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姥姥认为肖洱能好转是自己的功劳,不肯让肖洱再住院,说是要接她去庙中还愿。
“妈,就算您不撒那一把灰,小洱也会好的。”
“好什么啊!你这个做妈妈的,到底关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姥姥瞪着她,“我都不说你们,成天忙工作,到底花了几分心思在女儿身上?你别跟我说你培养的她,是小洱自己自觉,你除了限制这个限制那个,让她学这学那,还做过什么?”
沈珺如被母亲一番话说得一声不吭。
肖长业只得出面圆场:“妈,您看这样,要不过两天等小洱能恢复正常饮食了。我开车送你们去庙里小住几天?”
“这还差不多。”
沈珺如瞪他,肖长业对着她挥挥手,示意她别在这个时候犯毛病。
“你干嘛呀!那种地方根本没用,你什么时候也信这种东西了。”
一转身,就剩沈珺如和肖长业两人的时候,她怒声道。
“璞塘那个龙泉寺在山里,富氧、空气质量好,小洱现在这个身体状态,去那边休养休养有什么不好?”
“可是小洱的精神现在出了问题啊。”沈珺如说,“她出现过梦游!而且你看看她这些天,像个傻子一样,问她什么都没声没息的。”
“那你想要怎么样?嗯?”肖长业低声问,“难道你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
沈珺如身子一僵,看向他:“你在说什么?我是那种人吗。这是我女儿我能把她送去那种地方吗?”
她说着,声音染上了哭腔:“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女儿那么优秀、漂亮,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比谁都心疼!”
“你到底是在乎她的身体,还是她的优秀漂亮?”
啪的一声脆响。
沈珺如一巴掌打在了肖长业的脸上。
“肖长业,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肖长业捂着侧脸,神色阴郁地望着沈珺如:“你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把话说清楚!”
沈珺如气得浑身发抖,碍于这是医院走廊,虽是角落,也没敢大声说话。
“我问你,白雅洁是怎么死的?”
肖长业声音原本还好好的,说出白雅洁这三个字的同时,却露出难以抑制的悲痛之音。
沈珺如浑身一震,抬手指着自己:“你怀疑我?”
她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怒视着肖长业:“你这些年跟那个女人勾勾搭搭,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你,现在你闹出这种丑事,反倒来怀疑我?”
肖长业气急败坏,声音嘶哑:“那件事除了你没人知道!”
“爸,妈。”
肖洱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沈珺如和肖长业皆是浑身一僵,回头看去,肖洱正穿着病号服,表情麻木地望着自己。
长时间卧病在床,肖洱已经瘦得脱了形,走过来的时候幽灵一般,谁也没注意到。
她皮肤极白,更衬得一双眸子黑沉沉的。
目光缓慢地在面前的一男一女身上游移,神情惨淡。
“姥姥叫你们进去,该吃午饭了。”
她最后开了口,声音轻得犹如鸿毛。
沈珺如和肖长业同时感到了恐惧,他们仔细观察肖洱的神情,试图看出什么异常。
可是没有,她依旧安静寡言、冷淡疏远。
两人心里发毛:不知道肖洱是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更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
最后,只能心存侥幸地想,小洱应该——听不懂吧。
在成年人肖想的世界里,孩子总是单纯无知地像一张白纸。
可这个世界残酷,战乱之国,八岁的孩子已经可以举起武器保卫家园;偏远地区,十岁少年都能够扛起养家重任。
环境使然,人一旦获得一个契机,会成长得飞快。
******
夜深了。
医院病房熄了灯,陪床的姥姥已经进入沉睡。
肖洱从床上坐起来。
她的身体极度缺水,数日的高烧将她整个人都掏干了。
以至于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从沈珺如打肖长业那一个耳光开始,肖洱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她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恨吗。
可是——恨谁呢?
