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睡睡!你就知道睡!害得别人没地方住没地方睡觉没地方吃饭,你怎么还睡得着!”刚低低咒骂了一阵,突然前面隐约当啷啷脆响,一阵铜铃声兀然划破了这条小巷空无一人的死寂。
紧接着一团黑影从漫天雪雾里慢慢显了出来,伴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这空荡荡的地方由远至近,听起来让人心脏猛地一阵紧缩。
阿乌因此而一阵颤抖,并以用最快的速度缩回了薇拉的斗篷。
此时那团黑影已渐渐近了,昏黄的灯光下依稀可辨是辆巨大的牛车,拖车的是头纯白色冈吉斯高地牦牛,喘着长长的粗气,拖着一辆几乎冻成冰块的木车,在数名灰袍僧侣的驱赶下缓缓前行。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跟在那辆车后面痛哭着,凄厉的哭声对比着那些僧侣们脸上冷漠的表情,分外令人觉得森冷。薇拉不由自主掖了掖自己的斗篷,一边在那行人从自己身旁经过时朝边上的角落里退了几步,一边下意识朝那辆车里看了一眼。
随即倒抽一口冷气。
车里装着两具…也许三四具尸体。分不清确切的数量,因为它们都已经支离破碎了,非常…非常的破碎。勉强可以分辨出几个手和腿的残骸,其余只剩下一些血淋淋的骨骼和肉块,东一团西一团塞在牛车的各个角落,已经都结成冻了,但即使是在这样酷寒的温度里,依旧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直到那行人已经离开很远,薇拉依旧在原地呆站着,甚至连鼻子下有东西流出也没有察觉。
这样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后来终于感觉到了,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心微温的血。于是突然间鼻子就酸了起来,眼眶一热,眼泪掉了线的珠子似的朝下滚,薇拉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对着漫天的风雪哭得泣不成声。
阿呜被她的样子吓得不轻。
几次悄悄探出头,又悄悄把头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眼在斗篷里圆溜溜瞪着着,无声无息注视着薇拉的脸,偶尔眨巴两下,惶惶然不知所措。
忽然身后雪地里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这里也有兽人了么。”随即而起一道话音,冷不防间令薇拉一个惊跳。
立刻转过身,一眼见到个男人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低着头,似乎在观察着地上那些被牛车遗落的肉块和血迹。
“…兽人?”迟疑片刻,薇拉问了声。
男人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问话,只专注弯着腰,一边伸手在残骸的伤口边缘轻轻摸了一圈,一边用另一只手摘下别在腰带上酒壶,咬开盖子朝嘴里灌了几口。
刺骨的风很快吹来他身上的味道,浓浓的酒味,带着股刺鼻的皮革臭。
薇拉皱了皱眉。
感觉这气味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闻见过,眼见这男人似乎无心理会自己,她搓了搓自己已被冻得有点僵硬的手臂,重新迈开两条腿朝前慢慢走去。
“听说过九尾凰族么,女人。”没走两步,却突然听见那男人再次开口。
薇拉愣了愣。
左右扫了几眼,并没有发觉第三个人存在,这才确定他问的人就是自己。当下转过身,朝那男人看了过去:“什么九尾…族?”
男人的脸隐在他黑色的斗篷里,所以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和表情,但薇拉感觉得到他对于这答案的不满,他俯下身从雪地里搓了把雪在掌心,将它们伸到薇拉的面前。
这有点突兀而怪异的动作令薇拉有些不知所措,正不知该怎样去应对,忽然吃了一惊。因为那把雪在这男人的手指里非但没有渐渐融化,反而瞬间凝固了起来。仿佛一刹那遇到了一股极冷的气流,它们柔软苍白的表面霎时冻成了一块坚硬透明的东西,在男人掌心里微微旋转着,仿佛一朵晶莹剔透的水晶之花。
“这是…”不由自主捏了捏自己的手心, ‘元素歌师’这几个字在薇拉嘴里打了个转,又被她硬逼着咽了下去。凡是一切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东西绝对不可以过问,哪怕只是随口一提。这是薇拉流浪至今所谨记的一条最大的真理。
但,眼前这人真的会是元素歌师么?如老一辈所偷偷提起过的那种呼风唤雨的可怕的人??
