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天光墟十四
那男人走到离舒王妃五六步远的地方,就没再继续往前。
不动声色看着老陈发泄完毕后,他笑了笑,问:“那块玉玦完整的模样,你可见到了?”
“…见到了。”
男人的平静让老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冷静下来后,他完全没了刚才指认这男人时的狠劲,所以回答时的语气自然也无法跟刚才相提并论。因此尽管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手抖得厉害,便没能吭声,只朝那男人默默看了阵,遂低头坐回到椅子上,哆哆嗦嗦掏出支烟塞进嘴里。
见状那男人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带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朝着老陈背影静静端详了阵,随后视线一转,朝冥公子望了过去:“好久不见了,公子。”
“好久不见,王爷。”
“想必你应该知晓你手里这个女人是谁。”
男人的直接让冥公子微微一笑:“知道,她是王爷的心爱之人。”
“也是在我墓中守了我整整千年之人。”
“…千年?呵,弹指一霎,原来已经过了千年。”
“这点时间对于一个已经被夺去光阴的人来说,想必算不得什么。”
“或许。”
“因此我不太明白,公子这番横加干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本以为公子并非是个爱管闲事之人,尤其对于轮回果报之事。”
“那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似乎没有其它更好的方式能见到王爷。”
“原来公子这么做,就是为了见我一面。”
“没错。”
“那么见我又是为了做什么。”
“为了想问问王爷,当年随同王爷一起下葬的那件东西,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借来一用。”
闻言男人目光微闪:“你想借那样东西?”
“是的,王爷。”
“但我不觉得以你现在这样一副身子,还会需要用到那件东西。”
“它并非是给我用。”
“那是给谁。”
冥公子没有回答。
似乎根本就不愿回答,尽管如此,那男人却似乎瞬间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径直朝我看了过来,随即眉梢轻轻一挑,道:“你被什么东西缠了很久是么。”
我没防备他会突兀同我说话。
所以呆了几秒钟,才点点头:“是的。”
“那东西在吞吃着你的命。”
“…是的。”
“既然这样,就算我把那东西借给你,也未必会有多少用处。”说这话时,他目光再次转向冥公子,随后又从他身上移向了那个被他禁锢得一动不能动的女人。
见状冥公子话锋一转:“千年来婉华娘娘的墓穴之所以一直空着,原来是始终同王爷守在一起么。”
男人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如果没猜错,她当年应是自尽身亡,因此才能将自己魂魄附着在那块玉玦上,以此方式陪伴王爷至今。”
“…没错。”
“而唯有火焚才能将魂魄烙在石中千年之久并始终凝聚不散,因此当年娘娘为了陪伴王爷,不惜用了自焚这样决绝的方式,可见娘娘心性之刚烈…”
“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不等冥公子将话说完,男人迅速打断了他的话音。
目光亦不再像最初时那样平静淡然,这会儿清晰可见一片汹涌的波折在他幽黑的眼底悄然涌动,仿佛冥公子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一触即发。
冥公子看了看他,淡淡一笑:“我对王爷说这些,是为了告诉王爷,虽然你们夫妻二人是因遭到当年李纯的陷害而死,虽然这位陈先生是李纯轮回后的转世。但所谓果报,一旦被某些后来的因素所更改,便无法听任谁再借着果报之名,对被赦者施以伤害。”
“被赦者??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尽管陈秉坤从出世时起便背负了他千年前所欠下的债,尽管他这一生又为了钱财两字做出了贪财害命之事,但由于他后来那些年里无意中所做下的善事,致使命数被更改,时运亦被重新定义。否则,以我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多此一举,去管那些根本不能管的闲事。”
说到这儿,见那男人眼中的神情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冥公子停下话音隐去了嘴角的笑,轻叹一口气:“但是我同样也知道,娘娘的魂魄依附在那块玉玦上,因玉玦被擅自取离棺椁而苏醒,又因玉玦的破损而失控。因此若一天不将她所有的怨气发泄干净,她的魂魄便一天不得安宁,在阴阳两界间备受煎熬,并永无可能回到王爷身边。因此,我只想问王爷一句话。”
“什么话。”
“以你那陪葬之物,换我替她消去那满身的戾气,以重回王爷身边。王爷您看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天光墟十五
冥公子的话换来那男人一阵面无表情的沉默。
我本以为他是不愿回答这问题,但他忽然慢慢朝前走了两步,在一片静寂中目不转睛望着冥公子那张脸,一字一句道:“你真能为她消去满身戾气,重回到我身边?”
