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个下午过得消闲惬意,傍晚时分, 圣驾果然又到了。顾清霜早已吩咐了小厨房备膳, 他进来时扫了眼膳桌上的菜肴:“近来胃口好些了?”
顾清霜一怔, 倒有些意外于他还记得她先前说的话, 莞然笑说:“是,臣妾慢慢适应了, 近来肉食也可正常吃些。”
二人便落了座,边用膳边闲说几句。待得用完膳,二人又一并出去消食, 闲庭信步。尚寝局的人这会儿正好过来, 檀木盘子里盛着绿头牌, 恭请他翻牌子。
顾清霜见状,稍往旁边退了半步。萧致睇着那宦官挑了下眉:“没眼色, 退下。”
“……皇上。”那宦官犹躬身举着托盘,抬眸扫了眼顾清霜,迟疑不敢告退。
顾清霜噙笑:“臣妾伤还没好,他们依宫规行事罢了。”
萧致半揽过她,眸中温柔:“朕只陪你待着,不需你侍奉。”
接着就再度朝那宦官说:“退下吧。”顾清霜便不再说什么,乖巧柔顺地向他胸口靠去。
能让他说出这种话,便是她长久以来的千依百顺与善解人意可算有了些用。
又或者,是他对敏妃的失望让他想试着瞧瞧别人的好了。
不论是哪一种都好,都好过敏妃在他心里独占鳌头。
这晚之后,宫人们对碧玉阁的怠慢便已一夜间烟消云散,内官监甚至差了个宦官过来谢罪,据说是昨日在冰窖当值的。
那宦官显然怕极了,进屋看见顾清霜便跪下叩首不止,几下下去额上就渗了血。
顾清霜赶忙让卫禀拦了他,打量两眼:“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宦官瑟缩着回话:“回娘子……臣张禄,如今十三岁。娘子叫臣小禄子便是。”
顾清霜冷笑出喉:“推这么一个出来给我谢罪,内官监是看我好糊弄。”
张禄顿时惶恐满目,被卫禀按着还要挣扎着上前:“不是……娘子……”
“行了。”顾清霜睇着他,“我是尚仪局出来的人,这些事我见得多了。你既会被推出来背这个黑锅,便是此番我放你回去没人为难你,日后再有事怕也是先推

你出来顶。你就回去回个话,告诉他们,我近来养着伤,总要人照应,碧玉阁人手不够,借你来用三两个月。”
张禄愣住,怔怔看着顾清霜,又茫然地看旁边的其他宫人。
卫禀在他脑袋上一拍:“蠢货!娘子这是发善心帮你,还不去回话!”
“是是是……”他再不敢多言,匆忙叩首,“谢娘子。”
说完他就忙不迭地告了退。出门时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门外。
卫禀瞧着乐了声,躬身上前:“娘子,您要是觉得身边缺人,何必用他?臣去尚仪局问一声便是了。”
这回却不及顾清霜说话,阿诗便思索道:“娘子是不是觉得身边的人都是尚仪局拨过来的,还需有个别处的熟人才好?”
顾清霜听得笑了:“这回反应倒快。”
她确就是这样想的。她跟前服侍的宫女宦官皆出自尚仪局,小厨房的几个出自尚食局。其余四局与内官监,她都没有说得上的人。
这样的情形,放在旁的嫔妃身上也就罢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嫔妃自有娘家撑腰,小门小户出来的也至少还可从家中讨些银钱傍身。唯独她,娘家已是连个人都没

有了。
后宫局势盘根错节,她想活下去,总不能一味地只博皇帝的好。各处的人脉,都要慢慢为自己铺开才是。
阿诗又思量道:“娘子眼下正得圣意,这人说是‘借’来,却大抵也没人催着还回去了,等来日晋位要添人时少添一个便是,内官监就算多了条线。尚宫局、尚

工局、尚寝局、尚服局……”她想了想,“虽是也有人才好,倒也不非得急这一时,日后慢慢来就是了。”
顾清霜点点头:“嗯,真要一口气添过来,咱还没那么多名堂添人呢。”
阿诗续说:“这些都不急,倒是太医院那边,奴婢觉得没个牢靠的人总是不安心。”
上次的陈铎就是个例子。顾清霜前脚找他诊过,皇帝后脚就知道了,中间十之八九还隔了哪个去告状的嫔妃。彼时顾清霜虽是将计就计没有吃亏,但日后若有大