薇拉思忖着,一边迅速否定。
元素歌师怎么会是这种落魄的样子。
谁都知道,那些神奇的人是最接近于神的一类人,既然这样,怎么可能会落魄成这种样子…琢磨间,眼见那男人将手里那块冰轻轻一抛转身离开,薇拉赶紧跟了过去。“喂!你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没有回答,只自顾着朝前走,一边抓着酒壶朝嘴里灌着酒。大量的酒精令他步子显得有些疲软,一步一个踉跄,摇摇欲坠。薇拉虽就在后头跟着,却也不敢走得过于接近,只离他约莫十来步远的样子,小心翼翼亦步亦趋。
那样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周围的建筑开始渐渐稀少起来,零星的灯光被大雪覆盖着,令周围暗得几乎辨别不出方向,建筑和路面也都被厚厚的积雪埋住了,放眼而去一片白茫茫的森冷。
三两个雪人在路口耸立着,从它们面前走过时薇拉匆匆加快了步子。这样的天气,谁也说不准这些白乎乎的人形东西,它们到底是淘气的孩子留下的玩意,还是死于饥饿和寒冷的流浪汉。所以薇拉很少愿意正视它们,她觉得它们就像传说里那些游走在雪地里的幽灵,安静冰冷,在雪地里死气沉沉地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人。
突然前面那人身形一晃,朝地上跪了下去。
薇拉吃了一惊。迅速停下脚步朝他看了眼,以为他喝酒过量终于体力不支了,却不料撞见一双微微闪烁的眼睛。
那是双很特别的眼睛,因为它们的瞳孔竟然是紫色的。
淡淡的紫,仿佛雪地里盛开的紫罗兰,极其漂亮而妖冶的一种颜色,也极其少见的一种颜色。走南闯北,薇拉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的瞳孔是这种颜色的,一时竟然愣了神,而这失态令对方迅速反应过来,闪电般伸手将斗篷重新朝前一扯,他的脸再次笼罩入帽檐内黑压压的阴影。
这动作多少让人有点儿尴尬。一动不动在原地呆站了片刻后,薇拉轻轻咳嗽了声,打破僵局:“你…不是本地人吧?”
男人摸索着地上的雪,朝薇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于是薇拉跟着他的视线朝他面前的雪地上看了眼,这才发现,原来男人之前跪到地上,不是因为酒精使得腿脚发软,而是因为他在面前这片厚厚的积雪上发现了什么。
那是一串被风吹得模糊了的脚印。
看上去应该是某个人的脚印,但比一般人的脚印要大很多,烙在雪地上很深的一大块,这表明这些脚印的主人应该是个个子很高,块头很大的人。“这个是…”刚要开口问,突然背后一股凌厉的风起,飒的声啸叫着直往薇拉身上扑了过去!
“过来!”没等薇拉有所反应,原本仔细看着脚印的那个男人头一回,一把抓住她衣领将她直拽到自己跟前。
这时刚才那股风带来的寒意还在脸上冰着,冷得几乎叫薇拉半张脸失去知觉,片刻突然觉得胳膊上剧痛起来,不由得把头一低朝胳膊看了一眼,随即呆住。
她看到自己半条胳膊上全是血。
潺潺的血液透过衣服上的裂缝不停地朝外涌,而这伤是什么时候受的,她竟然一点知觉也没有。
“待着别动!”这时男人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然后一把将她丢到一边。
刚滚落到地上随即见他抓着自己的斗篷用力朝外一扯,哗的抖开像把伞似的将它朝之前薇拉所站的地方丢了过去。
眼见斗篷落地,却并未落在雪地上,而是在半空中悬着。
厚重的斗篷里明显包裹着一个人形的样子,到斗篷覆盖不到的地方却空空荡荡,只最底下两只巨大的人形脚印,如之前两人所观察的那些脚印一样,深深地烙在松软的雪地中间。
而薇拉亦在见到这男人脱去斗篷后的背影时吃了一惊。
难怪一直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他们竟然是见过的。就在之前她所住的那条下水道里,她记得很清楚,这个瘦得像个骷髅似得男人,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味和皮革臭,和周围那些无所事事的流浪汉几乎没有任何差异。却仅以一人之力,就杀光了那些像影子般追杀着自己的不知名的杀手们。
居然这样巧,会在接近城门附近的地方又碰到他,莫非他也打算出城?