肖洱只觉得荒凉。
她想起梦里那只船,她怀念起那只船来。
将近十天,肖洱没再梦见她的船。
因为早被大海吞没了。
连同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对未来所有的期许。
肖洱爬上飘窗,拉开窗户。
病房位于医院住院部的十三楼,高处夜寒,风正凛冽。
肖洱站在飘窗上,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她轻而单薄,摇摇欲坠。
夜幕下,长街两侧是星星点点的暖色灯光,间或夹杂着红与绿。
是交通信号灯。
肖洱凝视着某一处。
是医院大门外的人行横道。
她忽然想起2012年的圣诞夜,小马市的初雪。
人间夹在天地当中,风霜雨雪飘摇。
只有一个人,穿过灯火,朝她走来。
肖洱低头去看。
仿佛真的还能看见,少年乌黑的脑袋上落了雨雪,在灯下亮晶晶的闪着光。
他仰起头冲她笑了。
洁白的牙齿,一双清澈的眼,熠熠生辉。
肖洱扯了扯嘴角,手握着窗框,慢慢蹲下身子。
夜黑得像是没有明天,但总会有明天。
******
学校那边,沈珺如特地去了一趟,帮肖洱办了一个月的请假手续。
十月下旬,肖洱和姥姥坐上肖长业的车,去了璞塘的龙泉寺。
龙泉寺在半山腰,被一片青翠竹林环抱其中。
上山要走很多阶石阶,肖洱和姥姥都爬得吃力,一个是体虚,一个是年迈。
两人走走停停,终是赶在午饭前到了寺内。
很朴素的一座寺庙。
这是龙泉寺给肖洱的第一个印象。
龙泉寺因泉得名,始建于隋唐,鼎盛于明清。一千多年兴衰更迭,饱经战火。
千年古刹,如今早已式微,不若当年风貌。
只是山中还留有终年流水不枯的龙泉,位于龙谷之端,泉水酷似龙口垂涎而出,汇成涓涓细流,潺缓而下。
人们相信,有山有水的地方,是有灵性的。
只是何为灵性,没给出具体的说法。
姥姥拿着身份证去办理挂单手续,肖洱坐在寺内石凳上等候。
龙泉寺所没什么大名气,但在小马市还是很受欢迎的去处。
香客不少,也有游人。难得的是,都安静规矩。
穿僧袍的僧人和挂单的义工各司其职:洒扫庭院、引导游人、更香添火……
一方小天地间,一切的存在都自然得体,井井有条。
负责接待肖洱和姥姥的,是一位年轻的义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五官画在脸上似的,少棱角,极清淡。
她领着两人去住宿处——很简单明净的小房间,只两张单床,一张茶几。
茶几上挂一幅卷轴,两个大字:自在。
姥姥双手合十,说了一句:“感念。”
女人也不发一言,只轻轻颔首,转身离去了。
下午,两人用过斋堂的斋菜后,姥姥带肖洱去敬香还愿。
龙泉寺前,是一颗树龄逾百年的雀舌黄杨,两旁立宋、清碑刻各一块。
寺内供有观音佛像,肖洱从姥姥手里接过燃香,学着她的样子,俯低身体,供养诚心。
一切都很静谧、妥帖,无纷争、少杂念。
让人心生温柔。
有云游至此的修行者,寺内常住,在一旁翻阅经书。
看起来竟不足三十岁。
偶尔有进香之人向他寻求解惑,他便放下书,提点一二。
肖洱走过去。
她不言,他便也不问。
卿且自在。
“小师傅,为什么人们总说,众生皆苦。”
搁在经书上的手指微曲,神色从容的小师傅抬头望向肖洱。
他目色清明,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他说:“佛说四法印,诸行无常、有漏皆苦、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肖洱:“听上去很拗口。”
小师傅没再跟她说晦涩难懂的原文,他用白话,尽可能简明地同肖洱说众生皆苦之意。
佛家讲苦,是由众生自己的业感报应而来,众生的业感,是由无始的无明覆障而来。
众生由于无明之惑的烦恼,而造生死之业,由于生死之业,而感生死之苦,正在感受生死之苦的生死之间,又因生死而造无明之惑。
就这样,由惑造业,由业感苦,因苦生惑,惑业苦三者,连成一个生死之流的环状,头尾衔接周而复始,永无了期。
肖洱听得入神。
小师傅说了一通,问她:“明不明白。”
肖洱实话实说:“不明白。”
小师傅淡淡地笑:“那,你是如何看这句话的。”
“因果循环,报应昭彰。”她低声说,“我的业障,大概很多吧。”
小师傅顿了顿,似是还想开解。
肖洱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她歉然一笑,拿了手机走到外头去接。
张雨茜打来的。
“喂。”
“肖洱,你再不来,聂铠他就要死了。”
那一天,阅经的小师傅看见女孩子飞奔离去的身影,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距离白雅洁自尽,已有半月。
在医院期间,肖洱屏蔽了所有人的来电。这是今天她离开医院后接到的第一通电话。
她沿来时的路下山,站在公路上很久才拦了一辆的士。
“去哪?”
