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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致脑中乱做一片,眼见身边是个女子背影,却记不得昨晚召幸了谁,甚至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处。
直至她系好中裙系带,翻身下床,面容猛地撞入视线,他倏然懵住。
一张并不陌生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似并未察觉他也已醒来,跌跌撞撞地走向衣柜。
他只余错愕,惊得说不出话,眼看着她将衣柜打开,却做不出什么反应。
顾清霜身上的战栗不曾停下一刻,低头一位翻找着。衣柜里放着些僧衣,估计是寺中收拾东西时随手放来的。
她原想翻出些没用过的衣料,如有白绫那就最好,但没能寻得。于是她只好拉开抽屉,再翻一翻,终于翻到一柄剪刀。
她悍然举起剪刀,抬至颈间的那一瞬,凌光晃得人神思一震。
“妙心!”萧致急喝,顷刻间,已在外提心吊胆一整夜的宫人们破门而入。
顾清霜闭眼,剪刀狠狠刺向脖颈。但也就是刚刺破皮肤的瞬间,手已被一把钳住,反拧向身后。
“啪”地一声,剪刀撞在地上。她恍惚抬眼,将她制住的宦官这才注意到她满脸是泪,一时直看得心软,却不敢松手。
死一样的安静里,一声哽咽漫入众人耳,隐忍而痛苦。
她一寸寸转过头,遥遥望向他,眼中怨愤与委屈交织,温柔的声音变得沙哑:“皇上若不让我死,便是要我生不如死……”
宫人们无不屏息,看看她,再看看皇帝,无一人敢贸言。
第11章 成事在人
短暂的几息之内,顾清霜几番挣扎,眼睛始终死盯着地上的剪刀。饶是那宦官毫不松力,她挣也挣不开,一心求死的意味也已表达分明。
萧致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昨晚是朕……是朕喝多了。”
此语既出,顾清霜彻底心安。
她做出求死的样子,无非是为不引起他疑心。可摆在他面前的,还有天子圣誉与佛门清规,若他视大局重于人命,真由着她自我了断也未可知。
好在她赌对了。她赌今上虽政治清明却是个情种,最懂怜香惜玉,见不得自己碰过的女人这样去死。
她赌对了,他将错处揽到了自己身上。现下,约莫是满心的愧疚与自责。
房中安寂半晌,他颓然叹息:“都退下。”
她的手被松开,可同一刹,地上的刀已被宫人拾走。宫人们如潮水般退去,留给他们一方安静。
又过半晌,他下了床,一步步走向她。
她并不看他,委顿余地,兀自垂泪。
他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溅到地上,看了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他说:“跟朕回宫。”
她霍然抬头,眼中恨意迸发,唇角怒极反笑:“施主拿贫尼当什么人了!”
“跟朕回宫。”他重复了一遍,有些失神,声音变得更轻,也有更分明的愧意,“朕会照顾你。”
喉中噎了噎,他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朕好下旨……”
这口吻,真诚恳切。
顾清霜不为所动,她不能这般轻易地进宫。轻易地进了宫,自己便是个玩物,过不了几天就要被忘了。
她总要尽力多争几分。
她于是失声哑笑,趔趄着站起来:“贫尼法号妙心……是这千福寺的女尼,一心侍奉佛祖。”
忽而一瞬,她似乎注意到不远处的窗户,双眸一亮,就跌跌撞撞地行去。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伸手挡她,但被她狠狠推开。她几步走到窗前,手指刚碰到窗框,身后冷言传来:“你敢自尽,朕杀了妙然。”
她猛地回身,震惊不已,惊慌失措。
他走向她,那点刚逼出的冷漠一步步地消逝,在她面前停住的时候,目光已变得黯淡温和:“昨夜之事,是朕之过。是朕喝得多了,不知怎么就……”
他再说不下去,摇一摇头:“妙心师父便是心中有恨,也不必将这过错加在自己身上。想继续侍奉佛祖……也可,朕不逼你,会着人多加照料。”
她冷笑出喉:“举头三尺有神明。”
“朕会诚心悔过,但求佛祖不要怪你。”
他一字一句说得诚恳之至,比她预料中更有担当一些。
顾清霜紧咬下唇,泫然欲滴的模样。又暗添了两分力,遂被痛感激得鼻中一酸,眼眶泛红。
她盈盈抬起脸:“施主说得好听。可纵使举头三尺有神明尚可以诚心悔过求得宽宥,众口悠悠之间,贫尼又如何苟活?”