“没错。”
“为什么要撒谎。”
“王爷何以认为我在撒谎。”
“你瞧瞧她的身体,一丝一毫皆由那股戾气所组成,一旦你替她消去满身的戾气,岂不等于将她从这世上抹杀干净。竟还以此要换我墓中葬品,公子真算得一把好计。”
“是么。”男人这话令冥公子微微一笑:“既然王爷这么说,那不妨再向王爷请教一个问题,不知王爷可还记得王爷棺椁上那两行被人用朱砂所写下的字么。”
闻言一怔,男人眉心蹙了蹙:“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王爷可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墓被封得再久,终有被重新打开的一天,而人一旦老去,便再回不到初时的容颜。”
“前句说得对,但后句,王爷怕是理解错了。”
“那它该是什么意思。”
“墓被封得再久,终有重新被开启的那天,而人一旦死去,便再也回不到活着时的从前。”
“所谓人死如灯灭。”
“没错。”
“那如何解释你和我的现今。”
“现今?呵…我已失去时间从我手中带走的一切,王爷却又留住了过去的什么?”
“我…”目光轻闪,那男人嘴唇颤了颤,久久却无言以对。
“看来王爷是当真已经记不得,当初是谁将娘娘魂魄所依附的玉玦镶嵌在王爷的棺椁之上,又是谁亲手将你俩合葬之墓封存在那座大山内。”
“是你…”
“王爷终于想起来了是么。”
“所以你故意将我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亲眼看着你将她毁去么?”
“我只是在感叹,这么多年过去,王爷的一腔怨怒竟还没能因娘娘的舍身陪伴而消除。”
“那公子自身又将过往忘却了多少。”
话音刚落,就见冥公子原本平静无波的瞳孔内微光一闪:“我?”随即哂然一笑,原本禁锢着舒王妃的手一扬而起,将手中那条金链倏地朝那男人当胸处甩去:“我倒确实也并不比你好上多少。”
一千年前,舒王李谊被刚登基不久的宪宗皇帝一道诏书召至长安,不久便传出死讯。
他死时年仅四十二岁,而关于他的死,史书上只以一句话简单概括:永贞元年十月戊戌,薨。
没人知道他究竟因何而死,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跟着冥公子遇到老陈这档子事,我都压根不知道唐朝有个叫李谊的王爷,更不知晓此人短暂一生中所伴随的各种起起落落,生离死别。
瞧,时间这东西就是这么强大和无情,即便历史上那些原本有头有脸身份显赫的大人物,也大多逃不过辉煌过后弹指湮灭的命运,更何况我等这些籍籍无名,庸庸碌碌生活在阶级底层的小屁民。就算自认为这一辈子经历过再多坎坷,再多是非,再多刻骨铭心,终究不过是时间的掌心里一粒稍纵即逝的细菌,小得连灰尘都算不上,勿论能在浩瀚历史中留下一点痕迹。
然而,若是偏巧碰上命运开小差,此生或许就会因此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譬如几个时间轨迹原本完全不同的人,突然间就走到了一起,并因此产生出诸多错综复杂的关联。
就好比我和冥公子,以及舒王李谊的相遇。
李谊跟舒王妃不一样,他不是鬼,而是一具活尸。
当时阿红硬把凤凰玦从他棺材上撬下来的举动,不仅唤醒了舒王妃的魂,也让他这具在棺材里静躺了千年的尸体醒转了过来。但不知为什么,同样是死去并被埋葬了那么久,冥公子活转过来的时候,只剩了一具骷髅,而李谊的样子看起来却跟活人没有任何两样。
这让我不禁想起某些关于吸血鬼的故事,它们靠吸食人血让自己生肌长肉,令腐败的身体重焕活力,所以混在人群中完全看不出同活人有什么区别。当我这么说起时,冥公子虽没什么明确表示,但嘴角那丝几乎不露痕迹的笑,让我顿觉自己好像有点天真。
后来他说,舒王李谊着实算得上是个异人。
所谓异人,就是精通命理卦象,并且还能将之运用在生活中的人。
因此当年罗令则密谋废除宪宗失败,被押送进京时,李谊就已预知,这件看来非常突兀且不可思议的谋反事件,恐怕同他会有脱离不了干系。
果然,不久之后他就被宪宗皇帝召回长安。
临行前,他将自己随身佩戴的玉玦赠予自己妻子,寓意是:此次一别,当成永诀。
而那一天的分离,也确实令这对鸳鸯从此天人永别。
李谊进京后没多久,就因“指使罗令则矫诏废立”的罪名,被定了死罪。当时罗令则早已被处死,因此无论李谊怎样据理力争,也百口莫辩。心下自是明白得透彻,这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宪宗帝认准他李谊活着早晚有一天会危及他的帝位,因此借着罗令则一案,正好扣以罪名,拔去他这颗眼中钉。
唯恐继续抗辩下去只怕会祸及家人,所以李谊只得服罪,并在几天后,被不声不响地处死在深宫之中。但死前,李谊曾咬破手指在自己身周留下一圈血书,字字句句,皆是用的玉筋篆体所书写。
见到血书后,宪宗帝唯恐李谊是用了什么术法,会在死后对他不利,因此特地命人去洛阳白马寺将当家方丈请来,连做七天法事超度,又用法器封了李谊的口眼,再以墨玉椁封棺,这才感到安心。
遂下令要将那口棺材投入江水之中。但一得到李谊服罪的消息后就立刻赶到长安的舒王妃,在知晓这一切后,当即抛出重金,在棺椁被运走之前将它截住,随后连夜运走,再按照李谊生前所挑选好的风水地,把他棺椁葬进了铁瘩子岭内。
“但若是以为,以上便是整件事起因的全部真相,那可就错了。”
这句话从冥公子嘴里说出时,我正沉浸在他所说的故事中完全没回过神。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不由愣了愣:“那什么才是整件事起因的全部真相?”