“太平路,麋鹿酒吧。”
见到肖洱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张雨茜有点不敢认。
什么样的人能在短短十几天,瘦成这幅德行?
张雨茜以为聂铠已经做到极致了,没想到分分钟又看见一个。
姑娘文化课基础不扎实,不知道使用形销骨立这样的词语。
所以她戳着肖洱的锁骨,眉头紧紧皱起:“扎手!”
“怎么搞的?”她问,“聂铠他家里出了事我倒是能理解,难道你家里也……”
肖洱径直走进酒吧里去。
“哎!”
张雨茜有点抓狂。
“一个两个都拿我当空气,我存在感这么低吗?”
酒吧没有营业,里面空空荡荡。
肖洱的目光逡巡一圈,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沈辰。
她走过去。
沈辰身边,聂铠烂醉在角落里。
他似乎睡熟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身上搭着一件薄外套。
各种混在一起的酒味、烈性香烟的烟味,伴随着呕吐物的臭气,组成糜烂的气味,扑面袭来。
光线晦暗,肖洱抿着唇,瞬也不瞬地看着聂铠。
他身上真脏,穿着的衣服还是那天在海边她看见的那身。
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眼下的黑眼圈极重。
“好多天了。醉生,醒死。”沈辰说,“喝到吐,吐完了,接着喝。”
谁都没那么大本事,能坦然背负一条人命。
肖洱问:“没人管他?”
“手机响过,被他扔了。”
沈辰不知道肖洱清楚事情始末,他说:“他妈妈去世了,自杀的。闹得很不好看,上了报纸。他爸找到我爸,想托人把这事压下去,所以,我也算了解了内情。”
“他爸爸找了一个小三,那女人还怀了孕。有人告密给他爸,结果他爸气不过,把她关在屋子里殴打,逼问男方身份。后来他妈妈就……”
肖洱面无表情,像没听见沈辰的话。
她蹲下身,伸手去掏聂铠的裤兜,很快取出一把亮晶晶的钥匙来。
“帮个忙。”
“嗯?”
“帮我把他抬上出租车。”
“你要带他去哪?”
“去他家。”
肖洱平静得不可思议,这让沈辰更加摸不透她。
他不确定地问:“肖洱,我能把聂铠放心交给你吗。”
肖洱的动作顿了顿。
“你不会像上次那样……”
上次,是哪一次?
还是说,每一次。
“不会。”肖洱摇摇头,“不会了。”
沈辰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肖洱。
可事到如今,他还能寄希望于谁?
沈辰帮着肖洱把聂铠弄上车,看见肖洱也坐进去。沈辰想了想,没再跟着。
这两人之间的纠葛他看不明白,但总归知道自己一个外人,很难插得上手。
“肖洱,你们好好的啊。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张雨茜还是不放心,追着车喊了几嗓子。
“行了,就你热心。”沈辰讽刺她,“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张雨茜抬脚踹他:“说什么呢你。我只是……觉得肖洱怪怪的。”
“怎么怪。你还以为她喜欢聂铠呢?屁嘞!她要是喜欢聂铠能在这种情况下,失踪这么多天?梦薇的学校在湖南,知道消息以后,都大老远从学校跑回来看他了。”
沈辰说着,摇头。
“搞不懂聂铠,放着梦薇不要,偏偏犯贱。跟你一样,觍着脸倒贴王雨寒。”
“哎沈辰你最近是不是皮痒了?!”