种种念头在薇拉脑海里闪电般一晃而过,来不及细想,因为身上的疼痛和那有着巨大脚印的看不见形状的东西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短暂的静默后那东西突然在斗篷里剧烈地扭动起来,似乎被挡住了视线令它有点混乱。然而仅仅只是片刻,斗篷嘶的下在就半空裂开了,紧跟着斗篷下那片空地上的积雪突然爆裂般飞溅了起来,隐约一团什么骤然间从那片飞雪里冲出,脱弦的箭般朝着薇拉的方向直扑过来,伴着股浓烈的血腥,那东西发出一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嚎叫:“吼!”
薇拉一惊。
一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下意识将手朝前一档,突然怀里呱啊一声尖叫,阿呜扇着两只短短的翅膀倏地从薇拉斗篷里冲出,朝着那东西过来的方向狠狠一头撞了过去!
薇拉惊叫:“回来!阿呜!”
一边急着跳起来想去抓它,却哪里还来得及,眼见阿呜身体突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朝下一扭,随即一口血从它嘴里直喷了出来。
“阿呜!”薇拉跳起身直冲过去,两手对着面前那团空气奋力抓了两把,突兀轰的声响一道赤红色的烈焰从掌心呼啸而出,蓦地把眼前的空气燃烧起来!
登时空气里扩散出一股脂肪燃烧出的焦臭,与此同时阿呜惨叫一声从半空落地,没等薇拉来得及伸手抓住它,火焰中一只血盆大口猛地探出,张着白森森满嘴硕大獠牙,朝着薇拉的脖子一口咬了过去!
薇拉惊叫后退,却被那东西巨大的冲力推得朝后仰天倒地。
眼看那被火烧得扭曲的脸就要扑到自己身上,突然一道寒光划过,登时漫天的雪化成了漫天猩红的热流,没头没脑撒了薇拉一脸,同时那颗硕大狰狞的头颅不见了,只留一只血淋淋的脖子随着烧焦了的身体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度,一头栽倒在离薇拉仅仅一掌距离的雪地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壁炉最后一点火熄灭时发出的噼啪一声轻响,令大厅里两个人停止了彼此的纠缠,雅塔丽安从她主人的身体上慢慢滑了下来,像条蛇似的,然后拉上了那件被褪到一半的衣裳。
“你最近似乎有点敏感。”罗德王奥伦哈赛靠在椅背上,看着娜塔丽安娴熟安静地扣着自己的扣子。
“听说入冬后荒地有点异常。”
这话令奥伦哈赛微微抬了抬眼,继而不动声色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酒,放到鼻下闻了闻:“提亚母树倒塌后,一些地方确实出了点异相。但此时说起,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儿扫兴么。”
“您不担心吗,陛下?”
“担心?”目光朝娜塔丽安轻扫一眼,他将酒杯送到唇边慢慢啜了一口:“南方大陆出现的状况才是你该担心的东西,娜塔丽安。而不是这些似有似无的传闻。”
“似有似无的传闻…包括狼人么?”