“你知道唐宪宗李纯从没立过后么?”
“…我对历史不大了解,其实唐朝比较熟悉的也就唐太宗和唐玄宗,以及武则天。”
他不由莞尔一笑:“李纯嗜爱美色,因此一生没有立后,并效仿秦始皇追寻长生不老之术,所以最后被太监所杀。因此,他算是个贪色又迷信之人。”
“所以?”
“所以舒王妃梁婉华在嫁给舒王之前,其实是时任太子李纯的宠姬。梁婉华貌美无比,你见过她的样子,想来不会有异议。”
“对,她确实很美。”即使是化作厉鬼时的模样。
“李纯深知她的魅力,所以忍痛割爱,将她作为安插在舒王李谊身边一颗棋子嫁给了他。而之所以要安排这样一枚棋子,是因为他早对李谊所擅长的一些命理八卦之术有所耳闻,更听说他手中有一样宝物,可使人长生不老,驻寿延年,因此希望能通过梁婉华,替他查明那东西的真相。”
“所以李谊和他妻子之前的感情,原来只是一场骗局?”听到这里未免感到失望,因为这听起来就像一出被影视界拍烂了的宫廷狗血剧。
“是不是骗局,除了他俩无人知晓,我只知在李谊死后不久,舒王妃就自尽了,那时离李纯下旨要将她接进宫,仅仅隔了三天。”
“是么…”
“自尽之前,梁婉华找到了舒王曾经一名友人,相请他在她死后,将那块附着她魂魄的玉玦镶嵌在舒王棺椁上,以此同他合葬在一起。那名友人知道此行的后果,因此尝试阻止她,但并未成功,只能在最后依着婉华的遗言,将两人合葬在一起,并为瞒过宪宗帝的眼线,为婉华另立了一处衣冠冢。”
“…那名友人,就是你么?”想到之前听他和李谊的交谈,我不由问了句。
他笑笑,没有回答,只继续道:“婉华本以为她那样做,可让自己同李谊的身与魂永守在一起,不必受轮回转世互相遗忘之伤,千秋万载永不分离。但她没料到,这样做之后,她自身因自尽之苦所产生的怨气,会因那块玉和那口原本用来压制李谊尸身的棺材而逐渐扩增。这股怨气不单令舒王的尸身经年不腐,同时也令他被冤致死的怨气日渐加深,从而渐渐模糊了原本存在于魂魄中的记忆和感情。如此,时光荏苒,千年后当那座墓被老陈和阿红重新开启时,随着碎裂的玉玦骤然醒来的舒王,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为保住家人性命,而甘愿俯首认罪的人。”
那他变成了什么?