……
盛庭佳苑。
肖洱把聂铠拖进电梯。
确实是拖,他烂醉如泥,死狗一样。她根本扶不起他,只能拽着他的两只胳膊,倒退着往里走。
在这个过程中,肖洱很冷感地想起了狗拉雪橇。
电梯停在十六层,肖洱把他拉出去。
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姥姥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的突然离去吓坏了老人家。
“你去哪里了呀?”
“我有些事。”
“你现在身体要紧的呀,还有什么事情要做。我让你在寺里多跟菩萨交流交流,感念他的保佑,不好随便跑掉啊。”
肖洱的余光落在地上的聂铠身上。
“姥姥,这就是菩萨的启示。”
“什么什么?”
“不要担心我。”肖洱说,“您安心在龙泉寺住下,事情结束了,我会去找您。”
顿了顿,又说:“姥姥,别告诉我妈。如果——您不愿看到我一直躺在医院的话。”
挂了电话,肖洱直接关掉手机。
她打开客厅的灯。
一室惨烈,满屋狼藉,现场的一切都预示着这里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打斗。
装饰用的花瓶、红酒瓶在地上碎的稀里哗啦,腥红的液体已经干涸,只在地板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沙发、电视柜歪七扭八,门背后的高尔夫球杆桶倒下来,旁边有几绺长发。
没有人打扫,白雅洁离世后,可能聂秋同连家都没有回过。
聂铠也没回来过。
肖洱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弯腰继续把聂铠往里拾掇。
避开地上的碎玻璃碴,她把他拖去卫生间。
这一路过来,聂铠的T恤和裤子已经被磨坏了。
反正她没打算留着。
肖洱帮他把衣服裤子一件件脱下来,全都丢进了垃圾桶。
只剩一条内裤。
聂铠就这么赤条条地躺在浴室洁白的瓷砖地面上,蜜色的皮肤细腻平实,上面纵横交错着淡淡的伤痕,新的旧的都有。
他总是弄得一身伤。
又总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聂铠。”肖洱叫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她说:“你醒醒,我力气不够。”
毫无反应。
要不是他轻微起伏的胸膛,肖洱真觉得这是一具尸体。
肖洱叹了口气,凝神想了一会儿。
她跨过他的身体,打开莲蓬头调试水温。
温度调得差不多了,她堵住浴缸的漏水口,打开位置较低的温水龙头放水。
然后摘下莲蓬头,对着地上的聂铠喷洒。
聂铠身子下面的很快积起一滩水,肖洱把花洒放回去,伸手挤了一些沐浴露,涂在浴缸边缘。
她挽起衣袖,回身半蹲,细细的两条胳膊从聂铠腋下穿过,扣住他的琵琶骨。然后一点一点往浴缸的方向挪。
借助聂铠身下水渍和浴缸边缘沐浴液的润滑,摩擦阻力大大减小,聂铠很快就被肖洱拖拽进了浴缸。
他的身子一滑进去,肖洱顿时松了口气。
今晚的这么一番折腾,她累得两眼发花,脸色苍白,挨靠在浴缸边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可还没完。
这不过是个开始。
浴缸里的水位慢慢升上来,肖洱眼看着没过聂铠的水,从清澈立刻变得浑浊。
“……”
他身上是有多脏。
她拉开漏水塞,让水流循环起来。
因为不方便,索性自己也坐进浴缸里。肖洱将聂铠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立在脑门上防止水流进他眼里,另一只手持花洒,一点一点冲洗他已经油腻打结的鸡窝头。
换了差不多有三浴缸的水,打了四遍洗发液,肖洱才把他那一头乱毛洗干净。
多久没剪过,都能梳辫子了。
肖洱抑制住去屋里找剪刀缴他头发的冲动,环顾一圈,伸手够了一只挂在墙壁上的浴花。
真正浩大的工程,现在才开始。
他带着伤,肖洱不能用力,只能攥着浴花沾了沐浴液一小块一小块地擦拭清理,神情专注,像对待一件亟待修复的艺术品。
好在她一直都有足够的耐力。
但不能避免的,清理到一些地方的时候,还是会弄疼他。
聂铠终于贡献了今晚的第一个反应。
他皱起了眉头,无意识伸手挡了一下:“滚。”