事,用这样的人是不行的。
但正是知晓事情紧要,顾清霜反倒更沉得住气:“不急,慢慢看慢慢挑。”
越急,越容易出错。
之后的数日里,后宫鲜见地变得“正常”了一些。
皇帝先是又有两日顾不得后宫,而后大约是前头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便又在碧玉阁从顾清霜待了两日。接着,无人知晓他为何突然对敏妃没了从前的热络,竟

一反常态地“雨露均沾”起来,除了顾清霜常能得见圣颜,六宫嫔妃中也又有好几位被先后翻了牌子,晴妃更有了昔日的盛宠之势。
再去荣妃处小坐的时候,阖宫上下已颇有一种焕然一新之势,满殿里一团和气。
女眷们这样坐在一起说话时总很有趣,你夸夸她新得的镯子,她再夸夸你头上的新钗。话题总能落在“皇上新赏的”几个字上,再引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顾清霜在这种时候总是话不多,她到底是佛寺里出来的,给旁人的印象惯来都是节俭清素。皇帝赏的东西虽多,她也未必戴着,又或是赏一整套钗只戴一两支,

也懒得与旁人闲说。
不觉间就到了六月中,一日又这样闲来谈天的时候,还是荣妃主动注意到她:“清才人安养了这些时日,伤可好得差不多了?”
顾清霜欠身:“谢娘娘关怀,已大好了。”
荣妃便笑说:“那就把牌子添回去吧。本宫瞧皇上也记挂着你,可不能让你躲清闲了。”
满座嫔妃应和而笑,顾清霜也噙着笑应诺谢恩。待得从舒德宫告退出去,心里就一声叹。
她原是想再避上几天也无妨的,皇帝总归常来看她,侍寝与否也不太紧要。
但荣妃……着实是不简单。
敏妃虽占尽圣心,手段却并不很难。无非是有青梅竹马的先机,又会吊人胃口。
荣妃就不一样了。荣妃从来不得宠,可似乎也从不在意宠爱,只是执掌着宫权让人挑不出错,哪怕皇帝也说不出她什么不好来。
实际上,这人又精明得很。敏妃刚进宫时皇帝为了她置后宫于不顾,后来是太后施压,皇帝才开始召见旁的新宫嫔。
可谁不知道是荣妃在太后耳边扇了风呢?只是她足足等了那么多天,等到连皇帝自己也觉得理亏了才去开口,让皇帝也不能怪她罢了。
如今,也差不多。
她哪里是突然想起顾清霜的伤该好了?实则是注意到晴妃近来的风头又盛了,十天里有五天都是晴妃侍驾,这才推她出来制衡晴妃吧。
更别提先前把有意把她放到敏妃宫里的事……
顾清霜复又轻叹一声,姑且不再多想。左右她现在还没开罪过荣妃,日后若有什么要硬碰硬,也是日后的事。
当晚,皇帝果然便翻了她的牌子。
尚寝局过来服侍的宫人们都带着一脸喜气,为首的女官进了门便向她道贺。顾清霜随着她们上了暖轿,先去紫宸殿后的汤室沐浴更衣,再往寝殿去。
萧致今日并不太忙,翻完牌子便出了殿,立在檐下赏月。于是她到的时候,就在月色下碰见他,不及福身见礼,就被他牵住手:“伤可算好了?朕有东西给你。


说罢,他便拉着她进屋。
顾清霜一瞬里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在她见礼前这样挡了她,用如出一辙的温润口吻与她说:“你我之间还多什么礼?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那是最终让她痛到好似连骨血都被抽净的美好过往。
她被他拉着手一路穿过外殿、内殿,步入寝殿,他道了声:“等等。”又独自绕过书案,从墙边的多宝架上取了只盒子下来。
小小的一方木盒,并不奢华,反有些古拙气息。
他走到她面前将盒子打开,笑说:“朕那日看你总揉手腕,猜是抄经抄得手疼,便让太医院依古方配了个药,你用着试试。”
顾清霜听得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她先前有许多事都是故意做给他看,这事却不是。她着实是因为日日抄经才累得手腕疼,揉手腕的动作全然是下意识的,不仅没料到他会注意到,实是连她自己

都没注意到。
一时间心绪复杂之至,顾清霜抬手去接那盒子,嗓音发哑:“谢皇上……”
他一笑,手指敲她额头:“属你谢恩最勤。”
她低下头,心里有一瞬的柔软。暗想或许有那么一时半刻,可以不太想着如何在他身上图谋。
然不等她再说话,寝殿门声忽而吱呀一响。二人都看过去,正有一宫女匆匆进来,袁江跟在她身侧,神情紧张。
那宫女入殿就叩首:“皇上圣安。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求皇上过去看看。”
顾清霜定睛一看,就认出是敏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思兰。
萧致淡声:“传太医过去。”
“传过了。”思兰抬起头,视线快速地扫过顾清霜,强自压制住了那份幸灾乐祸的意味,“太医说……娘娘是有喜了。”