他笃然承诺:“御前宫人自有分寸,不敢胡言一字。”
顾清霜的呼吸至此才平稳下来几分,眸中恨意也淡去,咬一咬牙,又问:“那贫尼不去寻死,施主日后也莫要再搅扰贫尼,可以么?”
“自然。”他连忙应下。
她抿唇,走向床榻,一言不发地拿起海青来穿。不再寻死,但眼中的低落半分未淡。
他始终看着她,眼中的愧疚逐渐化为不舍。几次想说些什么,又终是无颜开口。
她任由他在沉默中将愧悔酿得更加浓郁,穿好衣裳,告退的决绝。他没有出言挽留,但下意识地提步,将她送到了门口。外头的过道并未生炭,门开的刹那冷气
扑入,他才倏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袭中衣,只好止步。
顾清霜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听到他沉声而唤:“袁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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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后的一方小院里,宫人都被遣得远远的。正屋里,两名宫妃模样的女子一坐于主位、一坐于侧旁。
侧旁那个正啼哭不止,妆花了一脸,双眼也已红了:“婉嫔娘子这不是害人……若知道妙心也在,臣妾无论如何也不敢送酒过去……”
婉嫔柔和看她一眼,仍是那副与封号相符的柔顺模样:“我也是不知妙心在那里,一心想着你已有三两个月不曾面圣,才为你打算了。”
顿了一顿,又温言劝说:“但你也不必怕,圣上贤名,知道孤男寡女同处楼中,多半就不会饮酒;便是饮了,也未必就会出事。”
方淑人哭得更加厉害:“妙心一夜未离静缘阁,娘子还能说得出这些……”
婉嫔的脸色略微变得僵硬了些,干笑了笑:“纵使真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啊。你只是好心送酒,喝那是皇上愿意喝的。酒后愿意召幸谁,也是他自己的事,
与你何干?”
方淑人怔了怔:“……当真?”
婉嫔温声宽慰:“咱们皇上何时胡乱怪罪过人?他平日又待你不好么?”
方淑人这才定下几分心神,拭了拭泪:“那,那妙心……”
还没说完,便见门口人影一晃,似是个宦官探了下头又缩回去。
方淑人蓦地回头,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那宦官只得进屋,赔着笑作揖。方淑人这才看出是自己身边的掌事,松了口气:“什么事?你说便是。”
“臣刚得了新消息,怕淑人娘子心神不宁,不敢耽搁,赶忙来禀。”
方淑人皱皱眉:“什么消息?快说。”
那宦官道:“娘子不必紧张了,先前的风言风语大约都是讹传。臣刚细细打听了,皇上其实昨夜就已离了岛。虽是被大雪阻了去路不假,但也是宿在了行宫那边
的。”
说着垂首:“如此,静缘阁就只有妙心师父一人了,出不了事。”
婉嫔惊然脱口:“什么?!”
方淑人松下心弦,笑一声,想了想,又锁眉:“可你昨日不是说,去时皇上仍在,还将你斥了出来,后来妙心截下了酒?”