“狼人?”目光微微一闪,他笑了笑:“那种东西早就已经灭绝了,不是么。”
奥伦哈赛的反问令娜塔丽安沉默,她朝他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帝王完美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有着一双夜星般美丽而幽深的眼睛,蓝宝石一样,剔透而诱人。但她知道那双眼睛下隐藏着什么。通常她希望自己能忘记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东西,但这男人却似乎有意一般,总是在一些无法预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提醒她,那些东西在现实里的确真实存在。
无比现实的存在…
于是转过身,她背对着奥伦哈赛慢慢走到长窗边。
窗外的寒气将玻璃表面冻出一层冰棱状的霜,很漂亮。用手指贴着玻璃将霜化开,隐约可见外面一片被雪覆盖的植物,层层叠叠,像凝固在雪地里的浪,令这花园陡生一种苍白的妖娆。
这令人想起曾经一位故人,一个沉默寡言一如自己的女人。
依稀记得,她有一头漂亮的银发,那颜色和窗外那片雪一模一样。
“你在想什么。”沉思间身后响起奥伦哈赛的话音。
很悦耳的话音。每每在望不见他那双眼睛的时候,娜塔丽安会放纵自己在这样美好的声音里沉沦一小会儿,好像很早很早之前,那些事都还没发生,那些人也没有离去。
然后慢慢抽离,慢慢返回眼下的生活里。
“我在想,最近这两天,您的新娘该已进入奥尔都的边境了吧。”摸了摸窗台,她回答。
“你是说希露亚。”
“赛恩利亚的公主,受水之女神艾伊蒂的庇佑,听说她美得像奥哈拉湖的湖水。”说这句话的时候转过身,娜塔丽安正视着奥伦哈赛的那双眼睛里似乎有那么点儿古怪。
她用这种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然后伸出自己细长的手指,轻轻绕住了他鬓边垂下来的那缕细长的发丝。
“谁的美也无法同奥尔都的娜塔丽安相提并论,”在她手指继续朝上缠绕的时候,奥伦哈塞搭住了她的手腕,并且将她再次拉进自己怀里。“这是不可否认的。”
“是么。”娜塔丽安笑笑,然后突然回过头,朝门的方向冷冷瞥了一眼:“谁在那儿!”
××× ×××
自马车踏上北大陆后,希露亚就感觉到那些生长在恒温地带的鲛马被冻得有点力不从心,此时尤其如此,一入奥尔都边境,那道黑色巨蟒般的要塞高墙背后是一片更为森冷的冰雪世界,偌大的雪片满天满地的在这座北方国度内飞旋着,好像一团团苍白的妖精裹着尖锐的风声从车窗外浩荡而过,冻得外面那些鲛马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嘶鸣声。
“这样下去它们会被冻死的。”手指在积满了冰块的窗玻璃上划过,希露亚抬头对坐在自己正对面那名年轻的军官道。
“下一个关口他们准备好了更换马匹。”奥丁森回答,一边头也不抬地擦拭着手里的剑。
希露亚抿了抿嘴唇没再吭声。
曾听夏娜说,在一些传说故事里存在着这样一种人,他们是没有心的,所以感觉不到喜怒哀乐,也因此对周遭的一切都可以无动于衷。夏娜总是这样多愁善感,但现在想来,或许奥丁森就是如此一个人,因为从他十六岁时开始任希露亚的侍卫,至今,十五个年头,她似乎就从未在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出任何一种情绪,即便是在他杀人的时候。
所以她宁可这段漫长的路程没有他的陪伴,也许更好些,只要见不到这张脸这道身影,那么她就不会在一些不恰当的时间里去编织一些不恰当的幻想,幻想也许在某段路途里,他会突然间拉起她的手带着她离开,离开这辆车,离开这片大陆,离开这段婚姻,离开自己的命运…
多可笑的念头,可笑到让人忍不住微微发抖,希露亚不得不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把有些干涩的目光重新转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密集的森林,巨大的雪松在积雪覆盖下如同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这是在西部大陆所完全无法见到的景象,十分壮观。几只样子奇特的动物在马车经过时从林子里蹿出,警惕地瞪着眼睛一路窥望,直到车从它们面前驶过,它们才钻了回去,雪白的容貌同雪白的雪融合在一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叫雪麋。”正看得出神,希露亚听见奥丁森开口道。
突兀而来的话音令她肩膀微微抖了抖,随即透过玻璃的反光,她见到那男人呢身子朝她方向靠近了一些,然后将手里的斗篷搭到她身上:“冷的话把这个穿上,殿下。”
“我不冷。”斗篷上有他身上的气味,尖锐的金属的味道,希露亚想伸手把它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但最终只是将它朝上拉了拉:“谢谢。”
十多年的相处会让人和人之间变成怎样一种关系?有些分外亲密,有些则会分外客气。如同她之于奥丁森。这种客气有时候会让她感到反胃,但又总是不知不觉一次次重复着这样的举措,仿佛它是一把伞,一把遮挡在她同他之间,在感觉到她会受到某种来自他的伤害时所自动撑开的伞。