第26章 皇嗣为重
顾清霜羽睫一颤, 目光扫过皇帝的面色,便见他眉心狠狠一跳。
她旋即露出笑颜:“这可是大喜事……”接着便攥住他的手,“皇上快去看看表姐吧。自皇次子之后, 宫里也有些时候没有这样的喜讯了。”
她劝得情真意切。其实这些日子她都好似没有觉察他与敏妃间的嫌隙,时常在他面前提及敏妃。不为让真的去珍容殿, 只为显得自己大度贤惠。
于是现在, 她的规劝也并不突兀:“臣妾陪皇上一道去!”他略作沉吟,终点了头,吩咐袁江:“备步辇。”
“诺。”袁江一躬身,转身示意影壁墙边侍立的宦官,自有人即刻去办。
只消片刻工夫, 步辇就备好了。天子御辇在前,顾清霜的步辇在后。二人一道出殿,阿诗见状一愣,边上前迎顾清霜边是诧异:“娘子?”
顾清霜脸上的喜色半分不变:“敏姐姐有喜了, 走, 我们同去道贺去。”
阿诗的脸色不禁白了一瞬, 又很快缓和过来, 她扶在顾清霜腕上的手紧了紧,顾清霜反手一握:“走吧。”
一行人便这样浩浩荡荡地折返芳信宫, 所过之处,自是一片嘈杂。
顾清霜端坐于步辇之上阖目假寐,暗想这样的阵仗, 怕是明日一早……不, 或许片刻之后就已能传遍六宫。敏妃在他心中的分量又终究不轻, 他今晚会留在珍容

殿陪着敏妃已是必然。
与他一同走这一趟,于她而言已是最不丢面子的事了。次之是他离开紫宸殿前让她在紫宸殿里好生歇着, 最差则是她直接灰溜溜地回碧玉阁去。后面两样都不由

得她说了算,唯有第一种,她带着那样诚恳的道贺之意抢先开了口,他到底是没回绝她。
待得在芳信宫门口落轿,举目一看,便可见珍容殿里已灯火通明。顾清霜一壁搭着阿诗的手往宫门中走,一壁吩咐卫禀:“你速回去一趟,开库备礼来。嗯……

前几日新得的那几串碧玺尽数拿来,再搭上皇上前日赏的那柄羊脂玉如意。”
她快语如珠地吩咐下来,惹得走在前面的萧致直侧首笑她:“哪有这样急?”
她笑容洋溢得直像是自己遇了喜:“这样大好的消息,礼当然要头一刻便备到,晚了就没意思了。”
萧致无奈地嗤笑一声,步入珍容殿前的院门。两旁早已有数位宫人守候,脸上都是一团和气,见了圣驾边是施礼便是道贺。
萧致道了声:“可。”宫人们起身间扫见顾清霜,又不约而同地滞了滞。
顾清霜仿若未觉,径自与他一道入殿去。步入寝殿又有敏妃跟前的大宫女出来相迎,萧致绕过影壁墙,敏妃正潺潺弱弱地从榻上撑身起来:“致哥哥……”
顾清霜淡淡抬眸,就见萧致脚下不自觉地快了两步,上前挡住她:“好好歇着。”
敏妃抬眸望着他,剪水双瞳里含着久不相见的思念与委屈:“臣妾还以为……还以为致哥哥把臣妾忘了。”
“……怎会。”萧致噎了一噎,无声喟叹。
顾清霜并未在这时候碍事,立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看着他眼中的情绪一分分和软了。
到底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有那许久的求而不得。一丁点嫌隙与失望,远不足以将这些消磨殆尽。
她于是就这样淡然看着,直至卫禀带人呈着贺礼赶来,她才又带起笑来,上前道:“臣妾备了贺礼,表姐看看喜不喜欢。”
敏妃正靠在软枕上歇息,拉着皇帝的手便是不说话也无尽温存。蓦地听她开口,敏妃一怔,脸色微不可寻地僵了一刹,笑容就缓出来:“多谢,才人费心了。”

