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古怪?”我再次一愣。
不由自主将目光从天花板移向了他那双黑锃锃意味深长朝我看着的眼睛,过了半晌,突然脑子里咯噔一下,我猛地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突兀问我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和老张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竟然从来没注意到过的一个问题。
楼上那家的孩子一年多来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哭。
每天都是婴儿啼哭的声音。
可是哪家的孩子长到一岁多哭起来还是婴儿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登时手脚冰冷,我呆呆看着他,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孩子怎么长不大…”
“是啊,这孩子为什么长不大。”他反问我,一边低头对着面前那碗已经凉了的面吹了吹。
“为什么…”
“你不妨上去问问。”
刚说完这句话,楼上婴儿的啼哭突然戛然而止,仿佛是怕我真的就此上去询问似的。
我继续呆望着他。
一时不确定他这话到底是认真,还是只随口一提。正想问,却见他目光一转朝我身后瞥了眼,随后从衬衣袋里抽出样东西,伸手推到我面前,指尖在那上面轻轻一点:“顺便替我把这东西带给这家,就说冥公子送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阎王井十六

冥公子并非姓冥。
骷髅人说,他在阎王井底待得太久,名字之类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既然不是个活人,所以取个意,旁人可以叫他冥公子。
被冥公子放在我面前的那样东西是块石子。
普普通通一块鹅卵石,白色,细小,隐隐有着水波样的石纹,形状看起来则像枚牙齿。
把它拿起时,我小心翼翼朝自己身后看了两眼,不知道他刚才那一瞥究竟是在看着什么,因为我身后空空,并没什么异样的东西。只是他的眼神未免叫人心里忐忑,又是在这样一种诡异的状况下,怎不叫人要多留几个心眼。
之后将石子塞进衣兜,我朝门外走了出去。
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真的要听冥公子的话,去楼上那户人家问问关于他们家孩子的事。
可能是虽然来这里住了一年多,这家的两口子是我为数不多碰过面、且说过话的邻居吧。虽然那是半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是很朴实的一对小夫妻,住在我家楼上502,男的和气女的腼腆,在楼下打照面时硬塞了袋可颂坊的面包给我,说是家里有孩子天天哭闹,所以在挨家给每户邻居打招呼。
因此尽管每天都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被他们家孩子的哭声所困扰,从来也没当回事,不知不觉这么多时间过去,直到现在这个自称冥公子的骷髅人出现,才发觉,原来这一家竟还暗藏着这么一档子被人疏忽的怪事。
除此之外,旁的也就没再多想,因为越想我心里会越不舒服。
先是丘梅姐,再是老张,现在自己竟也突然间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所以别人家的孩子还那么小,我就不要随随便便下什么结论了吧,也许半年不见,这家又多添了个孩子也说不定。
就这样一边琢磨,一边踩着梯阶上到五楼,转过弯正要继续往走廊里走,却看到楼道正中间立着扇大铁门。
门将一条走道里的两户人家分隔了开来,把502那间屋锁在了黑幽幽的铁门里面。铁门上贴着两张大红画纸,原以为是过年至今没被撕掉的年帖,走近一看,原来是钟馗和关羽像。两个面色严肃的门神分立左右,器宇轩昂地守着门上那道铁将军,下方则挂着很多大小各异的铃铛。
铃铛没有铛垂,所以长期以来从没听见过一丁点声音,顶部用红绳系着,却并不是系在铁门上,而是远远地同502的门把手系在一起,乍一看真是有些奇怪,不像装饰也不像是防盗工具,着实看不明白这些东西这么摆到底是有什么意义。
奇怪归奇怪,但因着满肚子的心事,我也没多想,抬高手按了铁门上的电铃,虽然没听见有电铃声从门里传出,但不出片刻里头那扇门咔的声被推开,从门里探出男主人那半张白皙的脸:“找谁?”
随即认出是我,他从里头迎了出来,一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稍等片刻,一边摸索着将栓在门上那些红绳一一解开,随后走到铁门边,将那扇沉重的大门慢慢拉了开来:“是402啊,好久不见,有啥事么?”
简单一番寻常的应酬话,从他口中和气问出,倒叫我突然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难道跟他说,是因为听见他家孩子整整一年多哭起来的声音都像婴儿,所以特意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这么一来,未免立刻意识到自己上来得过于唐突,还好脑子及时反应过来,我笑了笑回答:“今晚邀了些朋友在家,刚发现少了几张凳子,别家不熟没好意思去敲门,想问问大哥您家里有多余的凳子能借我用用么?”
“哦,借凳子啊,有有,两张够么?”
