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撕着,纸片纷飞,经文飘落。眼泪也与它们一同落下来,一点点抽离她的力气,终于压得她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偏要惹我……偏要惹我!”她哭得止不住,像在怨他,又像自言自语。
一字字柔弱无助,直锥人心。
萧致在她面前蹲身,抬手抹她眼泪:“你出家的时日该也并不太久,心怎么这么善?”两分无奈掺在其中,心疼已溢于言表。
“那晚……原是朕的不是,是朕不该反过来也劝你饮酒暖身。”他喟叹一声,“这是朕的不是。你心里放不下,就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何苦又反过来事事为犯

错之人着想,倒让自己难过?”
顾清霜目光怔怔,轻声啜泣:“皇上是明君,我如何能……”
“若这种事都要你为朕来担,朕还算什么明君?”他口吻沉缓。她似乎一下子被这话镇住了,驳不出来,就咬一咬嘴唇,不再开口。
萧致伸手扶她,想了想,又索性将她一抱而起,在她的轻声惊叫中把她放到茶榻上。
他也坐到旁边,她犹如惊弓之鸟,立时就要起来,但被他按住:“歇一歇,听朕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无助里隐有两分仰慕与渴望。她思量过许久,觉得这该是最易惹他怜惜的样子,柔弱得引人呵护,又满心满眼里全是他。
果然,他迎上她的视线,眼中就不由自主地更柔软了:“史家怎么说,实在不用你担心。朕登基以来便专注政务,后宫不是他们该多嘴的事情。”
可她摇头:“不是这样的。”她眉头轻皱着,藏着愁绪,“施主是帝王,自是朝政更为要紧。可回看过去,汉高祖创立汉室基业但偏宠戚夫人、汉武帝驱敌于千

里之外却专宠李氏、唐高宗被赞有贞观遗风却纳武氏回宫……哪个逃过史家口诛笔伐了?”
萧致郎然一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瑕不掩瑜。朕也不怕那三两句骂名。”
萧家的皇帝,真是尽出情种。
顾清霜料到他会这样说,神情更加楚楚惹人怜:“不行的,贫尼不愿那样。施主若真有心待贫尼好,此事便非要听贫尼的。倘使不能周全圣誉,贫尼绝不离开这

千福寺一步,施主也不要再来了。日后我们各有各的路可走,施主也不必觉得有所亏欠。”
这个口气,柔弱但坚决坦荡。萧致眼底一震,原本的几分轻松尽数敛去,思忖了一下:“不太好办。”
顾清霜即道:“所以施主大可不必为难。依贫尼先前的意思去做,便是最好的。”
“不行。”他断然拒绝。
他自然不会答应。她这样温柔似水,处处为他考量,实则不经意间已将其逼到了绝处。不待她好些,他自己心里便会有道过不去的坎。
顾清霜低下眼帘不再多言,只由他去思量。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确实难以周全,若实在别无他法,他再提一提直接接她入宫,她也不是不能答应。
眼下费这么多口舌,不过是为让他多记几分她的好罢了。他是男人,她就给他温柔;他是帝王,她就让他看到她多以大局为重。
不过他却很快想到了办法,斟酌道:“再过几个月便是大选了。”
顾清霜不解地看向他。先前一次次地相遇,她在他面前的一切情绪皆是假的,这回的不解倒是真的——按理说,大选委实与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顿声又想了想,续道:“朕着人制份典籍给你,只当大选多留了块牌子。”
顾清霜怔然:“这……可行?”说着就又入了方才的情绪,凄凄道,“只怕一朝揭出有假,反倒更使圣誉受损。这险冒不得。”
他一哂,食指刮过她的鼻尖:“可行,你不必操心了。朕知道你的心意,自不会留下后患。”
顾清霜犹自黛眉轻锁,沉默了好久。似是把事情前前后后又想了许多个来回,才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好……”
“那你好好的,等朕来接你。”他说。
“嗯。”她点点头,可算勉强撑起了一丁点笑。抬手拭泪,有些红肿的手露出来,就见他神色凝滞。
他原是见过她的手的。她给他沏过茶,十指纤纤。
下一瞬,她的手就被他握住。他很小心,并不使力,口吻也温和:“别再苦修了。”
她好似随时都要忍不住再哭出来,紧咬住下唇,低着头,点了点。萧致无声一叹,目光落在榻桌边缘处,探手拿来放在那里的药膏。
顾清霜手上轻颤:“贫尼自己来。”
可他说:“别动。”