说着一睇思兰,“收起来吧。”
顾清霜却又说:“表姐身子不适,万事都要小心为上。臣妾记得佛道两家都有些讲究,有些料器便是上好,也是不宜人人都戴的。这些东西……”她抿唇而笑,

“不妨先送去千福寺请净尘师太看上一看?若是于表姐不好,直接扔了便是;若是好,倒正好让千福寺的师父们一道开个光,请佛祖庇佑表姐平安诞育孩儿。”
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碧玺手串、玉器一类的东西皆不是入口之物,又都是实心难动手脚,但仍是要谨慎为上。
免得敏妃日后借着自己修过佛甩出些神鬼之说来给她使绊子。
敏妃强笑:“暑热正浓,倒也不必这样麻烦,先收着便是了。”
顾清霜摇头坚持:“还有什么事比表姐与皇嗣的安危更为要紧?千福寺左右离得不远,咱们不催促宫人,让他们慢慢去慢慢回就是了。”
“也好。”敏妃眼帘微垂,莞尔又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这是要让她差人,让东西经她身边人的手。
顾清霜并不拒绝,噙笑应诺,转而却面露难色:“只是……臣妾身边就那几个宫人,会骑马的,更只有卫禀一个。臣妾倒不在意身边的掌事离开三两天,可这么

多东西,他一个人怕是也不太好拿。”
她一壁说着,目光一壁投向袁江。正要开口借人,萧致笑了声:“不用你的人。袁江,带着东西,差人跑一趟千福寺。”
“诺。”袁江垂眸一揖,自有御前宫人上前将贺礼尽数接过,小心翼翼地端走收起。
敏妃盖在衾被中的手不自觉地紧掐向手心,保养得宜的长甲掐得手心生疼,面上仍朝袁江笑笑:“有劳袁大伴。”
而后顾清霜又在珍容殿中留了小半刻工夫就识趣地告了退,不扰他们的柔情蜜意。回到碧玉阁,她屏退旁人,只留了阿诗和卫禀在房里。
卫禀自去阖了门,顾清霜到茶榻边落座,刚坐定,便听阿诗忿忿:“什么东西!这是仗着肚子里有个孩子,巴不得早一些让娘子倒霉呢。”
敏妃方才那份非要让顾清霜与贺礼切不开瓜葛的意味也太明显。
顾清霜的脸色也冷下去,右手搭在榻桌上,左手抚弄着衣裙上的绣纹:“有什么好生气的。知道她是什么心思,防着便是,比不知道强多了。”
阿诗秀眉紧拧:“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她在宫里多年,人脉比娘子广得多,背后又还有位庄太妃撑腰,若真有心想害姐姐……”
“宫里盼着她把这孩子生下来的,除了她与皇上,大概都没有第三个人。”顾清霜冷笑涟涟,“我若是她,这会儿就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害人,先自保才是正道。


说及此,她忽而心神一滞,一股怪异感在心头漫开,让她生出些别样的想法。那些想法毫无依据,又似有些太荒唐,却压制不住,直激得她心跳不稳。
阿诗在旁边立着,只看到她眼底凌光一现,迟疑唤她:“娘子?”
顾清霜缓过神来:“可有办法看到敏妃的脉案么?”
“脉案?”阿诗怔然望向卫禀,卫禀思索道:“脉案常理来说除却敏妃娘娘自己,便只有太后皇上能看……荣妃娘娘或许也见得到。但娘子若是想看……在太医

院找个嘴巴不严的,给足银两,多半也不是难事。”
“太冒险了。”顾清霜摇头。
这样花钱最不牢靠。今天能卖了敏妃的脉案,明天就能卖了他们。若敏妃一直无虞也还罢了,一旦有什么意外,哪怕原本与她无关,都生生让她添了嫌隙。
顾清霜忖度半晌,缓言道:“且先防着吧。你们得空时给我寻几本医书来,莫让旁人知道。”
“哎。”卫禀一躬身,笑说,“娘子放心。这种事对内官监而言最是不难,他们每个月都要去翰林院取书进宫的,咱有小禄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对小禄子,她还是放心的。十三岁,年纪还轻,从前在内官监既有人脉又受过欺负,笼络起来容易,用起来也趁手。
她只叮嘱阿诗和卫禀:“你们都待小禄子好些,咱手里能用的人不多。”
“奴婢知道。”阿诗一哂,“小禄子在内官监几日不一定吃得上一顿肉,到咱碧玉阁才多少时日?人都胖了一圈,平日提起娘子都感恩戴德的。”
又过不多时,珍容殿那边便熄了灯火,顾清霜更了衣便也睡下了。
翌日清晨,旨意传遍阖宫,皇帝下旨封敏妃南宫氏为正一品贵妃。
元和一朝,还从未有过贵妃。
只是,宫中没有封号的嫔妃虽占了半数,但多半要么是出身低些,要么是从来也不得宠。像她这般位至贵妃还没有封号的实在少见,反倒更让人津津乐道了。
再过三天,尚食局开始如流水般往珍容殿送各样补品。听闻有些是荣妃让尚食局尽心,有些是太后亲赐的,原因不过是太医说贵妃体虚。
阿诗与这些送补品的人迎面碰上过一回,进了碧玉阁便与顾清霜感慨:“太后娘娘真是大局为重……厌恶贵妃至此,为着皇嗣,也还是能这般照料她。”
彼时顾清霜手里正翻着医书,看完这页,抬头问阿诗:“都送什么了?”
“什么都有呗。”阿诗轻轻啧声,“山参灵芝、燕窝鹿茸、鲍鱼鱼翅,还有各样名贵药材。奴婢倒没亲眼瞧见,但宫人都说,现下各样补品就没有珍容殿里见不