“够了。”
“那你等着,我进去拿。”
“我来帮您一起拿吧,正好去看看你家小宝宝,刚听见他在哭呢,是不是睡不着?”
问完,不知是不是我有些多心,我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迟疑。
但片刻仍是点了点头,将铁门开大了些,一边招呼我进去,一边对着屋里叫了声:“阿芳,楼下402来借凳子,你把不要的东西挪开些让人好走路。”
说完把半掩着的门推了开来,带着我走进屋。
刚进门我不由愣了愣,因为他们家看上去真乱,好像在准备搬家似的,到处堆着了一袋袋一箱箱瓶瓶罐罐的生活用品。
见我面露诧异,从里屋迎出来的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将手里一团被子轻轻拢了拢,一边将身旁箱子往旁处用力推了推开,腾出底下那张凳子:“别介意哈妹子,这些天在大扫除呢,东西都乱丢乱放的,你还好走吧?”
“好走。”我小心翼翼跨过杂物走到她身旁,正要作势去搬那张空出的凳子,才发觉她手里那团被子原来是个襁褓。
襁褓里一个小小的孩子在里头静静躺着,小得真跟只大老鼠一样,圆鼓鼓的脸泛着隐隐的黄,看上去应该出生才一两个月的样子,面上的黄疸都还没退干净。“呀,姐…”见状我不由凑了过去,一边小心逗弄了几下婴儿,一边笑嘻嘻问女人:“恭喜啦,一阵子没见又添二宝了。”
女人闻言笑笑。
不知怎的笑得似乎有些僵硬,并抬头朝男人看了一眼。
于是男人立刻走过来拍了拍我,并将他手中那只凳子递给了我。接过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脸上依旧很和气,但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在下逐客令,所以我没再多说什么,况且想了解的也已了解,便提着他给我的凳子又低头抓起女人身旁那一只,向他们道了谢后转身准备离开。
但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冥公子的嘱托,忙放下凳子回转身,一边叫住正搀扶女人往里屋走去的男人,一边朝自己兜里一阵摸索:“对了大哥,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男人闻言停下脚步。
转身也来到房门口,目光有些疑惑,低头朝我看了看:“有人托你交给我东西?”
“嗯。”
“谁?交给我什么?”
“等等啊…”我回答着,心里却有些不安,因为发觉那颗被我随手放进衣兜的小石头突然在我手心里变成了一张纸。
忙摸出一看,这纸被整齐掖着四角折叠成四方形,四角对叠处写着一个字,但墨迹太淡,根本就难以分清比划。正翻来翻去着的时候,男人凑近了过来,问:“这就是那人叫你交给我的东西么?”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把纸头递给他:“是的。”
他接过,默不作声看着上面的字,半晌突然抬起头直愣愣看向我,一脸煞白道:“那个人是谁…”
“啊,忘了说,他说他叫冥公子。”
“冥公子…”不知为什么他一听这三个字双手狠狠地颤了下。随即想将手里那张纸丢掉,可是无论他怎么甩,那纸竟然像被胶水牢牢粘在他手指上了似的,怎样都甩不掉。“为什么?!”见状他猛瞪住我对我低吼。
随着吼声一片青筋状的东西从他脸颊两侧皮肤内一下子透了出来,墨黑墨黑的,衬得他一张脸更是像陶瓷似的惨白。
“什么为什么…”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给吓得连退几步,一头撞在身后那扇铁门上,撞得门上那些铃铛彼此间碰触当当一阵脆响。“怎么了大哥…你怎么了…”顾不上后脑勺被撞得生疼,我匆匆摸了下脑袋问他。
他没回答我。
目光急急转向我身后那扇门,朝我指了指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身后屋子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嬉笑,以及女人一声凄厉哭喊:“阿宝!阿宝啊!!”
随即那些拴在他们家房门上的红绳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狠狠拨弄着,一边颤,一边紧绷而起,带动那扇门嘭的下撞在那男人欲要冲出来的身体上,将他直撞进门内,又在转瞬间嘭的声将那扇门紧紧关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突兀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一样,一下子把我给看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我一个箭步跳到502门口,用力朝门上拍了拍:“大哥!大姐!你们没事吧?!大哥?!大姐?!”