第14章 既入宫闱
天色已晚,屋中灯火昏黄。冷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偶尔伴几声枯叶划过地面的声响,干巴巴的,听着让人烦躁。
南宫敏被这声音搅扰,心里已将心经念了不知多少遍,还是睡不着。
烦乱地叹了口气,她锁眉坐起身。值夜的宫女听到声响,掌灯走近:“郡主?”
定睛一瞧,南宫敏怔怔地坐在那儿,双目无神。
宫女温声劝道:“……郡主放宽心。皇上也不过是去看看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刚说完,一声冷笑就从南宫敏嘴角滑了出来。她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宫女:“从前可有哪次,皇上是没来见我,就先去别处么?”
宫女噎住了。
确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千福寺处在岛中山上,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太大,禅房到禅房之间费不了太多工夫。这三年来,圣驾只要过来,再忙都会先来看看郡主。哪怕是今晨那样天不

亮就开始的法会,皇上也先来这边喝了两口茶。大家私下里都说,皇上对郡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唯独傍晚这一回,她们早早就听说行宫那边宫宴散了,皇上回了千福寺来,她们等了许久却都不见身影。云和郡主觉得奇怪,便差身边的掌事宦官王茂出去打听

。这一打听,就听说皇上不知为何直接去了妙心那边,从夕阳西斜一直待到天色全黑。
后来再细问,她又听闻,皇上初到妙心禅房中时,妙心自己都还没回房呢,直至亥时才回去。
也就是说,皇上这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
而这一两个时辰里,他甚至都没差个宫人来她这里说一句话。
他这显是没顾上,显是有什么事占满了他的心神。南宫敏原不怕有事占满他的信,因为他毕竟是个皇帝,天下让他烦扰的事太多了。往年若逢天灾,亦或朝中有

了不同寻常的动荡,他也会有顾不上她的时候。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一个女人拴住了他。
南宫敏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似乎有点明白宫里的那些女人为何恨自己了。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沉不住气,妒意上来,当中出言相讥也是有的。她常常觉得那样

太不体面,现下却觉得若她近日会碰上妙心,只怕也会不受控制地说出些难听的话。
她怔怔地想了会儿,发出一声哑笑:“你说,致哥哥会接她进宫么?”
宫女愣了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略作忖度,即道:“您别担心。她从前是宫女身份,眼下便是进宫,位份也高不到哪里去,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您相提并论。”
她只觉郡主担忧得多余。皇上对郡主日思夜想这么久了,宫里那么多身份贵重的嫔妃都没办法,一个宫女出身的算得了什么?
南宫敏却摇头:“我只怕没这么简单。”
沉思了一会儿,她抬头:“她从前也不是个寻常宫女,听说尚仪女官对她颇是器重。这个身份,有生了那样一张脸,想承宠只消进紫宸殿奉几日茶便大有机会。

可她偏来千福寺大费一番周章,这周章总要有些缘故。”
“可她不是因为观文侯……”宫女问到一半就懂了,面露讶色,“您是觉得她打从来千福寺就已对皇上存了心了?”
“我拿不准,但多半是吧。”南宫敏长声一叹,疲惫地躺回去。一双明眸望着幔帐顶子上的绣纹,出神了半晌。
宫女觉得她该是还有话要说,便在旁边安静地等着。等了一会儿,果然又听她开口:“致哥哥明天必定还是会来的,你们都不要贸然提起此事,我想想该如何是

好。”
.
顾清霜那边,御前宫人显是想多了。不仅将阿诗请去别处喝茶,还直接寻了另一间禅房让她就寝。但其实皇帝并未在顾清霜房中留宿,她也并不想留他,只由着

他仔仔细细地给她手上上了药,就恭送他离开了。
不过阿诗依旧是翌日清晨才回来,进了门便是一连串的追问,问顾清霜成了没有、几时进宫、什么位份。
顾清霜将皇帝昨晚说出的打算一一说给她听,阿诗听得也咋舌:“这能行?”
“他既说能行,我们就不要多管了。”顾清霜道。
阿诗点点头,再度追问:“那是什么位份呢?”
“这说不好,我也不曾问他。”若把这个问出来,就显得太有所图了。
阿诗想想,又自顾自说:“既是借着大选进去,位份该能高一些吧!”
顾清霜嗤地笑一声:“着魔啦!”
阿诗蓦然脸红:“又拿我寻开心!”
接下来便是等待。各地送入宫中的秀女是在阳春三月入宫、三月中殿选,距离年关尚有一段不算太短的时日。但事情已定,顾清霜倒也并不着急,每日依旧抄经

