后总也是隔三差五到颐宁宫门口磕头的。太后懒得见她这样的小嫔妃,总归不能算是她的过错。
敏妃一时的心虚,定住神,楚楚可怜的目光就投向了皇帝。顾清霜只紧盯着他,见他似要出言袒护,便先一步离席,疾走两步福下身去:“太后娘娘容禀。”
皇帝的话自然顿住,满殿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
顾清霜神情自若:“敏妃娘娘与臣妾从前都是修佛之人,此番得以先后入宫侍君,便都想着仍该行些善事,为后宫祈福积德。敏妃娘娘入宫当日,说起此事就一

拍即合,决意一道抄写《华严经》,新年时奉至佛前为宜。臣妾心浮气躁,每日抄写两日便罢了。却未曾想敏妃娘娘这般心诚,一时竟连礼数也有了疏漏。臣妾

与敏妃娘娘同住一宫,合该提醒一二才是,如此这般,是臣妾的不是。”
满座死寂。
一时之间,众人神情各不相同。太后的目光凌凌划在她面上,敏妃咬牙不语,荣妃黛眉挑起,岚妃仍是漠不关心,晴妃只是看好戏的模样。
侧旁的席上,婉嫔冷淡地靠向椅背。
她就知道,这个顾氏没那么好拿捏,到底是尚仪局出来的人,宫里的利弊轻重她一算就知道。
俄而听得太后一声轻笑:“你倒伶牙俐齿。”说罢气息长缓,不再看她,“今日正逢佳节,哀家不与你计较。”
“明日一早,你自己到宫正司领罚吧。”


第23章 明修暗度
顾清霜薄唇抿了一下, 不作辩解,只应了一声“诺”。
见太后不再理会她,她就兀自起了身, 坐回自己席上去。之后的整场宴席,自是无人会与她多说话了, 虽然进宫这些时日相熟的宫嫔也有几位, 但相较于与她的

那点子情分,大家总归更畏惧太后一些。
宴席在戌时三刻才散,太后显露疲乏,最先在众人的齐声恭送下离了正殿,到寝殿安歇。不过多时, 皇帝便也走了。他没有理会满宫嫔妃的争相殷勤,好几位宫

嫔在宴席上的献曲献舞都成了白费工夫。皇帝自去了紫宸殿,也没说要翻任何一人的牌子。
是以余下的人又小坐了约莫半刻,就在一片寂寥之中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
顾清霜行至颐宁宫正门口时, 敏妃正登上步辇。两人原可不碰照面, 只消各走各的便是, 一道清凌女音却恰在这时传来:“不愧是旧相识。清才人今晚之举, 倒

是真够义气。”
笑音之中,三分嘲讽, 两分幸灾乐祸。顾清霜回首望去,原是明嫔。
满宫嫔妃没有几个不恨敏妃,多半却都藏着掩着, 人前人后总要做出一派大度, 明嫔却是少有的可将那份敌意挂在脸上的。
原因无他, 概因她是晴妃的本家表妹。
在南宫敏与皇帝情愫暗生之前,晴妃曾多年长宠不衰, 性子又惯有几分娇纵,真做得一派大度也没人信,索性摆出一副真性情,自一开始就对远在千福寺的南宫

敏没有好话,明嫔与她一贯交好,口径自也一致。
为着这个,从前三年,两方就是隔空斗法。从敏妃入宫至今,皇帝顾念敏妃心思,更是再没翻过这表姐妹二人的牌子。可同时,却也未因为晴妃的那股醋意而怪

罪过她。
再瞧瞧已降过位份又禁了足的颖充衣,便可见这位晴妃在皇帝眼中也多少有些分量。
当下,明嫔款款走向步辇,下颌微抬着,颇有几分气势。走过顾清霜跟前,她看都没看她一眼,直至走到敏妃的步辇边才驻了足,浅浅施了个万福:“敏妃娘娘

安。想不到这如国灭了国,敏妃娘娘还能遇见个如此情深义重的旧识,拼了命为娘娘换得一份安稳,真是叫满宫姐妹都羡慕呢。”
夜色之下,敏妃微微侧首,目光凌凌看向明嫔。
明嫔掩唇而笑,顾清霜上前半步,声音并不算高,却也并不低得怯懦:“明嫔娘子说笑了。表姐自如国灭国便得封郡主入了宫来,与臣妾重逢不过几月。表姐在

宫里的安稳,如何是臣妾拼了命换来的呢?”
说着她轻轻仰首,看向敏妃的神情里端是仰望与崇敬:“表姐能让明嫔娘子羡慕的,也显然不是有臣妾这么个故人。”低了低眼,她嘴角划起讥嘲,“是什么呢

,娘子心里头比臣妾羡慕。”
“你……”明嫔显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地拿圣恩炫耀,一时气得白了脸,修长食指怒而指她,“昔日千福寺一见,我还道你即便出身不高,也总归是个行事稳重

的,如今才知也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顾清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国灭国,乃是表姐心头之痛,便是连皇上也鲜少提及。如今明嫔娘子如此直言不讳,若臣妾是狗仗人势,敢问明嫔娘子又是仗的