拍了半天门,整条楼道里充斥着我喊门的声音,可是屋子里始终静悄悄的,没人回应我,也没有半点婴儿哭闹的声音。
这寂静同之前的对比落差实在太大了。
大得让我不由自主有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感,当即挪到窗户边,我踮起脚朝厨房处这扇窗望屋里看了看。
没想到看后再次懵住了。
这屋里怎么跟一个世纪没人住过一样。
到处是灰尘蜘蛛网,到处是一片狼藉。尽管刚才屋里看着也乱,可是脏不到这种程度,怎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整个屋里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而那对小夫妻呢…那个小宝宝呢…
“小妹,你在干什么??”就在我扒着窗户满脑子混乱着继续朝里看时,突然听见走道另一头有人在问我。
立即回头朝那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老太太一手提着一袋子菜,一手拿着房门钥匙,带着张难以形容的奇怪表情一动不动站在501的房门口紧盯着我看。
我忙从窗台上松开手拍了拍,然后道:“我找这家有事呢,阿婆。 ”
“你找这家有事?”她那张脸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更加古怪了,古怪而苍白,随后微微颤抖着双手朝我摇了摇头,转身打开门,欲要往里走,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再次看向我道:“你是住在楼下402的大学生吧?那家人几个月前就都死了,尸体一路抬到底楼,你不知道?”
“死了…”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片刻后肩膀猛颤了下,因为突然明白了过来,刚才这屋里所发生的一切变故,它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家人全都死了,可是魂魄竟然几个月来都留在这里。
但既然是几个月前死的,那么一年来婴儿的哭声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老太再次摇了摇头,一边慢慢往屋里走,一边又咕哝着道:“一年前他们家小宝宝出意外,两口子就有点不正常了,做什么法事要说要留住孩子的魂…谁知道后来还会想不开自杀呢。从那以后就好像一直不大太平吧,不然这扇铁门和门上那些东西干嘛要弄着呢…所以你是不是也听到些什么了…”
问完,没等我回答,老太把门嘭的声径自关上,然后落了锁。
我因着她的话又呆站了片刻。
直到一股风突然从铁门外冷冷吹了进来,吹得铁门吱嘎一阵轻响,也让我同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才一下子回过了神。当下立即感到人有点不舒服,只觉浑身发毛,由衣服外直透进一股寒意,在这四下一片寂静的地方将我团团包围。
于是立刻朝铁门外奔了出去。
一口气奔过楼道跑下了楼,一口气跑进自己家。
家门敞开着,但屋里没有人,里里外外都不见冥公子的身影,让我一腔欲待喷出的话无处指责。
他竟然要我替他带东西给一屋子鬼。
是因为那扇铁门上的门神像和那些铜铃么?
亏得他还叫什么冥公子,哪是能真的同冥王爷所相比的,甚至还不如那个跟他一起从阎王井里爬出来的东西,否则他还需要我替他办事?
又惊又怒地一路闷想到这里,突然我感到身后一阵刺骨的冷。
冷得好像一下子都把我得半个身体给冻住了,随即觉察到了什么,立刻抬起头,透过我面前那张摆在五斗橱上的镜子我看到自己身后多出了一道人影。
一身鲜亮的桃红色棉衣,衬的一张脸白到发青,她两眼圆睁,直勾勾站在我背后看着我,一只手朝我指着,仿佛只要我轻轻一动,她随时就会将那只手朝我抓过来。
见状我原想拔腿就跑。
但无奈,那两只脚就跟被钉子钉似地戳在那儿动弹不得,因此嘴唇蠕动了半晌,直到再无法继续这样僵滞下去,才终于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丘…丘梅姐…”然后腿一软,我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朝着身后慢慢搭到我肩上那只手尖叫起来:
“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阎王井十七

丘梅姐没有回答我。
逐渐冷静下来后,我听见她在我耳朵边发出种很含糊的咕哝声,声音时高时低,听上去就像个哑巴在试图跟你说话。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长久没有任何反应,她开始用她坚硬的手指使劲抠我肩膀,一次次把我肩膀往后掰,企图迫使怎么都不肯回过头的我将脸朝她转过去。
这让我不得不拼命抓着面前的五斗橱,把自己的脸使劲埋在双臂间,以此躲避她嘴里不停喷出来的冰冷气流。
但没过多久就坚持不住了。
倒不是因为丘梅姐力气有多大,而是我实在很难使出力气,就像做噩梦时常会碰到的那种状况,明明很急很用力了,但使出的力道却总是疲软的,由此凸显出丘梅姐压在我身上的那股力道,无比巨大,那五根细长的手指抓得我肩膀几乎都要碎了,又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不由自主朝后挪,一点点朝着丘梅姐那副冰冷的身体上挨近过去,好像她身体有某种引力似的。
“姐…”当下连话声里都带了哭音,我使劲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别过头迅速朝后看了眼:“…你有什么想交代的,晚上托梦给我好么…你不要吓我啊姐…”
努力说得很大声了,可是她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
依旧在我耳边发出那种单调到可怕的声音,似乎在藉此对我说着什么,过了片刻,不知怎的突然沉默下来,她将我肩膀慢慢松开,头也慢慢朝后退了退。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这是打算放了我,可随即发现,大错特错。
就在我刚刚因着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而尝试逃开时,头皮猛地一紧,她一把抓住我头发阻止了我的动作,再由下而上将我从地上径直拉了起来,迫使我再度面朝向五斗橱上那道镜子。
于是我再次看到了她投在镜子里的样子。
一脸怨恨。
恨到原本那张清秀美丽的脸整个儿扭曲了起来,两只苍白的瞳孔紧盯着镜面,慢慢转动,慢慢对着镜子里的我看了好一阵。
然后再次低下头,手猛地一提,抓着我头发一把塞进了她的嘴里。
“你干什么啊丘梅姐!!”