……
肖洱不动声色地拍开他的手,继续进行清洁工作。
聂铠一切反应皆出自本能,被打开的时候,他下意识整个人缠了上来。两条湿漉漉的、还沾着泡沫的长胳膊紧紧箍住了肖洱的小身板。
只轻轻一带,她整个人就被拖进了浴缸里,浸了个透湿。
肖洱没料到这个变故,冷不丁被沉进水里,呛得连连咳嗽。
她在他怀里挣动,想要爬起来,还要防着他呛水被淹死,不能把他往下按。一番扑腾异常艰难。
他们已经在浴室呆了近一小时了,本就不宽敞的空间蒸腾着热气。
缺氧、潮湿、闷热。
聂铠在这异动中,缓缓睁开了眼。
肖洱一抬头,跟他四目相对。
潜意识里已经四处搜寻视线能及处的硬物,希望能挑一件趁手的砸晕他。
……
聂铠神色不甚清明,头疼得快要炸裂。
当他看见怀里的肖洱时,断定了这是一个梦。
两人在浴缸里纠缠。
他赤身裸体,她衣衫尽湿,长发水藻一样铺散开,脸颊发红,眼里蒙着水雾。
聂铠潜意识中满是疑惑。
他常梦见肖洱,但没哪一次,有这么大的尺度。
“聂铠,你松手,放开我。”
该死的。
肖洱在心里说,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醒了。
我又不傻。
聂铠微微眯眼,胳膊一紧。
肖洱喘不上气了。
她奋力推他,可聂铠劲儿大,几乎纹丝不动。
他的声音沙哑,埋首低声说:“我很想你。”
肖洱不动了。
湿哒哒的脑袋拱进她的脖间,一股不同于花洒出水的热流顺着肖洱的脖颈滑进她的衣领内。
烫而粘稠。
肖洱放弃了所有的挣扎。
她慢慢抬起手,环抱住他光裸的背脊。
十多天了,他第一次放纵自己在梦里流出泪来。
初时,他哭得极压抑,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死死握着肖洱肩头的两只大手上。像要挤碎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两人都瘦了太多,凸起的骨头硌着对方,两个尖锐却相似的灵魂在这一刻紧紧相拥。
肖洱在窒息与挫骨的疼痛中沉默。
忍不了了,就咬住嘴唇,吭也不吭一声。
她轻抚着聂铠颤抖的身体,触感细腻却坚硬。
像他这个人。
在某一个时刻,聂铠终于撤了手上的力,不再压抑。
声如鬼哭,喑哑难听。
“妈,我对不起你啊妈!”
他语序颠倒,混乱不清。
“你骂我吧,骂骂我,不要不说话,妈妈,我不再唱歌了!”
“不再离家出走了。我全都听你的!”
“你回来啊妈!你走了我就没家了……”
直到声嘶力竭,聂铠的嗓子哑得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才慢慢停歇。
头抵在肖洱肩上,沉沉地睡去了。
肖洱把聂铠收拾妥当又拖回卧室,看着他湿淋淋的内裤,肖洱微微偏头。
伸手,往下一拽,扯了床上的薄毯子就势一裹。
两只手指捏着那一小团布料,面无表情地丢进垃圾桶。
手脚并用把聂铠怼上床,肖洱转而去收拾客厅。
最后忙活好,她瘫在沙发上,连小拇指都抬不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撑着她,非要一丝不苟地做完这一切,才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这一晚,肖洱没有做梦。
聂铠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自己的卧室里醒来。
这个地方,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回。
可能是喝多了,自己找回来的。聂铠揉了揉额角,从床上坐起来。
可是——他掀了掀被子,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被子里,顿时困惑起来。
什么情况?
昨天……他做了个梦。
难得的是,不仅没有忘记,还记得很清楚。
浴缸,肖洱。
他抱着她哭了。
聂铠起身下床,随手在柜子里拣了一条内裤穿。去上厕所的时候,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眼浴缸和毛巾。
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
不会吧?