“是。”那宦官束手,“听闻那时妙心师父刚到静缘阁,皇上手中又尚有奏章没有读完,就多留了约莫一刻,读完就走了,码头那边当差的说得真真儿的。臣又
去御前探了口风,只说妙心师父是出家人,昨日将酒留给她,恐违了戒律,心中害怕,想问问她喝没喝——御前那边都说,后来就随圣驾走了,他们也不清楚妙
心师父后来如何。”
“是这样?太好了。”方淑人抚着胸口,笑容终于漫开。
婉嫔抑住心思,强自也缓开笑容:“如此便好,你我都可松一口气了。”
“是。”方淑人颔首,觉得自己方才的哭哭啼啼丢人起来,双颊泛了红,离座福身,“那臣妾便不搅扰娘子了。”
“什么搅不搅扰的,妹妹得空常来坐。”婉嫔和气地笑着。
方淑人便告了退,候在院子里的宫人见她走了,便进屋来侍奉。婉嫔犹自一语不发地坐在主位上,很久很久,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动作,彷如一尊漂亮的白瓷
俑。
身边的大宫女察言观色,挥退旁人,上前轻劝:“娘子别急,这才多少时日?漫说仅凭一面之缘那妙心师父信不信娘子,就是皇上与妙心,怕是也还不太熟。”
“我知道。”婉嫔喟叹着。
她都知道。
她知道这种事需得慢慢来,今上一贯冷静自持,心里头又有念念不忘的人,妙心生得再美他也未必有心留意,她不该指望妙心这会儿就能成事。
她只是急了,想到南宫敏因为大选之事已坐不住,或许不日就要入宫,她就寝食难安。
宫里人人都说她性子温婉,就连皇上去年承太后之意晋她嫔位的时候也记得她这好处,挑了这婉字为封号。她的温婉原也不是假的,自小到大,京中官眷都对她
多有夸赞。
五年前大选入宫的时候,她的封位就最高,也得过宠,一时风头无两。她那时心里有过憧憬,想要一世荣宠,想要光耀门楣,甚至痴痴地想过,要与九五之尊共
白头。
可自南宫敏到千福寺修行的那一日起,这一切就都没了。
皇帝先是魂不守舍几个月,谁也看不进去。后来虽缓了过来,也将她抛在了脑后。她的位份又不够高,从前嫉她的、恨她的,都来踩了一脚。
她为了活命,只得到太后跟前去侍奉,一切温婉化作孝道。
如今,婉嫔过得也算不错,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就是高位嫔妃也都敬她三分。可想着从前,终是意难平。
所以,她怕南宫敏入宫,更怕南宫敏得封后彻彻底底占尽风光。若是那样,她怕是早晚要被心底的嫉恨烧死,变成一个毒妇。
只要不是南宫敏,是谁都好。
婉嫔强自缓着气,终于平复了情绪,阖目轻道:“罢了,总归太后也不肯那位入宫,我们且可慢慢来。”
“娘子说的是。”大宫女垂首,又轻问,“那妙心那边……”
“这阵子咱们忙着太妃们的家宴,总归要在行宫留人,与她该走动便走动吧。”婉嫔已完全稳了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是有那个心思的,样貌也好,进
宫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与南宫敏路数相似的,便也只有妙心一个人了。
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婉嫔很想看一看。
第12章 天子再临
圣驾在三日后离了千福寺,但本朝素来礼重佛法,按往年的例,正月初五时皇帝便还要再来千福寺一趟,为国祝祷。
大约是怕顾清霜自尽,皇帝这几日很信守承诺,当真没来扰她。顾清霜便得以好生歇了一歇,好歹歇得腰背不酸了,才有条不紊地着手下一步安排。
圣驾离开的当日,她去见了净尘师太,以心存旧人无法静心礼佛为名,央求净尘师太准许她担下寺中粗活,算是苦修,或能静心。
净尘师太听了便摇头,说那些自有身子健壮的女尼去做,她恐怕受不住。但顾清霜心思坚决,道自己是穷苦人家送进来的孩子,许多活计儿时就干过,现在也没
什么可怕。
央求再三之后,净尘师太答应了。
顾清霜就接下了浆洗衣裳的活。其实千福寺上下一干女尼都节俭,衣裳并不多,更没有什么贵重难打理的衣料,只是寒冬腊月里水总归冷得动手,这便也还是个
实实在在的苦差。
为此,阿诗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脸担忧,一连几日都愁容满面,不论与寺中何人说起这事,都眼泪汪汪的。多数时候,她都帮着顾清霜干活,偶尔得了空,就一
趟趟乘船离岛,往行宫里去,为顾清霜寻些霜膏一类的东西来护一护手。
但每每她寻来,顾清霜都不多用。最多不过晚上睡前涂上一些,以免难受得睡不好觉,
除夕当夜,行宫里烟花遍天,直至后半夜才停下。顾清霜也是这时候才忙完回房,早早被她赶回屋先睡了的阿诗听见门响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姐姐!”
顾清霜一怔:“还没睡?”
“烟花太吵,睡不着。”她边说边往床榻里侧挪了挪,顾清霜借着油灯的幽光简单盥洗后吹熄了灯,过去躺下。阿诗默了会儿,“姐姐,我当真有些心疼你。”
顾清霜:“嗯?”