情急之下我急忙伸手把头发用力拉住,却忘了自己原本是使劲抓着五斗橱的,这一下身子彻底失去重心,一头朝着丘梅姐身上直撞了过去。
同她僵硬身体撞上的一刹那,我听见她笑了。
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咯咯一阵从她嘴里那把头发间模模糊糊滚了出来,紧跟着头往下一沉,她伸出另一只手朝我脸上用力搓了一把,然后倏地伸长了脖子,将那张苍白扭曲的面孔猛一下往我脸上直压了过来!
眼见就要撞上,我急忙使尽全力往边上避开,可是刚一动,却发现她整个上半身突然不见了,只有呼呼一股冷风顺着她刚才的动作猛扑向我的嘴,再沿着我的嘴一下子朝我喉咙里滑了进去。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肺硬生生给冻住了。
绝不是夸张。
本是七月的天,这股气流却冷得像腊月里的冰,直把我冻得连呼吸都失去了动力。待到发觉胸口憋得刺痛,我猛一下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脸,跟丘梅姐一样苍白,一样扭曲,大张着的嘴巴里塞满了自己的头发,它们就像一条条虫子似的一个劲在往我喉咙里钻!
可把我给吓坏了。
简直也是吓疯了。
当即不管不顾一把抓着那些头发使劲朝外拔,可是除了随之而来一股剧烈的疼痛,根本就没法将它们朝外挪动半分。
“啊——!!”我无法控制地尖叫起来。
原只是单纯的宣泄,谁知越是叫,那些头发就越是朝里钻,仿佛突然间变得有生命了,扯得我头皮撕裂般疼痛,痛得我再次无法控制地再次发出一阵阵尖叫。
如此一种恶性循环…
继续这样下去,我岂不是不但头皮要被活活扯掉,还要被自己的头发给活活噎死么?!就在我惊恐万状地这么以为着的时候,突然头顶上一松,毫无防备间让我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紧跟着一阵剧烈恶心袭来,迫使我趴到地上哇的声吐了起来。
吐出一嘴的头发,然后吐出一大滩黑水,直吐得天昏地暗,眼前无光,当最后一口酸苦的液体从我嘴里被用力咳出后,我的肺终于恢复了呼吸的功能,混乱如麻的脑子也得以清醒缓和了过来。
尽管如此,我趴在地上始终没敢动,更不敢随便抬头朝四周看上一眼,因为整个上半身仍是被一股剧烈的阴冷给包围着,所以我实在没法判断,眼下这状况到底意味着是一切糟糕的结束,还是一个更为糟糕的开始。
而丘梅姐那双漆黑色鞋子始终就在我面前。
足尖点地,露着半截铁青色脚后跟,似乎踮着脚一动不动在居高临下看着我。
是在观察我的举动么?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那双鞋子却动了起来,见状我心脏一紧,以为她又要过来抓我,但出乎意料,她脚步没有往前,却是在往后退。
每退一步,地上就显现一道细小的黑色脚印子,三步过后,突然跪了下来,这时我才发觉,她肥大的棉裤上方什么都没有,就跟刚才她拿头撞我时的一刹我所看到的情况一模一样。尽管如此,我仍能听见空气里隐约飘来她的声音:
“啊…啊…”
单调又诡异,但不知怎的,似乎相比先前,声音里透着点微微的恐惧。
她在恐惧着什么?