礼佛。略微不同的,只是袁江偶尔会亲自带着人来,给她送些日常所需。
皇帝仍是每个月都会为了云和郡主来行宫小住几日,也到她这里小坐过。她不太清楚他每每去郡主那里时,郡主是如何应对,但她只做出一副风轻云淡,让他自

顾在外屋品茶,自己心如止水地继续在里间抄经。
阿诗为此担心过,只怕顾清霜太过冷淡,惹得圣心不悦。她只看过去,轻松笑问:“我抄经的侧脸好不好看?”阿诗立时便懂了。
许多时候,都上赶着不是买卖。她宁可让他先把她看进眼里,记上一阵,再去续上那份他曾浅尝过的温柔。
更何况,唯有这样,他才好跟云和郡主“交差”。
他会来她这里,多是几许愧疚与责任所致。又每每都是匆匆来匆匆走,顾清霜猜想约莫是云和郡主对此流露过不满。所以她并不热情,于他而言就是最舒服的,

既可让他那份愧疚略有缓解,又可让他大大方方地与云和郡主说“朕不过是与妙心师父喝杯茶”。
她和云和郡主之间,有一个缠着他就够了。若两个人将他夹在中间,怕是早晚会逼得他避着千福寺。
三月廿三,桃花初绽。千福寺里每种桃花,但立于山中往行宫那边看,即可见红粉一抹抹地在对岸铺开。顾清霜犹在房中抄着经,临近晌午,阿诗忽而听得声响

迎了出去,不多时又推门进来,笑吟吟说:“大伴请。”
顾清霜温言,搁下笔起身迎出去。刚进外屋的袁江驻足作揖:“妙心师父。”
袁江一脸的笑,顾清霜欠了欠身:“又劳烦大伴为贫尼忙碌了。”
“哪里的话,师父客气。”袁江边说边招呼随行宦侍上前,“再说,今日可是要紧事。”
顾清霜扫见那宦侍手里捧着的明黄卷轴,垂眸下拜。袁江将那卷轴接过来,却并不宣读,直接交到顾清霜手里:“皇上顾及师父不喜张扬,便不让宣旨了,师父

接了便是。”
顾清霜颔首,道了声:“谢皇上。”
袁江递了个颜色示意阿诗来扶她起身,口中续说:“依大选的例,封的最高的是正六品宣仪,多是只有一人。皇上便封了您从六品贤仪,月末入宫,到时臣再带

人来接您。”
顾清霜不禁怔忪:“竟这样高?”
她原道能封个从七品、正八品,也就是最多的了。
袁江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只眼皮低了低:“这还多亏云和郡主。郡主说与您相伴多日,也怕您进宫受委屈,便跟皇上说,不妨当您也是如国遗孤,与她儿时便

相识,后来如国遭难,您逃至京中,阴差阳错地入宫成了宫女,直至近日才在千福寺相遇。”
顾清霜微微凝神,口中只说:“多谢郡主周全。”
袁江继续道:“从此,郡主便是您的表姐。您之所以到千福寺清修,也只是为了陪伴郡主,这才会与皇上结缘。”
顾清霜福身:“诺。”
袁江手中拂尘一甩,再行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与阿诗皆欠身颔首为送,待得他走远一些,阿诗方上前阖上房门。再转回脸来,满面的诧异:“郡主如何肯帮忙?”
顾清霜缓慢吁气,按住心神,摇一摇头:“宫中的女人,做个贤惠,不稀奇。”
阿诗心惊不减:“可那是云和郡主……”
顾清霜抿了抿唇。
是,那是云和郡主,所以虽不稀奇,却也出乎了她的所料。
三年来,云和郡主清高傲气,对皇帝都不冷不热,遑论参与后宫之事。近几个月,郡主虽然转了性子,她也没料到她会“委曲求全”到这一步,忽而放下身段,

变得这样体贴入微。
这废了她原本的打算。不过还好,也无伤大雅。
往后的日子还长。
三月廿八,是礼部择定的新宫嫔入宫的吉日。宫中天不亮就差了人到千福寺来,服侍顾清霜盥洗梳妆。
顾清霜挑来穿戴的衣裳首饰倒都不复杂,一袭素白底子绿萼梅花样的百褶裙,搭上同样颜色极为素净的鹅黄对襟上襦,发髻上只簪两支白玉钗、再缀以同样玉质