着的。”
顾清霜未予置评,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样药材:“去抓副药来。若太医院问起,你就说是自己月事不调。”
阿诗一懵:“娘子?”
“去吧。”顾清霜抿唇,“过两日卫禀和小禄子不当值,都可出宫走动,再让他们各自给我带一味药回来。”
她边说边提笔又写,写罢将写有两味药的纸一撕为二:“各自交给他们,也说是你要的。”


第27章 七夕家宴
那几味药寻得并不难。宫女有些小病小灾自己去太医院讨药本就是常事, 月事不准这样的缘由正是再常见不过。顾清霜给阿诗的那药方就算找神仙来看也是实实

在在调理月事的良药,太医院给得痛快,只是按规矩记了档。
至于卫禀和小禄子那边, 虽则出入宫禁的东西概要严查,但她着他们去寻的那两位药太过寻常, 常见到许多宫人会拿来泡水喝, 宫门处便也并犯不上阻拦。
顾清霜将这两位药添进阿诗寻来的药中,着人一并熬煮。又借口阿诗素日都在房里服侍,到了服药的时辰,药便直接送到了她房里。
阿诗见了,作势要端出去喝, 道是怕苦,让旁人瞧了丢人。顾清霜笑一声,正好让旁的宫人退下:“都退下吧。不让旁人看你,你快好好喝了。喝完快些漱口,

那儿还有蜜饯, 吃了就不苦了。”
待得宫人们尽数退出屋外, 她便端起了药碗。阿诗与她一唱一喝的轻松神色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握住她的手腕:“姐姐,这到底……这到底什么药?是药三分毒,

姐姐别这样乱喝……”
“是药三分毒,也要看有多毒。”顾清霜边喝边将药吹凉,“这药再毒, 也毒不过珍容殿那一位。”
她只道贵妃从前不过是凭手段吊着皇帝的口味才显得与众不同, 如今才觉得贵妃原也懂些算计。
诚然, 也或许是她多心想错了。但若想得无错,贵妃这一手棋下得虽然冒失, 却也够狠。她只是没想到,这样又狠又险的一招,贵妃竟会用在她身上。若换做是

她自己,她必定更愿意先扳倒晴妃荣妃。
顾清霜无声一喟,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漱了口。阿诗则抓了几颗蜜饯放到嘴里,塞得嘴里鼓鼓囊囊仿佛真在压制苦味,一壁嚼着,一壁出去唤宫人们回来。
此后数日,这药顾清霜便一日两次地喝着。许是戏做得太真,喝得久了,卫禀倒担心起阿诗来,今天去小厨房讨红枣明天要去要枸杞,羞得阿诗面红耳赤地骂他

:“你……你管得倒宽,姑娘家的月事也管!我这喝着药呢,这些东西能比药更管用?”
卫禀只挠头:“我也不知什么管用,你自己挑着用嘛。”
与此同时,各样补品犹在流水一般往珍容殿进着,贵妃的身子养得好不好说不清楚,足够惹眼却是真的。
明嫔再去见晴妃的时候,提起这事就恨得脸色发青:“什么东西!老话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不成还想生下个皇子承我大恒皇位不成?娇贵成那个样子