“姐姐这样拼,值得么?”黑暗之中,少女低语幽幽,“后宫也不是什么福地洞天。姐姐如今就拼得这样累,来日更只有日日惊心不断,行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我……我还是盼着姐姐平平安安的。”
顾清霜沉默须臾:“我这样,也是为了平平安安的。”
“姐姐……”阿诗哑了哑,在黑暗中看向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张坚定笃然的侧脸。
想想顾清霜历过的事,她就劝不出了。
顾清霜的家人都死了,死在了去年初夏的水灾里。此事说来实在讽刺,宫中多少宫女心中期盼的不过是熬到出宫那一天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去,阖家团圆,粗茶淡
饭地过完这一生也觉喜乐。
可有时候,偏就连这种看似简单的心愿也达不成。再深想一些,那些熬出去与家人团聚的宫女,其实也未必有命扛过下一场天灾。
这世上,事总与愿违。小心苟活地度日与披荆斩棘地杀出去,究竟哪一样更能搏得一份“平安”,很说不准。
阿诗无声轻喟:“反正不论姐姐怎么想,我陪着姐姐。”
若没有顾清霜,她在进宫刚半年那会儿就因为无意中弄脏了一位正得势的小嫔妃的鞋袜被打死了。她懂得不多,但她懂得报恩。
顾清霜没开口,其实若阿诗肯听劝,她真希望她别跟着她。这条路注定凶险,她没想带着旁人涉险。
只可惜,阿诗实在是个倔强性子。认准的事情,谁开口劝也不顶用。
往后又在从早到晚的浆洗中熬过四日,年初五一早,便是一场盛大法会。
每年的这场法会,都是天子与太后亲临、百官肃立,还有宫外请来的高僧前来。千福寺上下更要一表郑重,各人都须将手中的事情放下,同去殿中祝祷。
阿诗初时盼着皇帝能直接注意到顾清霜,便可免去后面的许多波折,也省得顾清霜的一双纤纤素手还要再在冷水里泡上些时候。可入了殿,她就死了这条心——
殿中佛像之前,除却皇帝与太后二人,还有数位宗亲朝臣黑压压站成一片;佛像两侧百十来位女尼都是同样的海青与僧帽,也连成一片。
殿中又没有多么明亮,想让皇帝一眼瞧见顾清霜,着实是为难他。
两个人便都定下心来,安然祝祷。殿中诵经之声不断,与回音交叠,颇有神佛肃穆之感。
待得祝祷结束,皇帝与百官先后离开,一众女尼也各自散去。顾清霜迈出殿门,很快便遥遥寻见那一抹玄色,面前正有个宦官,不知在禀些什么。
阿诗在旁小声说:“看来婉嫔没诓姐姐。”
顾清霜轻锁黛眉,“嗯”了一声。
自那日结交起,婉嫔似乎就热络得很。她不知婉嫔为何如此,不过至少就这些日子来看,婉嫔确没诓她。
她便也愿意姑且信着婉嫔,当下就如先前约定的一般,照旧去了千福寺后一处做杂役的院子。院子不大,当中有井,井边有桶有盆,脏衣摞在旁边,便是今天要
洗净的。
另一边,皇帝与太后听罢那宦官禀话,就离了岛。
那宦官是来禀说家宴已备妥的。行宫之中有几位不喜热闹的太妃在养老,太后平日里不在这边,偶尔过来,大家总要一道用个膳。
今日又是初五,宴席该当隆重一些。太后早早地就将事情交给了婉嫔去办,又嘱咐皇帝同去见见。婉嫔办事细心周到,准备齐全即刻就来回了话。
寒冬腊月,湖面上早已结了冰,好在宫人们将冰上凿出一条道来,船也不太难行。
婉嫔等在对岸的码头边,遥见船过来了,就迎上前去。待得船停稳,太后刚自船中走出,她便上前搀扶:“太后娘娘慢一些。臣妾仔细看过了,宫人虽清理了冰
,但河边总潮湿着,还是滑得很。”
太后无奈而笑:“哀家还没有那么老,没到站不稳的时候!”