的耳坠便罢。如此只消一个时辰就都收拾停当,但紧赶慢赶地往宫里赶去,仍是在暮色四合时才总算入了宫门。
宫门口早有宫人等候,马车的车帘揭开,便有年轻的宦侍上前搀扶:“贤仪娘子安。”
顾清霜抬眸环顾四周围的巍峨宫殿,至此,她便是大恒后宫的宫嫔了。


第15章 法眼识人(作说含等级表)
入了后宫,那宦官领着她一路往西去。与前头的几朝一样,大恒后宫也分作东西两面,两边又各有数处宫室。近年来正逢东边多处宫殿轮流修葺,新入宫的宫嫔

便大多都安排在西侧,待得东边有修好的宫室,再借晋位一类的机会往西边迁。
如此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相互交好的宫嫔间走动方便,坏处么,便是相处并不好的住得恐怕也近了。
顾清霜不知自己住在何处,宫中主位是谁、还有什么人同住,思量半晌,终是决定先问上一问:“这位伴伴……”
领路地宦官闻声一笑,转过身:“臣跟尚仪女官说了,贤仪娘子大抵不认识臣,尚仪女官不信。”
顾清霜正自怔然,就听阿诗嗔道:“自不认识,偏你话多!”
她这么一说,顾清霜倒知道这是谁了。
阿诗一直有个相熟的宦官,比她大个两三岁,两个人时常走动。只是那会儿大家都在尚仪局,顾清霜作为高位女官虽与她熟络也并不同住,便只在他去找阿诗时

出于客气着人送过些点心,不曾当面见过。
她就问阿诗:“这是卫禀?”
那宦官含笑一揖:“是,臣卫禀,见过娘子。”跟着不必她多问,就主动说了下去:“尚仪女官念旧,看名册得知您也得封回宫,就亲自为您挑了一应宫人。又

听说阿诗一直跟在您身边,指来的几个宫女年纪便都不大,免得阿诗镇不住她们。”
顾清霜颔一颔首:“有劳尚仪了,改日我当登门道谢。”
接着又问:“住处该也是由尚仪局安排的?不知是住在那里?”
“哦,是岁朝宫。”卫禀道,顾清霜回思了一下:“主位是张婕妤?”
“是。”卫禀点头,“除却张婕妤,岁朝宫里没其他人了。”
这倒是个好去处。不仅因为岁朝宫人少,更因为张婕妤的性子好相处。
张婕妤是元和三年入的后宫,原是太妃身边的女官,因着那会儿今上后宫之中还没什么人,才被太后做主送了过来。她惯不在意什么恩宠,不争不抢,当了一宫

主位吃穿用度都无忧后更是如此,后宫不论谁提起她,都得说一句确是个性子好相与的。
待得入了岁朝宫,顾清霜更知这评价不假。新宫嫔住在哪一宫是由尚仪局来分,但具体住在哪间宫室则由一宫之主说了算。张婕妤直接就将离主殿最近的撷秀阁

给了她,宽敞明亮,是个舒适的住处。
顾清霜进屋坐定,遣过来的宫人就一道进来问个安,共是四个宫女四个宦侍,其中一半她都眼熟,是尚仪局的故人。
如此她也不得不大方一把,手中现成的银钱不多,就着阿诗去取袁江前些日子送来的首饰赏他们。几人欢欣地谢过就告了退,顾清霜将卫禀也摒了下去,留下阿

诗问:“你信得过卫禀么?”
阿诗点点头:“他是个实在人。从前我们聊过,他说与其掺和进六宫纷争,倒不如在尚仪局混碗安生饭吃。这回若不是尚仪女官开口,又有我在这里,他也未必

愿意过来。”
顾清霜点点头:“你若信得过他,就喊上他一起将另几人的底细查上一查。”
阿诗一愣:“不都是旧识?又是尚仪女官指来的……女官的性子您知道的。”
“是,我知道。”顾清霜道。
那位尚仪女官,只爱踏踏实实做好分内之事,不喜沾染后宫之争。多年来想拉拢她的人也不少,她都巧妙避开了。
“可她安分守己,旁人未必。若有那么一个两个早已暗中有主,她也不一定尽能知道。”
阿诗听得直锁紧了眉,思量半晌,道:“那我私下里去打听,也不必告诉卫禀了。”
顾清霜睇着她一哂:“长进了。”
阿诗红着脸低头:“总也不能一直傻着,平白给姐姐惹祸。”说完福身,“姐姐先歇一歇,有事喊我。”
顾清霜点点头,她就退了出去。退出屋外见到守在门口的宦官,就改了称呼:“娘子歇下了,咱们都安静些,莫扰了她。但若哪宫娘娘来传,便及时进去回话,