谁的势?”
还不是仗的晴妃的势。
明嫔一时噎了声,驳也驳不出来,强自缓了两口气,朝敏妃一福:“臣妾告退。”便匆匆走了。
敏妃淡看着她离开,目光缓缓转到顾清霜面上:“今晚之事,多谢你了。”
顾清霜颔首莞尔:“表姐客气了。”敏妃强自沉气:“本宫那里有上好的创伤药,有劳阿诗姑娘走一趟,给清才人拿过去。”
顾清霜笑意更浓:“多谢表姐。”
到底都是宫里人,谁不会粉饰太平?不论敏妃心里头有多少厌恶,皇帝旨意里说她与顾清霜表姐妹,二人在外人面前就一直会是表姐妹该有的亲厚模样。
过了约莫一刻,顾清霜回了碧玉阁。她坐到妆台前,阿诗强作镇定地帮她卸了头上珠钗、顺好头发,便说还是要将敏妃提及的药取来还是,就匆匆走了。
顾清霜从镜中看过去,看到她转身的瞬间就红了眼眶,侍立在侧的卫禀也看见了,怔了怔,挥退旁人,压音上前:“娘子。”
顾清霜轻喟:“不碍的,无非就是为方才家宴上的事。一会儿等她回来,你多劝一劝她。”
“这好说。”卫禀的脸色有些难看,“可太后这旨意……”
“这旨意,我自是要照办的。”她风轻云淡,“明儿个一早我就去宫正司。有阿诗跟着就行了,你好好守着碧玉阁,若有人寻着理由要来见我,哪怕一瞧就是来

看笑话的,也尽可请进来坐。放心吧,在我回来之前,她们一准儿就都走了。你们好生招待着,她们也犯不着为难你们。”
“……”卫禀看看镜中,欲言又止。心里只觉才人娘子怕是想得太好了,宫里这些嫔妃纵使都要体面,也未必会那么客气。
顾清霜没注意他的神情,兀自又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吩咐了,便安心盥洗就寝。翌日她起了个大早,用罢早膳就出了门,未备步辇,径自行去宫正司。
一路上,她有多冷静阿诗便有多紧张。到了宫正司门口,她让阿诗在门口候着。阿诗口头应了声诺,脚下却还是迈过了门槛,惶恐地问那迎出来的嬷嬷:“嬷嬷

,太后……太后娘娘要如何罚我们娘子?”
宫正司的嬷嬷们个个不苟言笑,冷而微哑的声音仿似出自地狱:“颐宁宫今日一早传来口谕,太后娘娘赏清才人藤条二十。”
说着伸手一引:“才人娘子,请吧。”
顾清霜颔一颔首,又向阿诗道了句:“好好等着我。”便随那嬷嬷往里走去。
刑房早已备好,藤条是打在背上的,倒也不必把她押到春凳上去。顾清霜从前当宫女时也挨过这个,进屋站定就一语不发地褪了外衫。那嬷嬷执着藤条走到她身

后,神情一成不变的冷肃:“才人娘子忍一忍。”
顾清霜阖上眼,深吸气,但闻背后风声一响,火辣辣的疼痛紧随而至。
她不必回头去看也知道,这宫正司千挑万选出来的藤条,虽不至于打得人皮开肉绽,也足以让背后一道道地渗出血来。
顾清霜咬着牙关,硬是一声没吭。待得二十下打完,额上直渗了一层细汗。
掌刑嬷嬷收了手,将外衫递给她,口吻淡淡:“才人娘子倒是个能忍的。不过娘子身上见了伤。按规矩绿头牌便先撤了。待得伤愈,娘子再知会尚寝局便是。”
顾清霜长声缓息,点一点头:“知道了,有劳嬷嬷。”
掌刑嬷嬷就不再说话,向旁边如雕塑般侍立的宫女递了个眼色,便由那宫女送她出去。
回到宫正司门口,阿诗急急迎上来,却有另一道身影与她一同上前。
袁江躬着身,一甩手中拂尘:“才人娘子,皇上传您即刻去紫宸殿。步辇已在外备好,娘子请。”
“现在?”顾清霜面上显出惶惑,心底实则一分分更加安稳。好似怔了一怔,她不安道,“好……”
袁江也不多语,恭请她坐上步辇,道了声“起轿”。
宫正司离紫宸殿并不算近,几名抬轿的宦官一路疾行,犹是过了近两刻才到。顾清霜脸上的慌乱再是假的,受刑之后的虚弱也是真的,下轿时直已有些头晕目眩

,强撑着稳步步入殿中,看见皇帝正要下拜,便晕得身子一歪。
所幸他反应及时,一把将她扶住:“免了。”
“谢皇上……”顾清霜气息发虚,脸色惨白之至。转而便觉扶在胳膊上的手添了几分力气,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怜惜:“去寝殿坐。”
她点点头,乖顺地任由他半搂半扶着她进去。他扶她坐去床边,她好似虚到神思涣散,坐下也没反应。直至他抬手解她的衣袋,她才如梦初醒,一把攥住他的手