婉嫔窘迫地低下头去,太后瞧了眼近在眼前的步辇:“你不必跟着哀家,与皇帝说说话。”
婉嫔垂眸,福身轻应:“是。”
这也是婉嫔让人羡慕的地方。后宫的一众嫔妃都是太后的儿媳,谁在太后跟前尽孝都是应当,太后自能坦然受之,但能让太后为之在皇帝面前开一开口的可不多
。这口一开,皇帝态度如何都可另说,于婉嫔而言已获了一份殊荣。
萧致其实也愿意给婉嫔几分面子,只是平日见面不多,能说的话也少。于是一直行至步辇边,他才轻说了一句:“年节事多,近来辛苦你了。”
婉嫔仪态端庄,笑容莞然:“臣妾尽力而为,太后能高兴便好。”
萧致颔首,上了步辇。前头的太后已起驾,这边便也没多耽搁,随着袁江的一声“起”,步辇稳稳地抬起来,向前行去。
以婉嫔的身份不能与天子同乘,只得随侍在侧。她将脚步压了压,寻到刚才差出去的宦官,问他:“东西可给妙然送去了?”
御辇之上,天子不禁偏了偏头。
那宦官重重一拍额头:“臣糊涂!刚才一心想着去向皇上和太后禀话,竟将这事浑忘了!娘子恕罪,臣这就再去跑一趟!”
他说罢就匆匆要走,倒被婉嫔一阻。
婉嫔想了想:“既还要去,便去我那里取些炭一并送去吧。现下这水实在是冷,她们能将水烧温一些再洗衣服能舒服些。”
那宦官拱手:“诺,臣这就去。”
婉嫔这才放他走了,自己也走得快了几步,跟上御驾。
御辇上的天子没什么神情,似是随口一问:“妙然?”
婉嫔浅怔,即答:“妙然是千福寺的一位女尼,年纪还小……十四五岁吧。臣妾年前去见了她一回,觉得投缘,昨晚便又请她来坐了坐,结果就听她说……近来
一位与她交好的女尼,也是妙字辈的……去做苦活浆洗衣服,她陪着一道去了。”
她说着苦笑了下,语中添上几分唏嘘:“她们一心礼佛,倒不叫苦。臣妾这个俗人看她手冻成那个样子却不忍心起来,便着人寻了些霜膏给她送去。”
婉嫔说罢,不露痕迹地睇了眼皇帝的神色。皇帝面无波澜,只应了声:“嗯。”
婉嫔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暗自揣摩圣心,提心吊胆。
过不多时,皇帝开口:“行宫比宫里更冷一些,你房里的炭也该烧足。”继而一唤,“袁江。”
袁江忙上前听命,皇帝道:“你着人备些炭,给千福寺那边送去。”
袁江自明其意,应一声诺,便叫了个得力的手下去办。
晌午时分,顾清霜与阿诗回房小歇时,就看到门口放着一方锦盒,还有一篓炭。锦盒里装着些霜膏,该是婉嫔送来的,炭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就不得而知了。
午后再去浆洗衣裳,到了暮色四合之时,院门口又有一宦官现了身形,然他并不说话,好似只是找人找错了地方,张望几眼就径自离开。
这也是婉嫔的人。
阿诗与顾清霜对视一眼,皆竖起耳朵静听。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渐近,二人都没有回头,仍旧搓着衣服,阿诗如若寻常抱怨般开口:“姐姐行事也太矛盾,既为忘了观文侯来苦修,又何苦还日日为他抄经
?这白日里抄经忘却,晚上又抄经回忆,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清霜声色皆淡:“谁说经是为他抄的?”
阿诗不忿反问:“不是他还能是谁?”
顾清霜仿若未闻,沉默了一会儿,哑笑出声:“但你说得对,是我行事矛盾。我来苦修,想忘了的人也不是他。”
阿诗轻嗤一声,抡起木板用力击打脏衣。忽而猛地回神,霍然看向顾清霜:“苦修也不是为他?!”
一句话间,脸上血色褪去:“那……那……”她满目的惶恐与费解,“那是皇……”
顾清霜的目光扫过去,她立时噤声。噎了一噎,还是忍不住说下去:“只有一夜啊……”
顾清霜依旧清清淡淡,眉心藏着愁苦:“要记住一个人,有时一眼都够了,何况一夜。”
“可是……”阿诗直惊得舌头打结,“既如此,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宫去……”
“千福寺是什么地方,这种事说出去,史官落笔,便是恶名。”她面无表情,声音决绝却温柔,“好好的一代明君,不能为了我的一己私欲毁了。”
第13章 温柔谋算
少女心事,柔肠百转,温柔万千。
她轻声说完那句后,四下里就静了。只余冷风簌簌地刮着,仿佛相思人深藏心底的哭声,呜呜咽咽,又抓不着。
院门外,袁江无声地抬眸,睃了下皇帝的神情,便又低下眼去。
萧致吸着凉风,又徐徐地缓出来,怔怔向前迈了一步,又触电般回神,摇一摇头:“走吧。”
他转身离开,靴子踏过院外的残雪,引起轻微声响。
阿诗听着声音远去不禁愣住,仍未敢贸然回头,小心轻唤:“姐姐?”