“再过去一点路就是地精的集市,我们可以在那里避一避雪,顺便给马喂点食。”坐回远处后奥丁森再次开口,似乎并未留意到她眼里那么多瞬息而过的情绪。
“这种地方也有集市么。”
“每到新年会有大量地精集中在这个地方做黑市交易,因为这地方气候恶劣地形险峻,王都的军队通常会避免到此巡逻。”
“原来是这样…”
奥丁森对这地方很熟悉,这不奇怪,因为他本就是在北大陆出生的,距离奥尔都仅仅几百里地的一个小镇。那小镇现在早已消失了,据说毁于多年前一场内战,而奥丁森亦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来到了西大陆投入了希露亚父王的军队。当时,他应该还不到十四岁。“再回到这地方是不是有些怀念,将军?”之后她问他。
一边透过玻璃的反光注视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而那双眼睛里依旧一如既往的平静:“能让人怀念的地方只有自己的故乡,殿下。”
“这里不就是你的故乡么,奥丁森。”
“臣的故乡只有水之大陆赛恩利亚。”
“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希露亚将脸朝车窗上贴近了些,因为她看到了远处隐隐约约闪动的灯火,还有一些细小的人影在一团团小山包似的帐篷间来来去去地晃动。“那就是地精的集市么,奥丁森?”
“是的,殿下。”
“真热闹…记得过去彩虹城南部的集市也是这样热闹的。”
“没错,那时候收成好。”
“对。那时候海边的沙砾是白色的,土地也没有被感染成红色。”
“气候的关系,也许过阵子就会恢复。”
“你觉得可能么?”
奥丁森没有回答。一旦他觉得不适合回答的问题,他总能适时地沉默,于是希露亚便不再对此继续说些什么,只贴在玻璃上朝外看着,那些闪闪烁烁的火光和愈来愈近的吵杂声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暖和感,就像小时候站在塔楼上远远窥望那些平民家夜晚舞会的感觉,平静快乐。“知道么,有时候我渴望自己能拥有另外一种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
像他们那样的。但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希露亚倒抽了一口冷气急急从窗口处退开。
因为车窗外那些越来越近的火光突然间全部消失了。
霎时整个世界一团漆黑,有人惊叫有人在大声咒骂着什么,而车外那些原本飞快奔驰着的鲛马也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似的,在一阵急促的嘶鸣后骤然停了下来,巨大的冲击迫使希露亚毫无防备间一头撞到了奥丁森的胸前,他迅速抱住了她,想起身但不知怎的一瞬间却又改变了主意,扬手轻弹了下手指,车内外的灯倏地熄了,刹那间更浓烈的黑暗包围了下来,以及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为什么突然这样安静…
希露亚疑惑着看向奥丁森。而他低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且朝车窗外指了指。
在适应了火光突然熄灭后所带来的黑暗后,车窗外不再如最初那样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希露亚隐隐看到远处那些帐篷外站着很多人,他们小心翼翼潜伏在帐篷周围,不出一点声音地看着车队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紧随着她这支陪嫁的车队朝他们过去。
然后她听到左侧窗户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当啷…当啷啷啷…当啷…”
那是一辆漆黑色的马车,如果不是周遭皑皑白雪,它几乎就同天与地间的黑暗融合为一体。然而六匹黝黑高大的的骏马所拖载着的并非普通的车厢,而是一只巨大的金属笼子,粗大的栅栏不免令人猜测里头到底关着的是头怎样巨大而凶残的猛兽。
但是直到它同希露亚的马车擦肩而过,希露亚仍没能从中窥望出它里头到底囚禁着什么,不由得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轻轻离开奥丁森的怀抱,挨近了车窗朝着那辆正从窗外缓缓驶离的马车和它特别的车厢仔细看了一眼。
这次终于看清了里头的囚徒。
而这令她大吃了一惊,因为那是一只精灵,一只非常非常罕见的黑色精灵。
黑色的长发遮挡着他苍白的脸,黑色的翅膀在夜色和寒冷的风雪里凋垂着,仿佛被冻成了石块般一动不动悬挂在他瘦长的身影背后。他蜷缩在笼子的最深处,半边身体已被积雪所掩盖,如果不是那双闪烁在黑暗里夜星似的眼睛,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哪个精灵能熬得住北大陆的寒冷,尤其是气候变得如此诡异恶劣的现今。
当下突然各种情绪将希露亚的胸腔给填满了,这令她从未有过地愤怒,以致不顾奥丁森的阻拦,她一把拉开车门对着那辆黑色马车上的人大叫:“停车!停车!!”