腕:“皇上……”
“给你上药。”他温声,“听话,别耽误了养伤。”
她愣了愣,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有阿诗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被他“哄骗”着伏到床上。他对这样的事显是并不太熟,却足够小心,倒真没让脱衣的过程碰疼

了她的伤口。
清凉的药膏很快轻柔地覆了下来,顾清霜嗓中轻轻咛声,背后的人却在叹气:“下次别做这种傻事。”
她的口吻弱弱的:“太后娘娘若治罪表姐……”
他打断她的话:“又不真是你的表姐。”
“可皇上喜欢她。”她声音轻含哽咽,“她若伤了,皇上会难过。”
“朕喜欢她,只是朕的事,不需你把自己搭进来。”他说着,顿了顿,声音忽而变得更轻,也更沉,“况且你伤了,朕就不难过么?”
顾清霜怔然,明眸里泛出水光。泪珠转一转,就要落下来。
他指上仍有药膏,但手背仍温柔地从她眼下拭过:“别哭。”
顾清霜咬着嘴唇,点一点头。眼泪虽忍回去,却莫名看着更让人心疼了。萧致心底喟叹,几年来深扎心中的一些东西,忽而有了几分微不可寻的动摇。
他忽而觉得,自己这样偏向于阿敏,是不是也有些不好。
心中的烦乱令他惶惑,便沉默下去,一语不发地为顾清霜上好药,伸手将衾被拽过来:“好生歇一会儿。”
顾清霜撑了撑身子:“还得去向太后娘娘回话。”
“朕着人同母后说过了。”他边说边探手摘了她的珠钗,“一会儿太医过来,什么事都等太医看过再说不迟。”
顾清霜便没有再多推拒,柔顺地趴会去歇着。她有日子没这样挨过打了,能一声不吭地撑下来是一回事,撑过之后身体虚弱又要另说。这般歇了一会儿,困意就

无可遏制地汹涌而至,她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再醒来时,已过晌午。
睁开眼,她只觉身上清爽了许多,面朝着墙壁缓了缓,又感头脑也不发沉了。于是她便转过脸,刚转过来,就见身边的人还在。
他坐在床边,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挡在她身旁,手里拿了本奏章在看。觉出身边的动静,他侧首看了眼,满目的温柔:“睡好了?”
顾清霜点点头,裹着被子坐起来:“可有耽误皇上正事?”
萧致一哂,手指敲了下身边摞起来的一摞奏章:“什么都没耽误。”跟着又说,“太医来看过了,伤不算重,但需好好养着。这些日子你便乖乖在碧玉阁待着,

能不出门就别出门了。”
不等她有反应,他的手拂过她耳边鬓发,带着几分宽慰:“若是自己待得闷了,让人来告诉朕,朕去陪着你。”
她双颊一红,死死低下头去,声音窘迫:“臣妾……臣妾可以抄经礼佛,不会闷的。”
“真的?”萧致眼中漫出促狭笑意,凑近到她耳边,“那是谁说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千福寺的?”
她自是一下子想起这话从何而来,一记粉拳捶在他胸口。他蓦地大笑起来,清朗的笑音回荡殿中,她气得面红耳赤,匆匆扯来放在床脚的衣裳穿上,便要下床:

“臣妾要去向太后娘娘回话了!”
他笑声不止,但见她理好衣服草草一福就真往外走了,又忙站起来,从背后将她一环:“小尼姑脾气还挺大。”他下颌抵在她肩上,声音轻轻的,“从颐宁宫出

来着人来给朕回话。若半个时辰不见人来,朕便去找你。”
她应了声诺,又听他含着心疼说:“你得知道顾惜自己。”
他开始真的在意她了。
顾清霜按着心神,点一点头:“好。”
而后她转过身,又朝他福了福,便告退离开了。阿诗等在殿外,见她出来神情一松:“娘子可算出来了,太后娘娘那边……”
“这便过去。”顾清霜道。
阿诗嗯了声,扶着顾清霜往外走去。
颐宁宫里礼数严谨,平日里小嫔妃们去问安,都是步入院中便可见宫人们林立廊下,老资历的嬷嬷们个个不怒自威,让人不自觉地绷紧心弦。
今日,主仆二人入了院门,却见院中出乎意料的空荡。唯殿门口立了位嬷嬷,顾清霜知道她叫墨竹,是颐宁宫的掌事,行至近前便福身:“竹嬷嬷。”
“才人娘子来了。”墨竹恭谨地回了一礼,“请随奴婢来吧。”
墨竹言罢,转身进殿。偌大的外殿之中也没留宫人,穿过外殿,更见寝殿也空荡着。
太后独自坐在那张金丝檀木的扶手大椅上,正自读着书,墨竹上前福身禀说:“太后娘娘,清才人来了。”她才抬起头。
墨竹自行去她身边侍立,顾清霜与阿诗一同下拜:“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打量着她,手中书册搁下:“罚也受了,绿头牌也撤了。清才人,有什么话要跟哀家说么?”
语中的那份玩味未加丝毫掩饰。
顾清霜仍跪在地上,只直起了身子,眼帘低垂:“臣妾谢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目光一凌,睇视了她须臾,才又开口:“起来吧,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