做给谁看!”
晴妃躺在贵妃榻上,榻边的窗子半开着,有些凉风流进来让人舒服,却也不免更晒一些。她便将团扇搁在面上,一手轻扶着扇柄,口吻懒洋洋:“你这话可就错

了,她虽出自异国,却非异族。如国灭国前与大恒的那些纠葛,你还不清楚?”
算来算去,实是同出一脉。早些年如国原是藩王封地,后碰上大恒神宗昏庸,如国百姓活不下去,那藩王才揭竿而起。后来神宗皇帝驾崩,新君继位,朝政又清

明起来,如国便又俯首称臣,虽未再并入大恒,却也是若干庸国里最服帖的一个了。
直至今上继位,前前后后已是数十载,从来只见如国纳贡丰厚,未见如国有过野心。
明嫔一想这番过往,脸色更白:“那……那姐姐的意思是,她若真生个儿子便真有可能……”
晴妃嗤笑一声,坐起身:“我只说你那‘非我族类’的说法不对,可没说她能生下儿子。你生什么气,万事都有太后镇着呢。”
明嫔讶然:“这如今瞧着……可就是太后最重视这一胎了。这样日日关照,端就是告诫六宫不许动歪心思,这么下去,我看贵妃……”
晴妃不耐地皱皱眉头,明嫔不敢再吭声,可晴妃并未解释,只觉懒得多言。
太后这样日日关照,是为告诫六宫?呵,明嫔入宫的时日还是短了一些。
要让她说,昔年岚妃有孕时,正值皇帝一颗心都拴在南宫敏身上的时候,太后闻得岚妃被宫人怠慢,雷厉风行地杖毙了数名不长眼的宫人,那才叫告诫六宫。
如今,说是给贵妃招祸还差不多。
太后是不会容贵妃把这孩子生下来的。不为她出身异国,只为她从前干的那些不分轻重的事,便可知这孩子不论男女,生下来就会变成她将皇帝拴得更紧的利器


太后从来容不得宫里有这种女人。
珍容殿中,贵妃在后花园的廊下读着书,躲得一份清闲。
她近来有孕、晋封,再加上太后的“关照”,后宫众人无不嫉妒。偏那又是太后,皇帝的母亲,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姑且自己避起来,不与那些笑里藏刀的女

人打交道。
这一胎,她要用在刀刃上。这宫里的女人她都不喜欢,但若让她最恨的,也只有碧玉阁那一个了。
只有那一个,在致哥哥心里不一样;只有那一个,让致哥哥与她生过隔阂。
转眼间,六月就这样过去了,七月里后宫别无大事,只有个七夕女儿节要贺。
这时候暑热还浓,站在外头半刻便是一身的汗。万幸乞巧拜月都是放在晚上,凉风一过,倒也清爽。
太后在七月初六忽而下了旨,说颐宁宫设了家宴,让各宫嫔妃明日都到颐宁宫去乞巧。说太后有日子没见着大家了,想热闹热闹。
顾清霜便在傍晚时分去了颐宁宫,到宫门口时,许多嫔妃也差不多刚到,便有窃窃私语飘到耳朵里:“不知贵妃娘娘今日来不来?”
“来什么来。满打满算三个月的胎,还是在她珍容殿好生养着吧。”
顾清霜回头瞧瞧,不过是两位不太露脸的小嫔妃。进宫的时日远比她与贵妃要久,位份却还不如她高,圣宠自也是基本没有的。
可见贵妃得罪了多少人了。
她没与她们搭话,搭着阿诗的手进了宫门。待入了设宴的正殿,便见太后与几位嫔妃正说笑着。不知是哪位说了什么笑话,太后笑得止不住,眼角直笑出泪来。

顾清霜上前见礼,她才勉强敛了两分,朝她抬了抬手:“清才人也来了,快坐吧。”
顾清霜谢恩入座,很快就觉出了席上的轻松。
这是太后着意开过口的,让大家都松快一些,既到她这里同聚就不必守这么多礼数。众人自是都愿意听她的,宫里素来规矩多,谁不愿意松快个一时半刻?况且

那些个虚礼再紧要,总也贵重不过太后去。
不多时,有小宫女奉了酒来,嘴巴伶俐地说是新酿出来的梅子酒,太后娘娘亲手挑选的梅子,酒味清甜爽口,添了碎冰,正适宜夏天。
顾清霜颔一颔首:“我酒量不济,却又贪嘴。劳姑娘只给我斟一小杯,我尝个新鲜。”
那小宫女含着笑说:“才人娘子客气了。”
继而便真只为她斟了小小一杯,顾清霜只浅酌了一小口,就搁下了。
也就是刚放下酒盅的一瞬,殿外忽而响起些许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