车上的人听见声音回头瞥了她一眼,似乎笑了,桀桀的声音如同森林里的夜枭:“来自远方的车队,奥尔都的贵客…”
话音未落,那辆车停了下来,而几乎是同时那些原本安静潜伏在帐篷周围的人影呼啦啦一下全都聚拢了过来,围绕在这辆马车边,将它堵得水泄不通。
“神啊!是黑精灵!真的是黑精灵!”
“看他那双翅膀!太完美了!他竟然还是活的!”
“什么价钱!什么价钱?!”
“老天!我出五千金基尼买他的眼睛!!”
“五千?!你疯了吗!我出五万!五万!!”
叽叽喳喳,尖声啸叫…一旦嗅到价值的味道,这些地精们就会疯狂成这种样子,此时这个以狡黠和市侩出名的小个子种族爆发出的能量是前所未见的,如同一只只嗅到了血腥味的饥饿豺狼,对着笼子里那个奄奄一息的生命竞相出价,直到声音如浩瀚汪洋般将希露亚的斥责声淹没。
“你知不知道捕捉精灵是违法的?”于是索性跳出马车,希露亚束紧了斗篷走到那辆马车前,抬头对那驾车人道。
那人再次桀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手里的长鞭用力一甩,鞭子挥过处那些被抽到的地精嗷嗷尖叫着四散离开,却又在不出数秒的时间重新聚拢了过来,速度之快几乎将希露亚挤倒在地。
“法律…”丢开手里的鞭子,那人掸了掸斗篷上的积雪慢吞吞对希露亚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法律,这块被神所遗弃的土地也不知道。唯有金钱的气味是永恒不变的,它吸引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疯子…”
这话令希露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目光扫过那些疯狂的人群,她抿了抿嘴唇,然后望向笼子里的囚徒:“但他已经快死了。”
“死,只要有一点热量,他就会恢复过来,这点您不用担心。”
“他什么价钱。”
话刚出口那些地精们倏地朝她看了过来,如同看着一个怪物。
希露亚微微吃了一惊。
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它们突然猛地朝希露亚扑了过来,一边此起彼伏地咒骂:“滚开!从地精的地盘上滚开!滚开!!”
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犯了地精的大忌。任何种族在地精的地盘里争抢货品都是不被允许的,那是只属于它们自己的私利,违背者会被这些疯子群起攻击,在利益面前它们就是一群完全不受约束的野兽。
闪念间,最近的一只地精已冲到了希露亚的面前,尖锐的手指仿佛钢刺般探出,朝着她胸前直抓过去。而就在那瞬间,这只手指突然断了,一道血伴着那地精一声尖叫喷洒在雪地里,周围精灵见状顿时一阵寂静,迅速朝后退了开去。
希露亚微微松了口气,朝后慢慢退了一步,身后站着奥丁森,他冰冷的剑尖和全身冰冷的金属味如同一道符咒般镇住了那些疯狂的商人,而若不是他的出现,希露亚几乎忘了,这可怕的种族除了对金钱那饕餮般勇猛的贪婪外,并非是无所畏惧的。