他变成了一具被层层怨气所吞噬的活尸。
那是一种除了恨意,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东西。无穷无尽的恨,包裹着他,吞噬着他,令她如在炼狱之火中烧灼,并因这剧烈的痛苦,而四处寻找着能将它宣泄出去的道路。
于是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凿碎玉玦,将他从沉睡中唤醒的阿红。
杀戮速度之快,快到阿红连自己死都没有察觉,直至被老陈第二次伤害,才真正的魂魄出窍。
之后他将目标转向了老陈。
但令他意外的是,这个指使别人来盗他墓的人,偏偏就是当年害死舒王夫妻的那位宪宗皇帝李纯的转世。
前世既是帝王,这一世虽然投了普通百姓的胎,老陈命中本该仍享有一次天降横财之福,并可保一世发达。但是神使鬼差,他偏偏在横财来临之前,竟然去打开了舒王的墓。一时贪婪,造成那块原本封印着舒王棺椁的玉玦遭损,瞬间唤醒了舒王充满怨恨的尸身,由此招至厄运来临,并因此还连累了身边无辜者的惨死。
这不能不说,冥冥之中果然是自有天意。
当年李纯用计杀了李谊为自己帝位铺平了路,时隔多年后却被宦官所杀;如今原是想当个好好发家致富的商人,不料却又因一时贪财打开了根本就不应该开启的墓穴…因此,如果不是后来冥公子出现,我想只怕老陈即便有九条命,也是不够用的,因为真正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并要取他性命的,不是舒王妃,而是被他陷害致死的舒王本人。
由于被怨恨所充斥,因此一心要向老陈索命的李谊,甚至连自己妻子舒王妃也不打算放过。
在他临死前得知婉华是宪宗安排在他身边一枚棋子时,他就认定,自己此生会有如此结局,多是因这女人在自己身边阳奉阴违,配合宪宗所致。因此写下血咒将自己魂魄锁在体内,没有因死去而进入轮回,这也就是他日后能死而复生的原因。
他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复生的契机。
但由于他友人看破这一点,怕他这样做后落得万劫不复的命运,因此借着舒王妃魂魄所依附的玉玦,将他的棺椁锁死,想以令他永远长眠。岂料无论怎样悉心安排,仍是逃不过命运使然,沉睡千年的李谊终究还是被李纯的转世唤醒。
但他醒后并没有如杀阿红那般轻易取了老陈的命,而是特意等到一个最合适的时间,将另半块没被老陈带走的玉玦卖给了老陈,以此,令好奇心大盛的老陈修复了玉玦,以此唤出了依附在玉玦上舒王妃的魂魄。
魂魄因玉玦的破损而变得残缺混沌,李谊借此控制了她,利用她对老陈步步纠缠,并诱使他在混乱之际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原来亲手杀死仇人并不解恨,最为解恨的是,如何看着自己的仇人借着别人的手一点一点被折磨,再一点一点被逼到生不如死。所以后来,老陈那一系列走投无路的遭遇,对于李谊来说已变成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乐趣。
唯一不同的是,那用来□□老鼠的工具,是他最为心爱的女人。
因此当冥公子插手此事,并亲手制住了舒王妃的魂魄后,他残存在体内所仅剩的那点情感,突然间被催醒,令他终于忍不住出现在冥公子面前,不惜放弃一切,去换得梁婉华魂魄的自由。
大约冥公子早已料到这样一个结果。
所以那看来像是想以手中金链穿透李谊身躯的举动,其实只是虚晃一招,然后在梁婉华两眼一睁再次试图往车里钻入,而李谊不顾金链穿身疾步上前将她拉住时,他将那链子轻轻一甩,重新收拢回手中。
“回去吧…”手指碰到梁婉华身体的一刹那,李谊怔了怔,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却又因此轻轻松了口气。随后看向冥公子,手一挥将掌心中某样东西径直朝他抛了过去。
紧跟着低头将那一味朝车内探着手的女鬼一把扯向自己怀中。
这举动无疑让梁婉华更加愤怒,
她的魂早已迷失在玉玦的碎裂中,折磨和捕杀老陈是她行走于世间唯一的目的。因此,在无法达成此目的时,巨大的痛苦令她尖叫起来,说着些没人能听得清楚的话,手指像刀一样扎进李谊的胸膛,一次又一次试图摆脱他的阻止。
直到最后一次时,当她将手指拔出,正要再次往那胸膛上狠狠扎去,却不知怎的一双眼紧盯着胸口处那片毫无血迹的伤口,她突然看得呆了呆。
随后仿若大梦初醒,抬头怔怔望向他。
望了许久。
继而身子一颤,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滚落了下来:“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天光墟十六
那之后不多久,两人身影便双双消失在窗外逐渐散开的雾气中。
我不知李谊最后交给冥公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也不知冥公子后来究竟做了些什么,会让李谊将那东西交给他。
但很显然,李谊原本是无法碰触到那女鬼的,可是冥公子让这变成了可能。
于是两人很快离开,从头至尾,未曾朝车内缩成一团的老陈看上一眼。
尽管如此,好长一段时间,老陈始终没能抬头,也没能缓过劲来。只一边抱着自己仍在发抖的肩膀,一边狠狠吸着烟,似乎无法相信眼前所见都是真的。
直到我仍不住咳嗽起来,他才一个激灵抬起头,喃喃问我:“他们…走…走了?”