想到这里不由抬起头,循着她跪的方向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但没等看清任何东西,迎面突然一只手朝着我脸上径直按了过来,罩得我眼前蓦地一黑。
“看来那东西的确不在你这儿,”然后我听见了冥公子的话音,似笑非笑,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悠然:“否则她没法进到你身体。不过,也算是个命硬之人,被压过了魂还能清醒着,倒还怪有些意思。”
话音刚落,一根手指对着我脑门心轻轻一弹,几乎是同时,我感到自己上半身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猛地晃了下。
太奇特的感觉。
奇特到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东西就从我身体里分离了出去,而原本充斥在我上身那股阴冷之极的感觉也在这瞬间骤地不见了,突如其来的温热让我呆了好一阵,直到脸上那只手移开,显出蹲在我面前那道身影,才猛一下醒过神,直挺挺从地上站了起来:“骷髅人…”
这称呼令他微微一怔。
片刻笑了笑,他掸掸衣服也站起了身子,挑眉道:“怎么,原来还能说话么,运气也当真够好的了。”说完,没等我开口,手突然抬起对着我笔直一指。
指的自然不是我,而是我身后那团人影。
艳红艳红的丘梅姐的身影。
她一动不动站在我身后,离我三步远的距离,垂着头,细细的手指伸向我的方向,似乎是又想朝我抓探过来。
可是身体却被胶着了似的,无法再继续往前挪动一分,也无法后退开来,只能僵立在那个地方,翻起两颗苍白的瞳孔死死瞪着我,像是以此要将自己的魂魄穿透进我脑髓里去。
这副模样看在眼里,真不知道是感到恐惧,还是为她感到难受。
原本早亡已是一个人最为残酷的结局,为什么死后还要让她变成这种样子,纵然死时满怀怨念,也不能连活着时的半分痕迹都没保留在她魂魄中,这哪里还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那个丘梅姐,分明只是个没有灵魂也没有心的怪物…
想到这里,两眼一阵发酸,我几乎掉下泪来。当即叫了声丘梅姐,随后想朝她身边试着靠近过去,岂料突然间她头猛一抬朝我厉声发出道尖叫:“呀——!!!”
惊得我脚底一软,当即止住步子,而她则像只被开水烫到的虾一样蜷缩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重物压住了她,压得她张大了嘴但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无法抗拒地一寸一寸朝地上蹲下去。
蹲着蹲着,身子就不见了。
前一秒还见她恶狠狠盯着我,后一秒,那地方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团灰色的东西在她刚才留下的细小脚印间蜷缩着,随后发出吱吱一阵声响,像只老鼠似的朝前迅速一窜,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丘…丘梅姐…”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对着面前空地发了好一阵呆。
直至回过神,我迅速抬头望向冥公子,干着嗓门问:“那是什么东西…”
“寄体。”
“…寄体?”
“大凡魂魄在白天出没,总需要借助一些寄体,以避免阳气的过于烧灼。譬如你先前在楼外所遭遇到的。”
原来如此…遂想起之前被这骷髅人从自己肩膀上扯下的影子,我轻轻咽了下干燥的喉咙,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唯有望着他一阵发愣。然后,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喃喃对他说了句:“她是我姐姐…”
“是不是很悲哀。”闻言冥公子目光一转,朝我瞥了一眼。
我沉默着咬了咬嘴唇。
“死人便是死人,即便是亲人,也不要再去惦记着什么姐姐不姐姐,否则,纵然这会儿她碍于我在这里暂时退开,过不多久仍会寻回来。”
“回来继续像刚才那样…吃我头发上我的身么?”
这句话问出,冥公子看着我轻轻扬了扬眉。随后目光一转,望向仍残留在地面上的那些细小脚印,道:“她遭罪得很,无论是死的时候,还是死了之后。”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她明明一开始似乎认得我,为什么刚才要那样对我…”
“冤死之魂煞气重,常会就此逗留人间,所谓的阴魂不散。这女人魂魄受了阎王井的阴气又没被阎王井吞噬,所以煞气更为强烈一些,但煞气阻了尸身上的七窍,因此,最初时可能还残留一些活着时模糊的记忆,到后来,随着通体怨气因无法散去而集聚增加,她就同行尸走肉没有太多区别,只能凭借本能行事。”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女人死得相当不甘。”淡淡丢出这句话,又在一阵沉默过后,他接着道:“本能地,在离开阎王井后,她凭着一股怨气四处想找人伸冤,可惜失了七窍,让她难以表达出完整的东西。之后,随着怨气的加深,她同阴界就更为接近,大半只脚已跨在黄泉路,所以鬼语啾啾,令你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并因此害怕和抗拒着她。”
“…是么…”
“这份抗拒递增了她的怨恨之气,本是想伸冤,却反而向你攻击起来,更甚,她还试图占据你的躯体,以逃避她身上冲天怨气所带给她自身的煎熬。所以刚才有那么一瞬,你几乎是在悬崖边的钢丝线上走过一遭,北棠。”
“…是说我差点丢了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