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钮,聂铠皱着眉头往客厅走。
下一秒,却生生愣在原地。
窗明几净的客厅——绝对不是他收拾的。
沙发上有人,他的视线挪过去。
肖洱。
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像某种猫科动物。皮毛柔软,爪牙却锋利。
他的舌头在干裂的唇上缓慢地舔了一圈。聂铠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不是梦。
是她把他带回了家,是她在这里陪了他一整个晚上。
怎么是她,竟然是她。
聂铠大步走过去。走到了一半又顿住,他捏了捏拳头,转身回卧室囫囵地套上干净上衣和裤子,又飞快地冲出来。
聂铠伸手去触碰“睡熟”的肖洱,手掌心传来的触感却令他大惊失色。
她身上穿着的衣服,全都是湿的。而身子,烫得吓人。
“肖洱!”他叫她的名字。
即便处于昏睡,肖洱也神经紧绷,聂铠这么一叫,她便有了意识。
“你怎么这样睡在这里?”
肖洱接着他的力气坐起来:“我昨天,太累了。”
聂铠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气若游丝,全凭一口气撑着。看着聂铠:“你酒醒了?”
“嗯。”
“那,我先回去了。”
“这样怎么走,你在发烧。我送你去医院。”
“不去。”
聂铠的动作停下,他看着肖洱,眼神疲倦,眼皮有些浮肿。
“你昨天为什么来找我。谁给你打电话让你来找我的?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
你为什么要管我,为什么要照顾我。为什么在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已经葬在了绝望的深渊里时,你还伸出手,一点一点将我刨出来,带回人间。你不是——早就不要我了吗。
“聂铠,我不会丢下你不管。”肖洱轻声说,“我到昨天才来找你,是因为……”
她低着头,碎发落在耳边,神情看不清楚。
“因为我生病了。”
说完这句话,她停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似的补充。
“不过,我会好的。”
她抬头,漆黑的眸子看向聂铠,声音小得像说给另一个自己听。
“我会好的。”
聂铠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看着肖洱的眼睛,心里翻涌过去很多情绪。
最后,只留下一个念头。
就算这一次是她另一个一时兴起,他也无法抗拒,不愿抗拒,不是么。
喉结上下滚动,聂铠低声说:“那也还是要去医院。”
“你帮我买一点退烧药。”肖洱说,“给我干净的换洗衣服,我洗个澡。”
聂铠照做了。
按照药店店员指导买了退烧药和温度计,聂铠回来的时候,还买了早餐。
路过一家书报亭,他掏出钱来。
“软中华。”
老板弯腰从玻璃柜里取烟。
“……算了。”聂铠说,“一瓶矿泉水,一瓶橙汁。”
入秋了,八|九点的太阳和煦得恰到好处。
聂铠拎着大小塑料袋走在街道上,步伐是连日来少有的轻快。
第12章 【恐怕没以后,不自觉留退路】
肖洱从浴室里出来,脸色不太对劲。
聂铠拿了还没拆封的白色T恤和内衣裤给她,可是……
月底了,肖洱的例假一向很准。
倒不会很痛,只是前三天,血量极大。
她抽了很多卫生纸垫在内裤上,可稍一动作,便血涌不止。
聂铠还没回来,因为走得急,他的手机还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肖洱想了想,慢慢地往白雅洁的卧室走。
可能是因为聂秋同几乎不回家,白雅洁的卧室看起来像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
巨大的衣柜,摆满了护肤品的梳妆台,极女性化的床上用品。
肖洱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的白雅洁的艺术写真照,言笑晏晏,媚眼如丝。
很美而有魅力的女人。
她步子有一点打飘,急急低下头,去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
肖洱没找到卫生巾,却找到了其他的东西。
一本极简单的笔记本,黑色皮套。
可能最初不是用来作日记本记录生活的,上面只偶尔写着几行字。
凌乱无章,像是备忘录。
最早的日期是2012年。
女人的字迹娟秀。
有时候是摘抄的美文好句,有时候是简单的日程安排,有时候是随性的感悟。不一而足。
2012.12.24
平安夜,生日,有点无聊。儿子送了香水,真懂事。
2012.12.25
惊喜,喜欢那条项链,迟到的生日礼物。
肖洱的身子僵硬,半跪在地板上,翻阅笔记本。
时间来到2013年。
2013.1.12
在超市遇见了如如,说话还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