“走了。”我点点头。
于是他立刻推门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我问。
“尿急。”
人经过大起大落,一旦松懈下来,头一个反应果然是三急。
他离开后,车里空气登时清新了不少,我松弛了下僵硬的手臂小心靠回到没被碎玻璃扎到的椅背上,看着冥公子旁若无人地低垂着头,慢条斯理脱下外衣,慢条斯理将手臂上那些玻璃一片片拔出。
“要我帮忙么?”看了片刻我问他。
他瞥了我一眼,遂转过身,背对着我点了下头:“你可以帮我把这地方清理干净。”
一眼看到他的背,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背上都是碎玻璃,脖子上也是。这么看来,他刚才真的是替我挡了一把,而且不仅用手,还用了身体。
也难怪那么一大块玻璃得爆裂,我没有被伤到一丝一毫。
“怎么,下不了手?”久等我不动,他回头再次瞥了我一眼。
“不是,我只是觉得…”欲言又止。
“觉得什么?”他再问。
我没吭声。
其实是想对他说,我觉得自己已不知道该怎么去谢他,谢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但这句话听着着实无力也无趣得很,所以没有说出口,我靠近过去,将他肩膀处那块玻璃小心翼翼往外拔了一下。
玻璃卡在骨头里,卡得很紧,因此非但没被我顺利拔出,反因那清晰的摩擦感令我手指不由抖了抖。
他觉察到了,透过窗玻璃看了看我,道:“用些力气。”
“那样会不会很疼。”
“这个么…”没等他回答,我牙一咬使劲往外一扯,将那块玻璃咔的声扯了出来。
“你可真见鬼。”迅速捂住了肩胛骨上那道缝隙,他映在窗玻璃上那半张脸不知是有些愠怒,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骷髅的表情实在是很难揣测的不是么。
然而终究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无法知道他究竟疼不疼。
“还要我帮你么?”
“继续。”
“其实我本来只是想问你些问题的。”凑过去继续替他拔除背上的碎玻璃时,我轻轻叹了口气。“结果倒先发掘出了我的医护天赋。”
“你想问我什么事。”
我沉默片刻,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只要拿钱出去捐款,或者办些慈善机构之类,真的可以把杀人造的孽也抵消掉么?”
闻言冥公子朝我看了一眼:“你是说老陈?”
“是的。”我点点头,“无论是阿红的爷爷,还是老陈的妻子,他们都是死于老陈之手。就算老陈妻子的死是因为当时老陈受了鬼魂的影响,但阿红的爷爷绝对是被他蓄意杀害,所以,既然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为什么那两人无辜被杀后的报应,却并没有施加到老陈的身上?在我看来,他即使用他的钱做了再多善事,仍还是个有罪之人。”
“我似乎从没说起过,那让他被赦免的善事,是他花钱办来的廉价之物。”
“那他是做了什么事给赦免的?”
“但凡刻意行善,虽也是善,却完全不足以抵消他那许多罪孽。因此,如果只是做了那些所谓的善事,我必然不会冒险去干涉舒李谊对他的索命。”
“那他到底做了什么会让你后来出手干涉?”
“三年前的夏天,他在河南时无心做了件事,给他换来一个契机。”
“什么事…”
“那天,他在一家商场的停车场内发觉一个不足三岁大的孩子,被锁在一辆门窗紧闭的车内。哭得已精疲力竭,如果迟了几分钟,只怕这孩子就会昏厥过去,然后因炎热的车温而窒息死亡。所幸那时,他刚好经过,并刚好听见了这几乎细若游丝的哭声。于是不顾一切砸了车窗救出小孩,并在这孩子的家人赶到时,凭着他多年看人的经验,判断出那些所谓的家人极有问题。因此不顾那些人的威胁,坚持抱着孩子,直到警察赶到。”
“那…后来呢?”
“后来,事实证明,他当时的判断毫无差错,这所谓的家人并不是孩子的真正亲人,而是将他从真正的亲人处偷来,预备将他贩卖给别人的人贩子。因此那天老陈的无心之举,不单是救了那孩子的命,同时也救了一个深陷绝望,几乎面临崩溃的家庭。这样一个因果,你觉得如何?”
“原来是这样…”难怪会抵消了他的罪孽,那样一场善举,倒真的叫我一时再无法对他的罪孽说出些什么来。
“但尽管如此,他那条被我顺手救来的命,却也是有时限的。”
“时限?”
“就是说,”抬眼望向窗外正慢慢走回来的老陈,他淡淡道:“好似死刑犯缓期执行,眼下他性命暂且无事,但若干年后,他却会因为另外的原因,而再度面临不可避免的死。例如某种无法医治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