别教人觉得怠慢了。”
顾清霜侧耳听得笑了笑。今日天色已晚,按规矩是不必见人了,但因怕真有哪宫主位突然来传,她也不好这会儿就直接更衣就寝,只得先维持着珠钗首饰俱在的

样子,小心地靠着软枕小歇,暗自揣度明日的事情。
明日当有两件要紧事,一是晨起就要去舒德宫向执掌宫权的荣妃问安,二是下午要去向太后磕个头。
按理来说,晨起的问安应是没什么大事。这么多年来,荣妃都是一派贤惠端庄的模样,就是对云和郡主也说得过去。另外两个身在妃位的,岚妃性子清冷不理世

事,对她们这些新入宫的小嫔妃估计都懒得理睬;得宠的晴妃或许要多“提点”她们两句,但她平日亦以温柔示人,过分的话是说不出的。
倒是太后那边,对顾清霜而言怕是难过的一关。
三年多来,太后有多恼恨云和郡主,人尽皆知。听闻最初的时候,皇帝原动过封云和郡主为后的心思,太后直接将二人都传至颐宁宫,一杯鸩酒放在面前,说倘

使皇帝真令云和郡主入主中宫,这酒要么便由她赐给皇后,要么便让皇帝由着她自己喝下去。
任皇帝再如何痴情,也不能真将自己的母亲逼死。立后之事就此无人再提,后宫朝堂俱无人敢妄言一字。
而她,偏是凭着与云和郡主如出一辙的路数进来的。顾清霜先前就把个中利弊前前后后算了不知多少遍,生怕得不偿失,最后觉得得不偿失倒也未必,但总归有

这样一关要熬过去。
会有多少苦要吃,就都看明天了。
次日天明,宫中人人都起得及早。顾清霜更衣梳妆,选了件淡粉绣兰花的方领袄子,搭织金襕的白缎马面裙。发饰也认认真真地挑了一副镶红纹石的,不算素净

,也不妖艳,在后宫里直显得过于平凡。
她只盼着自己今日能显得毫不出挑为上,看起来越像平平无奇的小嫔妃越好,免得扎了太后的眼。
上午在舒德宫的问安如她所料一样毫无波澜,见过礼后,就是新人故人各自相识一番。
此番入宫的新嫔妃连上她一共六个,比她位高的那位宣仪加赐了个颖字封号,便称颖宣仪。往下四位是分别是正七品的柳宝林、陆宝林,从七品的佘充衣,还有

正八品的吴良使。
旧嫔妃们加起来,上上下下约莫小二十位。说来也不算太多,但想立时记全认齐也不太容易。
荣妃体谅大家,索性没多提那些低位的小宫嫔,只让六位新人一一与各位主位嫔妃见过了,又宽和道:“一时记不住也不打紧,日后日子还长。大家时常聚一聚

,热闹热闹,便都识得了。”
六人一齐福身应诺。
晴妃嫣然而笑:“几位好生拘谨。今后都是自家姐妹,倒不必这样生分。”
六人又都应了声诺。
而后荣妃与晴妃就都看向了岚妃。瞧这意思,三位身份最高的嫔妃是都要说点什么才好,岚妃神情淡淡,想了想才说:“日后多加走动。”敷衍了事而已。
三人都发完话,这礼数就算过得去了。荣妃无意将大家强拘在自己宫里,和颜悦色地颔首:“都回去歇着吧。”
满座嫔妃皆行礼告退,退出殿外也都没什么心思多说话,各自回宫去了。
到底是相互都还不熟,敌我也还难分,此时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顾清霜回岁朝宫小歇一刻,整理妆容,就直接往颐宁宫去了。
临出门前,阿诗独自留在房里,蹲身悄悄给她系上护膝:“不知道太后娘娘要如何为难姐姐,别的防也不好防,当若要姐姐跪,戴着这个能舒服点。”
顾清霜苦笑:“我若要跪,你不免是要陪在旁边的,可给自己做了没有?”
“我昨天才想起这事……熬了一夜也只够做出一副。”阿诗说着抬头,扬起一张笑脸,“但卫禀给了我一副,我戴着呢,姐姐别担心。”
这情景,真颇有几分相依为命的酸楚。
二人跟着就一道离了岁朝宫。为免拖累太多人,顾清霜索性只带了阿诗一个,便也没坐步辇,直接往颐宁宫走去。
整个后宫里,当属颐宁宫最为肃穆,自宫门口起,宫人便几步一个地肃立着,殿门口更有几个年长的老嬷嬷守着,见有宫嫔前来问安,其中一个迎上前:“娘子