顾清霜一时也无法判断外头留人没有,极轻微地摇了下头,阿诗即刻会意,不再多言一字,专心地继续洗衣。
一直忙到亥时,衣服才算洗完了,二人又一起将衣服挂好,终于得以回房歇下。临近房前,顾清霜抬眸便见屋中灯火微弱,该是点燃了一盏油灯,蹙起黛眉,隐
有责备:“可是你晌午读经后又忘了熄灯?这样烧上一下午,要白费不少油。”
阿诗顺着她的话茬说话:“我记得是熄了的……”边说边伸手将她扶住,“姐姐这几天都累得狠,今日婉嫔送了些药来,姐姐睡前敷上。明日也晚些过去,我去
行宫请位医女过来看看姐姐,好不好?”
顾清霜摇头,声音疲惫却沉肃:“我是在苦修,这样娇气还顶什么用?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别累着便是了。”
说话间已至门前,阿诗先一步走上前去推门,门中情境刚映入眼帘,她蓦地惊退半步,被身后的顾清霜反手扶住。
下一瞬,阿诗张惶下拜:“皇上圣安……”
她的身子这样矮下去,正衬得顾清霜亭亭玉立。顾清霜好似怔了怔,也俯身下拜:“皇上。”
萧致有些失神,周围静了会儿,他才从桌边站起身,一步步踱过去:“朕有话跟你姐姐说。”
“……贫尼告退。”阿诗再度一拜,利索地退开。退出几步,就不知从何处迎过来了个御前宦官,引她去不远处的禅房喝茶。
顾清霜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儿,余光里只见玄色的袍摆与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步步走近。她显出慌乱,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仿若未觉,低身伸手,扶
在了她的胳膊上。
“起来。”那声音极轻,温暖柔和。
顾清霜低着头立起身,与他一起回到房中。他信手将门阖上,她肩头一紧,带着三分不安,恭敬地转身,面朝着他,却退开几步。
好似察觉到她的紧张,他没再逼近。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三五步距离,好生静了半晌。
终于,他开口说:“朕带你回宫。”
她眼底一颤,清冷垂眸:“贫尼不愿。”
“当真?”
“当真。”她抬起眼睛,双眸被烛火映照,水光盈盈,“贫尼那日已同施主说清楚了,施主也答应过贫尼不再搅扰。所谓君无戏言,如今施主之举,已食言了,
还请施主自重。”
顾清霜说着就要走向房门,推门请他离开,可经过他身侧时便被他侧身挡住。
她带着三分薄怒一记眼光横去,他落下来的目光依旧柔和:“朕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顾清霜复又退开半步:“那就请施主快些问完。”
面色铁青,冷言冷语,与方才柔肠百转的少女判若两人。萧致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若不是皇帝,或许已要被她斥骂出去了。
苦笑一声,他道:“师父上次说一心只想侍奉佛祖,是以不愿进宫——朕如今却想问一问,若朕的名声与史家之言不需师父来操心,师父是仍想侍奉佛祖,还是
愿意进宫去?”
“自然是仍——”她蓦然卡壳,惊吸一口凉气,才将话继续说下去,“自然是仍想侍奉佛祖……”
气势汹汹出来的一句话,一卡之后,便就弱了。她眼底的不安与心惊也漫开,又缓了两口气,外强中干地反问:“施主怎么这样问?”
萧致将她的每一分情绪收在眼中,就忽而笑了声:“妙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句听来寻常的话,激得她双颊骤红。万般遮掩在此刻尽数崩塌,但她仍旧拼着力气死撑:“贫尼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低低地又一声笑,他侧首,视线落在窗边茶榻的榻桌上:“师父的字不错。这份心意,朕收下了。”
“你……”顾清霜面红耳赤,僵了一息,箭步冲上前,一把抓起那些未抄完的经文,胡乱撕了。
她似乎有些崩溃,撕了两把,泪水已决堤:“贫尼从不曾碍过施主的事,施主为何这样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