安好。”
顾清霜垂眸福身:“臣妾岁朝宫撷秀阁贤仪顾氏,来向太后娘娘问安。”
那嬷嬷脸上没什么神情,伸手一引:“娘子请随老奴来吧。”说罢便转身引路。
顾清霜不敢多言,低眉顺眼地跟着她进屋。入得内殿也不抬眼,恭顺有加地随她前行,直至嬷嬷定了脚,她才施稽首大礼叩拜:“臣妾岁朝宫撷秀阁贤仪顾氏,

问太后娘娘金安。”
殿里稍稍静了静,这种安静极易让下头跪着的人不由自主地窒息。顾清霜尽力定着心神,耳闻茶盏揭开的轻响,不多时又闻茶盏盖上、搁回案头。
没过太久,一个老迈却有力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贤仪娘子,抬起头来,让太后娘娘看看。”
顾清霜依言直身,抬起头,但仍低着眼。复又安静了会儿,太后一声冷笑:“妙心师父梳妆打扮起来,倒确是难得的姿容。”
顾清霜再度叩拜下去:“臣妾不敢当。”
“有句话,哀家要问你。”太后声音清冷,“只问一次,你想好再答。”
这话说出的同时,四周围的宫人已如潮水般向外退去。顾清霜稍稍抬眼,就见方才开口的那位掌事嬷嬷也已往外退了,殿里没留下一个宫人。
她吸了口气:“臣妾知无不言。”
太后的口吻淡漠生硬:“你既在千福寺修着佛,如何会与皇帝一再相遇?又缘何突然得封,进宫侍驾?你给哀家说个明白。”
顾清霜心神滞住,后脊发凉。她设想过千般万般的刻薄与刁难,却没想过这样直白的问话。
喉中略微噎了噎,她吁了口气:“万事都逃不过太后娘娘法眼。”


第16章 四角齐全
宽大的金丝楠木椅上,太后眉心一跳。
顾清霜直起身,垂眸缓言:“臣妾不敢欺瞒太后娘娘,臣妾原无心侍奉圣驾,然家中横遭劫难,父母皆尽身亡,臣妾已无处可去,只得另寻归宿。原想投身千福

寺中,青灯古寺了却残生,后偶然得见天颜,皇上宽仁谦和,待臣妾又好,臣妾便禁不住动了心思,想着若得以进入后宫,便既能有人托付终身,又可丰衣足食

,恰是正好。”
太后的神情不禁有些复杂,看了她一会儿,轻笑了声:“你说话倒直。”
“臣妾只是为自己打算,未料太后娘娘会过问,臣妾不敢隐瞒。”她再叩首,“比起宫中一心只为皇上着想的诸位姐妹,臣妾确算别有图谋。若太后娘娘觉得臣

妾不配留在宫中侍奉,臣妾谨遵懿旨。”
半真半假,亦真亦假。
她也不是不能做一场深情大戏,演得悲情柔弱,可太后也是后宫里阴谋阳谋斗出来的,只怕并不会信那些。反是认下一些别的“打算”,听起来倒更真了。
再则,她说宫中旁人“一心只为皇上着想”,实际是否如此,想来也未必。宫中谁人没些图谋?太后怎会不知。
若这样比起来,她只想混个“有人托付终身”,搏个“丰衣足食”,可算是极质朴的算计了。
顾清霜说完,就安安静静地垂眸继续跪着。宫里头最怕的就是罚跪,因为打板子挨藤条通常都还有个数,忍过一阵就完了。罚跪许多时候都不说准数,全凭上头

心思,就是说出个时长来,半个时辰一两个时辰,也比咬牙挨顿板子要漫长得多。若是又被罚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千人看万人瞧的,脸面也要丢上不少。
但好在,她是当过宫女的人。哪个宫女不是打小就要受这些?如太后有意给她紧弦,就是让她跪个一天一夜,她撑一撑也能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